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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之亡也,死义者连镳接衽;若播迁穷海而之死靡他、称一代硕果者,则有宋文丞相而后,推明之张司马煌言云。

煌言字玄箸,号苍水;鄞县人。远祖当元时逃入高丽,以家世仕宋故。至明初,始归籍甬东,称高丽张氏。高祖伯祥,起家孝廉为令,列“郡志”“孝友”传。父圭璋,号两如;甲子乙榜。母赵孺人,艰于嗣,虔祷关壮缪;生时父梦五色云现,故小字云。幼善病,病辄濒死。六岁就塾,书上口,即成诵。十二,丧母。父判河东鹾、署解州篆,为壮缪故里;煌言谒词下,撰文祭告,以忠义自矢。年十六,补邑弟子员;迅笔皆惊人语。性豪宕,喜声歌、六博,兼致谈兵挟策之徒。父庭训甚严,屡杖之勿改。年二十三,中壬午乡榜;即操选政,弁其集日“铭燕”,名大噪。

乙酉,宁绍兵起,蹑屩走台郡,迎鲁藩(讳以海,孝王第八子。癸未兖州破,孝王与世子咸殉;南渡袭封,侨居台州);授检讨,司诰敕。时豪帅拥兵自卫,目无共主,士骄民困。虽有建白,势不得行。煌言感愤时事,恒声泪俱咽。

丙戌六月朔,钱塘师溃;仓卒驰归,拜其父曰:“儿将随主航海。”

竟去。

监国驻舟山为行在,虽有城郭、人民,而弹丸地孤峙海中,诸豪帅若王之仁、方国安辈或死、或降,余皆市侩、菜佣,惟老将张名振一军独全,且拥戴无二心。煌言依名振,与之协力,希为一成一旅计。张殁,代统其兵;晋少司马。王兵道尔禄以书招之,不应;俾亲属开谕百端,又不应。令其父谕之降,终不应;最后报曰:“儿不孝,宁为赵苞,不为徐庶;大人善自为计!”

闻者痛之。

舟山破,监国往依闽帅郑成功。其父芝龙,故海中剧盗;崇祯初,受招安,倚海为窟。岁以番舶通日本、琉球、暹逻诸国,积金钱无算。阳奉唐藩,子冒赐姓,跋扈甚;性实恇怯,无大略。丙戌仙霞关不守,芝龙投款,倏而北去。弟郑彩、子成功,踞厦门海岛。以嫌,杀阁部熊汝霖;他若名搢绅之从亡者如钱肃乐、沈宸荃,皆悒怏死。煌言决其无成,不往;独以孤军留浙海。忠信所孚,郑亦敬而爱之,不敢犯也。

既闻父亡,一恸而绝;比苏,不再哭。念已破家殉国,父死不葬;又妻子颠连,无以存活:故终其身不畜一姬侍。盖刻厉如此。吏议拒命,久籍其家;家属发京口养赡,冀其来归,而卒不动。初,煌言入海时,遇飓风,舟尽覆;登海岛,饥困待毙。梦神告曰:“饷君侯千年鹿,候十九年还我!”

诘朝,果得一黑鹿,炙食之;人尝一脔,历旬不饥。遇他舟至,获免。

己亥,郑成功下镇江、犯金陵,煌言亦率其部下楼船,扬帆直抵安庆。未几,成功兵败宵遁。煌言闻报,势不能独留;而江路已截,舍舟从陆。入霍山县境,止一童子相随;纡回山谷间,迷失道。乃赂土人为导,日暮饭脱粟,弃足上靴,易双履,乘月而行。至黎明,走七十里,履不容足,中宵涉水,益加窄,足趾血殷,踵尽裂。腹且馁,望门谋朝餐。凡有问者,皆以“馆师避难”对;村中聚观如堵。导者尚隔水,远见村民之遮道而问也,必谓事露;遽逸去。既失道、复失导,主仆两人步履■〈彳仓〉徨,乡音又异;皆疑为逃卒,盘诘纷然,仍以“馆师”对,久方解。视其中貌厚者胡姓,复赂以金,使导行;强而后可。是日,又行三十里;宿旅店,亦胡族属也。忽胡之弟至,招兄出耳语;良久却入,而曰:“君从海上来,非馆师也。”

问何以知之?曰:“顷有十数人过弟舍,予弟固问之,知君为海上人。吾兄弟意本无他,不须过虑也!”

胡之老人闻之,亦具鸡黍焉。凌晨,谋所向;佥云:“应从安庆问渡。”

当煌言之离芜关而趋江上也,有旧时宾从朱某来谒;叩其近状,云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市中。因嘱胡导往其地,令童子先问朱某药室所在;市人见童子之问朱也,觉有异,群踪迹之。市豪徐某、金某皆歙产,夙与朱善;偶从桥上过,闻童子问朱君,市人又踪迹童子,亦觉有异。以数语解散,市人竟去。而朱适他往未返,无居停主,投宿逆旅;媪亦歙人,闻为朱君来,乃下榻。而胡姓导者将于次早别去,势不可留;益怅怅无聊。倏记安庆向有卖稻船往来江南北,必取道枞阳湖;高河之枞阳一水可通,令胡觅便帆渡江出池州,将登九华山,徐图归计。买舟既定,暂止客店。金与徐又自外至,引入空室;问曰:“君得毋姓张乎?”

诡曰:“吴姓。”

金曰:“不然。君固司马公也。日者与朱某同谒公江上,而军务旁午,余无从晋谒,窃于舟次窥见丰采耳。”

遂不讳而告以故。金固要至其家,始通姓名。诘朝,令一何姓者为伴,由枞阳渡黄湓出江,抵张家滩;池州东流县所辖也。再历建德、祁门山中,走休宁;皆何姓所熟识,逐伴同行。惟鸟道羊肠,较霍山尤甚;又患疟,扶病走,头岑岑汗下如雨,蹒跚而前。东、建延袤高山,多小寇出没,或乘夜剽掠;土人相率持兵守岭头,凡过客,皆攫金为费,有戒心焉。将次祁门,江右有兵出屯朱桥;村舍逋逃,商旅裹足。赖同行多歙人,得无他。计程两日,抵休宁,即可买棹溪行,信宿达严陵矣。乃休邑有客兵过,闉闍昼闭;乘间得抵城中,寓徐之诸父善岐黄者家,治具相款。然实认为馆师与其犹子善,而不识其根柢也。兵过,买棹将趋严陵。过新安亭,亭长呵止之;索篙师金,始放行。达街口,有巡司廨逻卒登舟讥察,睥睨久之而去。解维过淳安,乃入浙省。会有文符捉民艇戴兵,纡道走遂安。凡两买棹,才得严郡;而晦迹益难。乃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赴海壖;鸟道羊肠,视徽州为更甚。而辛苦艰难,亦复倍之。溯自霍山奔走以来,之安庆、之池、之徽、之严、之婺、之浦江、之义乌、之天台、宁海,计程二千余里;间关百折,志不少挫。归而招集散亡,寄身孤屿;在南田、临亹间,飘泊数年。恒以一剑自随,誓死不贰。

甲辰秋,逻者获二卒为导,突往执之。被执登舟,所畜一小猴相向哀鸣,跃入水死。至郡城,提督张待以客礼;角巾葛衣,舆而入。张曰:“张先生何以屡邀而不至?”

答曰:“父死不葬,不孝;国难无匡,不忠。不孝、不忠,羞见江东!”

劝之降,不答。次日,送之赴省;前此投诚诸将卒送者几千人,齐声号恸。煌言神色自若,出西门,曰:“姑缓!”

望北四拜,辞阙也;望郭门四拜,辞乡也。随与岸上送者拱手而别。登舟,左右翼而行,虑其赴水;笑曰:“无庸!此非我死地!”

至武林,处于旧府。时总督赵劝之降甚力,始终不答。自被执,即不食;日赋诗自娱。守者叩头哀恳,煌言徐曰:“既办一死,何苦累若等!”

乃复食,亦惟啖时果数枚而已。一日,督院赴馆,蹙额曰:“老先生部文到矣!”

煌言即起。肩舆至官巷口,口占曰:“我年四十五,今朝九月七;含笑从文山,一死万事毕。”

端坐于地而正命焉。会城义士朱亶生、张文嘉等葬其遗骸于西湖南屏山(杭人称为南屏先生)净慈寺左邵皇亲坟翁仲后之左侧,遥与岳武穆、于忠肃两墓相望。煌言诗:“西子湖头有我师”;从初志也。夫人董,先死;子万祺,前三日亦被刑于京口。幕客句容罗纶、鄞人杨冠玉,与煌言同死;俱葬于左右,三冢巍然。杨冠玉者,大家后裔;与煌言比邻。父母死,从之海上。临刑,当事见其幼,欲释之;冠玉曰:“司马公死于忠,某义不忍独生!”

延颈就刃。今寒食酒浆、春风纸蝶、岁时浇奠不绝;而部曲过其墓者,犹闻野哭云。

自丙戌至甲辰,盖十九年矣。煌言死而明亡。

林时对曰:公幕客王畏斋,黄岩诸生;今披缁,名超遯。语余云:“公被执前一日,梦金甲神持符,称奉上帝命召公。次早,告畏斋,詑其异。俄有白气一缕,直冲至所居茆厂;畏斋亲见之。夜半子时,即蒙难。”

呜呼!公之生死,固非偶然也。

卢宜曰:苏子卿之使漠北也十九年,公之处海上也亦十九年。而公所历,有倍难者;其一生一死,固可勿论也。公少白晰,美丰姿;后乃高颧长髯,岳岳千仞。宜家去公宅仅三、四十武,幼时犹及亲公色笑。知之最详,亦最确当。执公时,得一箧满,中皆书札;提督张虑连染滋祸,取火焚之。适里中朱氏妇在署中为女红师,乞得公诗文名“奇零草”两帙;今与“北征记”、“祭张侯服(名振字)文”、“答王招抚、王兵道、赵督院书”并传于此。然则天地之正气,固鬼神所呵护也。公诚文山之后一人而已;尝考文文山小字云孙,而公降生之兆,适与文山同,是又一奇也(张美翊案曰:见“续表忠记”)。

有明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黄宗羲

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所谓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但不容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常人藐为说铃,贤圣指为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为,即非从容矣。

武林张文嘉、甬水万斯大与僧超直葬苍水于南屏之阴。余友李文允谓:“文山属铭于邓元荐,以元荐同仕行朝也。今行朝之臣无在者,苍水之铭非子而谁?”

余乃按公“奇零草”、“北征录”及公族祖汝翼世系,次第之以为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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