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呼啸在平原的荒野里,听起来像野兽般嗥叫。一弯冷月斜倚天边,悲伤地望着昏暝的大地。夜静极了。
林道静、柳明、小俞三个女囚在寒风中被转移到约莫二十多里外的村庄去。柳明、小俞是被戴上黑布眼罩,用绳子捆绑住双手牵着走的。道静待遇优厚:她躺在担架上,婴儿睡在她身旁,一条厚厚的棉被,盖在母子俩的身上。当院里的担架就要抬起来的时候,她的双眼才被一条白布蒙住了。出了院子,又出了村子,她都能感觉到。村外风大奇寒,她尽力把盖在孩子身上的被子掖严、掖结实,生怕担架颠簸,把身边的被子颠开,孩子受冻。婴儿不足月就生下来,十分娇嫩。她在心里常常凄楚地喃喃:"老江,你不顾孩子死活,可是,我,我一定要叫我的儿子活下来……"这个意念给了道静一种从没有过的、母性的坚强情感。对孩子的爱,使她减轻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当她拥抱婴儿,给婴儿喂奶的一刹那,她仿佛离开了这苦难的尘世,邀游在无忧无虑的、充满幸福欢乐的天堂……她躺在担架上,没有人紧跟着她,有时她把蒙眼布偷偷地掀开一点,看着天上大块大块灰色糅合着黄色、瓦蓝色的浮云,神秘地在她头顶上缓缓飘动,望着无际的朦胧原野,听着怒吼的寒风在原野上奔驰,她仿佛置身于光怪陆离的、雾(氵蒙)(氵蒙)的童话世界。许多天没有看见这样的夜色了,立刻,微微的快意涌上心头,嘴角浮上一丝微笑,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身边的婴儿的头,好像叫儿子也享受一下这大自然的景色。然而,当她扭头向旁边望去时,她的心惊悸地跳了起来:紧挨着她走在交通沟里的人,一串串用绳子拴在一起,那么多,那么长--糖葫芦一样。立刻,悲哀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使她窒息得喘不上气来了……寒风在耳边呼啸,杂沓的脚步声在耳边呻吟。她在心里长长地叹息起来:"--人,人啊!都是我们的同志啊……"她不能自持地流下了眼泪。母性的天堂消失了,重重击在她心上的是严酷的现实。
终于,她们到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县、什么村庄的地方。道静仍和柳明、小俞住在一家房东的厢房里。一见被囚的道静怀抱不足月的婴儿,善良的房东大娘立刻改变了对她们的警惕神情,急忙给她们烧热炕、烧开水,还找出两条棉被给道静,叫她给孩子多盖点儿。柳明自从听到曹鸿远被捕的信息后,常常是不说话,一坐就呆呆地几个小时。小俞已经学会了给孩子洗涮尿布、包裹孩子。把不知什么人送来的罐头奶粉和白糖,冲成奶水,用从一个小学教员家里找来的奶瓶,喂孩子。她看孩子吃不饱妈妈的奶水,总是哭,就一天三次煮奶粉喂孩子。没有几天孩子就胖起来了。小俞高兴地举着孩子送到道静眼前,说:
"林姐姐,你看孩子胖了,胖多了,也白了。这得感谢那位雪中送炭的无名氏啊!他是谁呢?多半是卢司令员吧?"小俞一提卢嘉川,脸红了,道静的脸也红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吃过早饭,刚刚休息一会儿,房东大娘--一个五十多岁、干净爽快的小脚老太太走进屋来,像要和她们聊天。她先看看道静的脸色,唉了一声:"闺女,怎么这么瘦了啊!早先你的模样多水灵,可不是这样儿的。"
"大娘,您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呢?"道静惊异地问。
"唉,你是俺闺女那个县的县委书记,怎么不认识你啊!我常看闺女去,见过你,那两位女同志也见过。你们不认识俺啦?俺闺女是南庄妇救会主任,抗日积极着呢。她常夸你对干部们好,关心老百姓。怎么回事,把你们几个大闺女也当成犯人啦?这是哪门子怪事儿啊?抗日好好的,工作那么好,会把你们弄起来……"老太太沉吟一下,满脸迷惑不解。忽然两手一拍,好像大彻大悟般,放低了声音,伏在道静耳边说:"是不是咱这地方偷偷地改朝换代了?国民党来啦?要不,怎么会抓咱共产党的干部呢……"说到这里,老太太垂下头去,掀起衣襟擦起眼泪。
道静和小俞听愣了。闹不清老太太说话的原因,默默地看着老太太没有出声。柳明呆在炕上,也像听出老太太的话里有话,仰起头,痴痴地盯在老太太的脸上。
"唉,闺女们,你们离开爹娘舍家在外,好不叫人心疼啊,俺--俺不想--说,老头子不叫俺说,可是,还是告诉你们吧,也叫闺女们有个防备……"
道静悚然一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却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慢声细语地说:
"大娘,您心眼好,把我们看成您的闺女。真是,我跟您的闺女南庄的张闺秀就是挺熟,挺要好的。有什么话您就直说,我们受得了,什么大灾大难也挺得住。"
大娘终于说了。
昨夜后半夜,跟道静一同到这个村的、用绳子捆着的一大串人,有四个小伙子给拉到村外的树林子里,刨个坑活埋了。她老头子正在地里拾粪,叫他们抓住,也叫他帮助挖坑,还不许他往外说。老头子回家偷着跟老婆子说了。他说,亲眼看见这几个小伙子给推到坑里时候,土埋半截了,还喊叫着"中国共产党万岁!"、"抗日战争胜利万岁!"老太太哭着对三个女囚说:
"要是共产党,哪能够杀害自己人呀!我跟老头子怀疑他们把你们也弄来,怕也没安好心眼……"老太太边说边掉泪。
"闺女们,小心点儿吧,我生怕他们也害你们呀!--他们让俺老两口子看着你们,不叫你们逃走……"老太太双手一拍,呼嚎一声,"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好哇!"
似乎顾虑有人来查看,老太太说完这些话,赶快走了。
三个女囚的心,都深深沉到冷彻骨髓的冰窟里。道静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的儿子。自己死了没有什么,可是儿子绝不能死!他要活着,他要长大,他会成为一个英勇无畏的男子汉……想着,她把熟睡在炕上的婴儿一下紧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生怕被人抢走似的。还在他的小脸上,热烈地亲吻着,喃喃自语着:
"儿子,我的小儿子!你可不能死!--他们不会杀死你的……你要活着,妈妈没有了,你也要活着!活在世上可以经历许多许多人生事。不能白活呀,大了,要做事!要做许多许多好事--要把人类最美好的共产主义大厦建立起来……"
小俞夺过道静怀里的孩子紧抱着,清秀的脸上同样挂满泪珠:
"林姐姐,不要难过!就是我们都被活埋了,孩子也不会的。江华是他爸爸,他还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看,我比你们'罪状'轻,也许不会弄死我。那样,我要这孩子!我一定会把他养活带大……林姐姐,请你相信我,不要难过……"
柳明呆坐在炕上不出声。她有一个意念:曹鸿远也许早已死了,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对她不是威胁,而是诱惑,是摆脱痛苦的最好归宿。道静和小俞关于孩子的絮语,她似听见,又似没有听见。她的心真的碎了,成了齑粉,只剩一副躯壳存留世上。
过了一会儿,道静冷静了,不再牵挂孩子,却又牵挂起柳明来。这个刻苦自励,执著地爱着曹鸿远,也爱着抗日事业的好姑娘,好医生,不能叫她就这样沉沦、这样毁灭……不行,不能让她这样下去--道静想着,支撑起十分虚弱的身体,慢慢趴到炕那边,紧紧抱住瘦骨棱棱、浑身颤抖的柳明。柳明就势倚在她的怀里,十几天来,第一次哭了。
这时,道静头脑里忽然闪现出一种景象,一种遥远的,缥缈的,像梦幻却又十分逼真的景象。她抱着柳明,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好么?耐心听听,也许能使你的精神舒畅些--柳明,听么?"
柳明点点头,把道静的脖颈搂得更紧。
道静从严重的创伤中苏醒了,好像从远远的噩梦中醒来。"我还--活着么?"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渴、渴,嘴唇干裂着,浑身的血液像抽干了。她尽力呼叫:"渴,渴啊!"
忽然一个异常温柔和蔼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
"醒过来啦?真叫人急坏了!"
道静急忙向送过声音的那边望去,在黑暗的囚房里,就着铁窗外透进微弱的光,她看见她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异常消瘦又异常美丽的年轻女人。她似乎很难转动身子,听见道静喊渴,就扭头向窗外喊道:
"来人啊,来人啊!这屋里受重刑的人醒过来啦!……"喊罢,那个女人又转头对道静动情地说,"叫他们来给你治伤--要争取活下去……"
看守似乎很听这女人的话,她要水,水来了,给她治疗刑伤的医生也来了。连给道静的饭食也把黑窝头、白菜汤改得好一些了。她是个什么人呢?道静惊奇地望着那绝美的面庞,暗暗思索。一会儿,她又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在不停地哭泣,哭喊着"妈妈!妈妈!"那个绝美的女人又伸出手去拉住女孩子的手,用微弱的声音喘息着说:
"是想妈妈么?小妹妹,哭--哭没有一点儿用。当年我在上海住监狱的时候,年纪小也是爱哭。可是越哭,敌人越以为你身上有油水,越是打你,审问你。后来我跟同监狱的大姐姐们学,变厉害了,不断和他们讲理、斗争,他们从此反而不打我了……"多么温柔的声音,又是多么铿锵有力的声音。小姑娘嘿嘿笑了。道静心里也仿佛服下了一帖清凉剂。她问起那个绝美女人和小姑娘的姓名。
"我叫郑瑾,小姑娘叫俞淑秀。她才十四岁,因为手里拿着一本红封面的书,就叫宪兵三团抓来了。"
道静立刻爱上了这个温柔、善良又异常美丽的郑瑾。她身上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馨香之气--一股荡漾在心之深处的幽香流溢着、散发着,整个囚室弥漫着芬芳的氤氲。
郑瑾问她是因为什么被捕的。道静说她只是个失学失业的青年,因为信仰共产主义,因为要抗日,就把她捕来了。她说:"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我向往为人类最崇高光辉的事业献出生命--我想这个日子就要到了。我准备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不要以为被捕就是你生命的终点,就一定会死的。不,不能死!我们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钟,最后一口气。我们要亲眼看到崇高的事业在中国的实现!"
多么摄人魂魄的语言啊!自从听了郑瑾的话,道静想活了,想坚强的活下来。
"小俞,"道静扭脸向也拉住柳明的俞淑秀问,"是不是这样?你听了郑姐姐的话,就不哭了,有了斗争意志了,对么?"
小俞一下用两只胳膊抱住道静和柳明,纯净的脸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对,对极了!林红姐姐真好,我永远忘不了这个高尚无私的人……"说着,小俞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精美的小梳子,"你看,她送给我的这把梳子,我总带在身上,一遇到困难、难过的事,我就用这把梳子使劲梳头……林姐姐,那红背心呢,你怎么不穿了?林红姐姐临终时送给你的,你当成宝贝。怎么这些天不见你穿在身上呢?"
"有了小孩子,身上又是奶水,又是尿水,我怕弄脏,收起来了。"
小俞点点头。柳明轻声说:
"林姐姐,你说下去!郑瑾就是林红吧?多讲讲她的故事,这样也可以扫掉我心头的绝望……"说着,盈盈泪水又要滴下。
道静两只臂膀抱住两个姑娘。心里忽地浮上一种异常神圣的、好像燃烧般的感觉。现在的情况,柳明很像当年的自己--幼稚,单纯。被捕了只求一死。俞淑秀呢,比过去成长了,然而还是不够干练,更多的是天真和轻信。这时道静胸臆间陡然增长了一种责任感。林红的精神使她昂奋。她想到林红身上许多动人的事迹,这样一个夜晚,铭刻心底,她永远不会忘怀,应当告诉柳明。
后半夜了,林红忽然握住道静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热烈。道静似乎意识到什么,不能自抑地流下了泪水。
"小林,我应当告诉你--"郑瑾的声音又温柔又平静,"自从上次过了堂,我就明白,他们不会让我活多久了--他们认为我是从中央调来的党员,所以我准备着……"
道静像被人把心摘掉似的,呼吸急促地说:
"郑姐姐,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不可能的--我们离不开你呀!"
郑瑾笑笑不再说什么。午后,教她的两个同伴唱起一首一九三○年前后流行在杭州、苏州监狱里的囚徒歌:
囚徒,时代的囚徒,
我们并不犯罪,
我们都从火线上捕来--
从那阶级斗争的火线上捕来。
歌子很长,郑瑾虚弱的身体只能教他们唱了开头和最后的几句。小俞很高兴,以为郑瑾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是夜半时分道静又被推醒,郑瑾轻轻对身边的难友说:"我也许活不过今夜了。我真名林红,因叛徒告密而被捕。我没有玷污党,我斗争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请你们以后有机会转告党,希望党百倍扩大红军,加紧领导抗日斗争,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林红的大眼睛在暗淡的囚房里闪着熠熠的光焰。她哪里像在谈死--即刻就要死去的死,她像在谈她的快乐……道静当时清晰地浮上这样的意念:"这样的人,也会--死么?"她哭了。
林红脱下身上红色毛背心送给道静:"你身体不好,穿上这个吧。"她又把一把精美的梳子送给哭泣着的小俞……夜半时分,铁门开了,林红被拖走了。临走前,她还回过头频频向两个难友挥着热情的手:
"告别啦!小妹妹们,好好保重!"
讲到这儿,道静松开两个难友的手,从身边一个小包袱里,拿出一件鲜红的毛背心,举起来,对它凝视了几秒钟,然后双手递到柳明的手里:
"小柳,这是林红姐姐送给我的毛衣,我也许用不着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穿上它,你会增加勇气和力量……"没等道静说完,柳明一头扎在道静的怀里大哭着说:
"林姐姐,我不想死了!我要向你、向林红姐姐学习……我会继续斗争下去的--毛衣我不能要,你穿,你穿……"
小俞举着那把精美的梳子,不住地梳头。她仰头望着两个比她年长的难友,哽咽着说:
"姐姐们,我不怕死,不怕死呀!可是不能像林红姐姐那样死在敌人的屠刀下,却要死在咱们自己人的手里……这个,我死不瞑目啊!"
道静把小俞揽在怀里,低低地在她耳边说:
"革命是曲折的,也是复杂的。当年红军里不是也牺牲过许多被叫做'ab团'的好同志么?但是,我们的党不断纠正前进中的错误,革命事业依然在前进。我们就是死了,不过是被自己人开枪走了火--误杀了。我相信将来历史会给我们恢复本来面目的……"道静说着,眼睛湿润了。孩子哭起来,她松开小俞,扭身轻轻抱起心爱的儿子,两滴泪珠滚在婴儿的小脸上。
第二天上午,道静坐在炕上,忽然感到情况有些异常。她们住室的门外,不断有人走来走去,还低声说着什么。过一会儿,房东大娘惊慌地走到道静身边,附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怎么回事?屋门外有八路,大门口里也有……有个姓冯的闺女说是你的警卫员要看你。一个像当官的,把她连劝带唬地打发走了。那闺女又哭又闹,就是不叫她进来。连我们一家子也--也不让出大门了。"说完话,大娘转身出了屋。
道静想到房东大娘说的活埋人的事,感到自己--还有柳明是不是也要有同样的遭遇?她的心一阵痉挛,立刻伏下身去,抱起小儿子。孩子半个多月了,用奶粉喂得白白胖胖的,眉清目秀的模样儿也看清楚了。道静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孩子还在熟睡着,小脸漾出甜甜的笑容。妈妈呆呆地看着心爱的孩子,许久许久凝神不动。坐在旁边的柳明和小俞,见刚才房东大娘和道静附耳说话的神情,再看她现在紧紧搂着婴儿愣愣地出着神,也意识到情况有变。柳明呆坐在炕尾不出声;小俞却急切地趴在道静身边,小声问道:
"林姐姐,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刚才房东大娘跟你说什么啦?"
"没有什么。她说小冯来看我,他们不叫她进来,打发她走了--我真想小冯,那姑娘一定也想我。"道静脸色苍白,说话喘嘘嘘的。
"不对,林姐姐,你骗我!"小俞双眼紧盯在道静的脸上,似乎想从这上面看出问题的真相,"你还记得当年林红姐姐牺牲那天的情况么?她明明知道自己就要就义了,可是,她还给咱们讲故事,还教咱们唱歌……那天夜里她就要死了,还那么热情地握住咱俩的手,对咱俩微笑……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现在,你真像林红姐姐,就是多了一个叫人挂心的孩子……"说着,小俞抱着道静的胳膊哭了。
道静伸出手替小俞抹掉泪水,笑笑说:
"你真会想象,我怎么能比得上林红姐姐!她是一个崇高的共产党员,是视死如归的英雄。比起她,我太渺小了。小俞,我们不会怎么样的,我相信党中央的正确领导,真金不怕火炼,我们的问题早晚会澄清的。"
"澄清了,也许我们早就变成尸骨了。"小俞嘟哝着,探头看看还在熟睡的婴儿,用手指擦着眼睛说,"林姐姐,你放心!假如你万一不幸,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活着,我就要负责把孩子养活带大……他那个爸爸,太不像话了,还是地委书记呢,连点人性都没有了……"小俞气忿地嘟囔,道静听了,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滚滚掉下,掉到儿子的脸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