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有不是“生”。世间生的观念不合乎事实,故亦于理说不通。而世人相信不疑,以为睁眼看见事实。
我前就“木生子”的话已指明其不合理,即不合事实。“木”非能生,“子”非所生,离开子没有木,“木”是妄想,因而木生子是妄想。这话是多么明白呢?道理是多么简单呢?吾不知世人因我的话而有所觉悟否?世间尽说母生子,犹如木生子。菩萨说母实不生子,子先有从母出。子从母出,犹如芽从土出。世人对于这个话则决不肯信,因为世人不懂得“有”字,以为有形则是有,故生而后有也,故世界是生也。总而言之,照世人的意思是物生物。母生子,母是一物,子是一物,由甲物生出乙物来,同时有甲又有乙,世间母子并有,不是颠扑不破的事实吗?须知,汝在未听我的说话以前,亦正以为一棵树生出果实来同时有甲又有乙,有一棵树,又有一棵树上落下来的果实!我告诉你离开果实,离开花叶,离开植物的各样器官一棵树不可得,所以汝心目中的“一棵树”不成立。汝心目中的“母”亦然,菩萨说离血分等母不可得,照汝之意亦应是血生子,非母生子也。故说物生物,由甲物生出乙物来,同时有甲又有乙,正是一般的“我所”之心,即执着。我曾同一友人谈植物是种子续生,非甲植物生乙植物,友破我的话举种柳插枝为例,他说从一棵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来,这根枝条又长成一棵新的树,这棵新的树非原树所生吗?不是同时有甲又有乙吗?我说离开枝条树不可得,你以为这根枝条是那棵树的枝条,岂知“那棵树的枝条”是妄念的根本。
再说,物生物的观念堕无穷过,堕不定过。此二问题是理智上必有之问,不能以不可知了之,以为此事应该是存而不论。世间没有不可知的事实,理智又岂是“不可知”。怎么说无穷过呢?汝说物生物,由甲物生出乙物来,则甲物又是怎么来的呢?追问下去,能非戏谈。所以乡下人说笑话便有,鸡蛋是怎么来的?鸡生的。鸡是怎么来的?蛋孵的。还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呢?于是一哄而散,说了一个大笑话。物生物,甲物生乙物,便要问甲物是怎么来的。虽有言说而等于一句白话。是无穷过。怎么堕不定过呢?甲物生乙物,然而,就世间的观念,从甲物不能决定有乙物。龙树说,泥水和合而生瓶,但从泥与水不能决定有瓶生。即是说泥水与瓶没有关系。天下可以有泥水,而天下可以没有瓶,怎么说泥水生瓶呢?就我们所学的化学为例,轻气养气化合而生水,但从轻气养气不能决定有水生。我们看见世上有轻气养气,我们看见世上有水,如是而已,怎么叫做“生”呢?生者必有因果的关系,如种必生芽。所以照世人的“生”,世界便不成世界,因为不定。世界是生而后有,(须知这句话是多么不通!既肯定世界,则世界已有,生何用?)而生不定,是世人之生根本上是一个偶然,还谈什么道理。你再同他谈,他说你同他谈玄。于是他说他重事实,不讲理论。他不知道事实是无有不合乎理论的,理论是无有不简单的,无所谓玄。他之所谓事实是妄想。《易·系辞》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诚哉是言,无如世人不思何。孟子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又曰,“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世人是逐于外物,遂而不思。世界是有,固无所谓生,生者有之法则耳,非生而后有也。一棵树的道理就是一个世界的道理,一棵树上讲得通的一个世界也讲得通。一棵树是有,而这个有不是另外有一个有名叫种子生出来的。种子就是树,种生芽是有之法则。说到这里我附说一事,世界是有,故“无始”,我们不能说种子为始,而以树终之。总之是无始,本来是无始。《俱舍论》曰,“故知有轮,旋环无始。若执有始,始应无因”。那么有因故无始。所以佛书上无始一词,乃是智者无不知的说话,非如俗情不知道起头的时候故说无始也。俗情以为凡事有始,凡物有始,都是从生的妄念来的。熊十力先生在其著作里释无始为泰初,未免不识佛义,由自己的意思加解释。
下面我更本着菩萨的两番说话指出“生”是戏论。
《百论》破外云,“汝若有生,为瓶初瓶时有耶?为泥团后非瓶时有耶?若瓶初瓶时有瓶生者是事不然。何以故?瓶已有故。是初中后共相因待,若无中后则无初,若有瓶初必有中后,是故瓶已先有生复何用?若泥团后非瓶时瓶生者是亦不然。何以故?未有故。若瓶无初中后是则无瓶,若无瓶云何有瓶生?”这里且不谈因果,就说生的话,要问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这个东西已有,不能说生,因为已经有了。这个东西未有不能说生,因为本没有这个东西,怎么说这个东西生呢?不同你现在手下没有钱,有人向你索欠,你说明天有钱。而同你问鸡是什么时候生的,鸡未生你不能指着蛋说鸡生,犹如没有主词根本不能成立一句话;鸡已生你不能指着这个鸡说鸡生,因为牠已生。我再说明白些,一个婴孩已有了,不能说儿生。婴孩未有,又何能说儿生?只有两个场合,有与未有,那么怎么能成生呢?世人还是大惑不解,他说是慢慢地生出来的,由一枚鸡蛋慢慢地孵出鸡来。他不思索初中后共相因待的话。《百论》外曰,“初中后次第生故无咎。泥团次第生瓶底腹咽口等,初中后次第生,非泥团次有成瓶,是故非泥团时有瓶生,亦非瓶时有瓶生,亦非无瓶生。”这正代表了一般人的意见。初中后非次第生,次第生者,有初而无中,由初生中,有中而无后,由中生后,换一句话便是,初不知中,中不知后。如儿在母胎初时不知为男不知为女。而实不然。若有初便已有中后,如说鸡蛋快要孵成鸡了,始有鸡之形而鸡已全,而非他物,所以有鸡之始必不有牛之后,有雌之始必不有雄之后。若次第生,则初为鸡,中后何以不为别的怪物呢?故说一个东西是慢慢地生出来的,则中间应不晓得叫做什么东西,于理不合。只有有与未有,有则不须生,未有云何生。而世间说生,不是有而说生,便是未有说生。前者如说一个婴孩生了,后者如说轻气养气生水。
又《百论》外曰,“应有生,因坏故。若果不生因不应坏,今见瓶因坏故应有生。”这就是说,甲为因乙为果,有乙之果生,故甲之因失。如有瓶果,斯失泥因。若无瓶果生,则泥因不失。这也正是一般的意见。甲物生出乙物来,甲物虽没有了,而有乙物以代之矣。内破之曰,“因坏故生亦灭。若果生者,是果为因坏时有耶?为坏后有耶?若因坏时有者,与坏不异故生亦灭。若坏后有者,因已坏故无因,无因故果不应生。”以乙代甲,甲非坏而何?甲坏何以能生乙?如此裁判,毫无疑义。何以有此不合理的案件呢?是世人生的观念也。我提醒科学家一件事,一般的意思是因坏而生果,提婆的意思汝因无所谓坏,汝果无所谓生,我于此诚不能不赞叹夫合理者必合事实!试就我们所学的化学说,轻养化合而生水,而水仍是轻养,可以分解还原,何曾是因坏故应有生乎?故世界是无生,而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