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眸不属于你,你从何处得来?
《xxxxx》第四歌第五节
某些时候我曾有这样的感觉,觉得一切都会继续,会缓和会让步,毫不抗拒地接受这样由此而彼的生活。我是说曾经,尽管现在还抱有一线愚蠢的盼望,以为这样的感觉仍会重现。正因为如此,即使浪迹街头对一个有家有业的人不啻为荒唐行径,我仍然不时提醒自己,是时候回到我心爱的街区,忘掉我的职业(我是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运气好的话能找到若西亚娜,和她厮守到次日清晨。
天知道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这并不容易,因为那段日子里的事情总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不管怎样,只需加入到市民的令人愉快的漫游中,任凭对街巷的偏好引导脚步,到最后我几乎总会来到拱廊街区,或许因为拱廊街和商街通道是我永远的秘密家园。比如这里,古埃姆斯通道,这暧昧的地域,许多年前我就是到这里告别了我的童年,就像脱掉一件穿旧的衣服。一九二八年前后,古埃姆斯通道是藏宝的洞窟,在这里微妙地混合了薄荷糖片和罪恶的暗影,高声叫卖着满纸罪行的晚报,地下厅里光影幢幢,放映着遥不可及的色情电影。在那些日子里的若西亚娜们大约会带着介乎母性和戏谑的表情望着我。我兜里只有可怜的几个铜板,却像一个男人一样走着,软帽紧箍在头上,两手揣在兜里,抽着一根“统帅”,就因为继父曾经预言我迟早会因为黄烟草而瞎掉。我特别记得那时的气味和声响,近乎一种期待、一种焦虑,记得售货亭里可以买到有裸体女人和虚假的美甲广告的杂志,从那时我便爱上了这灰浆的天顶和肮脏的天窗,这人造的黑夜,对外界愚蠢的日光白昼浑然不觉。我怀着乔装的漠然在通道中的千门万户前逡巡探首,在这里展开了终极的奥秘,那些诡秘的升降机通往性病诊所,通向最高处梦寐以求的乐园,其中云集着风化业者,报纸上这样称呼那些女人,她们手中斜纹杯里多是翠色的饮品、丝绸的晨衣和紫色的睡袍,房间里的香气和我心目中高档商店里的气味一模一样,那些商店在通道的昏暗中光芒四射,一座永不可及的集市,水晶杯匣,玫瑰色天鹅绒粉扑,蕾切尔牌香粉和透明手柄的梳子。
直到如今,每当我路过古埃姆斯通道仍不免可笑地满怀柔情,回想起濒临消亡的少年时代;旧日的痴迷经久不灭,因而我喜欢漫无目的地游荡,知道自己随时会踏入拱廊街区,那里任何一家蒙尘的残破小铺也比堂皇的露天街面更吸引我。例如,维维安拱廊街,或者枝杈纵横的帕诺拉马拱廊街。小巷的尽头往往会现出一家旧书店或一家出人意表的旅行社,或许从未有人在那里买过一张火车票,这个世界选择了一片更邻近的天空,由肮脏的玻璃和灰浆构成的天空,还有伸出手来敬献花环的寓意人像。维维安拱廊街距离白昼中丑陋的雷奥米尔街和证券交易所(我在证券交易所工作)一街之遥,这街区从来都属于我,早在这一点被质疑之前便属于我,那时节我还躲在古埃姆斯通道的某个角落里,反复数着穷学生不多的几个铜板,为了决定花在一家自助酒吧还是买一本小说加一套透明纸包着的酸味糖而进行艰难的斗争,嘴上叼的烟卷模糊了我的眼睛,在衣兜的深处,被手指不时地摩挲着的,是一个装着安全套的小纸包。我在一家只有男人光顾的药房里故作潇洒地买下,但囊中的羞涩和脸上的稚气却决定了它毫无用武之地。
我的女友,伊尔玛,难以理解我竟会喜好到市中心或南边的街区夜游,如果她知道了我对古埃姆斯通道的偏爱,恐怕更要惊恐失色。对于她,和我母亲一样,最好的社交活动莫过于在客厅沙发上进行的所谓交谈,喝咖啡和茴芹酒。伊尔玛是女人中最善良最宽容的一个,我从未想过和她谈起我真正在意的东西,这样有一天我或许可以成为一位好丈夫,一位好父亲,也给我母亲带来她渴望已久的孙儿。我猜想就是因为这些自己最终认识了若西亚娜,但也未必,我也可能在普阿松涅大道或是胜利圣母街上与她相遇,但实际上我们第一次邂逅是在维维安拱廊街的最深处,在汽灯的光影中微微颤抖的那些石膏像下面(花环在蒙尘的缪斯们指间传递)。我不久便得悉若西亚娜在那个街区工作,只要常去咖啡馆或者熟识那些马车夫便不难碰见她。可能是出于偶然,但与她相遇在彼时彼处,另一个世界的天空中正下着雨,那个世界里天空高渺却没有街上的花环。这对我而言不啻为一种征兆,绝不是与街头妓女的逢场作戏而已。后来我得知在那段日子若西亚娜从不远离拱廊街,因为那一阵街谈巷议的话题总不离洛朗的累累罪行,可怜的姑娘整日里担惊受怕。这种恐惧部分化做了魅力,闪躲的姿态和完全的渴望。我记得她望着我的样子,介于渴望和猜疑之间,她故作冷漠的问题,得知她就住在拱廊街顶层时我难以置信地迷恋,我坚持上到她的阁楼间而不去桑帖赫路上的酒店(她在那里有朋友,有安全感)。后来她打消了戒心,那天晚上我们俩一想到她竟然会怀疑我是洛朗,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在她通俗小说品位的阁楼间里若西亚娜是多么甜美,她是那么害怕出没巴黎的锁喉凶手,当我们翻看杂志上刊载的洛朗凶杀案,她愈发紧靠在我身上。
我母亲总能知道我是否在家过夜,她自然是一言不发,因为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但在一两天内她看着我的样子总会半是羞恼半是惊惧。我非常清楚她绝不会把这些告诉伊尔玛,但她这样坚持不肯放弃已经毫无意义的母亲的特权依然使我厌烦,特别是每次都要由我拿上一盒糖果或一盆庭院植物来示好,礼物精确而默契地体现了冒犯的结束,仍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儿子重返正常生活。当然若西亚娜很愿意听我给她讲这些轶事,来到拱廊街区之后,连这些与其中的主人公一样平淡无奇的琐事也变成了我们的世界的一部分。若西亚娜对家庭十分看重,对一切团体和亲属都充满了尊重;我并不是喜欢推心置腹的人,但由于我们总得谈些什么,她所透露的自己的情况已经谈论过,我们几乎无可避免地要回到有关我这个单身男人的种种问题。我们还有另一个共通点,我在这方面也很幸运,因为若西亚娜喜欢拱廊街区,也许因为她自己住在其中,也许因为它们为她遮风避雨(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初冬时节,早降的冰雪丝毫不能影响我们拱廊街世界的逍遥)。我们常常一起散步,当她有空的时候,当某人——她不愿提起他的名字——心满意足,允许她和朋友们消遣片刻的时候。我们很少说到这位某某人,我一旦未能免俗地问起,她便未能免俗地用谎话回答,说是纯粹的雇佣关系;可以想见他便是雇主,不过他很知趣地避免出现在人前。我甚至想到,他并不介意我陪着若西亚娜呆几个晚上,因为自从洛朗在阿布奇赫街犯下新的罪行,整个街区陷入了空前的恐慌,天一黑可怜的姑娘就不敢离开维维安拱廊街。似乎该感谢洛朗和雇主,外来的恐惧使我有机会与若西亚娜一起走遍各拱廊街和咖啡馆,发现自己可以成为一位姑娘真正的朋友,而不必担心被进一步的关系所束缚。在沉默中,在琐事里,我们渐渐意识到这种可信赖的友谊。比如她的房间,狭小而整洁的阁楼间,一开始对我而言只作为拱廊街的组成部分存在。起初的时候我是为了若西亚娜才上去,而且不能久留,因为囊中羞涩不足支付整夜的费用,而某人不希望账目收益上出现亏损,因而几乎没有空闲打量身边的环境,直到事后,在我寒酸的房间里(带插图的年历和镀银的马黛茶壶是屋里唯一的奢侈品),临睡前我才有暇追忆阁楼间的情景,却无法在脑中重现。我所见的只有若西亚娜,这已足够使我安然睡去,仿佛仍把她揽在臂弯。优待继友谊而来,或许还有雇主的许可,很多次若西亚娜设法安排和我过夜,而她的房间也为填补我们并不总是轻松的交谈中的空隙提供了材料;每个清晨,每幅图画,每件饰品,都渐渐植根于我的记忆中,在我必须离开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或者与母亲或伊尔玛谈论国内政坛和家庭疾病的时候,成为我继续生活的动力。
此后其他的事情纷至沓来,其间闪动着一个被若西亚娜称为“南美佬”的模糊身影。但起初一切都好像与街区的大恐慌有关,一位富于想象力的记者演绎出的“锁喉手洛朗”传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在某一时刻来想象若西亚娜的样子,我眼前便浮现出她和我一起走进热内尔街的咖啡馆时的情景,坐上深紫色的长绒矮凳,和女伴们及老主顾打招呼,寒暄之后便是洛朗,因为那时在证券所街区再没有别的话题,而我已经马不停蹄地干了一整天,在两个行市盘中间忍受着同事和顾客关于洛朗最新罪行的议论,我思忖这桩愚蠢的噩梦到哪一天才能结束,一切能否回复到我想象中洛朗之前的日子,抑或我们将忍受他恐怖的娱乐直到世界末日。最令人气恼的是(我要了在这样飞雪寒天里必不可少的格罗格酒,然后对若西亚娜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里的人叫他洛朗是因为克利希栅栏一带的一位通灵者曾在水晶球里看见凶手用一根手指蘸着鲜血写下自己的名字,而那些记者们也就顺水推舟,不愿拂逆公众的直觉。若西亚娜并不傻,可没有人能说服她凶手并不叫洛朗,无法战胜在她蓝色眼眸中闪烁的强烈恐惧,她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高挑个子微微驼背,刚进门便倚在柜台上,不理睬任何人。
“也许吧。”若西亚娜说,对我不假思索编造出的安慰之词表示赞同。“可我还是得一个人回到我的房间,要是一阵风把两层楼之间的蜡烛吹灭了……想想我就一个人在楼梯上,一片漆黑,要是……”
“你很少会一个人。”我笑着说。
“你又取笑我,但会有糟糕的晚上,下雪或者下雨,我在凌晨两点才回来……”
她继续想象洛朗如何潜伏在楼梯平台,或者更糟,用他从不失手的撬锁器进入她的房间,就在那里等着她。琪琪在一边的桌上夸张地哆嗦起来,伴之以几声尖叫,在镜子之间回荡。我们这些男人很欣赏这些戏剧化的惊恐,趁机获得更多保护女伴的特权。在咖啡馆里抽烟斗是美好的,工作的疲倦此时渐渐消解在酒精和烟草中,女人们相互品评帽子和靴子,抑或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吻在若西亚娜的双唇是美好的,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男人——几乎是个大男孩。他背对着我们,小口啜饮着他的洋艾酒,一只胳膊支在柜台上。很奇怪,我现在才意识到:一想到若西亚娜我第一个印象便是在咖啡馆矮凳上的若西亚娜,一个下雪的夜晚和洛朗,还必定要加上那个被她叫做“南美佬”的家伙,喝着他的洋艾酒,背对着我们。我也把他叫做“南美佬”,因为若西亚娜向我保证他肯定是,她是从鲁丝那里知道的,鲁丝跟他睡过或者有过类似的关系,这些都发生在若西亚娜和鲁丝因为地盘或时段而吵架之先,现在她俩都隐约表示遗憾,因为她们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据鲁丝说,他曾经告诉她自己是南美人,尽管说话完全没有口音;他是在要和她上床的时候说的这些,或许是为了在解鞋带的同时找些话题来说。
“这样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大男孩……你不觉得他就像个突然间发育起来的中学生?嗯,你该去听听鲁丝是怎么说的。”
若西亚娜有个习惯,每当兴奋地讲述什么的时候总要不断地交叉和分开手指。她告诉我“南美佬”的怪癖,事到如今也不觉得奇异,鲁丝断然拒绝,客人傲然离去。我问起“南美佬”可曾打她的主意。答案是没有,因为他应该知道鲁丝和她是朋友。他了解她们,他就住在这个街区,当若西亚娜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格外留意,看见他付了洋艾酒的钱,向白铁盘里丢进一枚硬币,与此同时向我们这边——仿佛我们在一个漫长的瞬间里丧失了存在——露出一个疏远而又关注的奇异表情,脸上的神情好像沉浸在一个梦幻的瞬间,不愿醒来。尽管这年轻人几乎还是个少年,而且非常俊美,但这样一个表情还是会令人起疑,联想到反复重现的洛朗的梦魇。我立刻把我的猜想告诉了若西亚娜。
“洛朗?你疯啦!不过如果洛朗是……”
糟糕的是每个人都对洛朗一无所知,但琪琪和阿尔贝还是来帮我们权衡各种可能性作为消遣。咖啡馆老板一句话就打破了所有的假设,他一直神奇地聆听着咖啡馆里的所有对话。他提醒我们关于洛朗我们至少知道一点:他力气很大,大到足以用一只手就扼死那些受害者。可就凭那个年轻人,呵呵……有道理,而且天已经晚了,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形单影只,因为那天晚上若西亚娜得和别人过夜,估计已经在阁楼上等她了,某人享有房门钥匙的特权,于是我陪她走到第一个楼梯平台,我看着她上去,忽然间心中无比厌倦,她或许很高兴,虽然她会向我表达完全相反的感受,然后我走向冰天雪地的街道,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直到某一时刻我像平常一样踏上转回街区的路径,身边的人在读着日报的午后版或者透过电车的玻璃朝外看,好像在这个钟点这些街道上还有什么可看似的。
并不是每一次来到拱廊街区都赶上若西亚娜有空;有多少回我只能一个人走在通道里,带着些许失落,直至渐渐感觉到黑夜也是我的情人。到了汽灯燃起的时分,我们的王国开始苏醒,焕发出活力,咖啡馆是休闲与欢乐的渊薮,一天的劳作结束后人们来此尽情畅饮,谈论着报纸的标题、政治、普鲁士人、洛朗及赛马。我喜欢四下里流连杯盏,耐心地期待时机来到,若西亚娜的身影出现在通道的某个拐角或是某个柜台前。如果身边已经有人陪伴,只需一个默契的暗号我就知道何时能和她单独相处;另一些时候她只是微笑,我余下的时间就都消磨在拱廊街中;那是属于探险者的时间,我走进街区里最偏僻的角落,例如圣富瓦拱廊街,和偏远的凯尔通道,尽管其中任意一条(数量众多,今天是普兰斯通道,下次是韦尔多通道,依次类推,无穷无尽)都比露天的街道更吸引我,但这种我凭自己无法再现的漫长悠游最终还是要以维维安拱廊街告终,为了若西亚娜,但不只是为了她,也为了那些防卫的铁栅,陈旧的寓意人像,在珀蒂-派尔通道转角处的阴影,在这个不同的天地中无需挂念伊尔玛,无需按部就班地生活,有的是偶然的邂逅和命运的安排。在这样无章可循的情形下我没法计算时间的流逝,直到我们的话题又回到“南美佬”;有一次我记得看见他从圣马可街的一间门廊下出来,身披一件黑色学士袍,是那种五年前一度流行、与帽尖高得夸张的帽子搭配的样式。我不禁想过去问问他是哪里人,但一想到这种问题可能会招致冰冷的怒气,便打消了念头。然而后来若西亚娜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愚蠢猜想,也许“南美佬”以独特的方式引起了她的兴趣,部分原因是他对同行的冒犯,更多的却是好奇心。她记起来几个夜晚之前曾在维维安拱廊街远远瞥见他的身影,而平日他很少在那里现身。
“我不喜欢他看我们的样子。”若西亚娜说道。“以前我不在乎,可自从你那次说到洛朗……”
“若西亚娜,我开这个玩笑的时候琪琪和阿尔贝跟我们在一起。阿尔贝可是警察局的探子,我相信你知道。如果他认为这个猜测有道理,你觉得他会放过这个机会么?亲爱的,洛朗的脑袋可是很值钱的。”
“我不喜欢他的眼睛,”若西亚娜仍然固执己见,“而且他不看你,他只是用眼睛盯在你身上但不看你。要是哪天他找上我,我保证撒腿就跑,我凭着这个十字架起誓。”
“你在怕一个男孩。要不然就是我们所有的南美人你都觉得像怪物?”
不难想见这样的对话将怎样结束。我们去热内尔街的咖啡馆喝上一杯格罗格酒,我们走过一条条拱廊街,流连于这些街巷中的舞台,我们登上阁楼,我们开怀大笑。在几个星期里——大约如此,幸福的时光很难估算——一切事物都能给我们带来欢笑,甚至连拿破仑三世的愚蠢举动和战争的恐惧也不例外。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欢乐竟然会被像洛朗这种相形之下无足轻重的事件所断送,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洛朗又杀害了一个女人,在博赫加尔街——终于这一次近在咫尺,在咖啡馆里,大家都静默不语,刚才冲进来报信的玛尔特终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某种程度上倒是帮我们舒缓了一下如鲠在喉的郁闷。当天晚上警察局把我们挨个叫去问话,不放过任何一家咖啡馆和酒店;若西亚娜去找她的雇主,我让她去了,明白她需要可以平息一切的无上保护。然而这些事在我心里汇成一种模糊的悲伤——拱廊街不是为了这种事,不该有这种事。我先和琪琪一起喝酒,然后和鲁丝,她找我居中调停,想与若西亚娜重归于好。在我们的咖啡馆里人们喝到酒酣耳热,人声嘈杂中连“南美佬”午夜时的出现都让我觉得顺理成章,他在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要了一杯洋艾酒,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优雅、恍惚而阴郁。对于鲁丝秘史的序曲我表示已经知悉,不管怎样那男孩不是瞎子,人家的私人爱好也不值得这样憎恶,我们还在取笑鲁丝装腔作势的耳光,这时琪琪也屈就承认曾经去过他的房间。赶在鲁丝逼她回答那个不难预料的尖锐问题之前,我想知道房间里是怎么样的。“切,房间有什么可说的。”鲁丝不屑地说,但琪琪已经完全回到记忆中胜利圣母街上的一间阁楼里,像街边蹩脚的魔术师似的变出一只灰猫,许多字迹潦草的纸片,一架占据过多空间的钢琴,但特别是纸片,最后还是那只灰色的猫,它似乎是琪琪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
我任凭她说下去,眼睛一直盯着里面的桌子,心想时机终于来到,我可以毫不突兀地凑到“南美佬”身边,跟他说上几句西班牙语。我几乎就要付诸实施,但现在我不过和许多人一样,自问为什么在某一个时刻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我仍然和鲁丝、琪琪呆在一起,又一次点上新的烟丝,又要了一轮白葡萄酒;我记不清当时抗拒自己的冲动时的感受,但那好像是一道警戒线,感到一旦逾越就将进入危险的区域。然而我现在想来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时我只差一步就可以拯救自己。从什么里拯救?我不禁自问。就是从今天这种境况里:此时我能做的只有自我拷问,而唯一的回答不过是烟草的迷雾和模糊的徒劳的希望,它像一条癞皮狗似的跟着我走过无数街道。
那些汽灯哪里去了?那些卖笑的姑娘哪里去了?
《xxxxx》第六歌第一节
我必须渐渐说服自己艰难时日已经来临,在洛朗和普鲁士人这般威胁下,拱廊街区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返。母亲该是觉察到我的憔悴,因为她建议我吃一点儿补品,而伊尔玛的父母在巴拉那的一个岛上有别墅,他们邀请我去休养,过上一段健康的生活。我请了半个月的假,不大情愿地赶去,上岛前就先和阳光和蚊子结了仇。捱到第一个周六,我随便找了个托辞回到城里,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鞋跟都陷进柔软的沥青里。说起这种愚蠢的游荡,霎时唤起我一段甜美的回忆:当我又一次走进古埃姆斯通道,突然间被咖啡的香气笼罩,这种强烈的感觉早就绝迹于拱廊街中,那里的咖啡总是煮了又煮,淡而无味。我喝了两杯,不加糖,品味着同时嗅吸着,飘飘欲仙。在这之后直到夜色降临,一切闻起来完全不同,市中心潮湿的空气里充满了各种气息(我走路回到家,我记得自己答应了母亲陪她吃晚饭),在每一处氤氲弥漫的所在各种气味都显得分外的生硬和粗暴。黄香皂、咖啡、土耳其烟草、油墨、马黛茶叶,一切闻起来都格外强烈,连太阳和天空也令人感觉更加严酷。在几个小时里我几乎心怀怨恨地忘记了拱廊街区,然而当我又一次穿过古埃姆斯通道(果真发生在岛上度假的那段时候?也许我把同一时段里的两个时刻混淆了,这其实无关紧要)时,咖啡馆里欢乐的打闹无法重现,那里的气味经久未变,而我辨认出市中心酒吧地板上渗出来的陈年啤酒与锯末甜腻烦人的混合物的气味,但或许因为我又在期盼遇上若西亚娜,甚至相信大恐慌和雪季都已过去。我觉得从那时候起自己开始怀疑,欲望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使事情有节奏地运转,将我引上某条通往维维安拱廊街的街道,但也有可能为了不让伊尔玛难过,不让她怀疑我唯一真正的归宿不在此处,我最终温顺地安居于小岛别墅;直到我无法忍受,回到城市,走路走到筋疲力尽,衬衣湿透紧贴在身上,坐在酒吧里喝着啤酒等待,却不知道要等待什么。当走出最后一家酒吧的时候,我发现剩下来能做的只有转身回到街角进入我的街区,喜悦与疲倦以及一种幽暗的挫折感混杂在一处,因为只消看看人们的脸庞就会明白,大恐慌远未停止,只消在泽斯路街角凝视若西亚娜的双眼,倾听她的哀怨:雇主已决定亲自保护她免受潜在的攻击;我记得在两个吻的间隙隐约窥见他的侧影,在门廊的空隙里裹着一件灰色长斗篷抵御冻雨。
若西亚娜不属于那种女人,会因为对方不露面而嗔怪,我甚至怀疑在她心里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我们挽着手回到维维安拱廊街,我们登上阁楼,但随后便意识到我们不像以前那样开心,我们将之统统归咎于街区里所有那些灾难;就要打仗了,真糟,男人们得去参军服役(她使用这些词的时候神情庄重,带着一种无知而甜美的敬意),人们恐惧又愤怒,警察找不到洛朗。他们把别人送上断头台借以安慰自己,就在这天凌晨将要处决那个投毒者,在审理过程中的许多天里他都是我们在热奈尔街咖啡馆里的谈资;但恐惧依然弥漫在拱廊街和通道之中,自从我与若西亚娜最近一次见面后没有任何改变,连雪也没有停。
为了自我安慰,我们去散步,去挑战严寒,因为若西亚娜拥有一件足以令她那些在街角门廊间呵着手或缩在皮手笼里等待主顾的女友们艳羡不已的大衣。我们很少像这样在街巷间恣意游荡,最后我不禁怀疑,我们实际上非常在乎橱窗灯光带来的安全感;一旦走进任何毗邻的街巷(因为也要让莉莉亚娜看看这大衣,再过去一点儿还有弗朗馨),我们便渐渐陷入恐惧,等大衣经过充分的展示之后,我建议回到我们的咖啡馆,两个人沿着克华桑大街飞跑,绕过街区,最终托庇于温暖和友人中间。好在到这个钟点有关战争的记忆已经淡漠,没有人再去哼唱针对普鲁士人的淫秽小曲。手中杯盏满溢,室内炉火熊熊,过路的客人早已散去,留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板的朋友,一帮老主顾。好消息是鲁丝已经向若西亚娜请求原谅,两人在亲吻、眼泪以及互赠礼物中言归于好。所有的事都或多或少与节节相扣的花环相似(但我后来才明白,花环也可以作丧葬之用),因为外面下着雪还有洛朗作祟,我们尽量呆在咖啡馆里,在子夜时分得知老板在同一张柜台后面经营五十年整,理当加以庆祝,于是一朵花连上另一朵,桌上美酒满斟,此时都由老板做东,这样的友情和敬业不容辜负。到了凌晨三点半,琪琪已经酩酊大醉,为我们唱起流行歌剧中最动听的旋律;若西亚娜和鲁丝因为幸福及洋艾酒的缘故相拥而泣;而阿尔贝却心不在焉地把另一朵花编进花环,他建议把今夜最后的一幕安排到罗凯特大街,那里六点整的时候将处决那个投毒犯。老板十分激动,庆典这样结束不啻为半个世纪光荣的劳动划上完美的句号。他主动租来两架马车准备出征,和我们每一个依次拥抱,同时缅怀着他在朗格多克死去的妻子。
然后是更多的葡萄酒,各人对母亲及童年光辉往昔的追忆,若西亚娜和鲁丝在咖啡馆的厨房里烹制了一道绝佳的洋葱汤,与此同时阿尔贝、老板和我相互许诺友谊地久天长,普鲁士人统统去死。洋葱汤和奶酪似乎扼杀了旺盛的精力。我们忽然静寂无语,几近尴尬,直到咖啡馆在栅栏和锁链无尽的响声里打烊,登上马车,仿佛全世界的寒气都在车内恭候。我们本该全挤到一起好暖和些,但老板出于对马匹的人道主义考虑,决定让鲁丝、阿尔贝和自己上第一辆车,而琪琪和若西亚娜——他说她俩就像他的女儿一样——则托付给我。因着老板的那句话我们和马车夫一起嬉笑了一番,身体又恢复了精力,在街道的幻影、呼气的声音、空中响鞭的声音里驶向波平库尔。出于我难以理解的谨慎,老板坚持要我们提前一段下车。大家臂挽着臂以免在冻结的雪地上滑倒,向灯火疏落的罗凯特大街走去。移动的阴影蓦然间现形,化做大礼帽、小步前行的马车,以及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他们刚刚汇聚到大街的开阔处,监狱那更高耸更漆黑的阴影投在人身上。在这样一个隐秘的世界里,人们彼此推搡,酒瓶在手中传递,玩笑在爽朗的笑声和压抑的尖叫中传播,也有突如其来的沉寂,刹那间被火镰照亮的脸庞,而我们继续艰难地跋涉,小心避免掉队,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仰仗集体的意愿才能宽宥自己在此地的出现。行刑的机器设置在五层台阶的石座上面,整个断头台在它与士兵方阵之间的狭小空间里静静地期待着,士兵们的步枪抵在地上,刺刀出鞘。若西亚娜的指甲嵌进我的手臂里,身子颤抖得厉害,我建议她去咖啡馆坐坐,但附近视线所及看不到咖啡馆,而她又坚持呆下去。她挽着我和阿尔贝,不时跳起来想把那断头台看得更清楚些,然后又用指甲掐我,最后她强迫我低下头直到她的嘴唇迎上我的嘴唇,歇斯底里地咬我,轻声呢喃,那些极少从她口中听到的话满足了我的骄傲,仿佛在一瞬间感觉自己成了雇主。然而阿尔贝才是我们所有人中间唯一的赏鉴家;他抽着烟,以比较仪式的异同来打发时间,想象着罪犯最后的表现,以及与此同时在监狱内部履行的程序,对此他知之甚详,至于是从何得知他却讳莫如深。开始的时候我饶有兴味地听着,渴望了解仪式中每一个琐碎的细节,但慢慢地,好像在他、若西亚娜以及周年庆祝之外,有一种类似被遗弃的感觉渐渐侵入我的心。那是无法描述的感觉,觉得一切不该这样发生,有什么在我内心威胁着拱廊街和通道的世界;抑或更糟,我在那个世界的幸福不过是一支欺骗的序曲,一个花朵的陷阱,仿佛那些石膏雕像中的一位递给我一个虚假的花环(那天夜里我已经想到,事情交织在一起就好像花环上的花朵),只是为了一步步陷入洛朗的噩梦,从维维安拱廊街的无辜的陶醉,从若西亚娜的阁楼,慢慢沦为大恐慌,冰雪,无可避免的战争,老板五十年工作的精彩谢幕,黎明时分冰窖似的马车,若西亚娜僵直的手臂。她已经答应不去看,在最后的时刻把脸庞藏进我的怀里。我觉得(这时候栅栏开始开启,卫兵长官发号施令的声音响起)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终点,但不知道是什么的终点,因为不管怎样我还会活下去,在证券交易所工作,时常看见若西亚娜、阿尔贝和琪琪。此时她开始歇斯底里地捶我的肩膀,我尽管不愿意把目光从已经打开的栅栏移开,但还是在那一刻回过头,沿着她介乎惊讶和嘲讽的视线看去,几乎就在老板身旁,我辨认出“南美佬”裹在黑色长袍里微微佝偻的身影。我很奇怪地想到这也以某种方式成为了花环的一部分,仿佛有一只手在黎明前为花环缀上了最后一朵花。我没有想更多,因为若西亚娜贴在我身上喘息着。被门口的两点灯火搅动却未被驱散的阴影里显现出一件衬衫构成的白色斑点,仿佛漂浮在两个黑色侧影之间,因第三个庞大影子的加入而时隐时现。第三个影子向他躬下身,做出或拥抱或劝诫或耳语或让其亲吻某物的动作,然后退到一旁。白点更加清晰,被一群头戴大礼帽身着黑衣的人包围,好像变魔术一样令人目不暇接。白点被两个身影抓了过去,那两人在此之前俨然是断头台的一部分,一把从肩头扯下已经用不着的外衣,人群一拥而上,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叫喊,可能出于任何人之口,出于倚在我身上颤抖着的若西亚娜,或是那白点,伴着一声闷响从架上落下某物,他立时瘫倒在地,惊起一片骚动。我觉得若西亚娜马上要昏厥,她整个身体的重量正沿着我的身体滑下去,就像另一个身体向虚无滑去,我俯身去扶住她。众人方才瞬间的哽结此时爆发出来,仿佛弥撒结束时空中回荡的风琴声(但其实是一匹马闻见鲜血的气味嘶叫起来)。人潮的回落在叫喊和军队的号令声中推搡着我们。若西亚娜靠在我的胃部满怀同情地哭泣起来。我从她的礼帽上方看去,找到了激动不已的老板、心满意足的阿尔贝,还有“南美佬”的侧影。他正沉浸在对断头台的观赏中,士兵们的背影和刽子手的忙碌不时遮住他的视线,只见凌乱的斑点、大衣和手臂之间阴影闪动。人们纷纷离开,去寻觅温热的葡萄酒和睡眠。后来我们也挤进一辆马车赶回街区,在车上谈论着每个人自认为看见的场景,彼此不尽相同,从未相同,因此才更有价值。从罗凯特大街到证券所区的一路上有足够的时间来追忆和讨论当时的场面,为矛盾之处感到惊异,炫耀最敏锐的眼光或最坚韧的神经,以此赢得我们羞怯的女伴们的高度崇敬。
不出所料,在那段日子里母亲觉得我愈发憔悴,并毫不掩饰地抱怨我所表现出的无法解释的漠然。这种态度使我可怜的女友受到伤害,而且必将使我彻底失去先父挚友们的庇护,多亏了他们我才能在证券业获得一席之地。对这样的话只能用沉默来回应,几天后再拿上一盆新的庭院植物,或者买毛线的打折券出现。伊尔玛最善解人意,她一定单纯地相信婚姻会使我迷途知返,而最近一段时间我几乎就要成全她的心愿,但我无法拒绝那样的希望,希望有一天拱廊街区的大恐慌将终结,回家不再是一种逃避,一种对安全的渴求,这渴求在母亲叹着气望着我或在伊尔玛带着娼妓的笑容端上一杯咖啡时就立即消失。那时候我们正处于全然的军事独裁之下,但人们仍为着世界大战渐至尾声而兴奋。市中心几乎每天都会爆发游行,庆祝盟军的节节胜利和欧洲各首府的光复。警察忙于袭击大学生和女人们,商家匆匆降下金属帘门,而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新闻报》总部样刊栏之前聚集的人群。我不禁自问面对可怜的伊尔玛坚持不懈的笑容,行市盘之间令人汗透衬衫的湿热,自己还能撑多久。我开始感觉到拱廊街区已经不再是欲望的归宿。想当初只需随意走进一条街道,在某个街角柳暗花明,毫不费力地临近胜利广场,在那一带小巷里的商铺和覆满灰尘的门厅之间赏心流连,在最合宜的时候走进维维安拱廊街寻找若西亚娜,或者突发奇想,先去帕诺拉马拱廊街或王子拱廊街走走,然后再不无恶意地从交易所旁边绕回来。如今迥然不同,像那天早晨在古埃姆斯通道(从远处闻起来像锯末,像漂白剂)闻到的咖啡浓香,这种慰藉也不可复求。我很久之前就开始接受这个现实,拱廊街区不再是世外桃源,但同时仍抱有一线希望,相信自己能摆脱工作和伊尔玛获得自由,轻而易举地找到若西亚娜的街角。我每一分钟都渴望着回去:不管是面对报刊栏,和朋友们在一起,还是在家中庭院里,特别是当夜幕降临,在那边将点燃汽灯的时候。然而有一种东西拖住了我的步伐,把我留在母亲和伊尔玛身边,是一种模糊的确信,认为拱廊街区已经不再等待我的出现,大恐慌的力量莫之能御。每日里行尸走肉一般进出银行和商家,忍受着买进卖出证券的日常工作,忍受着不绝于耳的马蹄声,那是大队骑警赶去镇压在庆祝盟军告捷的群众,我对自己能否再次摆脱这一切几乎丧失了信心,以至于重返拱廊街区的时候甚至近乎恐惧。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陌生和疏远的感觉。我躲到一间车库的门口,看行人走过,任时间流逝,头一次有这种经历,被迫一点点接受从前自认为属于自己的一切,街道和车辆,衣服和手套,庭院里的落雪和商铺里的人声,直到又一次惊艳,在科尔贝拱廊街遇见若西亚娜,她蹦着跳着亲吻着告诉我,已经没有什么洛朗,街区夜夜欢庆噩梦的终结,所有的人都问起我。好在洛朗总算是完了,可我究竟去了哪里连这都不知道,很多事情,很多吻。我从未这般渴求她,我们从未这般彼此相爱,在她房间里,我从床上伸出手就能碰到的屋顶下,爱抚,闲话,过往岁月的柔情絮语,直到夜色渐渐笼罩了阁楼。你说洛朗?其实是一个卷发的马赛人,一个卑鄙的胆小鬼,藏在自家的阁楼上,他就是在那里刚刚又杀害了一名女性,向破门而入的警察绝望地求饶。他名叫保罗,这个畜生,你想想看,他刚杀死第九个受害者,被拖进押运车,第二区出动了全部警力毫不情愿地保护他,否则他会被人群撕碎。若西亚娜已经有充足的时间来习惯这一切,将洛朗从形象淡漠的记忆中埋葬,但对我而言却太过突兀,难以置信,直到她的快乐感染了我,使我确信再没有什么洛朗,我们又可以在拱廊街街巷间漫步,不必担心门廊里的阴影。我们有必要一起出去庆祝重获自由,而且已经不再下雪,若西亚娜想要去皇宫街的拱窗走廊,在洛朗作祟的日子里我们从未去过那里。我们唱着歌沿珀蒂·尚普大街而下。我许下诺言,当天晚上要带若西亚娜周游街上的夜总会,最后回到我们的咖啡馆,在那里借助白葡萄酒的力量,她将原谅我所有的薄情和隐匿。
在短暂的几个小时里,我为着拱廊街区的幸福时光而肆意畅饮,成功地说服自己大恐慌已经终结,我已完好无损地回到灰浆与花环的天空下;与若西亚娜在拱窗走廊翩翩起舞,彻底摆脱这种飘摇无主状态带来的压力,在我最好的生涯里重生,远离伊尔玛的客厅,远离家中的庭院,远离古埃姆斯通道差强人意的慰藉。此后与琪琪、若西亚娜和老板开怀交谈时,我仍未得悉那个“南美佬”的结局,即使到那时我仍未想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不过是往昔的延宕,是最后的美好时光;他们提到“南美佬”的时候带着嘲弄的冷漠,就像谈论街区里随便一个怪人,只是用来填补聊天中的空隙,并很快被更有趣的话题所取代。“南美佬”在旅店房间里的死亡不过是一条顺道提及的消息,琪琪已经把话题转到将在碧特街一家磨坊里举办的派对。我努力打断了她,向她询问一些细枝末节,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为什么这样做。从琪琪那里我了解到若干琐碎的细节。“南美佬”的名字原来是一个法国姓氏,被我随即忘却,他在福布格·蒙玛特大街突然发病。琪琪在那里的一个朋友告诉她这一切,孤独、昏暗的烛光照在堆满书籍和纸张的壁桌上,那只灰猫被他的朋友收养,旅店老板的怒气,因为后者正在期待泰山大人的来访却赶上了这种事,无名墓地,遗忘,碧特街磨坊里的派对,马赛人保罗的被捕,普鲁士人的无礼,是时候给他们点教训了。就像从花环上除去两朵干枯的花,我渐渐从这一切里摘出来两起在我看来彼此呼应的死亡,“南美佬”和洛朗,一个死在他旅馆的房间里,一个消失在虚无中,被马赛人保罗所取代。二者几乎是同一个死亡,在街区的记忆里一去不返。在那天晚上我仍然相信一切都能回到大恐慌之前,若西亚娜在她的阁楼里再一次回到我的怀抱,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好去派对和郊游,只等夏天来到。然而街上结了冰,战争的消息迫使我每天上午九点都要出现在交易所;凭着那时在我看来一种值得嘉奖的克制力,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我那失而复得的天空,在工作到恶心之后和母亲共进午餐,感谢她使我恢复健康。整个星期里我忙于与证券搏斗,无暇他顾,顶多抽空跑回家冲个澡,换上的衬衫没几分钟又会湿透。原子弹投在广岛,在我的客户中间引发了恐慌,亟需展开一场漫长的战役来抢救那些最危险的股票,在这个纳粹节节败退,独裁者螳臂当车般徒劳挣扎的世界上找到一个光明的前景。当德国人宣告投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人们都拥上街头,我以为自己可以喘息一下,但每天早晨都有新的问题摆在面前。那些日子里我和伊尔玛结了婚,在此前我母亲几乎犯了心脏病,所有的亲戚都归咎于我,或许他们是对的。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既然拱廊街区的大恐慌已经终结,为什么还不能和若西亚娜相聚,重新徜徉在我们的石膏天空下。我猜想是工作和家庭责任束缚了我的脚步。我只知道作为一种慰藉自己偶尔会走到古埃姆斯通道,眼神空洞地向上打量,喝着咖啡,回想那些个下午(每一次回忆虚幻感都多了一分),我只需漫无目的地游荡一阵就能到达我的街区,在暮色中的某个街角找到若西亚娜。我从不愿承认花环已经彻底收结,我再也不能在拱廊街或街巷间与若西亚娜相遇。有段日子我总会想起“南美佬”,在乏味的反复思忖中我编造出一个慰藉,似乎是他为我们杀死了洛朗,也藉着他自己的死亡杀死了我;我借助理性告诉自己,不是这样,是我夸大其词,随便哪一天只要我回到拱廊街区,就能找到若西亚娜,她会为我长久的失踪而惊讶。就这样时光流逝,我呆在家里喝着马黛茶,听着伊尔玛说话(她即将在年底分娩),意兴索然地盘算等到大选的时候该投庇隆还是坦博里尼的票,要不要投弃权票或者索性呆在家里,喝着马黛茶,看着伊尔玛和庭院里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