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山谷里一条大路跑着。早晨的太阳照着满山的枫叶,红得更鲜艳了些。
亮毛爵士觉得有点冷,把丝围巾封住了脖子。他心里也有点凄凉,他觉得他自己是无家可归了。他的那所老家宅已经抵押给别人,他的田产也一丘一丘地流到了别人手里,只有桃庄还剩下那么一点点——如今又不得不对它打主意。
真是!他一生下地就没交过什么好运,他到处失败。
昨天他想到他还有办法,可是现在,他又觉得渺渺茫茫的了。这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安慰他.就是他的女儿。他只希望他女儿一辈子幸福快活,不要像她父亲一样,她父亲已经完了。
于是亮毛爵士叹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了水仙的信。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在信上吻了又吻。那种孩子的字句里面似乎透出了一股热气,使他心里感到温暖。他读得差不多可以背得出了,可又从头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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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我跟子爵夫人到海滨别墅来了,我带了我的画具,作过几幅速写。等我去制版留个底子,再寄给您看。我还想画几幅油画。
这几天什么书都没有看,每天只是玩。划船,捡贝壳,弹琴,谈天,爬山。跟人家玩腻了,我就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岩上去——高兴画就画,高兴想什么就想什么。
这座别墅是大粪王的。据说他的公司跟香喷喷公司合并了,叫做什么肥香公司。他们似乎为了庆祝这件事大宴宾客。这里有各种各色的客人,有诗人,有艺术家,有新闻记者,有大官员,有大鹫岛的一个什么王子。但最多的是买卖人。
我这回才第一次看见了那位鼎鼎大名的大粪王。他是个胖子,身上的脂肪多得似乎包不住了,就迸出了一些来,弄得他脸色红油油的。
然而香喷喷倒是个瘦老头儿。上帝好像故意要给他一个配得起的配偶,所以香大大也决不比他胖。因此他们的独养女儿也就天赋的少脂肪。这位卜姐叫做玫瑰小姐,许多人说她好看,她正合上我们金鸭人的美律:小眼睛,扁脸,腿子又短(爸爸,您一定会锐她天生的够做一个鸭斗家)。要画她的肖像是不难的,可是线条有力的画家一定画不好。要是有人想在舞台上扮演她,那也十分容易。这个演员只要不开口没有表情,对什么事都没有反应,这就活活把个玫瑰小姐表现出来了。要是有人一跟香太太说到这位玫瑰小姐,香太太的话就没有一个完。她说玫瑰小姐天生的极其聪明,什么都晓得,可是什么都不说,因为她天生的极其稳重。只是身体不大好,这弄得做父母的非常担心。然而这孩于很知道保重她自己,她肯吃补药,吃饭也有个节制,吃得很少,宁可多吃点糖,多吃点水果,这当然是很卫生的。
香太太一说到这里,就问她的女仆:“小姐吃了鱼肝油之后,有没有喝葡萄汁?”
“喝过了,药片也吃过了,现在正在那里喝牛肝精哩。”
“唔,等她喝过了牛肝精,就叫木木大夫替她把把脉。”
木木大夫是香家的家庭医生,一天要替玫瑰小姐把十几次脉,验十几次体温。
另外还有四个女仆专门跟着玫瑰小姐,她们带着各种各样的补药、糖果,时不时拿出来给小姐吃。
普通宴会上的莱,玫瑰小姐是尝都不尝的。香家自已带了一个厨娘来,另外替小姐做几色菜。我不知道她吃的是些什么。据剥虾太太告诉我,玫瑰小姐爱吃麻雀舌子打的汤。还有一种菜更名贵了,说是凉拌蜗牛触须。她吃的全是这些细致东西。
爸爸,这样看来,您爱吃的什么蚯蚓丝儿,真算不得名贵了。
香喷喷夫妇真爱他们的女儿。香太太告诉子爵夫人,香先生这么经营买卖,可以说完全是为了玫瑰小姐。香先生自己省吃省用,一个钱也舍不得花。可是小姐要什么,他怎样都不吝惜。
玫瑰小姐今年十三岁,只到我胁窝这么高。可是就在前天,别墅里演出了一出很动人的戏,女主角是这位玫瑰小姐。男主角呢,爸爸您倒猜猜看,是谁?大概您一定想不到,原来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大粪王!地点是在餐厅,时间是前天晚宴之际。没有开始演出之前,注意的人似乎很少,我却注意到了,因为大粪王正坐在玫瑰小姐旁边。
这两个人对照起来,可以构成一幅很生动的画面,我就忍不住要欣赏它。爸爸,要是我不怕失礼的话,我真想作一幅速写。
玫瑰小姐不理会大粪王。大粪王也不理会玫瑰小姐。
他说话很少,似乎有什么心事。他老是跟格隆冬〔肥香全司的经理)互相使眼色。后来他忽然对香太太说:“香太太,您说香先生做买卖赚钱,就只是为了玫瑰小姐。当然哪,香先生已经替她挣下了这么一笔大产业。可是你们得提防你们的侄儿什么的。他们看你们府上有钱,说不定会要想法子来继承,来分享这份产业。”
“那不怕,我们已经提防到这一着了。”香太大很得意地微笑着,还瞧了她丈夫一眼,“我们香先生跟他的兄弟都没有什么来往。我们香先生说,我们的财产只让我们亲生的来继承,您不知道——我们香先生爱女儿爱得才痴哩。”
随后那个格隆冬又对大粪王打眼色,还微笑了一下。
大粪王又瞟瞟磁石太太,不过磁石太太并没有看他。
他似乎在那里踌躇着一件什么事,他垂下了眼睛。然而——只要他眼睛一抬,那个格隆冬又用眼神对他表示一丝笑意。
这么过了一会儿,大粪王又对香太太说:“你们真替你们小姐打算得周到,你们真爱你们的小姐。这也难怪,玫瑰小姐实在可爱,真可爱,连我也爱她。”
于是他忽然侧身对着玫瑰小姐,热情地说了许多爱慕的话。他说得真流利,好像背一课烂熟的书。那些语句,就跟《烹调周刊》的“余兴”栏里所登的情诗一样。他那种派头,就跟乡下变把戏的那些自编自唱的花鼓戏一样。
爸爸,我记不清那些诗句,所以不能在这信上复述给您听。
玫瑰小姐呢,先是没有理会,还尽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她的凉拌蜗牛触须或什么。等到大粪王说了老半天,他似乎才觉得。她就向大粪王看了一眼,就只是看了一眼。她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不高兴。
倒是香太太提醒她一下:“玫瑰,大粪伯伯喜欢你哩……”
“啊,啊!”大粪王马上嚷了起来,“不要叫我做伯伯!不要叫我做伯伯!我要玫瑰小姐做我终身伴侣……”
爸爸,您您可以想像得到,这时候餐厅里当然就起了种种反应。可惜我一双眼晴不能把全场的人都注意到,而且我也描写不出。我只能告诉您,香喷喷先生是愣住了,香太太似乎也想不出怎样回答。至于玫瑰小姐——她是全餐厅顶安静的一个,她再也不看大粪王第二眼。
后来香先生仿佛有点抱歉的样子:“她还谈不到这个,她年纪太小。”
“我等她长大,我等她长大!”大粪王叫,“我爱她!”
剥虾太太就说,玫瑰小姐要是做了大粪王的终身伴侣,那就更幸福了。剥虾太太还保证——玫瑰小姐将来一定是一位好太太,一定有资格当劝夫会的名誉会长。
于是我们帝国的财部大臣马头阿大阁下站起来,举起了酒杯:“亲爱的大粪王先生跟亲爱的香喷喷先生结了亲了,我们来祝贺他们,来喝一怀亲爱的酒吧。”
巴里巴吉阁下立刻表示同意——“来喝一杯亲爱的酒吧。”
爸爸您看,这幕戏就这么演成了。
玫瑰小姐还是不理大粪王,她对什么人都不理,大粪王也不理玫瑰小姐,他只跟他未来的岳父毋叽里咕噜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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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咋天写的。现在我还写下去,让您多知道一点我这次旅行的情形。
爸爸,您总说我爱热闹,说我是孩子脾气,其实我不喜欢太热闹。许多客人们尽兴地玩,玩鸭斗,打弹子,坐船,打牌,跳舞,谈天,唱歌,我在他们中间呆一会儿就觉得腻。他们要求我喝歌,我总是推说这几天感冒。我为什么要唱给他们听呢?他们那些做买卖的,有几位很想学学风稚。大概他们常常跟一些学者交际,所以他们也喜欢谈谈哲学,谈谈艺术。听他们谈这些,那味道就像咕噜酒一样,又酸又涩。
看一位保不穿帮先生,他自命很懂得美学,可是谈了几句就立刻露了马脚。于是那位格隆冬先生就对他微笑着,或者还开他几句玩笑。
这位格隆冬比校不那么俗,有一次他看了我的速写,跟我谈到东方画风和西方画风,居然还讲得中肯。有时候我一个人爬到岩石上去玩,这位格隆冬先生也一个人散步上来了,一看见我就鞠躬,随便谈几句,他说这里清静。然后——他似乎怕他会扰乱我,就鞠个躬走开了。要是我在那里作画,这位先生就得停留很久,静静地站在我后面看着,一直看到我画成。
今天傍晚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哼着《海滨曲》。谁知道子爵夫人跟格隆冬先生正在下面走过。他们站住了。“这孩子!”子爵夫人嘟哝着,“大家请求她唱,她不唱。”于是我听见那个格隆冬先生发了些议论。“夫人,要是我做了她,我也不愿意答应人家的要求。他们并不是真正需要什么艺术。再呢,又在那么一个客厅里,加上一个一窍不通的弹琴匠,乱七八糟地敲敲毽子,就算是伴奏。那真是糟蹋了舒伯特的这支曲子。那样的唱法,只能让磁石太太去唱。子爵夫人,我不知道您怎样,我呢,现在这支歌很快使我感动。而磁石太太平常那些演唱,我听了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说着就慢慢走开了。
可是,爸爸,这未免说得有点不公平。不是么?磁石太太到底没有他讲的那么不行,她到底很能运用她的嗓子,她的颤音尤其出色。不过她老是爱唱那些时髦歌舞剧里的滥调,来取悦那些来宾。然而这不能怪她唱得不好,只怪那些作曲的和编剧的太浅薄呀。
至于那位大粪工呢?他大概是看过一册什么《哲学教程》或是一册什么《哲学abc》之类的书的。他喜欢谈一点这方面的玩意。有一次我听见他对一位来宾说到什么“超人”,我只听清楚了一句——“我们的《余粮经》其实就是谈的超人哲学。”
可是他未来的岳父香喷喷先生——却不谈这一套。那位香喷喷先生比较沉双默,要谈呢,他只有两个题目:一个是关于买卖上的事,一个是关于玫瑰小姐的事。
据剥虾太太说,香先生和香太太都是虔诚的教徒,每天早晚都要向金鸭上帝作祷告的。
香喷喷有一个亲戚,叫做什么吹不破先生,他也不谈什么哲学和艺术。他只是喜欢照顾太太小姐们。这家伙讨厌死了,他老是要求我唱个歌,请求了又请求。我偏不唱!
写到这里,我还要告诉您,有一个狗尾公爵——我几乎把他漏掉了,大家称他做“小公爵”。爸爸,您知道这个人么?子爵夫人告诉我,狗尾公爵也是“海上五魔王”的后代,跟我们家里也是世交哩。这位小公爵跟我同年,不过比我小两个月,他就赶着我叫姐姐。他真是一个小孩子,他也老是夹在小姐太太队里,好像小孩子依着母亲和姐妹们一样。经子爵夫人介绍他跟我认识之后,他就对我说:“我在香喷喷公司里做事,现在成立了肥香公司,我就可以升一级了。香喷喷先生是个好人,他看我们公爵府破了产,就收留我,要我在他公司里当职员。我今年才二十岁,将来也许可以交好运。我的运气实在不好,我家里一点田产都没有了,您府上还有田产没有?”子爵夫人告诉他,我们还有些田产在桃庄,替我们管田的人就是桃大人。“哦!就是老桃!”小公爵叫起来,“老桃本来是我们公爵府的账房先生,他现在还常常写信来给我问安哩,他是很听我的话的……啊,桃庄的棉田!这时我们帝国唯一的产棉区呀,真的!我们公司每年要在那里买卖棉花。”一会他又对我说:“子爵夫人说您极聪明,说您读了许多书,叫我跟您学学,我很愿意向您请教。您对于打电报——研究过没有?”“什么打电报?”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啊,我研究过。打电报的文字要简单,要是没有研究过,拟电报就拟不好。比如香喷喷公司每年要在桃庄收买棉花,就总是由我出名打电报给老桃:又要简单,又要清楚。打电报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呀。”那些客人都不大理会这位小公爵的议论,只有派他做事的时候,才跟他讲话。子爵夫人告诉我,小公爵每月的薪水只有十几块钱,真太可怜了。
还有几个很有趣的人……可是下次再告诉您吧。要是尽写下去,这封信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可以发哩。那您会盼望的。
不过有几件小事要问问您,一件是大粪王请我替他向您致意,他说他虽然没有看见过您,可是他常常想起这些亲戚。爸爸,大粪王跟我们到底是什么亲戚?我们真有他这样的亲戚么?(我听了不大舒服。)还有一件,您为什么不回五色子爵伯伯的信?他跟子爵夫人谈起这件事,他似乎不大高兴。您为什么不理他?他得罪您了么?
写一封长信来吧,爸爸!
拥抱您!吻您!
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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