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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世论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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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公十论

终宣公之世,鲁无效于晋,而晋亦若忘之。晋无忌于鲁,谓有俟焉可也。鲁不忌于晋,以逆得国,而犹莫之效,则其料晋之必忘,而因忘晋也甚矣。故当宣之世,晋以失霸于山东。

齐桓之霸,鲁成之;宋襄之霸,鲁败之;鲁亦重矣。晋文之霸,非鲁成之;晋襄之继霸,则固深有求于鲁也。深有求于鲁,鲁亦不轻。失鲁而后齐张,齐张而与晋亢,则楚且乘齐而以为援,是晋尽丧东诸侯以渐授之楚也。故鲁忘晋而东国离,宋乃益孤。晋之所与同好恶者,孤宋而已矣。《春秋》书晋人宋人伐郑,辽戾寒凉之色形矣。宋孤,则郑压之。《春秋》书宋师败绩,获宋华元,土崩瓦解之势形矣。之二形者,无霸之征也。晋无鲁则无宋,无宋则固不能以有陈、郑,将争之于汝、颍,或掣之于济、泗。项羽之制于汉也,此而已矣。

迨其后,齐失鲁而后晋复张,乃以有鞍之捷,宋、鲁合而后晋复竞,乃以有鄢陵之胜。《诗》云:“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莫之和则或吹之,何足以与立哉!

不虞之誉,或有自来。赵氏之得誉于晋,盾躬弑而犹曰宣孟之忠。彼亦有以致之也。盾之得政,晋师不出于山南者十三年。迨夫楚人锐志北图,郑叛以应,聊整师以出,逍遥往复委宋于郑而不救,偿秦怨于崇而不力,若进若退,未尝有一矢之遗也。夫好逸而恶劳,安目前而忘远虑,民之情也。晋之初兴,未得诸侯,迨文、襄踵起,日戮力以勤天下,而民亦劳矣。盾固知其可市而戢兵以市之,故晋失霸而盾得晋,贾细人以呴沫之恩,收死士以自卫,而重用之于私斗。然则群晋之人,岂唯童心之夷皋是憎?武、献、文、襄,咸视为虐我之仇而忘之矣。武师其智以建弭兵之策,天下之兵弭,晋弗弭也。晋兵弭于天下,赵氏之党,弗弭其兵于晋也。休养死士于私门,故以逐荀、范,灭智伯,沛然一因其力之有余,于是蔑周分晋,寝处燕颐,使韩、魏与齐匹立,而几以帝。呜呼!盾之智,施及后世,如是其深也,则其视晋霸之失,如浮沤之散而不恤,又何怪乎!

夫赵氏市民,民争偿焉。然则民固可罔,而天下亦可以逆邀邪?曰:赵之市民,天理之逆也。民之市于赵,天理之顺也。春秋之用兵亟而莫甚于晋,东难齐,西难秦,北难狄,南难楚。虽有可战之民,而困于四战,则汔可息肩而乐与之息肩。民非怀赵,夫亦以自恤也;天非奖赵,姑亦以纾民也。治乱之数仍于不得已,而当其尤乱,猝无太康之望,则姑无问逆顺以纾民焉。此天之所不与圣人同忧也。

梁、陈涂炭而姑息肩于周、隋,宋靡金淫而姑息肩于蒙古。息肩者终不可息,夫然后治以开焉。故赵终亡于秦,而秦遽亡于汉,小逆而大顺,天岂爽哉!呜呼,民之姑息肩也,生非固生,乐非固乐,以贼为忠,以异族为心腹,惠乍饵之毒,乍隐焉,未旋踵而棘生其目。“终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乃以悟所与者之非,不亦悲乎!

齐桓起,天下诸侯无自相战者。诸侯之复自相战,自大棘始。晋委郑于宋,宋无望于晋,不得已而与郑战。晋委郑于宋,郑无忌于晋,恃楚而与宋战。晋置诸侯而君臣相图,楚斗中国以乘毙而收利,宋、郑不揣,贸贸而争,于是而天下之无霸稔矣。天下无霸则诸侯贸贸以争,故《春秋》之义,不得已而奖霸,霸之诚不可无也。乃天下无霸,诸侯遂贸贸以争,则春秋诸侯其不足以自立久矣。贸贸以争,非徒背道而崇恶也,抑舍安而即危也。

故郑之战宋,郑之大惑也。郑既无晋,而犹可有宋。宋,郑之辅也。尽力以争于宋,覆其车,禽其将,以为楚效,而郑孤矣。郑孤,则存亡之命,唯楚之志力是视,故日奔走于楚,而国卒破,牵羊肉袒之辱,郑不失宋,无此也。

宋之战郑,尤宋之大惑也。晋不能有宋,宋犹足自为国也。而为宋外屏者郑。郑北事晋而宋安;郑南役楚而犹不足为宋祸。宋有获车俘将之大怨于郑,势成乎不可复合,故委郑之存亡于楚,楚乃以无忌于郑而席卷之。郑破未几,宋以易子食、析骸炊而受盟焉。郑不破,宋无此也。

天下即无晋,宋何不足以自立?天下苟无楚,郑将何挟以自逞?春秋诸侯,贸贸其如斯也。失势而乱,得势而骄,力趋于亡,未或愒焉,其不滨于尽以归楚者,非霸其何恃焉?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此之谓也。

晋灵弑之明年,晋侯伐郑,郑及晋平,自是而晋、楚之争陈、郑者九年,而楚终得之。盖赵盾之初,非不欲得陈、郑以自张也。灵公尸位十有四年,未尝一躬将而亲执牛耳。盾以内惎之情,浮沉以游天下,若将茹之,若将吐之,皆不力也。灵公死于其手,而后扶所弈置之黑臀以出,亟平郑,旋平陈,争陈者再,争郑者四,两盟诸侯,而介卫以合久不相事之鲁,至是而盾之事中国也亦已勤矣。呜呼!方其弗勤,犹未失也。迨其勤而后失之,人知祸之所自成,而不知所自积,则几令祸首之不章也。

当盾之志内弑而堕外功,宜其失也久矣。然而且不失者,楚之有越椒犹盾也。以盾争盾,以椒争椒,姑若不忘外事,而幸保其大衄,以苟养其民而成其志,两俱不力,而姑听宋、郑之自争也。越椒死,庄自为政,椒也浮沉之局已改于楚,而盾故盾也。习于浮沉者,国人安之,郑国狎之,敌末视之,区区挟所弈置之君,急用其兵,求诸侯于久失之余,其将能乎?幸哉盾之速亡,而林父兴,受其败,犹知悛也。故收功于狄,而郤克承之以抑齐,而固鲁、卫之交。藉盾不亡,晋亦救亡之不给,敢望此哉!故越椒戮而楚兴;赵盾不受诛而晋熸;武三思未翦而中宗再弑;张邦昌不伏法而兀术渡江;方从哲以优礼去而辽广踵陷。国是未明,人心未涤,静则日削,动则遽衄,祸之成也,非当其祸者之罪久矣。荀林父之受败,不足过责。

利之所成,害之所生,相沿相乘,未有已也。然则非正谊以择其大,而欲穷其委之归也,难矣。不善为谋者,一端而止;善为谋者,至于两端而竭。两端之外,逶迤以无穷,不可知已。晋之争陈、郑也,死争之陈、郑之郊,一端之智也。楚西图郑,故伐陆浑;东图陈,故疆舒、蓼。乘陆浑以临郑,凭高而下之势也;卷舒、蓼以临陈,拊背以扼膺之势也。且楚伐陈、郑,晋之所必争也;疆舒、蓼,伐陆浑,晋之所莫能争者也。其名不逆,其义不悖,其地不夺之中国而人无争,其势疏远而不怵人以急,其谋隐以迂而不示人以锐,卒以此收陈、郑于股掌。击之彼而取之此,得之外以制之中,知用两端而术亦工矣。呜呼!亦孰知其更有不可知者存乎?楚之有吴祸,自舒、蓼始矣。吴、越之无事于天下,忘天下也。忘天下者,亦唯天下之忘之也。天下忘之,彼因忘焉。曹丕之所谓囚亮于山、囚权于水者,亦一术矣。楚疆舒、蓼,以西临陈,而不忆其东之且临吴也。临吴则势不可以置吴,而必盟吴,吴于是不得不率越以受盟于楚。盟吴、越,而后楚有吴、越;楚有吴、越,而吴、越亦且以有楚。两相有于心而不相忘,巫臣之以纾吴忌而教之叛,决湍之势也。故盟吴之后十七年而吴祸起,且楚亦唯是介吴之习忘夫下,速起而要之耳。使吴之有早觉也,率越通晋,薄其既老之师于滑汭,楚不得有归辕矣。吴失之于滑汭,而死争之于巢、州来,吴之钝也,非楚庄之先料而可保者也。

由是言之,而楚之伐陆浑,临商、洛、函、渑之户以逼秦者,亦幸秦之老于谋而不遽耳。秦之持楚也坚,用楚也大,故其争楚也不遽,临其户而若弗觌焉。使秦而先轸也,楚亦不得有归辕矣。以陆浑制郑,以舒、蓼制陈,两端之智所及也,而视晋为工。得志于陈、郑,而不能有,启秦、吴之忌,以相继而受败亡,非两端之智所及也。秦姑无竞以待其敝,楚之不敌秦久矣。夫为两端之智以摇天下者,亦如此矣乎。两端尽于阴阳,阴阳穷于变通,变而通之,存乎其义,非小智之所可至,是以君子弗尚也。

楚子灭萧,不能有萧,而书曰“灭萧”,盖自是而灭也。楚师加萧,非有所怨于萧,为逼宋故耳。萧者,宋之附庸,为宋而毙。宋不能俟楚师之却,求其后以建之,而奄有其地。据后宋辰入萧,知萧为宋有。 宋亦憯矣。宋憯,则不当以灭坐楚,乃委灭之实于楚而释宋。意者楚之入萧,尽收其子孙族姓而翦之,宋虽欲求其后而不可得与?剧哉非我类者之为毒也!非有所怨,而威之可及,不惜余力以殄之,殆犹蝎也,非欲食人,而当之者螫也。不能有之,不必有之,然且翦其子孙族姓以无遗;被其毒者,殆犹疫也,末之避而阖门以殚也。悲夫!

三代而降,三恪之祀不修,有天下而以鬼馁矣。然汉之亡也,刘宗盛于天下;唐之亡也,李宗盛于天下;施及今而犹为甲姓。晋之南也,司马氏之存者,琅玡而已;宋之亡也,赵氏之子孙殆乎尽焉;非易姓以避之,不逢其刃者鲜矣。故夫非我类者,其毒裂,其智短,其忌深,非所据而据之,故雄猜而果于杀。乘俄顷之淫威,不知留余地以处子孙于他日,则亦何忌而不快其毒也。悲夫!

势之所积,必有所循,其始常轻,其后常重。轻而得之者,无心之获也。无心之获,歆动为易,易于歆动,而心恒注之,则重积矣。重以积,重而委所重以从,其本且仆,其末益茂,势之积也,固然也。

灭舒、蓼,而楚有事于东夷,犹楚志也;灭萧,而楚有事于淮、泗,非楚志也。灭萧者姑以逼宋,且未能有而授之宋矣。乃其后终楚之世,卒不能得寸壤于宋,而但得之萧以东。始之加兵于萧者,偶然耳。入萧地,俘萧人,山川之险易,民俗之坚脆,地利之丰肥,日浸润于楚,君臣之肾肠,无容自已而不已焉。自是以灭徐,自是以灭邾,自是以灭鲁,皆循此矣。

夫芈旅君臣,亦岂重在萧,而期其后之然哉?率然而加之兵,欻然而灭其国,臣民子孙已浮动其心于淮、泗而莫之抑,所必然也。徐灭而鄢郢与淮、泗之势均,鲁灭而淮、泗之势重于鄢郢。移重于淮、泗,则委鄢郢以从淮、泗。是故丹阳不保而保寿春,枝益茂,本遂仆矣。

赵委常山以窥代,而赵终于代;吴委荆州以固建业,而吴终于建业。善委者犹待之百年,而杨广歆平陈之利,早弃故国以忘于江都。夫无心之获,乍利其腴以寄命。其亡也,如枯木之春蘖,津液奔注于此以速绝。金人之焰,熸于汝宁,夫岂复有余种哉!

量固有所穷,势固有所折,智者知此而已矣。知此不乱,知此而善往之不亡。楚庄之起,窥三川,问九鼎,疆舒、蓼,盟吴、越,入陈下郑,胜晋灭萧,不知其且何极也。顿师于宋城之下,弗获已而以平退,于是而楚庄之量穷。且匪直庄也,楚自熊通以来,继盛者六世,沿汉东,被夔蜀,临陈、郑,举东夷,启申、息,贯淮、汝,灭国者数十,未尝阅数年而无获于中国,尤不知其且何极也。自顿师于宋城之下,受平以退,于是而楚之势以折。

盖自鲁宣之末年,彻春秋之终,以婴齐倾国之威,下鲁、卫而不能固;以虔狡悍之力,举陈、蔡而不能有。楚非昔楚,不得已而姑弭兵以自全矣。医者之言曰:“待其衰而刺之,良事已。”疾固有必衰,徒无刺之者也。惊于其势,怵于其衰,畏其炎炎,从之没世,勇夫所以无坚勇,志士所以无坚志,小人所以趋授之亡,君子所以终丧其守,不思其反焉耳。不思其反,反是不思,《氓》之妇人所为自悼于歧路也。

《易》曰:“干母之蛊,不可贞。”贞,正也。乃非谓不正而诡随也。所用干者,与蛊相当,以正相取之道也。不可贞,勿以正相取而相当焉耳。父之蛊,蛊外成;母之蛊,蛊内生。外成者内未伤内生者外必溃。故母之蛊,蛊甚矣;甚而正取,亡之道也。

晋灵之世,赵盾专心内贼,而捐楚不竞,内蛊也。捐楚而楚养其势,因是以北争而无所惩。无所惩,则楚益壮;视其无惩而安之,则晋益老。故县陈、入郑、灭萧、围宋而不可向迩,内蛊之溃于外,烈矣。

赵盾死,荀林父因之,正取以与楚争,而师大败,于是而林父知贞之穷也,舍楚事狄,而干之道得矣。故《蛊》之彖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舍甲而求之先后,更新之治也。楚之于晋也远,狄之于晋也迩,狄之于晋也缓,楚之于晋也急。攒函之役,纾狄以并力于楚,舍迩图远,正取则激也。潞、甲之灭,置急谋缓,旁取则裕也。无狄患,而后可得志于齐,“先甲三日”之效也。得志于齐,而后可复振于楚,“后甲三日”之效也。故夫干内蛊而不以贞者,岂忘贞哉?唯勿忘贞,而后可不贞也;若将忘贞,而后得以贞也。故夫林父之于此,功正当矣。靖狄祸,抑齐恶,而卒以得之于鄢陵也。乃林父之于此,道正得矣。所恶于楚者,以其变夷,而狄尤非我类也。非我类者不入我伦,殄之非不仁,乘之非不义,名以正,功以裕,救积败之势于不迫,大亨以正而天下治,又胡不贞之有!

《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二代之季,东迁之前,民之视听犹与天相为用;与天为用者,用夫理而已。故《诗》曰:“皇矣上帝,临下有赫。鉴观四方,求民之莫。”何以知天之求民莫邪?则唯民之自求莫也。民自求莫,诸侯固为之求也;诸侯求之,民以莫矣;民之所莫,诸侯不得而不求也。然则诸侯之视听因民,民之视听因天。乱未几而莫及之,天莫之也。

呜呼!逮春秋之季,而民之视听荧矣。视听荧,故无适求;无适求,则欲莫而不得。民固欲莫而无可求;无可求,而固欲莫,则必妄求而不审。无可求者,天所不得不荧也。不审其所求者,民之荧也。故《诗》曰:“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宪宪以妄悦,民之莫也无日矣。无王而不得不戴霸,天之难也,戴霸而不适所戴,民之宪宪也。荧以宪宪,视听无恒,捷捷翩翩,以徘徊于一日之荣枯而为向背。其将以求其莫与?适以求其所敝者而已。

鲁之主齐,自宣之篡也,而不自宣之篡始。文公之季年,为阳谷之盟,而唯恐不得齐矣。鲁之背齐,自宣没而行父之执国也,而不自宣公没始。宣公之季年,为断道之盟,而唯恐不去齐矣。当其欲得之,其大夫胁其爱女而不以为惭。当其欲去之,其君母一笑其使而遂不与之戴天。是岂齐惠之可以得鲁,而顷之必于失与?鲁之唯恐不得齐,唯恐不去晋也。迨其唯恐不去齐,唯恐不得晋也。晋不竞于楚,而鲁去之也若惊,卫欲合之而卒不合。晋大获于狄,而鲁欲得之也若惊,取怨于齐而不恤。不竞于楚,非必能为鲁害也。大获于狄,未见其为鲁利也。耳目荧于炎寒,而必为之怵。合齐而屈于齐,背齐而挫于齐,土田割,爱女辱,君臣疲于道路,洊岁受兵,频年失地,虚国以争民于锋刃,而士女殚于荆楚,无他,一应其视听之荧荧者而已。天虽有赫,无可为之莫也。有王者起,莫能必其存也,而后天下成乎大乱而不可息。二代之季,东迁之前,岂有此哉!国君荧而霸无权,外乃大侵,小民荧而君无制,臣乃大窃。天之视听邈矣,民不得而与为用矣。自是以降,荧于仕则背公而各死其党;荧于学则背道而各专其师;荧于性而谓他人父,谓他人母,奉夷狄盗贼以为君矣。天之聪明仅留于一二君子之视听,而民无与焉。为君子者犹莫之保,则人道其丧矣夫!

成公十二论

有国者不可以不知兵。知兵之所由胜,必先知兵之所由出;所由出者,斯民生死之大故也。三代之制,以兵为农;流及其衰,以农为兵。夫农者,几尽乎人之类,固可益者也。益之不已,而又益之,是尽取其民而战之矣。战国之战也,斩馘者至数十万,前古所未有,而亦后世所幸无。此数十万者,孰使之糜肝脑于一旦哉?兵农合一之说戕之也。

三代之制,以兵为农,是犹其弭兵也。岁时之所讲练,财使之知兵而固不求其精。其有事而使即戎也,奉词以加所伐之国,威之而已。或不得已而至于战,以中夏战中夏,以诸侯战诸侯,旦解甲而夕修好,故甚忌乎兵之强,而偶成乎虔刘,则以兵为农,犹之乎弭兵而姑未弭尔。多寡之数,勇怯之情,坚脆之势,彼此相知而不相乘,则可以有制而不益。殆其敝也,友邦固为仇怨,相乘以其所知,而不得不增兵以自张,若鲁之惧齐而邱甲作是已。然追奔有礼,禽杀有道,犹是以中夏战中夏,而无取其强。迄于七国之争,糜烂以逞,而所用者犹此释耒操戈之氓,则一蹶不振而数十万之肝脑尽于一日,无他,人固不能自战,而乘乎胜负之机,鼓衰将死,欲自免而力不能也。矧后世之既不然矣。封建圮,郡县设,郡固不与郡争,县固不与县竞,无已而竞,缮尺一之封,讼于当宁已耳。中夏不相为战,所战者夷矣;守令不相为战,所战者盗矣。夷之与盗,追奔我者无制,禽杀我者无余,是不容以释耒操戈之农人当之,审矣。于是乎农幸脱于兵,而以可继之粟易不可再得之躯命。若夫兵之出也,因其地,因其财,因其习,募之以其情,阅之以其技,非夺其耒而强授之戈者比也。农得生,兵得用,判然不可合而一也,久矣。

呜呼!以郡县天下之无道也,幸而农之不兵也。农而兵,人狎于战,而盗满天下矣。以后世盗之横行,亢王师而杀长吏;夷之内讧,欲相代以君中国,幸而兵之不即农也,兵而农,人不能战,而天下终无小康之一旦矣。夫农之不可兵,犹士之不可贾也。泥于古者之欲兵其农,犹许衡之欲贾其士也。农其兵,以治封建之天下可矣;兵其农,春秋诸侯之所以重困民而流为战国之糜烂。犹夫士其贾,而授输粟、田塞下者爵级,以救一时之贫弱可矣;贾其士而廉耻丧、大伦 ,许衡之所以率斯人于夷狄禽兽之中以为儒也。由斯言之;使府兵之不革,唐亡久矣,安所收朔方、灵武之功哉?

天之生斯人也,有独者焉,有同者焉。圣人治其独,以相济而顺于大同;愚者汩其独以苟同之,而终底于交丧。今且执农人而问之:乐以粟养兵乎?抑乐家出兵而免粟邪?情所不堪,气所不胜;日死其氓,而趋以国陷,独何为哉?儒者治经以经世,尚勿取生人之躯命,以姑试其 闻。

农其兵,殆乎其无兵也,乃天下且遂以有不力之农。今之屯田,参民田之一,而率以鲁莽不治,收不及民田之半,是且屈地力而硗确之矣。夫兵之不可使农也,既废兵固废农。而农之不可使兵也,则既废农又必废兵,可乎!故兵其农,则天下殆乎无农,而固无兵也。

虽然,农其兵以纳兵于本,士其贾以登贾于文,进道也。故三代以之治,汉以之小康。兵其农,以坏农而陷之;贾其士,以抑士而汩之,退道也。故非昏主庸帅,与夫以苟且为儒者,末之用也。君子上达,故进天下以尊生尚德之事;小人下达,故退天下于辱贱死亡之中。进退之权,厚薄之情,治乱存亡之几,唯其人而已矣。

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知孟津大会之众,以无可却而未之却。十人以往,非武王之所恃也。非所恃而莫之恃,武之师所以为于铄与!僖公之诗曰:“公车千乘”,识者以知其车之非车也。又曰:“公徒三万”,识者以知其徒之非徒也。使其车足以车,而徒足以徒,胡为奔命于齐、楚与晋而莫能自主邪?

千乘之车,为车正者千,为车右者千,是勇士之可将者二千人矣。鲁之提封俭于五百里,而二千人以为将,将可知已。若夫徒之三万,驱其耕夫以充之,固无不得,而卒之为卒,亦可知矣。鲁无实而张之,季孙行父缘之以为军政,邱出甲而增其乘,四卿并将而增其军,张于阃者虚于廷,张于伍者虚于野,张于一举者虚于再用。楚一要之,而空其士女以赂,捐其爱弟以质矣。

夫鲁之为国也,固文有余而实不足也。文有余于礼而实不足,诸侯之蔑礼者犹貌侈焉;文有余于兵而实不足,实固不足,而文亦非果有余也。楚婴齐空国以起,而藐然孤矣。惟然,故婴齐亦无愈于鲁也,仅得之于蜀之盟,而宋、鲁、卫、曹已从晋而加郑。传者曰:众之不可已也。其以言兵,犹婴儿之畏霆,惧其声焉耳矣。

有事于天下,以道力取者,因渐渍之势;以强力取者,乘一往之功。夫苟乘一往之功,而其后之得失向背固不可问,抑其所固不问也。一往之功,以天下试。天下者,不容再试之物也。试而乘其窾,则得矣。乘其窾而得之,时无人焉,遂终得之,时有人焉,终不足以得,而其试也亦得矣。故夫夷之欲得天下而使天下向也,恒用此以兴。

楚之欲有事于天下久矣,未尝敢执中国之盟也。齐之盟也因齐,孟之会也因宋,大合山东、河北、关西之诸侯,主坛坫于四望之虚,则自蜀始。熊通欲之而不敢谋,旅、叔敖谋之而固不得。审、婴齐之不敏,一旦而大得于天下,夫然,故旋踵而诸侯瓦解以甚晋犹故也。当蜀之会,晋罢而归,鲁、卫内虚而惴,齐初创而未惩,秦惑于其众而疑可以得志,此天下危疑之窾也,婴齐厚用其一往以乘之而得矣。志于一往,一往之外无余算也。乘天下于一往,天下之犹可以再合,非其所亿计也。呜呼!有能知楚之意与力一往之不敌,而力尽则意尽者,夫何忧哉?

《书》曰:“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一往之谓也。故曰:时有人焉,终不足以得。士燮、郤克之犹足有为也,而况其上焉者乎!故以貌取而震矜之,晋亦孤矣。新怨于齐,而齐为之导;东击而西应者秦,而秦与之偕;所与亲者宋、鲁、卫,而胥已屈服;奔走服从之已夙者曹、邾、薛、鄫,而莫不为之靡:而实不足恤也。一往之力,天下炫于一往,已事而知其不继,宋、鲁、卫所以旋加郑兵而不忌也。名援齐而非有抚齐之实,已事而知其不可与依,齐所以旋授玉于晋也。张其向晋之势以动秦,而终无以难晋,已事而知其不可与为,秦所以遽舍之而北恃狄也。婴齐不揣,乃复屡率孤军以与晋角,则始之炎炎,终之荧荧,而扑灭之有余矣,审之目所由集矢于鄢陵也。

是以道力敌者,两不相迫,而忘者败,项籍忘汉以东,而汉急之,兴亡判矣。以强力争者,彼用一往,则此可相待。而迫者败。禄山老于长安,而朔方徐起以驱之,利钝决矣。一往者,愚人之所砻,靡人之所淫也,小人所以剥庐也。愚人之所 ,谋士持之以养其智;靡人之所淫,志士违之以守其贞,君子所以得舆也。故曰:时有人焉,终不足以得。得之而弗能守,守之而弗能延,亦奚足惴哉!

商、周之际,危行之都也,箕子、仲雍是已。之二子者,抱大贞以志乎所难,志操均也。观其流连之所延,正变之所肇,殆不得而并论。

箕子之世,明夷者也。仲雍,非明夷者也。泰伯已成乎逊,王季以无嫌而抚周,仲雍之志顺以行,无夷之者也。乃箕子之被发而囚也,为纣设焉耳。为纣而被发以囚,无欲已甚于纣也。纣已戕比干,而更授之杀,其于纣为已甚矣。故箕子无欲已甚于人,身辱而志于正,《明夷》之五,有黄中之德也。仲雍之必断发文身以混于蛮也,可以无夷者也。可以无夷,而必自伤,已甚于己矣。无已甚于人,不屈于己;已甚于己,必伤于人。故仲雍者,孤翔其志,蹈冥以求晦,《明夷》之上曰:“不明晦,初登于天,后人于地”,仲雍当之矣。雍之避季而以全爱,其志皎然,登天之明也;毁身而化于蛮,其用冥然,入地之晦也。以登天之明,成乎入地之晦,可以无伤而必伤其明,仲雍之志荒矣。故箕子艰而贞者也,仲雍明而晦者也。

迨周之既有天下矣,箕子不受封于中国而之朝鲜,乃以化朝鲜于礼义,迄于今垂三千载,而犹烈。贞于其艰,艰而不易其贞,箕子之所为叙伦远矣。仲雍之于吴,去之未十世,而 戾狂 ,鸟兽行而鱼鳖居,一入于地,尘封壤扃不见白日者数百年,君子之流风岂若是哉?

孔子曰“我则异于是”,以其不足以为贞也,异乎箕子之称仁矣。《春秋》之恶吴甚于恶楚,以其不足以有明也,异乎居九夷之不嫌陋矣。天有经,地有义,人有纪,孤翔其志,入于冥,而以冥人,人受其伤焉。故夫仲雍之于君子,其道未也,的然而日亡者也。

郑成公立之初年,楚婴齐帅师以加郑。其明年,婴齐之师再至。盖自是以迄乎萧鱼,二十四年,楚兵郑者五,晋之兵郑者十三。郑之受兵也十八,卫三受晋命伐郑。 郑之自以其兵犯宋、蔡也十一,凡郑之奔命于戎事者二十有九。甚矣!郑之愚也,以其国受天下之冲,死伤其民以从之也。

郑之愚,楚不得独为智也。自婴齐之师频起,缘郑故而以兵向中国者十五,所以争郑者亟矣。亟争郑,而卒不得郑,伤其君,死其大夫,敝于吴,而几丧陈、蔡。楚之愚郑以疲之,仍自愚以疲矣。楚之愚,晋愈不得为智也。自绕角之役,缘郑故而以其兵与楚竞者十五,合诸侯以寻会盟者十五,所以争郑者益亟矣。避秦下吴,亟以争郑,郑劣从之,而几丧宋。晋因郑之愚而相竞以愚,贸贸然若舍一郑而不能霸也,晋亦惫矣。

夫郑之愚,任天下之冲于己,以为己重也。既已为天下之冲,而又任之。天下任之以冲,郑固无以克任也。内不揣力,外不揣势,乐与人之争而受其伤,郑殆以国为牺乎!楚之愚,以晋之急郑也。急郑者,晋之愚,楚因其急而急之,故首晋以愚。晋之愚,亦以楚之急郑也。急郑者楚之愚,晋因其急而先为急之,故分楚之愚。楚既不能以其力堕天下于未败而争天下,晋亦不能以其力用天下而折楚,则得郑失郑,如飘风移影去来之不足为明暗也。楚乃且以此而大启吴患,晋乃以此屈于吴而亦不敢问陈、蔡之合离,天下乃以知楚之毒不我及而释忌于楚,抑亦以此而知晋之弗克大伸于楚而宗诸侯。于是二国者交相疲,而讲好弭兵之说进矣。

兵已弭,晋、楚已相释,瓜分侯甸,各骛所欲,则霸者之统堕,而七国之形成矣。故之两国之争郑,其细已甚也。天下者,持于大力者也。细已甚,则交不足以持,而天下遂裂。不揆于势者,势之所自圮,况夫郑之以身任咎府者乎!漫然而召人之争,漫然而竭力以争之,相乘于一朝之忿,竞力于尺寸之壤,如姑与妇之竞一帚,而帚且自重也。天下以裂,生民以痛,不亦悲夫!

吴之乘楚,始于州来、巢,于是而知吴之无如楚何,而晋之不能用吴矣。晋之与楚争也,于冥扼之北,徐、豫之野,是所谓四战之国也。楚出山而战,不恤其内,画汉依山,无忌焉耳。故内固而外可以逞,胜则进,败则退,中无丧也。吴不谋所以丧其中者,亦与竞于淮、泗,楚虽进增一敌,而退犹不失其故。吴之于楚犹晋也,而其如楚何也。故吴之乘楚,莫利乎乘于晋之所不及乘;晋之用吴,莫利乎用于己之所不能用。吴涉江而仅及于州来,犹夫楚之未得州来已耳。吴涉淮而仅及于巢,犹夫楚之未得巢焉已耳。

昔者楚尝未得州来与巢矣,而熊通以强,熊頵以逞。则州来、巢者,楚之骈枝也,且晋聚而攻楚于斯,吴亦聚而攻楚于斯,楚一面以应,而余犹晏然矣。吴胡不涉彭蠡,泛滥于江南,以袭鄂而窥郢邪!晋钳其味而吴捣其膺,无全楚矣。吴与晋聚争于徐、豫之交,而吴无固获。吴与晋聚争于徐、豫之交,而晋亦不能固信吴以缔其交援,故甫用吴而即与争郯,晋之不固用吴也,而吴掣矣。吴与晋聚争于徐、豫之交,即泗上诸侯惎吴而为楚分敌。鲁疑之,故伐郯而恐;齐疑之,故终与之争;吴又隔江渡淮以东北逐,而越亦乘其虚也。吴之不能如楚何,固矣。吴不能如楚何,则晋之用吴,亦徒多其敌而不获其初心。

盖吴者,无能审者也。觇晋、楚之争于此,则以是为天下之枢,若得当之而即成乎王霸,贸贸然暴其与晋相用之势而弃其所攻,不知用也。迨至于阖庐为长岸之师,伍员为豫章之涉,而吴亦老矣。早窥之于江、湖之介,吴气新而楚魄夺,多取之于江、湖之介,楚壤逼而吴用利,岂至入郢而不能有哉!孙权之夺荆州也,先收之于三郡,其知此矣。晋介然以用贸贸之吴,吴介然以听贸贸之巫臣,吴恶能大得于楚,晋亦恶能固用夫吴邪?逆势以图大,知用聚而不知用散,凭力而废谋,兼此三者,虽强如苻坚,悍如完颜亮,不足惮矣。楚犹然其惮之,抑以知婴齐、侧之无能为也。

晋景之末年,忧楚为已亟也,乃不知婴齐、侧之不足为晋忧也。然而晋忧之亟,于是而用吴。吴为出兵以向州来、巢,而晋忧犹未释也,乃归鲁、卫之侵地以固齐,齐为听命以寻盟于蒲,夫然后得问罪于郑,以执其君而伐其国。抑鲁、卫以伸齐,介齐以待吴,晋之所为翼东诸侯以拟楚者已劳矣。曾未数年,不得志于郑,抑无一矢以加楚,所谋者一无所效,顾请求成于楚而始与楚讲。夫晋将挟齐、吴以动楚,而徼其成与?抑晋之固不欲成于楚,方将挟齐、吴以制楚,弗获已而姑与之成与?由是以度之,知晋之所甚急者秦也,故成楚,而伐秦之师大举也。

齐之霸,所与偕者,宋、鲁也;晋之霸,所与偕者,齐、秦也。齐孝公不能下宋而轻鲁,齐于是乎为天下役。是故事必有所基,因必有所亲,农者不舍其先畴,则旱而不馁。鲁、卫之于晋,懿亲也;晋之于齐始所偕以霸者也。合鲁、卫以攻齐,抑鲁、卫以伸齐,胥非术也。鲁、卫不亲,而齐亦不信,晋之弃其亲者两矣。下齐以制楚,其庶几也。下齐制楚,而必因齐以通吴。晋于是而失之一。

楚、晋之与争霸者也;吴、晋之未与争霸者也。虽然,所恶于楚者,自王也, 戾而不可亲也,利食乎中国而不恤天下之裂也。夫此三者而吴皆视楚,其毁衣冠,灭典礼,为加甚焉。且未成者之方兴,视已成者之将替,尤乎其不可向迩矣。方制一楚而又进一楚,进一楚而又无以制楚。晋于是乎而失之二。

齐,所与偕以霸者也;楚,争之而以霸者也。下齐以制楚,其庶几矣。楚,争之而以霸者也;秦,所与偕以霸者也;下楚以求大逞于秦,晋于是乎而失之三。

秦之得罪于天下,唯党楚也。秦之舍中国以向楚,晋激之也。是法之所公戮,楚首而秦从矣。且晋之托国也,秦与密迩,可与共功而撄之也,则害亦切。楚远矣,与其交吴,且不如其交楚,况夫与其交楚,固不如其交秦也。交其远,攻其近,害中于肘腋,而威损于遐方。晋于是乎而失之四。

通吴以制楚,吴不能制楚而兵先及郯。他日吴之能制楚,而又夺蔡于晋,且以夺鲁、卫而破齐,晋固未能用吴也。下楚以逞于秦,楚终莫为我以摈秦,且乘其有秦之衅,而亟伐郑以夺郑于晋。晋尤未能用楚也,两授其腹心于非所据,竟无尺寸之功而反丧焉。晋于是乎而失之五。

夫晋之果欲服齐也,则无如其固鲁、卫也,鞍之战所以克,有先效矣。晋之果欲制楚也,则无如其舍吴以全齐也,抑无如其捐秦忿以自固于河也,城濮之战所以胜,有先效矣。晋之果欲无秦祸也,则无如其伸威于楚也。他日楚屈于萧鱼,晋伐秦而秦不敢报,其明征矣。晋为瞀焉以成乎五失,于是而吴、楚之迹交于中国,而终失秦,以自困于河。故夫晋景、栾书之汲汲以谋也,诚不如其勿谋也。《诗》云“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芸芸焉取天下之合离与齐谋之,抑与吴谋之,又且与楚谋之,是非所谓道谋者与!

周之东也,封建之国,残割十九。冀割于晋;雍割于秦;荆、扬、徐割于吴、楚;幽县北隅,殆割于燕;梁限于南,殆割于巴蜀。冠带之君守其国土,以仿佛先王之侯服者,豫、兖、青三州之壤耳,是皆商纣之仅有以亡者也。若夫文王之所怀柔,则裂为六七大国,而侯度以绝。豫州之境,陈、蔡、郑、许,楚日践之,而鞠为战垒,国之延者仅也。青、兖之国,未食于齐者几,犹足以自立,逮夫巫臣通吴,而莒、鲁、郯、邾始为吴、楚、晋之争地矣。故莒之不戒也,其言曰:“孰以我为虞?”诚不虞其或虞之也。乃楚知吴、晋之所自通,悬师远击,以绝其交午之道。莒为冲矣,恶得而不受兵?国弱而猝受兵于不虞,恶得而不溃?莒溃于齐、鲁、邾、郯之间,鲁、邾及郯恶得而不危?鲁、莒、郯、邾危,而齐、楚之狡以启疆恶得而不相争以乘之?于是而青、兖之国不亡尽而不止。

呜呼!青、兖之土于晋不相及也,于楚不相及也。晋不于是而争楚,楚不于是而争晋。不为争冲,犹小康也。召一吴而开楚以北,导齐以西,则东尽海滨而无宁宇。甚蔽者必有所归,归则如奔堤之水而不可抑。北尽沧海,南垂百粤,皆齐、楚之所制矣。天下恶得而不七?七国又恶得而不一于秦也?天下之将改,必有祸人者启之于所不虞。夫巫臣之为祸人久矣,一隅不能小康,祸其极夫!

王充曰:“君子有不幸而无幸,小人有幸而无不幸。”然则幸者恒与小人遇,而故违君子与?非然也。物因于理,事因于势,因则必穷,穷不遽亡,天之道也。故曰:“穷则变,变则通。”夫画其生而致之生,画其死而致之死,造物者其为是拘拘者乎?是故物极于减,势往于衰,则恒有变以应之。其变也,恒乘其纷纠,发于不测,而若以相济,君子小人固咸有此矣。乃君子则夷然而置之,小人则泰然而用之。置之若失之,而固无失也;用之以希利,而利或报也。此君子小人用幸不用幸之别也。

晋厉之世,晋方盛意以折楚,楚亦蕴欲以折晋。鄢陵之战,楚果折而晋伸矣。乃前乎鄢陵也,宋则有鱼石之事。晋悼之世,楚聚力以争郑,郑委楚以亢晋,晋屡兴无功,宋、卫、鲁日受郑师焉。乃间乎虎牢之戍郑,则有西宫之难。夫宋,晋之左肱;郑,楚之前茅也。楚失之鄢陵,得之彭城,故虽败而犹张。晋制郑而楚制宋,势相均矣。是殆天将挫楚,而先授之复振之资与?于是而楚人用之,遂以益郑魄而固其交,互以争衡,而晋且为之避。西宫之难,视华、鱼之争,均已。晋因之以临郑,可无郑矣。侯晋在晋,堵尉司氏在宋,而晋人勿用焉,疑乎晋之智不逮楚而非也,楚可用鱼石,晋不可用郑盗也。是故却子华而郑早服,奖元咺而卫终叛。用幸以凶,不用幸以吉,受天之变,无宁受天之穷,君子之道也,反其道则凶矣。间于征舒以入陈,间于蔡般以灭蔡,小人之用幸也利,而不知不用幸也之益利。贪天之变,不受天之穷,小人之道也。驯致其道亦利矣,莫之致而或致,纷纠于此而涣散于彼,命之无恒,听之焉耳。安其恒,远其利,无投其间,自有其可为而不赖,君子不谓命也,行法而已矣。若夫乘君子之器,用小人之智,然而不败者,什不得一。呜呼!梁武亡于侯景,宋徽破于药师,其明鉴已。

无资而兴,天兴之也;有资而兴,人自兴也。古之帝王及其元侯,肇邦国,立人纪,其势一屈一伸。介乎其伸,苟有为者,皆有造以兴,后先相藉,而天无能开猝起之功。秦灭诸侯,废人纪,人不能以自兴,故汉以降,猝兴者君天下于崇旦,以息天下而奠之数百年,胥天功矣,周以上之所未有也。

商之兴也,契、相土也;周之兴也,稷、三后也,汤、武非无藉而王也。微独王然,霸亦有之,霸非猝起而合天下也。齐桓之霸,僖、襄开之,西平宋、郑,东收纪,而桓资焉;晋文之霸,武、献开之,并屈、魏,翦虞、虢,而文资焉。逮乎晋之且失霸矣,景克齐于鞍而复振,厉大败楚于鄢陵而遂张,悼公资之以兴,坐收诸侯而以勤郑。故微鄢陵之胜,晋不能以屡挫之余,劳师经岁,逐河山之表,而诸侯不贰,楚人不乘,其亦明矣。晋之将大有事于楚也,合齐以自翼,威秦以自坚,阳予楚好以缓其毒,东树吴援以掣其后,而后君不恤劳,将不恤死,以成乎必弗受败之势。呜呼!其亦勤矣。推悼之功,而没厉之劳,是赏获者之获而恶耕者之播也。

王之兴以德,德之报延及后世,而身亦佑焉,故太王、王季、文王功各集而安荣不替。霸之兴以功,功必与过互,而天参用其予夺,身受其敝,后人乃得资焉,故诸儿、州蒲及身而弑,佹诸之裔死亡相踵,身受其敝,而人复抑之,乃使桓、文暨悼尸崛起之名,非平情之论矣。霸之必有藉也,犹无恃天也,故曰霸者王之委也,人纪乱而天始为功。其流逾下,乃有旦破一敌而夕居天位,若陈霸先、刘知远之区区者,天且用其不可知以屈天下,而位非大宝矣。暴秦圮人纪以同于禽狄之自王,可胜诛哉!

君子之相攻,两伤者也;小人之相攻,偏激者也。君子相异以志,相竞以气,志固不欲盈,气固不相避,无固胜之心以不恤其败,两伤矣;小人相图以谋,相压以力,谋之已密,祸可为福,力有盈虚,不胜者胜者之资也,激成其尊安之势,不可拔矣。故小人者,恒利于小人之见攻也。君子攻小人不克,小人之威振矣,犹未得乎名也;小人攻小人不克,而后小人之名亦顺。夫小人而既得乎名矣,虽有君子,无可为异,而姑顺焉,况时无君子者乎!

季氏之强于鲁也,当宣公之时,未能固也。宣公老,归父起攻之,而季氏以固。逮成公之世,行父犹饰忠以市也,穆姜乱,侨如继攻之,而季氏以昌。迨宿之身,名可无饰,人可无市,安坐以收鲁如其素矣。夫始攻季者,逆臣之子也,以顺讨逆,而季乃有名。继攻季者,宫中之幸臣也,奉社稷以讨幸臣,而季名益振。凡所驱以伐异而府权,皆挟公忠以将之,非季之能有夫公忠也,逆子幸臣委公忠之迹以授之也。名亦得,威亦立,此贸贸以攻之,彼深谋而持之,贤如婴齐,不容已于听命,盈鲁之廷,岂复有难季者哉!

绍、瓒之逆,操之资也;刘毅之狂,裕之资也;林甫之败露,国忠之资也;训、注之倾危,阉竖之资也。栾盈叛而晋分,智瑶狂而晋灭,祸之所激,势之所趋,无尤小人者,小人不骋。桓玄猝起而疾亡,无激之者也。

十一

《书》曰:“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五福”者,君以代天而用其向也;“敛”云者,操之谓也;“敷”云者,制之谓也。君之所贵,贵矣,故曰:“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淫于其朋,相比以为德,君之所贵者贱之,而君若寄,害之大也。淫者不可以为德者,也故小人能猖狂于下,而不能持也。比以为德而忘其淫,则持之固矣。武王之矢纣也,曰:“官人以世。”官人以世,犹不如以世官人者之逆天也。况夫据世以自官,敛福于下,抑俊民而贱君之所贵者哉!

春秋之世,列国之卿,所为进退者,数族而已。族自相用,君无敛焉,无敷焉。非其族而君锡之贵,则为之明曰嬖,曰私。呜呼!非其挟族以自福,初无问其才否,而被以嬖私之名,晋厉因之而弑,燕款以之而奔。据淫以为德,而皇极倾,人自为纣,亦何纣之多也。反激其道,而孤秦之势成矣。史册以来,天下篡弑之积,前莫盛于春秋之季,后莫盛于司马、刘萧之相代也。乱同流,逆同源,无他,福敛于下而已矣。

春秋之季,淫如仲敖,狠如鱼石,汰如栾黡,乱如庆封,祸之未发,无有谓不宜乎卿者也。非夫数族者,则举而名之曰嬖。虽仲尼之圣,周丰之贤,鲍焦之廉,少连之孝,苟一旦而立乎卿位,未有不以为嬖人也。故人主日听向于下,以一散而莫敛,乃至死生操于强族,而命无可寄。晋之南渡,亦犹是已。琅邪之王,阳夏之谢,江东之顾、陆,后族之庾、何,弱不胜冠簪,智不辨菽麦,已标清流之目而莫能替。而人主之所向用,虽勤干济,立功名,非有江充之邪、董贤之僻也,则必名之曰寒人,列之于佞幸。大奸移国,天子赤族,而之数姓有恒贵也。夫逆行者固其逆德,是以各持之数百年而不解。乃逆乎德以乱天之叙,则逮其败而祸亦酷矣。

春秋之敝,七国承之,魏冉、田文、赵胜、魏无忌之焰,渐夺于客卿,迄乎秦而诛夷迁徙以滨尽,皆是族也。其兴于汉者,皆向嬖人之裔也。六代之敝,北人效之,唐氏承之,陇西、太原、清河、范阳之势,渐移于进士,在魏而尔朱、河阴之戮,在唐而朱温、白马之沉,皆是族也。其显于宋者,皆昔寒人之后也。惟阴骘下民,损有余,益不足,岂有颇哉!论世者,犹以春秋之嬖人为嬖人,六代之恩幸为恩幸,抑孤忠,诬遗贤,失之多矣。

十二

世臣之与权臣也有辨。世臣,国所与立者也;权臣,以其宗强者也。世臣亡而后权臣专,权臣挟世臣之似以要君,国乃以移。故不可不辨也。

晋之兴,先、狐、胥、郤所与兴者也。文资狐、郤以得志于楚,襄资先、胥以得志于秦,晋之所为世臣者,此四族焉耳。赵衰,刀笔之劳也;栾枝、魏犨,鹰犬之任也;韩、范、中行,无能有无者也。赵以其文法之智窃国,而先、狐灭,胥氏替。栾、荀、韩、范以其因缘之劳窃国,而郤氏死于谋,胥氏灭于乱。先、狐灭而灵弑,胥、郤灭而厉亡,厉亡而晋熸矣。周子曰:“二三子用我亦今日,否亦今日。”其势孤,其情哀,其词苶,孰谓悼之能中兴也?

呜呼!赵盾、栾书之奸,亦烈矣哉!弑其君,攘其政,罪不施焉足矣。而当世推宣孟之忠,后人思武子之德,说《春秋》者亦惘而誉之。世臣绝,风俗坏,国是废,公论移,献不足则史不足征,夫子所为叹也。

《春秋世论》卷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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