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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编辑小说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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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所纪载,我在上海的时报馆当编辑的时候,同时也写小说,编杂志,一天到晚,就忙了那些笔墨上的事。那个时候,我正当壮年,精种很好,除了编辑报纸杂志以外,每天还可以写四五千字,在卖文上,收入很丰。那个时候,各女学校的教书已不去了,因为这个工作很苦,你倘然上两小时的课,就有一小时奔波在路上,租界华界,还要换车。而且课前还要预备,课后还要改卷。所得报酬,微乎其微,在史量才的女子蚕业学校,与杨白民的城东女学,算是半义务性质,每小时仅致酬半元;民立女中学则每小时致酬一元,觉得不如安坐家中,写写小说,较为自由而舒服便利得多了吧?

今要提起我所编辑的“小说大观”:小说大观是以文明书局名义出版的,那时文明书局已归于中华书局了,而它的名义尚在,不过做了中华书局一个附庸。主其事者为沈子方,那时还没有开办他的世界书局,便经理文明书局。他是绍兴人,绍兴人在上海,一向是在旧书业中一股巨流。

小说大观是预备每年出四巨册,每册约二十多万字,大型本。每年出四册的,名之曰季刊,现在出小说杂志的,都是出的月刊,出季刊的却还是没有。我对于出季刊,却也赞成,但对于小说大观这个名称,嫌它太庸俗,不雅驯。因为那时候坊间所出的什么大观、什么大观,实在太多了,他们只求量多而不求质佳,未免令人齿冷。可是以沈子方的见解,似乎要标示他的雄心豪志,如淮阴将兵,多多益善,执定非“小说大观”四字不可。他说:“我们一出版就要使人家哄动。我们决定以后,我就要预先登广告,如果用小说大观这个名字,我在推销上,大有把握,若用别的名字,我就不敢说了。”我没有法子,只得屈从他了。因为我那时知道:一种出版物的发行,非常重要,在推广销路上,也正大有技术,他们商业上所称的“生意眼”,未可厚非。他是在发行上有把握的人,我们不能不相信他,以为是可靠的了。

商量到封面的事,我却占胜了。因为近来普通的那些小说杂志,都考究它的封面画,各种封面画,都用到了,而最多的封面上画一美人。直到如今,封面上用美人的还是很多,人称之为“封面女郎”。但我却主张用朴素的封面,不要那些封面画。这是一本大型挺厚的杂志,须用厚纸作封面,以朴实古雅为宜。子方想了一想,也以为然。不过每一期的封面上“小说大观”四字,每期要请一名人书写,这也是可以做到的事。

出版“小说大观”的时候,已经在辛亥革命以后了,也举办了三年,整整的出了十二巨册,每一册上,我自写一个短篇,一种长篇,此外则求助于友人。如叶楚伧、姚鵷雏、陈蝶仙(天虚我生)、范烟桥、周瘦鹃、张毅汉诸君,都是我部下的大将,后来又来这一位毕倚虹,更是我的先锋队,因此我的阵容,也非常整齐,可以算得无懈可击了。而且那时候,创作的小说渐渐增多,不似以前的专靠翻译。我写的短篇,记得有“冥鸿”、“牛棚絮语”、“影梅忆语”、“天笠礼佛记”等等,大半都有本事。惟周瘦鹃及张毅汉两君,都是译作。此外有许多名作,最使我不能忘怀的,那是苏曼殊所写的一个中篇“非梦记”。那是他最后的一篇小说了。(按,在翻译小说中,有一部是署名“悲惨世界”,是苏子由、陈由己两人合译的,其实苏子由即是苏曼殊,陈由己即是陈独秀。原书是法国嚣俄作品,上海东大陆书局出版,后来我屡觅未得,附记于此。)

推销方面,沈子方的确有把握,因为他们各埠都有分店,各处也有分销处,最少四五千份是靠得住的。以前上海办杂志,以能销三千份为一个本位,惝然第一版能销三千份,就可以不蚀本了,他们的支出与收入,也作三千份计算,假使销数超出了三千份,那就要算赚钱了。以后越销得多,便是越赚钱,因为他们既打好了纸版,倘使添印,所有稿费、排工,都不必计算在内了。

小说大观中的作品,在五、六万字以内的中篇,便是一次登完。十万字以外的算是长篇,也必在两期内登完,太长者我们便不大欢迎了,那只可以在日报上连载较为合宜。读小说如听说书一般,要继续读下去,方有兴味,那种季刊要三个月出一期,人家把三个月前读过的,早已忘怀了。其次,小说大观里面的杂俎栏,那些笔记、诗话、小品文、随感录,亦都是名人所作,颇能引人入胜。不过当时许多著作,还是文言为多,白话较少。

关于小说大观的图画,我倒不能不说一说。沈子方也是要许多时装士女作为号召的。在“小说时报”时代是狄楚青很为高兴,由他担承一切,还有他的民影照相馆,可以供应资源,不愁缺乏。但是在小说大观上,沈子方没有办法,却是全要我去张罗了。每一期的小说大观,图画要十余页,除去一二页中国风景或外国人物之外,全是要所谓时装美人,而且每一页不止一个人,二三人、三四人不等,还要予以配合,外加花边(这事我请了孙雪泥君为之绘画),试想一时之间,那里去弄这些照片呢?

要向那班闺秀名嫒去索取照片,休得问津。从前我办妇女时报,也只有几位开通的女士们,方肯取出照片来,给我登载。那些深闭固拒的太太小姐们,好像凡是正派的女子,都不能以色相示人。我那时在上海也身入花丛,偶然也可以向她们索取一两张照片,但也无济于事,那时上海的照相馆有一个规则,非得本人同意,不能把照相送给人家与卖袷人家的。

还有这小说大观上所要的,大都是海上名校书,素负时誉的人物,而她们有些还不肯以照相示人的;有些不喜欢照相的,偶然照了一次,又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所以徵求照片那件事,在当时也是有些麻烦的。

可是机缘来了,我那时认识了一位笑意老六(她后来是钱新之夫人),我向她索取照片,并诉说向姊妹们索取照片的不易。她笑说:“你今晚十二点钟到我这里来,我可以供给不少照片。”我绝不爽约,报馆里的事完毕后,如期而往。不想刚到了她的妆阁里,她又要匆匆出堂唱去了。她临走时,投给我一个钥匙,说道:“这个钥匙,是开梳妆枱抽屉的,照片全部都放在抽屉里,请你自己去选取吧!”

我便开了她的抽屉一看,除了她的几件珍贵的饰物以外,满抽屉都是姊妹们的照片。有些是我所求之不得的,有些是她们秘不示人的。原来笑六自己就喜欢照相,她照了相后,便把自己的照片,与姊妹们交换,交换得来后,就塞在抽屉里。我这时如入宝山,便有些应接不暇了,看看这张也好,那张也好,都觉得不能舍弃了谁。她本来说:尽我携取的,我就老实不客气,不管环肥燕瘦,一鼓而擒之了。

我便留下一张条子,报告她取了若干张,又声明用过以后,可以一律奉还。这一部份照片,足可以供小说大观三四期之用,而且都是当行出色,名下非虚的。第二天,我请她吃夜饭,谢谢她的盛意。我问她:“这些照片,不得她们本人的同意,登出来没有妨碍吗?”笑意老六的为人,非常豪爽而坦白,她拍着胸脯道:“请放心!有人说话,我负责。吃堂子饭的人,还搭什么架子呢?”因为她喜欢看小说,我便送了她我自己所写几部单行本,如“情网”、“空谷兰”、“梅花落”之类,小说大观出版以后,也赠给她与登有照片的姊妹们,托其转赠。

除了小说大观外,我们又出了一种“小说画报”,那是别开生面的。这小说画报的设计,说来也很为可笑的。那是有一天,我患了失眠,夜来睡不着,胡思乱想,便想出了这个设计来。谁知这个空想,却成了事实。这小说画报的几个大纲,却如此的:

一、小说画报中的小说,不用文言,全是白话的。因为上海那时所出的小说杂志,文白兼收,有的推砌了许多词藻,令人望之生厌,所谓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现在的小说画报全用白话,一如画家的专用白描,不事渲染,可以一矫此弊。

二、小说画报中的小说,都要创作,不要译文,这也是因为现在译作太多了,尤其在英文、日文中译出来的,他们外国文还没有读通,便想译小说以博稿费,因此错讹百出,而译出来又不大能用,不是抂费精神吗?也有的外国文虽好,而国文欠佳,往往辞不达意。因此之故,主张多登一些创作的小说。

三、小说画报是石印而不是铅字印的,这在当时,却有点像开倒车,而且还是用线装的,这不免更有些复古意味了。不过这种线装,却是模仿的日本型式,用各式丝线,在书脊上贯穿着,像他们对于几种美术书本,都是如此的,虽是仿古,而却有新趣味。

四、无论长篇短篇的小说里,都有插画,为的是图文并重,所以称之为小说画报。但是绝不用照相铜版图画,而是仿从前的“点石斋画报”那种型式,画要工细,不要那种漫画、速写,或是半中半西式的,当时给小说画报绘图的,我记得有钱病鹤、丁慕琴(悚)、孙雪泥几位老朋友。

这在起初时,不过是一时理恩,偶与沈子方谈起,他竟大为赞成,却以为这是一个新鲜玩意儿。和这些商家合作,他们往往行一种“说着风,就扯蓬”的脾气,并且督促我即日筹备,邀约写小说的朋友,好在我的班底是现成的,至于印刷发行上的事,由他负责,照印书的成本算,反较铅印为廉。但是我却觉得这种刊物,不免有些标新立异,是个反时代性质。因与他约定了,不论销数如何,必须办完一年。因那时上海办杂志,真是风起云涌,但亦很多短命的,才露头角,便即夭逝,他也立即答应。

小说画报是月刊,于是我便约齐了许多朋友,有的写短篇,有的写长篇,有的短长篇都写,为的是都要创作,大家便提起精神来。记得毕倚虹写了一个长篇,题目叫做“十年回首”,署名是“春明逐客”,是记述他十年前在北京当京官的故事儿。因为他家是簪缨世族,他十六岁就到部里当差去做官的。他写的为了身体矮小,特定制了一双厚底靴子,在家里演习:“引见”时的排班背履历;到部谒见堂官等等,都是未经人道过。那时北京的相公堂子,还未消灭,他也跟着人逛胡同。可惜这书未写下去,那要比李伯元所写的“官场现形记”高明得多咧。因为李所写的,只不过是道听涂说,而他却是身历其境呀。

周瘦鹃也写了一个短篇,名曰“芙蓉帐里”,是叙述他新婚之夜的事(按,瘦鹃其时新结婚,是我做了他们的证婚人)。他的夫人名凤君,这篇小说写得很细腻,那也已经不似我们那时的旧式婚姻了,他的文词中有“凤君啊”“凤君啊”的几句,同人每以此为取笑之资(现在写此稿时,这一位贤淑夫人已逝世,瘦鹃已续娶了)。其他如叶楚伧、姚鵷雏、陈蝶仙诸君,每期都有稿子。还有一位新作家是刘半侬,(后改名刘半农)我也忘记是谁介绍来,他写了一个长篇,开头还好,后来不知写到那里去。向来杂志上的稿费,都是分期付的,而且要出版以后付的。有一天,他跑到我家里来,他说:“这长篇完全写成了,你付袷我稿费吧。”我问何以如此急急?他说有一机会,要到北京去,以此稿费作旅费,请帮帮忙。但是我向沈子方说,他不肯付,他说:“不能破例。”而刘半侬又迫得我甚急,大概为数有六七十元,不得已我只得挖腰包垫付了。以后刘半侬从未见过面,亦未通过信,而他的到法国、考博士,荣任北大教授,也可算得一帆风烦了。

小说画报初出版时,却也风行一时,照例印三千册,可以销完。但石印书不能打纸版,也不复再版,可是后来的销数渐渐退缩了。我就觉悟到这种刊物,到底是有点反时代性,不能再用古旧的型式,以示立异。那时的读者,只求外观,不顾内容,最初以好奇的心理,购几册来看看,以后又顾而之他了。不过无论如何,也得履行前约,出完了一年十二册,以了此局。

不久,文明书局便正式归并于中华书局,沈子方就跳了出来,组织了他的“世界书局”。他们绍兴人对于书业有根底,向来对于旧书业有办法,现在对于新书业,一样有办法。同时另一个绍兴帮也开一家书局,这就叫做“大东书局”。

如果那时候以商务印书舘与中华书局为上海第一号书业的,那末,世界书局与大东书局便是上海第二号书业了。那个时候,在福州路(俗呼四马路)从山东路(即望平街)起至河南路(即棋盘街)止,完全是报舘与书店,所有“商务”“中华”“世界”“大东”都在其内,所以人称此一带为“文化大街”。

沈子方开办了世界书局以后,一切要另起炉灶,自不必说,而那时这个后起之秀的大东书局也堀然而起。有一泣沈骏声君,是沈子方的侄儿,英俊有为,他是大东书局一个干部,专与上海的作家接洽,我又为他们编了一个周刊,名曰“星期”,是小型的。虽然是小型的,却也长篇、短篇、笔记、杂俎、小品文,色色俱备,可以说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时候,在写作上帮我忙的,以毕倚虹为独多。这时他已不在上海时报馆了,为了他父亲故世,亏空了公款,他以承继人的资格,关在杭州县衙门里吃官司。虽然吃官司,却住在县衙门的花厅里,清闲得很,就是不能出门一步。于是一篇一篇的短篇,写了寄给我。此外便是徐卓呆,专写讽刺滑稽小说。姚苏凤不写小说,好写小品文。范烟桥的写作,趣味盎然。此外如叶小凤、姚鵷雏、陈蝶仙君,各有所事,不再写稿了。

但有一个人,我必须在此提及,便是这位笔名平江不肖生先生了。向君留学日本,写了一部小说,名曰“留东外史”,回国售稿,却没有人要。后某君以极廉价购了,出版后,销数大佳,于是海上同文,知有平江不肖生其人(关于“留东外史”及向恺然其人其事,将另述)。但“留东外史”虽畅销,而向恺然其人则踪迹杳然,有人说已回湖南去了,有人说又到日本去了,莫衷一是。

有一天,我遇到张冥飞君,谈及此事。冥飞笑道:“你们不知,我却知道向恺然仍在上海,但此君意气消沉,不愿多见客呢。”我急问其住址,我说:“我以诚意访他,或可一见。”冥飞以向的住址告我,乃在新闸路一条极湫隘的弄堂里,名曰斯文里。冥飞且告我:“你要访他,须在下午三点钟以后,倘然在夜里夫更好。”我说:“我知道!向大人乃瘾君子也。”冥飞鼓掌道:“对啊!对啊!”因为张冥飞亦是湖南人,故我知所言甚确。

到了明天下午四点钟,我便去访问他了。他住在一家人家的楼上,一踏进去,我便记得从前人家一副集句的对联,便是“垂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有一位少妇,不知是不是他的太太,总之是他的爱人。此外房间里还有一只小狗,一头猴子。他是刚起身,必须过了瘾方有精神,我就不客气就在他烟榻上相对而卧了。那天就谈得很好,我要他在“星期”上写文字,他就答应写了一个“留东外史补”,还有一种“猎人偶记”。这个“猎人偶记”很特别,因为他居住湘西,深山多虎,常与猎者相接近,这不是洋场才子的小说家所能道其万一的。

后来为世界书局的老板沈子方所知道了,他问我道:“你从何处掘出了这个宝藏者。”于是他极力去挖取向恺然给世界书局写小说,稿资特别丰厚。但是他不要像“留东外史”那种材料,而要他写剑仙侠士之类的一流传奇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意眼,那个时候,上海的所谓言情小说、恋爱小说,人家已经看得腻了,势必要换换口味,好比江南菜太甜,换换湖南的辣味也佳。以向君的多材多艺,于是“江湖奇侠传”一集、二集……层出不穷,开上海武侠小说的先河。后来沈子方索性把这位平江不肖生包下来了。所谓“包下来”者,就是只许给世界书局写,而不许给别家书局写,就像上海戏馆老板,到北京去包了名伶来唱戏是一个典型。

这个“星期”周刊,也只办满了一年,整整五十二册,其中有四个特刊,什么婚姻号、婢妾号等。我觉得办周刊很为吃力,每七日一期,是追紧在后面的,要休息几天也不能,又没有一个助手,我对此实在有点倦意。

我便与经理这一部份事的沈骏声相商,我说:“倘继续办下去,请另换一人编辑,写稿我仍担任。”

可是续编也找不到人,其时瘦鹃也正在大东书局筹备一种小说杂志,取名“半月”,那就正好,于是“星期”便即停刊,“半月”是半月刊,比星期从容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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