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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齋劄記卷三 丙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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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昔聖賢論性,曰「帝衷」,曰「民彝」,曰「物則」,曰「誠」,曰「中和」,總總只是一箇善。告子却曰「性無善無不善」,便是要將這「善」字打破。自昔聖賢論學,有從本領上説者,總總是箇求於心;有從作用上説者,總總是箇求於氣。告子却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便是要將這「求」字打破。將這「善」字打破,本體只是一箇[1]空;將這「求」字打破,工夫也只是一箇空。故曰:告子禪宗也。

或問:「許行何如?」曰:「其並耕也,所以齊天下之人,將尊卑上下一切掃去。其不二價也,所以齊天下之物,將精粗美惡一切掃去。總總成就一箇空。」曰:「如此,許行也與告子一般意思?」曰:「然。只是告子較深,許行較淺。」曰:「何也?」曰:「許行空却外面的,告子空却裏面的。」

告子仁内義外之説,非謂人但當用力於仁而不必求合於義,亦非因孟子之辨而稍有變也,正發明杞柳桮棬之意耳。何也?「食色性也」,原未有所謂仁義,猶杞柳原未有所謂桮棬也。「仁内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内也」,各滯方所,物而不通。是故仁義成而性虧,猶桮棬成而杞柳虧也。始終只是一説。

「食色性也」,當下即是,更有何事?若遇食而甘之,遇色而悦之,便未免落在情境一邊,謂之仁,不謂之性矣。若於食而辨其孰爲可甘,於色而辨其孰爲可悦,便未免落在理路一邊,謂之義,不謂之性矣。故曰:動意則乖,擬心則差。告子之指蓋如此。吾乃知中國之有佛學,非自漢始也。

孔子表章六經,以推明羲堯諸大聖之道,而萬世莫能易也。朱子表章太極圖等書,以推明周程諸大儒之道,而萬世莫能易也。此之謂命世。

周元公,中行也;程淳公,幾之矣,未離乎狂也;程正公,未離乎狷也;朱子狂狷之間也。

程伯子曰:「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顔子樂處所樂何事。」又曰:「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又有詩曰:「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此以知伯子之未能盡元公也。程叔子狀伯子曰:「先生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於諸家,出入老釋者幾十年,反求諸六經而得之。」此以知叔子之未能盡元公,且未能盡伯子也。

周元公,三代以下之庖犧也。當時二程先生親受學於門,猶未能盡元公,則知元公者鮮矣。紹興間,侍講胡康侯請進二程,從祀於先師之廟。乾道間,大學魏掞之請祀二程於學,並不及元公,則知元公者益鮮矣。至於象山陸子,直疑無極之説出自老子,訟言排之。其門人楊慈湖並詆通書穿鑿害道,可謂斯文之一厄也。獨朱子與象山反覆辨正,又特爲表章以行於世,而周子之道煥然復明。且令來者有所持循,因得尋見從上聖賢血脈。其功大矣!

周元公尚矣。明道晦庵兩先生各有獨到處,未易以優劣論也。

讀慈湖氏之書,則濂溪明道亦支離矣,不特朱子也。讀釋迦氏之書,則六經語孟亦支離矣,不特濂溪明道也。噫!

慈湖曰:「濂溪云:『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於天下至一之中,忽起通復之異説,穿鑿爲甚!」愚竊以爲更有甚焉。文王於天下至一之中,忽起元亨利貞之異説,是穿鑿之宗也。庖犧於天下至一之中,忽起乾、坤、坎、離、震、艮、巽、兌之異説,是穿鑿之祖也。此之不問而獨於濂溪乎求多,何也?慈湖之學以不起意爲宗,試看此等處有意乎?無意乎?皆在慈湖獨知之中,非吾所能懸度矣。

慈湖又曰:「洪範惟言思,未嘗言無思,而濂溪必取乎無思者,是猶未識乎思也。『思曰睿』,明思未嘗不睿,未嘗不妙,未嘗不神,此不可以有無解,何復取乎無思哉?離思而取無思,是猶未悟百姓日用之即道也。孔子曰:『何莫由斯道也?』。周子猶未悟思之即道、思之即無思也。」審如是,慈湖之必取乎不起意,何也?

大學言誠意,論語言無意,中庸言慎思,繫辭言無思,各是一箇道理。會得時,又只是一箇道理。是故其言誠且慎也,非慮言無者之蕩於空而借此以實之也;其言無也,非慮言誠且慎者之窒於實而借此以空之也。若以不起意格誠意,以思格無思,此正所謂穿鑿耳。

陽明先生曰:「慈湖不可謂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此語慈湖聞之,亦須首肯。愚謂,王泰州即陽明之慈湖也。

五宗昌而虚無寂滅之教熾矣,所以使天下知有吾儒之道之當來而歸者,周元公也。程朱没而記誦辭章之習熾矣,所以使天下知有自心自性之當反而求者,王文成也。

「地平天成」,「萬世永賴」,元公其庶乎!「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文成其庶乎!

卓哉,其元公乎!吾始以爲元公也,而今乃知其宛然一孔子也。太極圖説推明天地萬物之原,直與河圖洛書相表裏;通書四十章,又與太極圖説相表裏。其言約,其指遠,其辭文,其爲道易簡而精微,博大而親切。是故可以點化上士,可以鍛鍊中士,可以防閑下士。未嘗爲吾儒標門戸,而爲吾儒者,咸相與進而奉之爲斯文之主盟,莫得而越焉;未嘗與二氏辨異同,而爲二氏者,咸相與退而各守其宗,莫得而混焉。至矣盡矣!誠足以考前聖而不謬,俟後聖而不惑矣!陽明先生開發有餘,收束不足。當士人桎梏於訓詁詞章間,驟而聞良知之説,一時心目俱醒,恍若撥雲霧而見白日,豈不大快!然而此竅一鑿,混沌幾亡,往往憑虚見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業。陵夷至今,議論益玄,習尚益下,髙之放誕而不經,卑之頑鈍而無恥。仁人君子又相顧徘徊,喟然太息,以爲倡始者殆亦不能無遺慮焉,而追惜之。此其所以遜元公也。然則朱子何如?曰:以考亭爲宗,其弊也拘;以姚江爲宗,其弊也蕩。拘者有所不爲,蕩者無所不爲。拘者人情所厭,順而決之爲易;蕩者人情所便,逆而挽之爲難。昔孔子論禮之弊,而曰:「與其奢也,寧儉」。然則論學之弊,亦應曰:與其蕩也,寧拘。此其所以遜朱子也。

王塘南先生曰:「學者以任情爲率性,以媚世爲與物同體,以破戒爲不好名,以不事檢束爲孔顔樂地,以虚見爲超悟,以無所用耻爲不動心,以放其心而不求爲未嘗致纖毫之力者,多矣,可嘆也!」此數語,字字拏著禁處,所謂「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李見羅先生表章大學,特揭出知止、知本兩言,可謂洞徹孔曾之藴。

見羅先生之揭修身爲本也,而曰:「原是調元之聖劑,今爲補虚之上藥。」又曰:「一步離身,即走到上帝邊去,亦末也。」可謂深切著明矣。

或問:「當下之説何如?」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之語當下也。『今人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孟子之語當下也。孔子先拈出“欲”字,方纔説「仁至」,是就工夫上點本體。孟子先拈出“心”字,方纔説「擴而充之」,是就本體上點工夫。由孔子之説,見在便有下手處;由孟子之説,到底亦無歇手處。孔子説得極切實,孟子説得極圓滿,總只是要人去做。」

論本體,縱做到幽厲蹻蹠,依然無改於初,故曰「惟狂克念作聖」。論功夫,縱做到堯舜周孔,一毫放鬆不得,故曰「惟聖罔念作狂」。

文王作六十四卦之彖,獨於坎言心,其危微之指乎?

孔子誨子路以知,而曰:「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直指本體,當下即了。其誨子路以敬,而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堯舜猶病也」。究竟功用,到底不了。此最易簡最廣大,聖門第一義諦也。然則孔子之所以注意於子路可知,而子路之所以爲子路亦可知矣。子思班諸舜與顔之間,孟子班諸舜與禹之間,有以哉!

楊子安侍郞好禪,使其親戚王元致問難於尹彦明曰:「六經蓋藥也,無病安用藥?」彦明曰:「固是。只爲開眼即是病。」每誦斯言,輒爲毛骨俱竦。

唐仁卿曰:「凡事先求己過,聖功也。」又曰:「望重朝紳,不若信於寒微之友;生徒滿天下,不若使閨門之内與我同心。」愚以爲此惟慎獨者能之。

羅豫章論舜之事瞽瞍,而曰:「只爲天下無不是底父母」。愚讀書,見舜命禹征有苗,及其不服,惟退而誕敷文德,不敢有一毫忿疾於[2]頑之意,直看得天下無不是的人。孟子三自反篇,援舜示的,有以夫!

惟看得天下無不是底父母,然後能格頑爲慈,委無不是底父母。惟看得天下無不是的人,然後能化梗爲順,委無不是底人。此舜之所以爲大也!

或問:「易之有訟也,厥義云何?」曰:「有君子之訟,有小人之訟。君子之訟主於自訟,九五是也。小人之訟主於訟人,餘五爻是也。自訟是第一箇善念頭,故特之曰“元吉”。訟人是第一箇惡念頭,故初言“不永”,二言“逋”,三言“厲”,四言“渝”,上言“褫”,蓋無往不致其戒焉。聖人之情見矣。」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湯之所爲自訟也。「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武之所爲自訟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夫惟自訟,然後能無訟也。故曰:「九五:訟,元吉。」

言者往往於當事者求多,人疑其意在沽名,誠有似乎沽名矣,然而實當事者之藥石也。當事者往往於言者求多,人疑其意在拒諫,誠有似乎拒諫矣,然而實言者之藥石也。吾以爲,此兩人交相警則交相益,交相尤則交相損。

爲進言者處,必有諸己然後可以求諸人,無諸己然後可以非諸人。爲聽言者處,譬則用藥然,期於能去病己耳。若按本草一一而訿之曰:「是偏於寒,是偏於熱。」此乃爲藥尋病,而非爲病求藥也。何益何益!

勿謂今人不如古人,自立而已。勿謂人心不如我心,自盡而已。

須是留得赤子的心腸,方可爲聖賢;須是留得書生的滋味,方可爲卿相。

或問:「天下何以太平?」曰:「君相一心,其上也;其次閣銓一心,亦須做得一半。」

仲舒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伯」,此意最見得好。三千、七十其間品格之殊,至於倍蓰,只一段心事箇箇光明,提著權謀術數便覺忸怩,自然不肯齒及他,非故擯而絶之也。

中庸曰:「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此即所謂生知安行之聖人,對學知利行、困知勉行而言也,非曰:不思不勉是誠,纔涉了思勉便是僞也。孟子曰:堯舜性之,湯武反之,五伯假之。將堯舜與湯武對言,是安勉之辨;將堯舜湯武與五伯對言,是誠僞之辨。安、勉殊途而同歸,誠、僞毫釐而千里。若曰「不思不勉是誠,纔涉了思勉便是僞」,即湯武與五伯亦何以異,而堯舜且爲絶德矣。吾不敢以爲然也。

「溫故而知新」,這「溫」字下得最好。「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極盡此一字形容。忘則冷,助則熱,惟溫乃是一團生氣,千紅萬紫,都向這裏醞釀出來,所謂新也。中庸「尊徳性而道問學」條,始之以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終之以敦厚崇禮,可謂十分周整。却於中間點入此一語,更覺活潑潑地。

「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注謂「順當作慎」,恐不必。順與逆對,人心原來只是一箇善,動於欲而後有不善,非其初也。於是或忸怩而不自得,或畏怯而不自堅,四顧躊躇,是非利害交戰而不決,所謂逆也。已而沿習既久,見謂固然,向之忸怩者且坦然而安之矣,向之畏怯者且悍然而當之矣。是非在前而不問,利害在後而不覺,所謂順也。是故方其逆也,欲爲理梗,秉彝之良猶在也,因而杜之,於勢爲易,是可得而挽回也。比其順也,通體是欲,無復有爲之梗者矣。強而遏之,於勢爲難,是不可得而挽回也。故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嗚呼!順生於積,積生於漸。此其際,惟己獨知之而人莫之知也。究而言之,且恐非惟人莫之知,而己亦莫之知也。然則所辨何物?云何能辨?聖人特揭出「早」之一字,其指深矣。若曰:履霜知冰,便落遲局,竟何補於事哉!

論語記:「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而往拜之。」孟子則以爲「瞰其亡」。味「時」字渾然天機,真是孔子氣象;下箇「瞰」字,便覺有痕迹,亦便是孟子氣象也。

夏間承黄梅雨水儲之,久而不壞,陽在上也。冬間井水濁溫,取以釀酒,亦久而不壞,陽在下也。陽之貴也如是。

「微子去之,箕子爲之奴,比干諫而死」,總只一副心腸,却各自分頭去做。若曰:不得於此,或得於彼;不得於彼,或得於此。凡皆多方設法,委委曲曲,爲感悟獨夫計也。可見聖人精神,真是無處不到。如此而卒不悛,方可言命。

讀戰國策,眉頭鼻角,一俯一仰,無非機械,令人大慚。

「由仁義行」的「由」字,即春秋傳「政由寧氏」的「由」字。蓋仁義爲主,而我從之也;行仁義,我爲主而仁義從之也。孟子自孔子而下,贊舜不一而足,此二語,與所謂「善與人同」,所謂「不得乎親不可以爲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爲子」,所謂「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所謂「與鹿豕遊,與木石居」,所謂「若將終身」、「若固有之」,種種皆入微之論。於此,亦可想見孟子到處矣。

麻明之問觀人之法於五臺陸公。公曰:「吾嘗試之矣。凡初間説是人負氣,又或曰是執抝,或曰是迂闊,徐而按其後,往往能自樹立,有所成就。凡初間説是人有養,又或曰是最善處事,或曰是最識時務,徐而按其後,往往與俗浮沉,竟至墮落。以此求之,觀人之法思過半矣。此即孔子進狂狷而詘鄉愿之説。乃知聖人所言,字字靈驗。」予初不識公,及壬辰將北上,適公謝政歸,予往謁之。從容問曰:「明春内計,先生有以見教乎?」公曰:「只要處得四衙門停當,世道污隆,人心向背,都在這裏。」予退而歎曰:「可謂要言不煩!」四衙門,蓋翰林、銓部、科、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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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祠本作「箇」。

[2] 宗祠本作「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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