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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西堂度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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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廿三岁的时候,又馆在刘家浜尤氏了。那年正是前清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有名的戊戌政变时期。我所教的是巽甫姑丈的两位孙子,即子青哥之子;以及咏之表姑丈的一个孙子,即听彝兄之子(我们与尤氏有两重亲戚,前已说过)。其时我对于处馆生涯已极厌倦,最好跳出这个圈子。但是巽甫姑丈是有恩于我的,他对于我的教育、对于我的提携,后来又介绍我到徐子丹先生处,尽义务的教导我,使我有所进益。现在他请我教他的两个孙子,我好意思拒绝吗?而且我和子青哥,在表兄弟中是素所敬爱的,他的学问又好,我正好藉此向他请益呢。

还有我祖母、我母亲,都愿意我馆到尤家去。一来是亲戚,到底是自己的姑丈家,有了招呼。二来他们那些绅士人家,对于先生待遇甚佳,即在膳食方面,我那时身体瘦弱,母亲总顾虑我营养不好。他们的束脩,是每年六十元,似乎比一个新进学的教书先生优厚了。那时的生活程度,也已比十年前提高多了。我为了重闱的督促,也不能不去了。

但是我的教书,实在不高明,这是我所自知的。我不知如何,野心勃勃,总觉得有点坐不住。譬如在做学生时代,放了几天学,关到他学堂里来,也要收收他的放心,而我却收不住自己的放心。正如“孟子”听说的“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不能聚精会神的对付学生。而学生都是幼穉的,又是娇养惯的,不大说得明白的,我对此殊少兴趣。幸亏他们是个大家庭,我鼎孚、咏之两垃表姑丈的公子不少(鼎孚有七子,咏之有二子,连子青哥在内,共有十垃),在我都是表弟兄,他们常到我书房里,大家说笑玩乐,破除了一时寂寞。

这书房很不小,也是三间一厅,书房的前进,是一座小花园,有亭有池,此我从前居住文衙弄七襄公所的小花园差不多大。不过那园门不大开,有什么请客宴会之事,都在那里。鼎孚表姑丈是个北闱举人,授职内阁中书,与吴中官绅常有交往也。这一班小兄弟中,都与我年相若,只有两位,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另请一位先生姓盛的,在另一书房里,这位盛先生已届中年,他们嫌他道貌岸然,都不去他那里,而挤在我这里来。

他们总是在下午放学的时候来,因为我放学很早,下午四点钟就放学了。他们有的着围棋,有的猜诗谜,这些我都不大喜欢,我便溜出去,宁可荡观前、孵茶馆、逛旧书店了。但是有一时期,他们几位小弟兄,在我书房里,设了一个曲会,请了一位笛师教曲,我倒不免有些见猎心喜了。因为我从小就常看昆剧,又乱七八糟的看过那些曲本,略有一点门径,他们一定要拉我入会,可是我从未唱过,一上口便知道这很不容易了。

那个时候,苏州的拍曲子,非常盛行,这些世家子弟,差不多都能哼几句。因为觉得这是风雅的事,甚至知书识字的闺阁中人,也有度曲的,像徐花农他们一家,人人都能唱曲的。这时吴癯庵我还未曾认识,俞粟庐(俞振飞的父亲)吴中曲家所推重,有许多人向之习曲(他是唱旦的,年已六、七十,从隔墙听之,宛如十六、七女郎)。因为习曲要体验你的嗓子如何,嗓子便是本钱,本钱不足,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凡是青年学曲,都是喜唱小生,因为那些曲本,都是描写才子佳人,难得有脱其窠臼者。尤氏兄弟,人人都唱小生,我亦学唱小生。惟有子青哥,他偏要唱净(即俗称大面),唱了“访普”一出(即赵匡胤雪夜访赵普故事),大声磅礡,我们以为很好,但曲师说:“横里是够了,竖里却不够。”原来江南一带,都没有大喉咙的,即说话也是轻声细气。只有一人,在女冠子桥一家糕团店的司务(我已忘其姓名),横竖都够,人家呼之为“糕团大面”,凡曲家都知之。如有高尚的曲局,邀之惠临,他便脱去油腻的作裙,穿上蓝布长衫,傲然而来。缙绅先生敬之如上宾,当筵一曲,响遏行云,群皆叹服。他常常唱“刀会”、“训子”,都是关公戏。但他从未客串过。因他身材太短,颇有自知之明也。

初学曲子唱小生的,都先唱“西楼记”中的一出“楼会”,第一句是“慢整农冠步平康”,用俗话解释,就是到妓院里去访一个妓女的意思。这个曲牌名,叫做“懒画眉”,何以学小生必定要先唱此曲,大概在音韵上的关系,传统如此,教曲者便盲从了。我也是如此,这“懒画眉”共有五句,只是前三句,我唱了一月多,也未能纯熟,而且是日日夜夜在唱。俗语说得好:叫做“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但是要我说起来,还可以改为“曲不离口,也不离手”。为什么呢,因为口中在唱,手里还要拍,所以叫做“拍曲子”,有所谓“三眼一板”,错一个音,就教你唱不下去呢!

我们一群拍友中,以尤宾秋为最好,他也是我表弟兄,与我同庚。他也唱小生的,天赋既好,学力尤勤,朝也唱,夜也唱,坐也唱,立也唱,走路也唱,在书房里唱,在卧室里唱。但是我可不能,我是他家一位西席先生,虽然是亲戚,到底有些客气,怎能一个人在书房里,提高嗓子,唱那不入调的歌曲。未免有失尊严吧。

于是回到家里时,有时深更半夜的哼起来,母亲宠我,一任所为,因为她的母家,常有“同期”曲会,我的母舅唱正旦(即京戏中的青衫)出名的。但是祖母却说:“人家那些纨袴子弟,吃鲍了饭,无所事事,清闲玩乐,自命风雅,你去劳神费力,学它做什么呢?”祖母的话颇为严正,我那时以为祖母颇煞风景,还是挤在他们一起学习。可是我总是迟钝得很,没有什么大进境。

有一天,我问我的曲师道:“为什么大家都唱小生?难道我们的嗓子,都配唱小生吗?”他说:“不!各人的嗓子不同,不过你们都喜欢唱生,随便唱唱,也无不可。”我问:“我的嗓子,应唱那种脚色?”他说:“你的嗓子,带雌而又能拔高,最好是唱老旦。”我听了很不高兴,谁去做一个老太婆呢?那曲师知道我不高兴,便笑说:“老旦不容易呢,许多昆曲班里,没有一个好老旦,即如京戏里,老旦也是凤毛麟角呢。”

我知道这位曲师是在敷衍我,而尤氏这一班老表,则又耸动我,老旦既然难能,何妨试拭,反正这是玩意儿,又不是登台教你扮一个老婆子。于是我便改唱一出叫做“姑阻”,是一个女尼陈妙常的故事儿,所谓“姑阻”者,是潘必正的姑母,也是一个老尼姑,阻止他不要去恋爱陈妙常。我还记得开头两句是“书当勤读,奋志青云上”,比唱“楼会”容易得多,而豪无兴趣。实在我这时对于拍曲子也是厌倦了,就此也半途而废。

这一班我的表兄弟中,就是宾秋成功了,他翩翩佳公子,写得一笔好字,常能吟诗,写了“西堂度曲”的诗句。他们本是尤西堂(侗)的后裔。宾秋之弟号翼如,那时方结婚,我送一幅新房对联给他,由子青哥写了,上联是“南国喜闻乌比翼”,下联是“西堂今见女相如”,嵌了“翼如”两字,作为“并蒂格”,而西堂两字,则即寓其姓。我那时就是常好弄笔头,做对联,苏州人家,每逢婚丧,都有送对联的,他们常来请我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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