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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家说卷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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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公三十一论

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不逞之徒,君父可以推刃,而何有于《春秋》!圣人之于彼乱贼者,尊逾其君,而亲逾其父乎?知君父而不知圣者有矣,未有不恤君父而恤圣者也。乃君父所以见弑者,惟无以生奸臣逆子之惧而已。法弛则不惧,刑滥则尤不惧。刑之滥,必成乎法之弛。故虽有严威,日取其臣子束湿之,而适以成乎逆。乃立法之审,均平专一,得所归而不滥,则虽凶人之善,脱无所委,而魄褫矣。《鸤鸠》之君子“正是四国”,专一之谓也。

立法之不审,莫大于不专。不专而滥及者怨。滥及者怨,而所宜坐者乘之而亦怨。怨则悻怒以受法,而掩其惧心。滥及者众,则必有不可以概受刑者焉。均此滥及,而或抵法,或逸于法,则法挠。抑必使之概受法也,则且以伤恩妨义,而持法者已与分其恶。法挠于所不得加,与夫加于所不得加而分其恶,乱臣贼子有可反之唇而终不惧矣。《春秋》之法立,而乱臣贼子帖耳戢牙以不敢动者,惟其专也。故般、闵之弑,一归于庆父,而哀姜不与。庆父奔,而不即司寇之刑,则鲁人蒙佚贼之诛;庆父缢,而敖犹与世卿之列,则不志庆父之死,不葬闵公,法得所归,严而不贳也。若夫哀姜,非恶之首也。淫乱之衅,在庄公既薨之后,庆父已成乎窃位之势,蛊之以树内援,弱靡而漫从之。故责哀姜者,以其不闲家而与于乱可也,遽从重而使分庆父之大恶,则庆父之恶分矣。庆父之恶分,则哀姜奔,而亦可听庆父之奔。哀姜不绝,而庆父之嗣亦可卿也。首逆之贼,游泳于浊水之涘,而多所匿矣。且分恶于姜,姜受诛矣。姜受诛,而僖公君臣其可以得志邪?文姜从乎弑,弑夫也。哀姜闻乎弑,戕子也。母戕子,嫡戕庶,妒媢之所成,悍妇之恒也,而使与覆载不容之贼同甘心焉,僖公、季友其能恝然任此而不嫌乎?般与闵,子也;僖,亦子也。母戕子而子遂戕母,为之名曰“讨弑君之贼”,遂无嫌焉,是则人爵重于天伦,讨逆者之逆什百于所讨者矣。故悼其薨,迎其丧,如礼以葬之。鲁之所为,犹秉周礼,以服天下者,用此道也,而《春秋》许之。许僖公之母哀姜,而后弑君之辟专之于庆父,刑得所归,而持法者无嫌于分过,虽有凶人,能无惧哉?喙不得以反鸣,辞不得以蔓引也。

故以大法威天下者惟其审,审于法者惟其专。深文旁及而概举焉,乱臣贼子反窃法以成其逆。赵后姊弟蒙虐杀庶子之刑,骈首就戮,而王氏乃以揽汉于掌,成其篡而无忌。不审以行法,乱贼之资也,可弗慎与!

哀姜之薨,《春秋》悼之;齐人以归,《春秋》甚之。致其丧,正其葬,《春秋》弗夺之。氏而不姓,绝齐而怨之。然则姜不见戮,鲁人可迎归而养之乎?曰:奚为不可也!夫姜固不得为无罪矣,《易》曰:“闲有家,悔亡。”闲而亡悔,非听家之自闲也。庆父怀窃国之奸以蛊夫人,僖公、季友力不能闲,外避以自免,寄早嫠无训之女子于巨慝之手,而以法从其后,则宗子家相无匕鬯之责,而壹以治涂人之治,治君母也。故曰:正其本,万事理。又曰:择祸莫如轻。本莫之正,祸至而择其轻,犹君子救过之道也。

故哀姜者,生可以养,没可以合食,生不可以养,则没不可以合食。庄公之庙,岂终无与配食哉?于是而且致成风为夫人,则又《春秋》之所重讥而必夺者矣,论者扼腕于吕氏,而欲登薄后以配高帝,溃嫡妾之防,而辱先君以与妾食,不孝莫大焉。一往之论,盍折中于《春秋》!

《礼》曰:“诸侯不生名,灭同姓则名。”齐灭纪,晋灭虞、虢,皆同姓。不目言其灭,而施以生名之刑,《春秋》之所重创也。

佹诸之于虞、虢,寝不甘寐,操必噬之毒以自封殖,而与周分天下。充其志,非忌不可居之名,则翦宗周如摘疣也,而尚何有于本支?宫之奇曰:“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大奸元憝,食人不择,以灭同姓为罪名而科其罚,是犹责蛇之不能释蛙也。

诸儿不得纪,不足以表东海;佹诸不得虞、虢,不足以长西河。故王室与婚,而纪卒不免。齐桓方有事于周室,而晋若罔知,壹志以吞颔下之肉,如攫金者之见金而不见市,故《春秋》不复责焉。不复责而责之,取其狎而已矣;不复责而弗之责,敦内治焉耳。内治之无过则哀之,特书曰“纪侯大去其国”,哀之也;内治之有过而足以亡则咎之,特书曰“虞师晋师灭下阳”,移晋之罪以咎虞也。既咎之而抑哀之,再书曰“晋人执虞公”,讳其亡而若祸在一人,犹哀之也。故充诸儿、佹诸之志,则周不能存,而《春秋》亦无资以作矣。

周之所以存亡,春秋之所以兴废,莫危于纪虞之亡。斯二灭者,天下之大故也,而暇与不仁之人治灭同姓之罪乎?卫毁以丧亡之余,志不及于天下,一旦之忿,忘其亲而贪其土,犹夫人也,则亦可以亲亲之道责夫人也。

文王之兴,免商诸侯于毁中,事已亟矣,乃其所及者,南尽江、汉之表,而北不逾于虞、芮,岂东诸侯之犹观望于从违,而文王割置之莫收也哉?惧夫以收之者捐之,而以抚之者贼之也。《汝坟》之诗曰:“父母孔迩。”惟迩也,而后可以为之父母。江、汉之表,纣威之所不及也,虞、芮之北迤东,纣力之所可加也。争孤豚于猛虎之吻,幸而夺之,而豚已毙矣。拯之弗及,无已而捐之,则将重其祸而绝其归。故仁者不以爱成其不爱,知者不以一得成其终失,知量而已。

江、黄之事,管仲得之,而桓公失之,亦既皎然矣。《春秋》纪江、黄之会于前,详江、黄之灭于后,所以伸管仲之知,而显桓公之妄也。夫以积强之楚,一旦牵帅天下以与之争于此焉,岂有他哉,所仗者义,所视者力而已。义不可以势益,力不可以旁贷,得不可以期诸非望,望不可以托于弱小。力有余,则无所藉矣;力未有余,姑徐之而未晚也。取给于不可恃,以徼旦夕之功,宁有幸哉?且力者非固强弱也,精用之则强,专用之则精,暇用之则有余,遽用之则不足。故孰谓谢安为不知兵者?遣桓冲之援以孤寄之,淝上之师专斯精,示以暇则无遽也。即无已而有所资以为声援,如晋之资吴焉,可矣。乃晋且未得志于楚,而早牵于吴,厚吴之亡,而赵鞅惋恨于莫恤,况江、黄乎?资江、黄,而中国之师恃江、黄以自懈,故陉亭之众雁行而不进。资江、黄,则意注于江、黄,而所以劝用中国者,形其菲薄,故陈、郑交诿而不受其归师。资江、黄,则楚知中国之力莫能自壮,而倚彼所肉视之江、黄以为雄。故屈完得以其方城、汉水,傲齐之不能攻,而齐终无以大得志于楚。故用江、黄者,失之丛也。遗楚之轻,解诸侯之心,弛八国之力,以成于江、黄之亡,而天下之势遂莫之能挽矣。

乐毅资赵以破齐,故燕无必得之威,而折于即墨;诸葛资吴以伐魏,故东师不振,而褒斜之屡出徒劳。待非所待以失己,知者弗为也。土门之兵不出,而袁、颜之脰舌溅血于常山;朱仙之旅遽班,而香盆之父老骈死于河、汴。动之已早而失人,仁者弗忍也。孤忠之士,愤起遐方,不揣而重用之,悬之以必救之势,动之以相倚之情,本无胶漆之心,视其亡而固不能为之奔命,死者逋者,狼狈以资敌人之笑,于是而天下以义兵为戒,帖然从彼以反戈,所固然矣。传者曰:与是谋也,何与哉?

召陵之役,齐之得志于楚,未也。楚亦元德之裔,而周之封也,宁殄灭之,而后可以得志与?虽然,以齐为得志于楚,固未也。王号未削,弦黄之师旋起,包茅之贡不以时修。故谷梁子曰:以桓公之得志于楚,为已仅矣。桓未得志于楚,而《春秋》以已成之绩纪之,然则《春秋》之所求于楚者,如是而止乎?扬雄曰:“齐桓之时缊,而《春秋》美召陵,《春秋》达时以知权。”谓齐之求于楚者,如是而可矣。所谓时者,非谓当时诸侯之不能,而桓仅能之为愈也。时之不能,桓独能之。君子之道,不责其所不能,而责其所能。桓公能之,而仅能乎此,尤君子之所责。故夫言时者,非幸桓之犹能乎此,而谅桓之仅能乎此也。

何言之?桓之于楚,不正其僭号之罪,则楚无由而自削其号;不数其犯夏之恶,则楚末由而辑其兵。惟桓终不期大得志,故小与之以可惩。则何也?楚之僭号,周之贼也,楚之犯夏,郑之祸也。桓未能乎郑,而大不得于周,则欲责其僭,而周固顺之,责其犯夏。而郑不我征焉。今虽有孝子疾其父之敌,而父且昵之,则彼反挟父以相难,而先受不孝之名。虽有友兄,人捶其弟而代之讼,弟且阴去我以党于所捶,则未有不屈者矣。以惠王为之君,以宰孔为之相,内有叔带之构,饵郑以反援于楚,而申侯之徒,操长短离合以瓦解诸侯之势,乃欲桓之大得志于楚,削其号,辑其侵凌之兵,是或缚其臂而望以扼人之吭,形碍而理不得伸,岂待问哉?僭王伐郑之罪,桓不可声;陉亭之下,桓不可战。有词不吐,欲战不能,犹且取召陵之盟以全中国之威,故《春秋》以桓之得志于楚者为可矣。

夫桓于此,其勇于义与?则尊王,大义也;存郑,至仁也。挟至仁大义以临人,假周之威,挟郑之怨,周与郑亦岂能显比于楚以相难哉?虽然,所恶于伯者,惟其假也,假仁义以恣行而无所忌惮也。有能不假而量时,忌君以养晦,顾内以图全者,则岂不独贤乎?子曰:“齐桓公正而不谲。”以是为贤于晋文也。桓温不忌其君,西灭蜀而北伐燕,如孙绰者,犹将操清议以持其后,况君子哉?故说《春秋》者,责桓之不请命以伐楚,则过矣。请则不得伐。舜之不告而娶,义通此也。不请焉足矣,而又假挟之以为名,是与曹操之伐袁绍者均,陈琳固将反唇焉,胡屈完之独不可邪?故曰:齐桓之时缊,以伤周而恶郑也,扬雄之于此知言夫!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为德而虑其孤,则彷徨之念起,长短之术用,而正大之情移矣。正大之情移,其于物也未尝动而遽欲变也。物不动而使之变,则情益否而有不期之咎。且即以行于人伦,表于大义,终未正也,则齐桓之戴世子是已。王世子之会诸侯,非世子之道也。世子郑之会诸侯,非惠王之心也。失子之道,逆父之心,世子不可以为子矣。世子出会,而王忌其成,间郑比楚以惎齐,其于世子犹仇雠也。惟位之恤而成父之仇,爱猷识理达腊之所以亡元也。世子不可以嗣周矣。

夫齐桓立乎父子道衰之世,毅然以匡彝伦为己任,岂不恤此而与于逆,以贻亡道于周乎?曰:惠王之悖,不可训也;宰孔之奸,不可裁也。浸令谏惠规孔,俾置带而立郑,固将悍愎而不从,夫是所为虑德之孤,而操长短之术以速其成也。世子虽定,而惠王之志不悛,宰孔之邪不遏,叔带之慝不戢,未旋踵而终成奔郑之乱。不动之变与弗变均,挟长短之术以终其德,亦何济邪?是以君子居德以靖,正大以动天下之情,情动斯变,不言之福,非有争也。故以唐德宗之愎忌,舒王之怙宠,而李泌翛然一身居闲以弭大乱,况齐以诸侯之长,功在王室,控大扶小,连轸觐周,亢大义以感惠王于广厦之上,宰孔慑,叔带戢,而何忧其不济乎?成乎郑之不子,则王亦可以不父;成乎诸侯之不臣,则王亦可以不君。乃俾楚得乘之,郑得贰之,叔带终有挟以睥睨,宰孔且怀怨而相难。惜哉!桓公之为此也!

虑德之孤,德乃孤矣。故《春秋》殊言王世子,以尊其名,示不可同会,而世子之轻,诸侯之逾,亦可见矣。然则何为而逃郑伯也?惠王之悖,宰孔之奸,郑伯之终心乎楚,而乐乘其隙,是尤德之荑稗也。呜呼,化荑稗而养嘉谷者,其惟大人乎!正己而物正,诚以动,动而后变也。

理有必顺,势有必均,偏有必倾,咎有必悔。襄王不子,惟大位之是求,倚齐以制其君父,桓公歆于名之正,事之成,而不恤理之逆,势之欹也,故上激而惠王、宰孔挟楚、晋以蛊郑,下滥而襄王终以不孝开内衅以几倾其国,桓公盖未几而悔此矣。

宁母之会,却子华以怀郑伯,有鉴于周,而后管仲之言易从也。葵邱载书,首不孝之诛,冠诸树子之上,殆以是戒襄而扶其倾与?虽然,其已晚矣,徒以取媢于襄王,而成宰孔之妒也。故悔于己者,无庸惩于人。惩于己,以不重受子华,则郑为之宾;惩于人,前已裂不孝之防,而继欲挽不孝之流,则襄王终无悛心,而宰孔反操其短。《易》曰:“不远复,无只悔。”君子之于过也,有复而无悔;悔不救败,是以君子重谋其始也。

当桓公翼戴之始,平以酌理,顺以循势,合诸侯之忱辞,匡惠王之溺志,命发王廷,建郑而远带,则王情以平,宰过不显,父子君臣取正于雍容之下,虽文王之请释炮烙者,不是过矣。惜乎,桓之不及此也。然而《春秋》厚诛郑以伸桓,而不正首止之责,何也?不以文王之道责桓公,圣人之刑书也!

卓之称君,正里克之为卓臣也。奚齐之称君之子,正里克之为献公臣也。献公卒,克奔郑,未尝一日立于二孺子之庭,君臣之名胡为定邪?国人子奚齐,克固无可不子,国人君卓,克固无可不君。则君臣之名定矣。名定则义正,义正则刑中。是以正里克之弑,而不得以出亡辞。克之君卓,惟国人之君之也;克之子奚齐,惟献公之子之也。有天下者受命于天,有国者受命于王,仕其国者受命其君,故献公之所子,克不得而弗子也。前乎奚齐之未立,克为献公之臣矣;后乎奚齐卓之已弑,克犹为晋之臣矣。臣乎献公而刃其子,臣乎晋而戕其国之君,臣则必受命焉。受命则名不可释,名不可释而刑不可逭。故目言其弑,速即刑而弗容贷也。

若夫卓,则克固欲弗之君矣。乃君者,岂人臣之可或欲而或弗欲者邪?克之于晋也,爵位犹诏于国,田里未收于野,与事卓者比列而为大夫,晋所君,克何能弗欲君之邪?如欲弗君,则亦弗为之臣。蘧瑗之得为君子而贤于晏婴,惟其去而已。去则非臣;入而弑,则固臣也。不洁其身以求瑕于君,乱臣贼子谁则无辞,而奚但克哉!

且夫克之安忍以弑二君,推其心,岂果以为义之所必弑乎?扳亡人而立之,己居不赀之功,以长有晋政而已。方且欲长有晋政,而何辞于为晋臣也?观其辞曰:“不有废也,君胡以兴?”而克之贼心见矣。不道之臣,不令之子,恶莫大于韪于为之名而从其欲。公子翚以惠公之志为名,曰:“隐非吾君也。”卫辄以王父之命为名,曰:“蒯瞆非吾父也。”君子亟夺其名,则气不可以作。故曰君之子,曰其君,名正而刑罚中矣。故献公之溺嬖,不可以为克分咎。《春秋》业以杀其世子目晋侯,不待贬奚齐为非子而绌卓为非君也。惠公之同恶相戕,不可以为克矜,为书曰“杀其大夫”,以明晋侯之既以大夫酬克,则不足以讨克,而非谓克之犹可贳也。祸乱相仍之国,杀之而不戢,各正其名,各服其辜,而不相蒙,当其事者为之主,则狱有所归而得所惩,以是为权衡而铢两交得。故曰:非圣人莫能修《春秋》!

末者,本之所生,非本之所必有也。故曰:物有本末。非有末而无本,亦非有本而即有末,互相为有而各有其有也。互相有,故未当有末,则治其本,本治而末从;各有其有,故当既有末,尤严其末,末之善败尤甚于本也。有种树者于此,勤壅共根,数加灌焉,而日剪其茎叶,以为无足理也,则岂复有本哉?《春秋》书“晋侯杀其世子申生”,本治也;书“里克弑其君之子奚齐”“弑其君卓”,末治也。治晋侯者,一治而无可再施之治矣。迨奚齐、卓子之弑,犹追源而罪晋侯,以贷里克。是则墨胎乱次,伯夷可以弗逃;蒯瞆不孝,卫辄可以称兵矣。晋侯之杀世嫡,不父不君,责其无人之心可也。而必其有里克之弑,以为不爽之报,然则里克者,天其假以致罚于献公乎,里克奉天诛而可弗咎矣。是孔子可假阳虎以杀季斯,亦可假季孙以逐僭八佾、窃两观之鲁君。权倒于下,不极乎大乱而不止,是故君子之已乱而敕刑也。

当其本之已凋,则急救其末以息乱,而渐向于治。若其惟本是图,本失则莫惩其后,顾奖末之乱以胜本乱之所必有,夫安得尧为君、舜为相,而后施五品之教于天下也哉?尧为君、舜为相,本大治而末从,则又无所事《春秋》之法矣。子曰:“天下有道,某不与易。”此之谓也。

鄙召忽于匹妇,登荀息于三忠,则奚以若是其差邪?荀息以君命奉君,召忽以己意置君也。

息有先君之命。命之不正,君任之,非息之任也。故人道莫大于受命。父子兄弟受命于天,夫妇之合受命于亲,朋友之交受命于道,五品之亲莫不有所受命,一受其命而不可改。臣之戴嗣君也,受命于先君者也,犹天命之为父子,亲命之为夫妇,道命之为朋友也。有所命而受之,则为性。故曰“天命之谓性”。制命之原,理所自出,莫非天矣。非有所命,则己无所受。无所受而以己意置命焉,逆天者也。故人臣之恶,莫大于以己意而置君。以己意而置君,犹以己意而弑君也。以己意而置君,亦将以己意而置父乎?逆天置命,干不祥以徼功,不得则悻悻而死之,匹妇之道矣。故召忽之死拟诸荀息,若萤之与日也。

然则张世杰、陆秀夫之立君,亦无不可乎?曰:命无所受,以道制命,若张、陆者则可矣,外有所甚逼,而内无与争也。无知受戮,小白在莒,纠在鲁,皆可君也;申生见杀,惠文在外,奚齐、卓在内,皆可君也。桓既入,而忽犹挟纠以争,与奚齐、卓之固奉弥留之命,于是而别。子纠死,惠文不返,而齐、晋不患无君。外无压境之敌,内无必亡之恐,为人臣者,守正以奉君,固一以命为准。均之无命,则长幼序焉。张、陆行权而召忽废正,不得以例相求矣。制臣子之命者君也。必不可得于君父则制之者,道也。道原于天,君命之宜共者道,道即天也。知君命之符于天,可与通性命之实矣。

审别于义以叙伦,则外不失物,内不失己。里克、宋襄不知此,故交陷于恶。

人伦之叙,莫大于受命。臣受命于君,朋友受命于道。受命于道,不相为命矣。受命于君,则否君之可,弼君之违,伸于命之未受,而屈于既受。既受,则不可贰君,命即道矣。故荀息戴不正而列于三忠,而里克当弑君之辟。

奚齐、卓,夺嫡者也。公子昭之于无亏,嫌于立而未有属者也。乃晋献之命可伸于荀息,命之不正,咎在命而不在受命者也。齐桓之命不可伸于宋襄,朋友之义,美则成之,恶则违之,其生也忠告之,其没也革正之,可正而不正,则立非所立,咎在宋襄而不在齐桓。《春秋》甚宋之伐齐、闵齐受伐而予救者,以悼齐桓之无友谊也。里克以朋友之道加之于君,斯以坐无上之辟为已僭矣;宋襄以君臣之义施之于友,则自处为已贱也。相为友邦,且将继之以主中国,善不弥缝,恶不匡救,戴其乱命,守以不违,殚己之力,敝人之国,穷兵构怨以从之,不已贱乎!

贼里克而君臣之义明,恶宋襄而朋友之道正。君子之明于人伦,所由异于野人者,惟其别而已矣。故君子乐学夫《春秋》,近而正,远而不御也。

十一

德不可以袭,仁不可以市,孟子通论五伯为假之,已甚之词也。假而犹成乎伯,以维系天下,则天下之大、诸侯卿大夫之众,胥无有是非之心矣。孟子固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奚可掩哉?伯者之于德仁,驳也,非尽假也。驳与假之异,得失之由也。

齐桓之定御说,而宋戴以两世;定子申,而鲁奉之以终身。宋襄之勤子昭,犹宋、鲁也。孝公定位曾未逾年,而早合于楚,以利宋伯之不成,兵败身伤,犹兴重师以乘其敝,是其施之同而报之异。岂有他哉,德非所得而仁以市也。于此观之,假德不威,假仁不恩。令齐桓而亦若是也,则亦安能久假而不露衅于人邪?

陈、蔡、楚、郑之会于齐,齐志也。《春秋》不目齐人之会楚,许齐之外宋也。齐侯伐宋围缗,讨其不与于齐之盟也。《春秋》不贬齐侯之爵,以宋之宜于伐也。如宋者,齐孝公倍其德而不以为浇,用楚师而不以为悖,伐其敝而不以为憯。何也?宋惟市齐以责偿而夺之伯, 人之德也。苟从桓公之乱命而一如仆妾,细人之仁也。假德者 ,假仁者细。故陈人请盟之辞曰:“无忘桓公之德。”宋之为惠于齐孝,假而非有,陈且知之,而况于齐乎!故孟子曰:“五伯,假之也。”以加之宋襄,而后无所逃也。

十二

盟于齐,齐、楚合也;盟于宋,晋、楚合也。齐、晋合楚而遂丧伯,则合于楚而二国敝矣。且非徒其丧伯也,楚得齐而蔑宋,得晋而窥周,则齐、晋合楚而天下裂矣。故蟊贼《春秋》之天下者,莫甚于合楚。

陈为合楚之词曰:“无忘桓公之德。”宋为合楚之词曰:“弭天下之兵。”为之名者得矣。呜呼!谯周之主降魏,桑维翰之主事辽,秦桧之主讲金,亦孰不依附于义以为之名哉?而姜维覆以逆天蒙讥,景延广覆以生事尸咎,张浚覆以丧师取尤。故成天下之大害,亏君人之大节者,莫剧于佞人。陈穆、郑文、宋向戌之恶不可胜诛矣。

君子恶佞人而谨祸始。于齐之盟,首陈卑郑;于宋之盟,地以宋焉,当辜而不可辞也。生非义,胡与立?民非君,胡与戴?国非自立,胡与存?隳义则曰贵爱其生,堕国则曰保全其民,依敌以偷安则曰慎保其国。审此三者之为邪说,佞人远矣。《书》曰:“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诚畏之也。

十三

盟于齐,地以齐,减齐之罪也。齐居其国,楚来受盟,受之也其亦可矣。且齐孝之立也新,诸侯初离,民心犹贰,宋市恩以责偿于代伯,而夺其诸侯,陈以无忘桓公蛊之,而楚佯听命焉,未见受楚之贤于走宋也,故减齐之罪,以专其辟于陈、郑。

盟于宋,减宋之为首恶也。宋无陈、郑之逼,而裂中国之伯统,胡为其减之也?晋之志先见于宋,故向戌得伸其邪说。平公之窳,赵武之偷,六卿之有窃心,息肩于外侮,以专于内蚀,彼向戌者因木之腐而蠹之,非其特为奸也。晋席世伯之势,无所诎于天下,诸国之至宋者,赵武先焉。冒耻宵征,就楚而亟合,则晋不得以宋为罪之委矣。故减宋以甚晋,非谓向戌之邪说降于陈穆也。《春秋》折中以议刑者也,有所减以有所甚,故罚不溢,而恶无幸免。

十四

《春秋》书事实以显善恶,有欲避之而弗使避者,有欲得之而即与之者。执宋公以伐宋,陈、蔡、郑、许、曹之所不敢当也,而《春秋》必使与楚均之,此欲避之而使弗避也。公会诸侯、盟于薄,释宋公,鲁固以得请于楚为己荣,而侈宋公之释为己功,若曰:“宋不能自免,夫五国者不能为之释,而我能释也。”于是《春秋》如其意而系之鲁,此欲得之而即与之者也。五国不敢当执盟主之名,畏楚而不敢辞,其实心若可愍,而偷已甚,非君子之所愍也,则以恶被之。鲁固无释宋之实,诱怵于楚以为楚用,而犹自以为名,偷已甚而尤贱也,则与之以名而益贱矣。

且夫楚宜申之来也,三尺之童知其无如宋何也。与之盟而执之,谲暴已甚,而威力亦殚矣。杀之则负大责于天下,归之抑无以自诧于诸侯,睨鲁之可为居闲,假乎献捷以授之风旨,得鲁之请,而聊以谢鲁,则宋蹙益剧,楚威益全,而中国之权益替。夫鲁即无能声义以谁何,而称病不行,置宋公于楚以穷其诈,则楚且谢宋之不遑,而宋犹小竞。斯术也,目夷用之于当时,晋人用之于韩之获,于谦用之于土木之狩,彼且以加诸君父而无嫌,况友邦列辟,祸不相延,而义无丧己者乎?臧辰之知岂不逮此?而为尔者得当以媚楚,且卖楚好以动友邦也,施施然曰:“吾会楚于薄以释宋公。”而鲁之耻荡然矣。

僖之中年,见止于齐,几获于邾,胁从于楚,杀人以苟说于晋,弱莫甚矣。其君臣方枵然自大,饰泮水,广门阙,侈垌牧,张英縢,福其祸而攻其败,以鬻其强,皆斯术焉耳已。故僖公之贤,不如其无贤;臧辰之知,不如其无知。

十五

狂以动于恶,惫以弃夫善,皆君子之所绝。故吴、楚僭号,杞沦夷,情异而罪同,《春秋》两狄之,其科一也。

狂以动于恶,不知恶之分际者也;惫而弃夫善,无其善之津梁者也。王者之法,宥不识,赦蠢愚,则何为此而无贷词?不知恶之分际,有冥行者矣,有妄以为的而志之者矣。妄以为的而志之,则知其分际而恶愈不止。故七国自王以裂封建,不终于不知也,而吴、楚之狂实开之先。无其善之津梁,有姑废而待之者矣,有利用其敝而以自利者矣。利用其敝而以自利,则浸有其津梁而亦不为,故赵之胡服骑射,秦之燔书灭礼,非其力不足也,而杞之惫早启其端。

夫不为恶者,不恃知其恶诚不可为而已。勉为善者,非有待于可为,诚必为而已。诚之者,人之道也。人道废,则君子忧。有甚忧者,斯有孔怒。施之大罚而弗之矜,以为非是,而人道莫与立也。

十六

王猛、敬王之难,始末具者,鲁与知也。襄王出居于郑,不纪其入者,鲁弗与也。圣人所求乎臣子,不以己为则而因之以为量,不以己所至极而责人以功,故易简而易从,不以非其量之及而被人以罪,则当罪者无可为辞。是故力有所可竭,时有所可为,人有所可望,非是三者,无责耳矣。

昭公之末,折于楚,屈于吴,辱于晋,制于齐,力之惫也。君失守,国失主,时之穷也。君有国而不能保,臣有君而不能事,人之偷也。王室之乱,与闻其事而无忘,姑亦可矣。来告则书而弗削,不能必有功也。僖公据全盛之国,臣民听令,臧辰执政,亦既知官守之当奔问矣,恝然置天王于汜水之上,臣子之义已绝也。但书天王之出而不存其入,明鲁之绝于周,《春秋》所以绝鲁也。

鲁于周为大宗,受夹辅之命。庄公弃惠王以俾之齐,而鲁遂役齐。僖公弃襄王以俾之晋,而鲁遂役晋。遗大义,委大权,蔑大法,自贻之弱,不可植矣。故夫不忠不孝而欲免于人役者,未之有也。具臣亏国而制于宦寺,逆子忘亲而制于悍妻,岂有爽哉!

十七

谲正相背,而用有殊施。用之君父者正,用之寇仇也亦正,可以免咎,亦可以集功。《春秋》之所为与齐桓也,正以免咎,则虽咎而犹非其咎;正以集功,而功有不集,则功或堕或集,因乎时矣。

齐桓之奉襄王,咎矣,犹非咎也。其收功于楚也,幸其非晋文之时也,而功亦仅矣。用之君父者正,用之寇仇者谲,斯无大咎而有显功,然而古今之能尔者鲜矣。何也?谲正者,相背者也。一游其神知于谲,则肯綮熟而志气捷,复能择其不可施谲者而矫以正,虽强有力者不给。故晋文之谲,用之楚者谲,用之天子者亦谲,功大集而咎卒不免也。虽然,以道制心,则谲无往而可用;以心制道,则用之君父者正,用之寇仇者谲,亦何病哉!且夫晋文之以谲用于楚,而亦何碍正用之于王,然而不能者,非不给也,则亦晋文之迷于制也。晋文即无往不正,而于楚固不容不谲。不容不谲,仅用之楚以救中夏,奚必志气盈捷,肯綮习串,欲罢而不能邪?

盖晋文之时,非齐桓之时。齐桓可以正治楚,而晋不能矣。桓之与,中国相为信从者三十年,而始有事于楚。晋文遭家不造,仅以存立,立而即有事于楚者,四年焉耳。势不成,威不伸,信不结,上无召廖赐命之宠,下无存三亡国之功,夕与为敌,而旦挟一义,是袭义也,宋襄之所为丧师而辱身也。故晋文之不可以正兵临楚者,时也。乃此以为说,则抑或咎文之欲速成也,胡不师桓之从容而必遽邪?年即迟暮,而创业垂统,强为善以俟子孙,功之成否,惟天所授焉可矣。而抑非也。今之楚,非昔之楚也。桓之起也,八年而楚始一犯郑,又十二年,而楚始再犯郑。兵五加郑,而一未得志。自郑以外,无楚尘也。桓乃防之于事早,虑之于几先,如扑火于未炎,而可不失其度也。齐桓卒,楚 强,执盟主,暴中国。东得齐、鲁,北得曹、卫,南得陈、蔡、郑、许,而仅争一宋也。宋下,则无中国矣。乃使晋人俟之三十年之后,待天下之合,而以正兵临之。三川夷,九鼎出,不复有周,而讵有晋哉?故晋文之谲楚以收一战之功,可无咎也。

知其无咎,而惟用之宜。则知过此以往,不可加于友邦;循此以上,不可施于君父;谲之用亦何与正而相背哉!何也?中国之于夷狄,歼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绐之而不为不信。非我类也,不入我伦。川流用殊,亦何碍于大正之施?其不乘此故心,循为熟路以加之于君父,亦明矣。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谲可谅也,不正不可原也。谓其君臣父子夫妇友邦之间,积咎为已至矣。携曹、卫,激得臣,取必一胜以免天下于夷,又何病焉?

十八

王者修德,伯者修刑。德不厚不足以王,刑不审不足以伯。惟王者无慝,伯者不能无慝者也。不能无慝,而人亦服,刑审故尔。有慝于己,刑人抑不以其罪,则必底于败,宋襄公之于曹、滕是已。晋文公之伐曹、卫,其刑审矣。

齐伯之衰,宋伯之偾,楚之横,中国之溃,罪莫有甚于二国者也。奚以明其然邪?郑之觐楚,力屈也;齐之盟楚,绐于陈也;陈、蔡、郑、许之从于围宋,楚盛兵北向,径四国而胁与偕行,欲无从而不能也。曹、卫之于楚,幸而得宋以为之蔽,无所毒矣。乃宋为北诸侯蔽,而曹、卫方内溃以应楚,断宋北援,而扼之以必亡。审于刑者,鞠罪之所首坐,非二国之归而孰归邪?《胤征》曰:“胁从罔治。”以势矜也;《梓材》曰:“杀人历人。”以情坐也。曹、卫故历人而不与胁从同科矣。楚惟得二国以为藏匿资给之主,相与知情而为之经干,乃以东不畏齐,西不畏晋,取必于亡宋,而无孤军悬缀之忧。故熊 已知不敌,而得臣不为旋师,有恃故也。

始自宋襄之围曹也,威不伸而但取怨。故盂之会,曹实构楚以逞其怨。坛坫之上,挟驵戾以干群侯而无忌者,此曹与楚之成言也。卫侯郑之不揣也,薄收于莒、鲁,而遽兴怨于齐,自顾非敌,而倚楚以亢,故先保楚以残宋,宋亡则楚兵夕移于齐,此卫与楚之成谋也。曹利报宋,卫利报齐,楚利吞宋,而东惧齐、西惧晋。曹者,齐援宋之西道也;卫者,晋援宋之东道也。则使曹制齐,卫阻晋,乃以悬军蹙宋而无忧。曹利亡宋者也,间宋之深,而护楚之已勤,则不毁曹而宋必亡。卫挟楚嶷立乎宋后,拒晋师之东,离齐、晋之合,以固曹而替宋,则不毁卫而曹不可下,齐不可收。故二国者,溃中国以益楚,裂天下而蔑宗周之魁也。是故得臣所必得者宋,而其为二国请也,则不惜释宋以祈免。逮乎楚师败,楚子还,得臣死,而卫侯且走楚,以为他日之图。是二国以楚为腹心,楚以二国为羽翼,陈、蔡、郑、许,犹其为腹下之毳矣。专曹、卫而释从于围宋之诸侯,是以知晋侯之修刑审也。

楚之不偕曹、卫以围宋者,齐用江、黄之故智尔。留曹以塞齐,留卫以塞晋。晋不能改辕于南河,则宋敝于楚久矣。卫之力,鸷于陈、蔡、郑、许者远矣。其心狠,其力鸷,岂若彼四国者为附膻之蚁而易散哉!《春秋》无中事而再言者,再言晋侯,难词也,大词也。难之故弗略之,大之故不以遂事书之。明乎心迹之重轻,以立功罪之准,夫然后可与议天下之大法。

十九

执狠者不可激,垂亡者不可骄,以宋之几亡而得臣之狠也,执曹伯以畀宋,宋受之而不累,受曹伯之俘,而得臣不致死于宋。由斯度之,曹之足以亡宋,而曹毁则宋存,审矣。故《春秋》目言晋侯以显其独断之精,特起变例而书曰“畀”。贱曹伯,如一物之相饷而绝之于人伦之外也。《传》曰“曹伯羸”者,其失言矣。曹羸以力而悍以心,灭天下以得志于宋,靡不为也,居间以制晋、楚之胜负,无所让也。曹伯入宋,而楚 不敢凭其威,得臣不敢终其忿,于是而晋侯之力始坚。故所恶于遽者,不审其罪而亟加之酷也。曹峙于宋东,卫峙于宋北,而宋围急;曹伯执,卫侯奔,而宋围解。急夺其所恃,而楚之君臣先不保而斗于穴,则遽者非其暴。所恶于谋者,间天下而乱之也。置曹、卫于腹心,则以疑天下,睽齐、秦,孤宋而导楚以狂。曹伯执,卫侯奔,而中国之乱如纽散而纷皆理,则谋者非其谲。藉其不然,内患未除,归途不夷,东无以收齐,而西梗河北太行之道,将使轻车束马,争死生之命于宋城之下,是荀林父之掬指于邲也。

舍包藏祸心之曹、卫,抑问罪于胁从之陈、蔡、郑、许,既无以伐谋,而示拙于勍敌,亦且深入南国,无齐、宋以相援,申息之师当其前,围宋之旅当其后,曹、卫扼河而绝其归,自亡亡宋以亡天下,在此役矣。说《春秋》者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亦谓夫义正而害自远,道明而功固不可败也。执一结楚亡宋之匹夫,以伸其罪于宋,谊何有于不正,而与道相背驰乎?夫岂不利而害,无功而败者之,乃得为道谊也?以此为教,功利之士乃以诮道义之适足以亡,是与于不仁之甚,而诈力益昌矣。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非为其制楚者言也。

二十

义不可以势取,而势逆则义堕;力不可以旁求,而旁挠则力屈。《易》曰:“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以成义也。故晋不得齐、秦,则不可与楚战。晋之得秦,固得之矣,若其于齐,交之无素,结之无因,且齐犹是伯国之余,而不相下也。东西悬绝,而曹、卫哽其中,卫尤拥诸侯之戍者,以遏塞其声问,晋即间道以驰一介之命于齐,而齐必弗信,况其鸟道已绝,而肸蚃不通邪?故破卫之塞,而后齐师可下;援齐以坚秦,而后秦人不孤。定其交者,必为之安其身,君子之所尚也。且晋之于齐,交之无素,结之无因。往者葵邱之会,中道回辕,而齐且西怨矣。一旦而收契阔之齐,托以生死之命,夫何以哉?智取力胁,则先逢其怒;词卑币厚,则只召其辱。是故收齐之心以定一旦之交,非去其甚恶而平其深怨,未之动也。

夫卫者,齐所再造之国也。桓尸未寒,遽倚夫琐琐姻娅之荆蛮,收莒党鲁,无故而兵加齐境,揆情则不仁,度理则不义。齐之仇卫,义所得仇,明王之所不禁也。敛盂之盟,晋方厚结齐以有事于楚,遽纳其蟊贼而强之同歃,此齐、鲁之不能得诸郯、莒者,而新起之晋其能以加诸积盛之齐乎?故责晋以不受卫请,非知势者也。势有逆顺,义有从违。势之所顺,义之所安也。逆情理以受卫,而抑齐之所可仇者,以从其姑息之爱,抑非知义者也。谋莫大于收齐以坚秦,知莫审于却卫以结齐,义莫大于拒逆以抚顺,权莫大于定中国之交以毁夷狄之党。益以知再起晋侯之文以冠伐卫,大晋侯之伐也。

二十一

《春秋》有一国之辞,有天下之辞。因鲁史以立文,故有一国之辞。其事则齐桓、晋文;桓、文之事,天下之事也,而《春秋》以立天子之事,故有天下之辞。一国之辞,殊鲁于他国,以伸尊亲,则其辞隐。天下之辞,立天子之义,任齐、晋之功,则鲁与听治,而其辞无隐。

隐、桓、闵之见弑,哀姜之受讨,叔牙、庆父之服刑,内地之失,君行之辱,一国之祸福善败也,可以伸其尊亲者也,故讳。

乾时之战,以败齐桓之伯者也;公子买戍卫,以尼晋文之伯者也。鲁受其祸,则福以天下;鲁当其败,则善在天下,不可伸其尊亲以废天下之事者也,故不讳。

乾时之书“师败绩”,外词也,大齐败鲁之功也。公子买之书“不卒戍”,幸词也,幸买之不卒戍以成晋功而甚其刺也。鲁之戍卫,非徒为卫戍也,受命于楚,扼晋于河山之间,以坐取宋,而移祸于齐也。买卒戍,则晋人出山之师,非失据以授楚禽于宋,则朒缩西返而事不成矣。晋师不出,宋围不解,齐且为虢,鲁,卫且为虞,周失东国而坐毙于楚。则买戍不卒,瘳鲁愚,堕卫恶,散楚交,释宋困,成晋功,安百余年之天下,以免民于左衽,其祸福善败之枢机亦大矣。故曰:《春秋》天子之事,非徒鲁史也。

二十二

仁非博爱之谓也。微言绝,大义隐,以博爱言仁,而儒乱于墨。墨氏之仁,妇姑之仁也,于是而宋钘、惠施之徒,衒之而为止攻善救之说,以狐媚愚氓而益其乱。说《春秋》者曰:凡书救者,未有不善之也。安得此墨之诐辞而亟称之哉!

夫救之与攻,有异名,无异实。党其所同,则伐其所异,得失因乎曲直,而不系乎主客也。故论救者之曲直,以所救者为案;论所救者之善恶,以救之者为证,夫然后义立而仁不妄。置所救者之曲直而俱谓宜救,是救曲之贤于攻曲也。譬诸畜牛捍虎,虎惫而挝牛以全虎,有人之心者所不为也。置救者之善恶而但得救之即荣,是许恶人之怙恶为党也。譬诸父笞其子,悍隶夺杖以击其父,而以庆子之得助,有人之心者所不许也。无人之心,不仁之尤者也。故以兵救曲,罪坐救者;见救于恶,罪坐所救。无妄救,斯无妄攻,君子之仁所由异于墨、释也。《春秋》书晋侯伐卫,楚人救卫,而卫党楚以病中国之罪定矣,卫罪定,而晋侯之伐不亦宜乎?爰旌目拒盗食以殒命,石敬瑭怙契丹以篡唐,观其所与为徒者,而贞士恶人之辨悬绝于天壤。故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为不仁者之所好,视诸仁者之所恶而尤恶也。

二十三

权衡之设,可以审大,可以审小,可以程重,可以程轻。物之贵贱,人之知愚,蔑不用也。以等一切,以度一物,蔑不准也。今有权衡于此,钧石用之而效,铢累用之而差,以程金玉则审,以程蒯枲则迷,用于君子则底于平,用于小人则任其紊,无为贵此权衡矣。王通曰:“《春秋》,王道之权衡。”谓此焉耳。以程天下而准,以程一国而准,以程万世而有通义,以程一时而有适用,中国贤主以开其大治,夷狄小人以救其凶危,大而不疏,互成而不相悖,无意无必,无因无我。仁之溥,义之贞也。

《春秋》之于楚,贬之无余,而进之不遽,立天下之权衡也。其杀得臣、宜申、公子侧也,与中国同辞而无异,精一事之权衡也。为天下言,则楚君之淫刑,楚臣之自毙,中国之幸也。为楚言,则君臣之道丧,刑杀之法淫,亦人道之忧也。夷狄之势屈而中国之利兴,此不待权衡而审也。既为君臣,则不可以无道,既有刑杀,则不可无法,虽在夷狄无能掩也。此非权衡而莫审也。

且夫君子之待恶人,中国之待夷狄,恃我之贞胜而不恃彼之召亡,则权重于己而无侥幸之心。业已为恶人而又加之暴,业已为夷狄而又益之乱,则彝伦益 ,涂炭益甚,生人之祸益烈。固君子之所重悯也。悯之重,则姑从其末,就一事而程其失,救已甚之祸以仁天下,而不悖于古今之通义。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非精义者,其孰能与于斯!

二十四

治治人者,贤人之业;治乱人者,圣人之德。惟圣人洗心而退藏于密,然后以治乱人而皆得其理。藏密者,非隐而不示之谓也,谓夫致而不疏也。所谓致而不疏者,非繁苛也,不以一心之梗概,统好恶而专之一也。故曰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洗心之效也。卫之君臣兄弟,无一而非乱人也。乱之所自生,则卫侯当之。结昏非类,以逞怨于齐而毙宋,毁中国以崇楚,厄晋伯之成而疾视宗周之裂。事圮国危,且犹走楚以图复逞。如是者,伐之而非暴,执之而非虐,废之而国固非其国,或代之而代者宜若无罪矣。故贤人之莅此,则必举祸本以蔽罪于卫侯。罪蔽于卫侯,而叔武、元咺之罪以释。武、咺之罪释,而许弟以夺兄,假臣以讼君,方治其乱而益之乱,不如其无治也。此无他,以一心之梗概,统好恶而专之一也。

乃《春秋》之法则不然。伸其法于本,不废其治于末。曲者之固曲也,不废夫曲者之自有直也。故君薨而嗣君称子,不忍死其君而遽代之文也。君存而立者称子,系之死君之词,以其有死君之心。践土之盟子叔武,所以治叔武之忍也。卫侯杀叔武不见于《经》,听卫侯之治叔武也。君失国,介弟冢子摄,不泯其社稷,而经营以复君,义也。故献帝夺而昭烈兴,晋愍俘而元帝绍,宋钦虏而高宗继,则宗社由之以不泯。惠公获而子圉贰,宋襄执而目夷守,裕陵狩而景泰嗣,则故君因之以复归。盖代其立者乘于不得已,而誓不与所仇者相比以安其位,则可以自献于出君而无嫌。叔武之受盟于晋,列诸载书也,踵鲁申而冠蔡甲午之上,俨然不复有卫侯矣。无卫侯而与晋歃,比于晋以锢卫侯,叔之心成乎篡而希冀其兄之不返,岂犹夫目夷、子圉之心哉?以成乎篡,非社稷之为忧也,希冀其君兄之不返而人理绝矣。卫侯即获罪于天下,抑岂宜得此于叔武乎?

立天下之大纲,则绌卫侯以表华夷之防;救一国之民彝,则伸卫侯以正攘窃之法。洗一成之好恶,因变而各法之,则已乱而不益乱。本末相扶,屈伸相济,大无夺小,义不妨恩,施之天下而准,施之一国而准,曲成万物而不遗。呜呼!此《春秋》之所以藏于密也。

二十五

君子之治恶也,穷其恶;其抑诈也,弗穷其诈。故君子之道大矣。道之大者,治之蕲乎治,抑之蕲乎止,不一以得情为喜也。乱臣贼子,恶无所惮,《春秋》目言其恶以穷之,大勇之无挠也。晋文公怀谲诈以事周,《春秋》略其诈而不穷,大知之不眩也。乳虎狂兕之奔,非大声疾呼以警众,则莫之或治;蜂虿之怀毒,过乎前而如弗有,则一与蝶蚓均也,无能螫矣。

故《春秋》纪践土之盟,如诸侯之自盟;温之会,如诸侯之自会,无殊乎《春秋》诸侯之屡相约也。公觐于王所,如王之偶至其所,不言其自来。王狩于河阳,如王之自狩,不言其所事,无殊乎盛世王者之自为巡省也。于是乎晋文之谲,犹蠕动之营于幽壤,而人固可弗之察矣。夫晋之召王,谋之秘,出之力,甚矣。乃王之替,非以是替也。晋即不召王,而襄固为寄位之王也。晋伯之成,非以召王而成也。大者终不能以改步,小者诸侯固已蚁附,即弗召王,而晋已伯矣。故晋文之谲,入于君子之心目,犹蝶蚓然,无能为螫也。

故君子之道大矣,而小人之术陋矣。曹操之破袁绍,非取给于汉献之虚名;宇文泰之挫高欢,非凭藉乎拓跋之余焰。无文王服侍之诚,而阳尊之,阴胁之,多其术以摇荡天下者,皆徒尔也。徒尔者,君子如无闻焉,如无见焉,岂屑屑然与竞妇姑之智,而矜钩距之得情哉!

二十六

恶之尤者,则目言之:王之杀佞夫,郑之克段,晋之杀申生,宋之杀痤是也。卫侯杀武,削而不书,故知许卫侯之杀也。许卫侯之杀武,不许郑伯之克段,段未篡也。未成乎篡,可以全恩;已成乎篡,可以伸义。故兄弟父子之间,莫大于先造逆节,而罪坐为主矣。

段之逼,武之篡,皆有挟焉,而所挟者别。段挟母以逼兄,母之志可伸者也,而寤生为忍;武挟晋以篡君,晋之志不可厌者也,而叔武为贼,允矣。叔武惩卫侯之失,摄国以守,下晋以请复其君,正也。惧宗社之亡,立乎其位,亢晋而仇之,犹之可也。挟好于晋,受晋命以位,幸兄之不返而窃国焉,人理灭矣。且卫侯之失国,亦谋国之不臧,而非若太康之从欲,厉王之播虐也。外得罪于伯国,而内无大咎于先君,其君若臣,共谋一国,而托之不固,谋之既败,专委罪于一人,为臣子者,方卖主外市,挟仇敌以夺其位,叔之逆百于段,而奸倍于象。虽有仁人,不能为之庇矣。

藉舜之处此也,则如之何?曰:缓追逸贼,亲亲之道正,于此焉宜矣。不取杀弟之恶,加之不能如舜之卫侯,无求备也。义重于讨贼,故于讨之者无求备焉。《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惧此以夫!

二十七

武称子而没其杀,武当罪也;瑕称公子而目其杀,瑕不当罪也。称公子者,瑕之未尝君,审矣。系乎元咺而言及者,咺贵而瑕贱,制在咺而不在瑕,咺累及乎瑕也。瑕不当罪,则卫侯恶矣。以死君之词,称乎生君之代,知武之成乎篡也。然则握发之喜,让国之名,元咺讼君之饰辞,而传者徇之也。瑕附咺后,而不改其公子,知瑕之未立乎其位也。然则元咺立瑕之说,卫侯杀瑕之诬辞,而传者徇之也。卫之君臣,其乱滋深,免于恶者,其惟瑕乎?

故无能已乱,姑勿自乱也。无能远害,姑勿徼利也。太上知乱,替治日之权宠以自抑;其次不与于乱,守治日之名位以自安;最下利乱,乘君父之不幸以自幸,上假光复之名,下希拥戴之功,贾复、诸葛亮、刘琨、崔圆之不能免此,而三代以下君臣父子之伦以蚀,况武与喧以挟仇雠以攘君父者乎!

执义回天,臣主相挽维以图存,上不启君父之怨,下不授乱臣以名者,非有他也,远其利而已矣。屋漏在上,知之在下,稍有低回于利之心,而咎不能辞矣。故令景泰不徇王文之邪说,于谦不受宫保之虚荣,安之以无有乱之心,不浮于所得者以自崇,则死不足以为忧,加之恶名而不足以为辱。《大过》之上曰:“灭顶之凶,不可咎也。”公子瑕之死见哀于《春秋》,卫侯虽欲被之恶名,不可得已。惜哉于谦之不讲于此也!

二十八

细人以好恶从欲,诐人以好恶从气,独行之士以好恶从志,君子以好恶从道。从道者,不因恶此而好彼,不因恶而奖恶人以同恶。故卫侯之即楚,非见逐而以奔书,绝之于卫也。绝卫侯于卫,武疑于可君矣,而称子以甚之,则尤不许武之立也。卫侯之复归而名,重绝其挟楚也。挟楚则重绝之,援晋者疑无罪矣,元咺归,亦以自晋书而绝之,尤不许咺之挟晋以亢君也。

咺挟晋以亢君,受不臣之诛矣,则疑可许卫侯之杀咺矣。而咺之杀称大夫,不与栾盈同科,故不许卫侯之杀咺也。夫然,故足以立好恶之权衡,而彝伦皆叙,不许国君以即夷,不许臣子以干君,不许其弟之忍于其兄,不许其君之不自反而淫刑以逞。

乱人可怒而有弗怒,自我治之,而不听其相为治,惟其道焉耳。道斯平,平斯至,至斯不滞。不滞斯不测,不测之谓神。故天下莫神于道,循理而不矜志也。

二十九

动以正者,失而弗失;非无失也,失而有不失者,固无丧也。动以不正者,得而失之,其得也捷,而其失也烈矣。齐之用江、黄,无成于楚,失也。用而不用,则失之于楚,而无丧于江、黄,江、黄不与齐为功,亦无能挟去留以制齐也。晋之用秦,一战胜楚,得也。用之楚也得,而用之郑也失,其得也佹得之,其失也永畏之矣。故晋遂自是而终有秦难。夫以介在戎狄之国,俗悍兵强,君好阴谋,士夸战绩,吾之废兴,方视彼之德怨。而可挟以周旋,屡逞而无忌者乎?以必不可保之秦,岂独晋不之察,乃迷复以凶,十年不反,则惟贪于权利之心莫之辑也。晋文虽谲,灼见而或荧之矣。是何也?动不以正,则非滨乎失以蕲得而不可为功也。

《春秋》书晋人、秦人围郑,而晋数用强秦,履险不戒之失著矣。《履》之彖曰:“履虎尾,不咥人”,刚得中则不咥矣。六三之象曰:“武人为于大君。”悦以近刚,进而不反,授虎以咥,而幸虎之驯,眇之视,跛之履,明穷而行踬矣。且夫郑之不训,无能为晋大患,而右介王都,为秦东道之吭,晋有求于郑,既挟王命、合友邦而谋之,即自以其师加诸其城下,夫亦何惮于志之不得?乃持之已固,必欲大逞于一旦,启秦东窥之径以从其欲,则郑失险,周失防,山东失势,而晋之所控扶以成其伯者,皆授诸秦人之手,不三年而秦且谋并郑以东矣;向无先轸之致死以救其溃,则包三川,腹周室,以东制淮、岱者,不待甘茂宜阳之役也。

是故工于利者利必去之;重用人者人必图之;毁其防者防终不可立也。虞之以亡于晋,而晋复用之,岂其谲不足以及此哉!故善制胜者不以谋,谋不恤险,危道也。

三十

受伐而盟,有乞盟之耻;伐人而盟之,乞盟者耻,而盟者竞矣。卫人侵狄,因以盟狄,于是乎终春秋之世而卫无狄患,盟不地于狄也。于狄,而卫耻免矣,我以知《春秋》之许卫也。乘人之乱,师临其境,胁以与讲,谖谋也;谖谋而许之,狄之于我非类也,而又被其毒以几亡,若此者而弗谖之,是宋襄公之于楚矣。

故中国之于狄,胁之不为不忠,乘之不为不义,迫以凌之不为不仁,狄之于禽无几也。伏羲氏作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离,明也,明于其义,是故可掩可杀,可诱可乘,以致养于人而远人害。岂与夫释氏之冥行,有所忍辱,无辱不忍,有所护生,无生不护者哉!

卫见围于狄,迁以避之,方易岁而天夺狄衷,以有内乱,可以有胁而弗之胁,姑且待而卫又制于狄矣,他日且求城下之盟而不得,乘而盟之,惟其速而已矣。然则胡不卒殄狄,而犹许之盟?卫未可以得志于狄也。新造之都,人无宁志,内婴晋难,力屈外图。间其难以息难,卫之所得于狄者止此矣。可得于狄者止此,犹侵而旋盟之,靖百年之乱于一举,其视寇准澶渊之歃为功大矣,而曾何浑瑊、平凉之足忧。

三十一

谷梁子曰:“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也。”君子之道,不以一眚绝一人,不以一人累一国。狄之为狄非其一行之狄,其所由来者胥狄也;非其君之独狄,臣与民之胥狄也。秦之谋郑,贪而诈,为有狄心。虽然,春秋诸侯之不嗜利启疆、怀谖忘亲者鲜矣。卫毁以施于同姓,而仅名;秦任好以施于交相诈之郑,未成而遽斥以狄。从其一眚,累及终身;治在一人,累乎通国。《春秋》无此法也。

且夫狄吴、楚者,不仅狄以其恶也。荆之聘,吴之会,善犹狄焉。则因其狄而狄之,非一眚之累,审矣。故《春秋》之法,为宗周存大统焉,为帝王存封建焉,为友邦存疆守焉,为生民存人道焉,危乎其欲固之也,慭乎其惟恐伤之也。秦之利晋丧而蔑其伯图,并郑以启东国,岂徒其贪诈之有狄心哉!是伯之所由成堕,周之所由存亡,封建之所由兴废,世会之所由升降也。藉其得志,则嬴政之祸,早已见于任好矣。内中国,则破中国者狄也。存宗周,则逼宗周者狄也。纪伯事以缀帝王之封建,则与伯为敌以毁伯者狄也。以此狄吴、楚则以此狄秦,其义一也。故曰: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先此而未尝有图东夏之心也。乃若此者,其君臣之邪谋,而胡以累乎通国邪?秦之俗戎,其来旧矣,安其居,仍其俗,弗延及于中夏,授之初服而不革,聊以绥之也。渐欲并中夏而主之,则固不受化,而且以其俗延及于中夏,君子忧之深矣。

夫任好之伯,西戎之伯也。其俗戎,所伯者戎,则其挟以躏入乎中国,役夏之民,乱夏之族,破夏之疆理以施戎政,蔑夏之矩度以从戎习,敛夏之金粟以食戎人,斩五帝三王众建之邦,夷元德显功之裔为编氓,而宠戎人以居其上,皆自此起矣。故吴王则中国化于岛夷,楚王则中国化于南蛮,秦擅天下则中国化于西戎。以其主戎者主天下,而天下戎。故谷梁子曰:“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也。”秦狄,而晋之罪不可贳矣。率之伐楚,义也;率之伐郑,以启东国之祸。不得已而始败之,狐偃犹曰“未报其施”。呜呼!此桑维翰所以贻千年之祸,而议者且伸偃以诎轸也。邪说殄行而人纪裂矣,悲夫!

《春秋家说》卷一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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