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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声誉及远人投身异域 痴情迷蠢汉蹑迹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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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龙马同了一个人来见凤美道:“这个人是巴黎最大戏园的当事。他在法国闻得这边来了个东亚美人,特地来看了两天戏。巴黎那边看戏是极讲究技艺的,不比这里伦敦人单看相貌。他看了两天,见小姐技艺出众,说在这里可惜了,任凭怎样绝顶的技艺,他们也不懂。你不要看他们拍掌的喝彩的,他们不过赞赏相貌罢了。至于歌舞的精神,他们何尝懂得!因此他要聘小姐到巴黎去,一则替他戏园生色,二则也不埋没了小姐的技艺。他肯出二百元一个礼拜呢。”凤美沉吟道:“到巴黎去,又要过一个海,二百元似乎少些。”那人道:“听凭多少,无不遵命。”凤美道:“至少也要三百元,少了我就情愿在这里。前两天已经有人出过一百八十元了,再过两天,怕没有出二百元的么?”那人道:“就是三百元,也可以依得,只是要立个契约。”原来巴黎是地球上第一个奢靡的地方,那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挥金似土的,所以这酒楼戏馆,都是穷奢极侈的。凤美不过多要他一百元一个礼拜,那里在他心上。他想得了这个人,大大的加了戏价,一个礼拜还不知多赚几千呢,所以他一口就答应了。

当下凤美心里也盘算了一番,又对那人说道:“契约本是要立的,但有一层,可不能订定几个月。好在三百元一礼拜,除了礼拜那一天是休息的不算,还有六天,恰好是五十元一天。我们有一天算一天,来去是要我自由的。”那人道:“这是甚么意思?”凤美道:“这没有甚么意思。因为我在这里惯了,恐怕到巴黎去住不惯,偶然要想回来的意思。”那人低头想了一会道:“契约也可以这么立,但有一层,要添注上去:若是要回伦敦来,可以听凭自由,可不能在巴黎再就别家戏园的聘。”凤美低头想了一想道:“这又不能。比方有人加了我工价,我自然往钱多的地方去了。”那人不觉焦躁起来,歇了一会道:“也罢,如果到了那时,真是有人肯加工价,他肯加多少,我这里也照加多少就是了。这使得么?”凤美道:“这也使得,但是契约上也要注明这么一句。”那人道:“可以,可以。”当下就照式立了契约。龙马署了中人名字,他心中暗暗欢喜。他想:“巴黎也是熟游之地,曾经在那里当过几年乐师,戏园多是相熟的。到了那里,等我暗暗的运动起来,今日加一百,明日加八十,怕要弄到一千元一礼拜呢。”心里一面打算,一面欢喜,只喜得他肚子里在那手舞足蹈起来。当下定了契约。

再过两天,这里的契约满了,三人便收拾动身,到巴黎去。一时又哄动了巴黎士女,如同发狂一般的来看戏。果然不到几天,就有别家戏园打听得他是有一天算一天的,就要加价请凤美过来。这里园主也就依了契约,照数加上。后来别家知道他这伎俩,有意捉弄他,只管说要加起来。这里的园主毫无吝啬,听得人家要加多少,他就照着加多少。本来定的是三百元一个礼拜,不到半个月工夫,竟闹到三百元一天了。这园主加一回工价,便加一回戏价,好歹是出在看客身上,他从中还赚得不少呢。

话分两头。却说凤美在伦敦演戏时,那钝三天天躲在凤美的门首,看凤美出来到戏园,他便暗暗的跟到戏园。约摸散戏时,他又先等在戏园门首,等凤美出来,他又暗暗的跟到他家里。天天是这样,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以为这是一件极快活的事。有一天,他积凑了些钱,到戏园里去看个起码。只见凤美出场时,那拍掌的声音震动四壁。他不觉也伸出那拘挛指头,尽力的拍了十多下。及至看见凤美歌舞,看得他目迷心醉,犹如梦中做梦一般。忽然一天晚上,又到凤美门首,要等凤美出来。抬头一望,只见里面漆黑的,没个灯亮。暗想:“今晚何以早就去了?”到了散戏时,等在戏园门首,人都散完了,却不见凤美出来。他心中郁郁不乐。到了明夜,又是如此。到第三天,他便白天里走到凤美住处去看,谁知已搬空了,门上召租帖子也挂出来了。不觉垂头丧气起来。暗想:“凤美莫非住在戏园里面了么?不然,他就是搬了家,散戏时也要回去的呀,何以总不见他出来呢?”

他从此又逐日积揍几个钱,凑了好几天,凑够了看起码的钱,又去看戏。却是自开场起,一直看到散场,并不看见凤美的影子。不免暗暗惊奇,心中着实不安。捱到明日,再忍耐不住了,到那戏园门首问道:“请教这几天李赛玉为甚么不做戏呢?莫非生病了么?”看门的抬头一看,见是丑陋钝三,因笑道:“你问李赛玉做甚?他已经到巴黎去了。”钝三搔首道:“巴黎?请教巴黎是甚么地方呢?”看门的说道:“你真不枉叫钝三。这巴黎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你怎么也不知道起来?我不来同你说话了。”说着走了过去不理他。钝三没理会,嘴里不住的念着“巴黎,巴黎……”,把巴黎两个字当做念阿弥陀佛一般,一路念了回去。对着阿宝,还是不住的念“巴黎,巴黎……”。

阿宝笑道:“阿三哥,你念着巴黎做甚么?”钝三方才猛然省悟,四下一望道:“呀!原来已经到了家了。婶婶,你知道巴黎是甚么地方么?”阿宝道:“巴黎是法兰西的京城呀。”钝三道:“在那里呢?”阿宝笑道:“自然是在法兰西。”钝三道:“离此地多远?可以走得到么?从那条街上去呢?”阿宝道:“在对海呢。你问他做甚么?”钝三道:“那是要坐轮船去的了,不知要多少船钱?”阿宝道:“听说要三元,我却没有去过。”钝三呆想了一会道:“婶婶,求你借给我五元银。”阿宝惊道:“你要五元银做甚么?”钝三道:“我要到巴黎去。”阿宝又惊道:“你到巴黎做甚么?”钝三道:“那李小姐已经到巴黎去了,我要跟了去。”阿宝叹道:“李小姐到巴黎,用不着你跟去呀。”钝三道:“我料得李小姐身上必有灾难,我要去照应他。”阿宝见此情形,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因说道:“阿三哥,你自己的身子生成这么样,自己还照应自己不来,怎样去照应别人呢?”钝三道:“我也知道我自己身子不灵便,但是李小姐有甚事情,我情愿粉身碎骨,也要尽我的力量去做的。”说到这里,他落下泪来,哭道:“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好像知道李小姐身上一定有灾难似的。婶婶如果不许我去,我在花水桥白白的救他一场了。”说着,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阿宝见他着实可怜,因劝道:“李小姐有龙马在那里照应,你放心罢。你去了怎样照顾他呢?并且你这么一个人去结识他,虽然李小姐欢喜你忠厚,未必不理你,但是旁人看见,也不好看呀。”钝三道:“婶婶有所不知。我这一向,天天晚上暗中送小姐到戏园里,散戏时也天天暗中送他回家。我到巴黎去,也是这么办法,断断不去辱没小姐的。婶婶如果不肯借钱给我,不让我去,我不寻死也要急死了。婶婶你可怜我罢。”说着又哭了。

阿宝却他不过,又见他着实可怜,因说道:“你拿了五元银,怎么就够出门呢?”钝三抢着道:“够了,够了。船钱不过三元,还有两元。我到那里,也是卖新闻纸,自然可以度日。”阿宝道:“话虽如此,到底要多预备些才好,我给你十元罢。”钝三又惊又喜道:“婶婶,我们家里那里有这些银子?”阿宝道:“这就是李小姐给的,那天他临去的时候,丢下来的。当时我不知道多少,以为是几元银,自然乐得受了。他在我们家住了几天,不受他也不答应。谁知他去后,打开纸包一看,却是二十元。那时我想拿去还他,因为收房钱的刚刚来了,付了四元房钱,已经用散了,就不便去还了。这也是他的美意,知道我们穷,有心照应的。”说着取出十元来,交与钝三道:“前回李小姐给你的钱,你买花咧,买雀子咧,又买屏风、被褥咧,都用完了。还有两个金钱没有动。你都带在身边防备着罢,可不要胡乱用了。”钝三道:“难为婶婶同我想得这么周到,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可惜我这个人又笨又没有记性,身子又不灵便,想来难望个出头的日子,来报答婶婶了。说也奇怪,怎么我连上半年的事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呢?有时睡不着,我要勉强想他出来,却任凭怎么样,只是想不出。并且想到这件事时,好像我在过一个甚么地方似的,却又说不出是个甚么地方。想急了就觉得耳鸣,听见许多古怪的声音,头脑子痛的好像翻转来似的,不知是甚么缘故?”阿宝听了,没得好说,叫他去买件衣服,预备出门,又代他收拾行李。

恰好钝三买衣服回来,阿四也回来了。问起钝三,知道他要往巴黎,因笑说道:“阿三哥要往巴黎么?你可知道往巴黎的规矩?”钝三道:“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甚规矩么?求你指教我。”阿四道:“凡往巴黎的,要用纸写着‘往巴黎’三个字,粘在背上的呢。”钝三想了一想道:“用纸写怕不妥当,恐怕下雨打湿了,还是用布的好。就求你同我写了,请婶婶代我缝上去,岂不稳当么?”阿宝瞅了阿四一眼道:“不要取笑罢。阿三哥,不要信他,他当你是一件货物呢。”阿四笑道:“这本来是一句取笑的话。但是有一句真话,我不能不告诉你。法国人最欢喜吃虾蟆,上等人吃的还少些。不客气的说,我们到那里去,上等旅舍是断断住不起的了,就是中等的也够不上,只好住下等的。那下等旅舍天天的饭菜,不是‘煎虾蟆’,便是‘蚯蚓羹’,不然还有‘炒蛇片’‘炖蜗牛’‘烧蟑螂’。若是个夏天呢,还有‘苍蝇车利冻’‘凉拌蚂蚁’,还有一样上菜,是用蜈蚣浆做出来的‘挨士忌廉’。你要吃得来这些东西,才可以去得巴黎呢。”钝三道:“这又是笑话,我不信。”阿四道:“句句都是真话,可不是骗你的。”钝三大声道:“我为了李小姐的事,那怕到了那里要吃粪,我也不怕。”

阿四见他一片热心,甚是可敬,因改容道:“别的都是笑话,法国人欢喜吃虾蟆是真的。你如果吃不来,要预先知照他不要弄;不然,他弄了来,你吃又吃不下,不吃又没有别样了,岂不是要捱饿么?”钝三道:“多承指教,我到了巴黎,便首先关照,说我不吃虾蟆的就是了。”阿四道:“其实那东西看见了就恶心,不知他们怎样吃得下去?还有一说,说这东西是人精变的,所以还有一个名字,叫作‘人精菜’。这句话不确倒也罢了,要是确的,他还是人种呢。吃了这东西,叫那有种族思想的见了,还要说他伤残同种呢。”说的大家笑了。

过了一夜,到得次日一早,钝三起来,吃过早饭,拜别了阿宝,欢天喜地的动身去了。阿宝再三叮嘱路上小心,又叫阿四送他到轮船上去。阿四依言送他到船上,直等到放汽笛开船,方才握手而别。钝三这一去,有分教:

援救佳人离虎口,活擒恶汉下狴牢。

要知钝三去到巴黎,寻得着凤美否,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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