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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情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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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信有灵魂,遂生宗教。又在科学哲学上皆主身心两分,故哲学上有唯心唯物论,科学上有生理学、心理学。然西方科学言心理学,实多偏在生理。心之一切作用,皆从脑部求之。孔孟庄老之脑,若经解剖,宜与其他人脑无大不同。而其心则大不同,则又何说以解。中国人之于身心,每不过分作分别看。心在身而为之主,如国之有君,而君亦不离于其国。无君不成国,离国亦不为君,大体如是。

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嗒焉似丧其耦”。人与人相处为耦,而此处耦字,则不仅指人与人言。下文“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身如槁木,则丧其心。心如死灰,则丧其身。则此处乃谓心与身相耦成我,丧耦即丧此心与身之相耦。故曰:“吾丧我。”我即此身心之相耦。

心必接于物而见。身亦物,苟无此身,又何由见此心。庄子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此可指自然与人生言,亦可指身与心言。慧可问达摩安心术,达摩答,“将心来,与汝安”。慧可悟,离开事物,心何可得。达摩面壁,已离开了外面事物。目不见色,即如无目。耳不闻声,即如无耳。耳目俱无,则已失去了此心之大部分。伊川瞑目闲坐,不知门外雪深,不知两弟子侍侧,此所谓心不在焉,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视不听,又何见闻之有。儒、释、道三家,皆有打坐工夫,主要即在丧耦丧我,即以求深处之真我。

中国为人本位文化,重要在人与人相接相处。普通人皆从此相接相处中见心,而儒、释、道之深处,则求于不相接不相处中见心。其先原人时代,主要在与物相接。及其有家洞居,主要乃在人与人相接。人与人相接相处,乃有中国人所谓之人伦大道,亦即是中国之人生哲学。此处乃见有人心。唯人与人相接相处,千差万别,有难有易。最亲切,最接近,则最难处。夫妇人伦之始,朝夕相处,长时相接,而求能百年和好,成为佳耦,此实最难。西方人言自由恋爱,十万人一都市,成年未婚之男女,各可达万。万中择一,此自由即不易。仅从少数几人中偶而相值,则仅乃一极有限之自由。又主自由离婚,则见夫妇相处久安之难。其实自由恋爱易,夫妇相处难。西方人又以结婚为恋爱之坟墓。中国人则夫妇求如雎鸠,求如鸳鸯,雎鸠鸳鸯仅乃一生物,可以人而不如禽乎。则最难亦即是最易之至矣。

有夫妇乃有父子,己成隔代。能不生代沟,父慈子孝,代代相传,家祚永隆,事似不易。但慈以教义方,孝以干父蛊,有道亦即易。兄弟如手足,兄友弟恭,实亦不难。倘一家夫妇、父子、兄弟尚不能相处,则又何论于出门处世。故君臣、朋友两伦,必在夫妇父子兄弟三伦之后。大学言:“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治国需有君臣之义,平天下需讲朋友之道,其本皆出于一心,其事皆始于一家。岂有不能齐家,而转能治国平天下之理。

孔子言道依于仁,孟子曰:“仁,人心也。”又曰:“仁者,人也。”其实皆言人与人之相接相处,皆在此一心。不有此心,亦不成为一人。大学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实修身即修心,即修其人与人相接相处之道而已。

中国以农立国,百亩之田,生事已足。五口之家,和乐且耽,乃更所重视。治国平天下之大道,亦推此和乐之心以为解决。西方古希腊以商立国,生事问题难于农,不能心顾其家。先求人对物,再求人对人。又先对人中之疏远者,再来对人中之亲切者。情感轻于功利。并不须夫妇和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始能出门经商。乃反其道而行之,必先出门经商,获得利润,乃始回家享乐。但回家无乐可享,于是乃仍求之都市中。男女恋爱亦一乐,甚至兵戈相见,战场相杀,亦够刺激,亦一乐。其他乐事亦尚多,但非人情之常,亦非齐家之道。乃至无国可成可建,其天下乃一功利之天下。罗马乃一帝国,罗马人、意大利人、意大利半岛以外人,分为三大部分。亦唯以兵力统治之暂时局面而止。

西方现代国家,乃衔接其封建时代之贵族,扩大成一王室,组成一政府。封建贵族建立在权力上,现代国家亦然。故西方人言家庭,亦言母权与父权。权力与权力间则必言法。有法而无情,乃有近代民主革命之兴起。遂由神权君权而变为民权,主要仍在一权力。乃结党争权,以多数胜少数。其天下乃成为一权力之天下。

故西方有个人主义,又有集体主义,主要皆在权。集体主义实即个人主义之变相,则人与人间自无情感可言。权力则为人欲。中国则重情轻欲。但情中必有欲,欲中亦必有情。大体言之,对物则欲多于情,对人则情多于欲。对未得则有欲,对已得始有情。故男女恋爱多在欲,夫妇结合乃见情。果有情则欲自淡,至于无,斯见情之纯。夫妇之百年偕老是矣。父母子女乃天伦,父母非欲谁某之为其子女,子女非欲谁某之为其父母,非欲故其情纯。夫妇结合,亦求其不本于欲而纯于情,故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为病。则夫妇虽人伦亦如天伦,乃得成为佳耦。以道义相处,则情深而可久。以利欲相结,则情不深不可久。虽男女之爱亦如此。情发乎己心,故可自由。欲起于外物,故不应有自由。内自足则生情,内不足始生欲。饥欲食,此欲即是性。食求美,乃欲非情。情以理节,欲以法制,两者之别,实有深义之存在。

推至于君臣朋友亦然。孔子曰:“不仕无义。”仕非为欲,君臣初不相识,但相与间亦可有真情。朋友相知贵相知心,知心则真情生。酒肉朋友,乃市道交,各先有欲,而无情,又乌得谓之为朋友。故中国人好言名义。父子夫妇君臣朋友皆是名,有是名则有是义。名乃指一种既得已成之局面,非由我要来,亦可谓由天赋。如天生我为人,在此家此国此天下,而有父子兄弟夫妇君臣朋友之五伦。非由我之私欲来,我一任其天,仁至义尽,则我乃为一天人。倘必欲违天由己,只自寻烦恼,自找苦痛,自毁其己而已。故夫妇则言“天作之合”,此中大有妙义,惜乎今人之不加体会。

中国乃一农业人生,有其绝好之教育场所,自能多情寡欲。乃使中国造成一唯主多情,但求少欲之文化传统,此亦可谓得天独厚。

情有爱有敬,爱易滋生欲,敬亦人心自然。农村人多知敬,天地山川,一草一木皆所敬。乡村曰桑梓,一桑一梓,植自父祖,与我并生并长。任意斩伐,心有不忍,并亦敬之若神。今日国人则讥之曰迷信,又称之曰多神教,不知此亦农民心中一番敬意之自然流露。既敬天,乃敬及草木。其心有敬,乃不于己自足自满。

孔子言仁亦言礼。孟子曰:“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与敬实只一心。孝养父母,孔子曰:“虽犬马亦知有养,不敬其何以别。”又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孝可有私,敬则大公。中国尚敬老之礼,老而得人敬,岂非人生一大安慰。近代老人得一分养老金,乃以济其欲,不足以慰其情,此亦一大分别。

敬者尊人,非自卑。爱则当知尊,夫妇相敬如宾是矣。礼有宾主,敬其宾,亦即主人之自尊,非由宾争来,此之谓平等,天与人不平等。中国古礼天子祭天,诸侯祭其国之山川,平民不得预。但祭者是主,所祭者则是宾。宾主平等,即天与人亦平等。唯在主者之心知有敬而已。阐明此道者为师。故天地外,君亲师皆当尊。尊亲为孝,尊君为忠,尊师为重道。忠孝亦皆道,尊师尤人道之大者。孔子为至圣先师,其尊乃犹在君亲之上。中国之人道乃如此。今人乃谓当尊青年。青年乃子弟,尊幼不尊老,岂不颠倒之甚。此乃一种功利观,非道义观。

中国子弟入学,教以敬业乐群。能敬业,斯知尊师。同有所尊,亦人生一乐。西方人进礼拜堂亦一乐,正因其同有所尊。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同受教,同相尊,亦为师者一乐。今日则教师亦一职业,授业同为谋生,同业相争,即非乐。今社会乃仅知有爱不知有敬,财富权力皆不足敬。徒重财与权,绝非人情之正,亦非人道之常。

孔子仁礼兼言。墨子主兼爱,非礼非乐,转言天志,则非人情之爱。乃言尚义,此义亦当属天不属人。庄子兼反儒墨,盛言自然,人与物相类,无爱亦无敬,尤少言人情。但庄子实近儒。内篇七篇,逍遥游齐物论,开宗明义。继以养生主,则生命当养。又继以人间世,则人当处世。继以德充符,有小德大德有德无德之辨。继以大宗师,大德则为世宗师。殿以应帝王,宗师大德,乃可为帝王。则庄子思想,实亦其与儒又何异。名家本物,则由墨家来。

墨子非礼非乐,一以自苦为极。庄子则非礼不非乐,与惠施游濠梁之上,而言鲦鱼出游之乐。惠施名家墨徒,与之辨。宁有人不如鱼,不知生之可乐者。庄子妻死鼓盆而歌,此即阮籍礼法岂为吾辈设之义。妻死而歌,母葬而饮酒,蔑弃人间礼法则有之,非对母妻无情。庄子书又有至乐篇。治庄周道家言,无不知对外当和,对己当乐。和与乐,即皆情。庄子乃主寡欲以至于无欲,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己即无一己之私。孝弟不为名,忠恕不为功,无欲而至情乃见。故儒家言爱敬,道家言和乐,皆人情。墨家自苦以兼爱,亦非无人情。后代中国宗孔孟,兼采老庄,独墨学不传。中国文化一本人情,亦即此可知矣。

庄周兼反儒墨,但于孔子前提出一老子,于尧舜前提出一黄帝,虽寓言无实,岂不仍是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意。墨子亦言,非大禹之道不足以为墨,则仍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信好及于古人,此见人情之深厚。亦可谓中国国民性如此,中国传统文化如此,此诚无奈之何者。

孔子提倡仁,郑玄言:“仁者,相人偶。”人与人相处成偶,其道即为仁。庄周齐物论南郭子綦丧耦丧我。其实彼我不两立,丧我正是成耦一最佳心情。易词言之,丧耦亦即所以成全其耦耳。孟子言舜为天子,瞽瞍杀人,皋陶为士,皋陶执法无私,则杀人当抵命。舜不能使其臣皋陶不执法,乃偕瞽瞍同逃海滨无人之境,以求全其父之生命。舜之逃离其天子之位,较之释迦之逃离王太子宫,岂不其丧我之心情更为崇高。孔子言杀身成仁,孟子言舍生取义,此又是丧我之一种最高心情。此皆中国人情之至深极厚处。中国人所理想之人生最高境界,乃在此。

人生必有耦,最大者有二。一曰生与死,一曰彼与我。人生种种问题皆从此二耦生。释迦牟尼为王太子,新婚有子,离家出走。一人坐菩提树下得悟,重还人间,宣扬涅槃境界,求解决人类生死一大问题。但中国人对此问题,则并不重视。君子休焉,小人息焉,生则勤劳,死获休息,又何足畏。张横渠亦言:“生我顺事,没我宁也。”宁即休息义。故死生在中国人观念中,终不相对立,不成一大问题。故亦不产有宗教。

近人言中国科学起于道家,是又不然。道家言自然,乃一种生机论。一切物,莫不以有机的生命体视之。故人之处自然,亦能和能乐。此一宇宙,似无情,实有情。庄子书中反对机械论,屡见不一见。近代西方科学,乃与权力观功利观同流,皆为道家所极端反对。故道家言自然之发展,乃艺术,非科学。科学中无人情,而艺术则极富人情味。苟无情,斯亦不成为艺术,亦可谓非中国之艺术。儒家言则为道德人生,道家言则为艺术人生。总言之,则为人情的,而非权力功利的,此亦中西人生大不同所在。

中国科学亦富同情心。大禹治水,求通水性。后稷治稼,求通五谷之性。神农尝百草以疗人疾病,求通百草之性。西方药物则多属无机性。中国人发明火药,演而为爆竹烟花,供人娱乐。西方则演为枪炮,为杀人利器。亦可谓中国之各种科学发明,亦均富艺术性。其端仍当自农业社会始。

故中国人生彻头彻尾乃人本位,亦即人情本位之一种艺术与道德。儒家居正面,道家转居反面,乃为儒家补偏而救弊。然皆不主张欲,故亦绝不采个人主义之功利观与权力观,此则其大较也。

西方宗教,权力一归之上帝。灵魂上天堂,则仍为一种功利观。哲学则知识即权力,而功利随之。科学改造自然,权力功利,两途兼顾,故在西方乃最盛行,超于宗教与哲学之上。然科学最为无情,启争有余,求和不足。唯见物对物,不见人对人。乃欲非情。艺术则物亦人化,科学则人亦物化。人世界全化入物世界,则不和不乐,无爱无敬。所敬只剩一上帝,可爱只在男女,此岂人类之真理所在乎?

要之,欲必以外物为满足。物无穷,则欲亦无穷。情则相通互足,相爱相敬,至和且乐,乃始为人生康庄大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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