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玛格丽特·l.泰勒医生给本文提供了最美妙的画面。她的美文《眩晕和剧烈头痛的指导性症状及常用治疗对策》发表在《顺势疗法》杂志(阿根廷顺势疗法协会主办)一九四六年(创刊十四年)四月第三十二期上(自三十三页始)。我们照顾芒库斯庇阿直到很晚。夏日酷暑,它们一个个顽皮任性,反复无常。发育滞后的要特别补充营养,我们用大号陶瓷碗盛上发芽的燕麦喂它们。大的正在换背脊上的毛,须另外放置,裹上毛毯,注意晚上不能和睡在笼子里、八小时进食一次的芒库斯庇阿混在一起。一并感谢伊雷内奥·费尔南多·克鲁斯在前往圣胡安的旅行中让我们第一次了解到“芒库斯庇阿”
我们感觉不好,早上就不好了,也许是大清早吹了热风,当时,对房子全天候眷顾的似火骄阳尚未升起。照顾生病的动物——这工作十一点做——和午睡后对新生儿的身体检查将我们折磨得奄奄一息,维持现状越来越难。我们担心,只要一晚上照顾不周,芒库斯庇阿就会万劫不复,性命不保,而我们也会倾家荡产,遭灭顶之灾。于是,我们不动脑筋地干活,一项接一项地做事,只稍稍歇会儿吃点东西(面包在起居室的桌上和隔板上)或照照镜子(镜子把卧室的视觉面积扩大了一倍)。晚上,我们一头倒在床上,累得睡前不想去刷牙,只能就着灯,把药吃了。我们能听见成年芒库斯庇阿在外面绕着屋子打转。
我们感觉不好。我们中的一个是乌头症。打个比方,如果恐惧导致眩晕,应该服用大量稀释的乌头。“乌头是场强风暴,来得快,去得快。”因为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不为什么事便焦虑不安,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描述其治疗方式呢!一个女人突然面对一只狗,头一下子晕了,晕得厉害。那好,服用乌头。过了一会儿,晕得舒服了,还一个劲地想后退。(这种情况我们有过,不过是泻根症,感觉人和床一起,或者穿过床板,往下坠。)
我们中的另一个是典型的马钱子症。给芒库斯庇阿喂完发芽的燕麦后,也许因为弯腰时间过长,突然感觉脑子在转,不是周围东西转——那是眩晕——是视线在转。意识在脑子里像陀螺仪一般呈环状旋转,外面的世界纹丝不动,只是一味地逃逸,捕捉不住。我们想,也许只是缺磷症。一来怕花香(或是小芒库斯庇阿的香味,它们闻上去有股淡淡的丁香花味),二来体型上也和缺磷症完全吻合:人又高又瘦,老想要冰饮料、冰激凌和盐。
晚上会感觉舒服些。疲倦和寂静——芒库斯庇阿的走动与大草原的寂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对我们帮助不少。有时,我们一觉睡到大天亮,在大有好转的希望中醒来。如果我们中的一个比另一个更早跳下床,两人会悲痛欲绝地目睹溴樟脑症再次发作:以为在朝一个方向走,实际上南辕北辙。太可怕了,明明确信无疑地往卫生间去,突然,脸贴上了光滑的大镜子。我们只当这是笑话,毕竟还有许多活儿在等着,这么早气馁无济于事。我们找出小药丸,不吭声不气馁地执行哈宾医生的医嘱。(也许,私下里我们有轻微的氯化钠症。典型的氯化钠会哭,可没人注意得到。它悲伤,却内敛。它喜欢盐。)
畜栏、温室、奶牛场都有活儿在等着,谁还能尽想些没用的事呢?莱昂诺尔和常格在外头闹闹哄哄。我们拿着体温表、提着洗澡盆出门的时候,他们赶紧扑到工作上,似乎想把劲一下子使完,准备下午偷懒。我们对此心知肚明,庆幸身体依然健康,凡事还能亲力亲为。只要目前状况不继续恶化,不出现剧烈头痛,就可以工作下去。现在是二月,等五月把芒库斯庇阿卖掉,整个冬天就不用愁了。还撑得下去。
芒库斯庇阿花去我们许多时间。一方面,它们头脑精明,心术不正,另一方面,照顾幼崽是个细活,需要细致入微,坚持不懈。完全没必要多产多养,举个例子:我们中的一个把芒库斯庇阿妈妈从温室笼里放出——时间是早上6:30——集中到畜栏的干草上,让它们尽情地蹦跶二十分钟。与此同时,另一个把孩子从编上号的小笼子里——里头放着各自的病历——抱出来,麻利地测出肛温,将超过37c的放回笼子,其余的从马口铁管道输送到妈妈那儿喂奶。也许,这是早上最美的时刻。小芒库斯庇阿和妈妈吵吵嚷嚷,说个不停,让人感动。靠在畜栏边上,我们忘记了即将临近的中午和刻不容缓、无比艰难的下午。突然,我们有些怕看畜栏的地面一再明显不过的紫草症——,还好,过去了。阳光晒走了其他症状,头痛在暗处会发作得更厉害些。
八点是洗澡时间。我们中的一个往澡盆里放整把整把的沐浴盐和麦麸,另一个吩咐常格打来几桶温水。芒库斯庇阿妈妈们不爱洗澡,需要小心地抓着它们的耳朵和腿,像抓兔子那样,把它们无数次地浸在水里。芒库斯庇阿会绝望地毛发直竖,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盐趁机直接渗入娇嫩的皮肤。
接下来,轮到莱昂诺尔给芒库斯庇阿妈妈们喂食,她做得非常出色,食物分配上也从没出过差错。她给它们吃发芽的燕麦,每周再喂两次牛奶加白葡萄酒。我们有些信不过常格,觉得他会偷葡萄酒喝。最好把酒收进屋里,可惜房子太小,日头高照时,葡萄酒会渗出甜得发腻的味道。
如果日子只是机械重复,毫无变化,也许,我说的这些也就千篇一律,毫无用处。最近几天一正赶上断奶的关键期——我们中的一个必须承认——痛苦地承认——:缺硅症越来越显著。它从控制我们的睡眠入手,发动内部攻击,打破稳定性,眩晕的感觉沿着脊椎爬入脑中,好比小芒库斯庇阿沿着畜栏的杆子往上爬(没有其他描述方式)。于是,落入黑甜乡的我们,突然变成芒库斯庇阿玩耍攀爬的那根又酸又硬的杆。闭上眼睛情况更糟。睡意就这样离我们而去,谁也不能睁着眼睛睡觉。我们累得要死,可稍微一迷糊,眩晕的感觉又开始爬,脑子里晃荡来晃荡去,似乎装的全是活物,围着脑袋打转。好像芒库斯庇阿。
太讽刺了。据证明,缺硅症患者缺硅,缺沙。而我们蜗居在沙丘间的小山谷,时刻感受到巨型沙丘的威胁。我们要睡觉,居然会缺沙。
为了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我们花了些时间严格规定服用剂量,发现十二点时,药物反应良好,下午的工作得以顺利进行。也许只会稍稍有些不适,似乎所有物体突然停在面前,竖在那里,一动不动,艺术家的逼真感受。我们怀疑病变了,是白英症,不过,要想拿准,可不太容易。
空气中微微飘浮着成年芒库斯庇阿的毛。午睡过后,我们拿着剪刀和橡胶口袋去铁丝网围成的畜栏,常格把成年芒库斯庇阿聚在那里,准备剪毛。二月的夜里,天气凉爽。芒库斯庇阿舒展开睡觉,靠长毛取暖,不像蜷成一团的动物懂得自我保护,可背脊上却在换毛,换得很慢。毛落在外面畜栏里,风一吹,扬在空中,起一片薄雾,弄得鼻子直痒痒,还穷追不舍地跟着我们进屋。于是,我们把芒库斯庇阿聚在一起,将背脊上的毛剪到半高,注意不影响到它们保暖。毛剪下之后,太短,飞不起来,渐渐落成一层黄色的尘土。莱昂诺尔用水管一浇,每天扫出湿乎乎的一团,扔掉了事。
我们中的一个同时还要安排雄芒库斯庇阿和年轻的雌芒库斯庇阿交配,给每只幼崽称体重,常格高声念出头一天的重量,逐个确认体重增加情况,发育滞后的放在一边,需要特别补充营养。我们一直忙到天黑,只剩下喂第二顿燕麦——莱昂诺尔一会儿就分完了——和把芒库斯庇阿妈妈关起来。小宝宝们尖叫着,执意要留在妈妈身边。母子分离的工作由常格完成,我们站在门廊上监督。八点钟,关门关窗。八点钟,屋里只剩下我们俩。
过去,这是一段甜蜜的时光,可以回忆过去,憧憬未来。可是,自从身体不适以来,独处变得痛苦异常。我们用整理药箱——药品按字母排序,会不小心弄乱——的方式欺骗自己,没有用。到头来,我们会坐在桌旁,阅读阿尔瓦雷斯·德·托莱多的作品(《研究你自己》)或汉弗莱的作品(《顺势疗法导师》)。我们中的一个曾患上间歇性白头翁症:反复无常、好掉眼泪、苛刻暴躁,晚上发病。另一个也是晚上发病,患的是原油症:一切——物品、声音、回忆——都游离于他之上,浑身僵硬麻木。两种病痛毫无冲突,平行发展,可以忍受。之后,也许,睡意就降临了。
我们也不想逐步强调这些笔记的重要性,好比让声音越来越响,直到乐队在悲伤中爆发,再让声音渐渐小下去,索然无味地重归平静。记录下来的状况有些在我们身上发生过(如第二窝芒库斯庇阿出生时的硝化甘油症剧烈头痛),有些正在发生,有些发生在早上。我们认为,有必要将这些阶段记录下来,等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请哈宾医生帮我们添进病历。我们并不能干,记着记着会突然跑题。可是,哈宾医生希望了解所有相关细节。我们晚上听见的刮浴室窗户的声音也许就很重要,也许是印度大麻症。要知道,印度大麻会产生兴奋感,夸大时间和空间。也许逃出了一只芒库斯庇阿,它像所有同类那样趋光而来。
一开始,我们很乐观,没有丧失卖幼崽发大财的美好愿望。我们很早起床,越到后期,时间越发珍贵。一开始,常格和莱昂诺尔的逃跑几乎没有对我们产生任何影响。这两个狗娘养的,没打招呼,没履行合约,昨晚上就这么跑了,还顺手牵走一匹马、一辆两轮马车、我们中的她的一床毯子、一盏乙炔灯和最新一期《阿根廷世界》。畜栏里悄无声息,我们猜到他们跑了,得赶紧放幼崽出来喂奶、准备洗澡用具和发芽的燕麦。我们一直在想,别去想发生的事,埋头工作。别去管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不能骑马去六里外的普安,粮食只够吃一星期了,愚蠢透顶的谣言已经在其他村子散播开来,说我们在养芒库斯庇阿,大家怕染上病,不敢靠近,周围转悠的是无所事事的流浪汉。只有健康地工作,我们才能忍受中午时分,午餐休息(我们中的她草草开一听口条罐头,开一听豌豆罐头,再煎些鸡蛋火腿卷)时困扰我们的不适。我们无法不睡午觉,身体不适比双道锁的门还要无情,把我们锁进荫凉的卧室。就在刚才,我们清晰地回忆起夜间不安稳的睡眠,那种奇怪的、透明的——如果允许我们造出这种表达法——眩晕。早晨起床,直视前方,任何物体——举个例子,比如衣柜——都在做变速旋转,时不时地偏向一边(右边),与此同时,旋转中,同一个衣柜却又好好地停在那儿,静止不动。用不着多想,是仙客来症,治疗几分钟见效,让身体恢复平衡,正常工作和走动。更糟糕的是,午觉睡得正香(每件物品正放得安安稳稳,阳光毫不留情地钉住它们的棱角),听到大芒库斯庇阿畜栏里传来骚动和低语。它们突然不安起来,拒绝静养,静养能帮它们长肉呀!我们不想出去。烈日当空,极易引发剧烈头痛。如今,什么活儿都指着我们,怎么能允许冒险发病呢?可是,确实应该出去。芒库斯庇阿越来越不安分,畜栏里的骚动声闻所未闻,实在没办法继续待在屋里。于是,我们在软木头盔的保护下冲出门去,快速商议之后,分头行动。我们中的她往芒库斯庇阿妈妈笼子那边跑,另一个检查大门关没关好,澳式水塘的水位如何,狐狸或山猫会不会钻进来。我们刚赶到畜栏门口,就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如白化病患者在白色火焰中摇晃不定。我们想接着干活,可惜为时已晚。颠茄症袭来,我们赶紧疲惫不堪地躲进工棚最里面背阴处。面部充血,发红发烫,瞳孔放大。大脑和颈动脉怦怦直跳。矛戳锥刺般的剧痛。头晃痛得厉害。走一步,坠一下,后脑像系着一块秤砣。刀戳锥刺般的痛。爆裂般的痛,似乎要把脑子挤出去。弯下身子更糟,脑子似乎要往外掉,人似乎被往前推,眼睛似乎要蹦出来(似乎这个,似乎那个,怎么也形容不出真正的感受)。声音、晃动、移动、光线,都会加重病情。突然,症状消失了。荫凉霎时带走了病痛。我们心怀感激,想跑动跑动,晃晃脑袋,奇怪一分钟前……可活儿还在那儿。现在,我们怀疑芒库斯庇阿的躁动不安是因为没有凉水喝,没有莱昂诺尔和常格的照顾——它们敏感得很,一定通过某种方式注意到他们不在——,对上午的工作变化也有些奇怪,我们那么笨手笨脚,那么慌慌张张。
这一天不用剪毛,我们中的他负责事先定好的雌雄交配和控制体重,很容易看出从昨天到今天,幼崽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妈妈们吃得不好,总要把发芽的燕麦闻上好久,才不情愿地将温热的食物放入口中。我们默默地做完剩下的工作,如今,夜幕降临有了另一层不愿面对的含义。我们无法像过去那样告别一个既定的、依然正常运转的秩序,告别莱昂诺尔和常格,告别各就各位的芒库斯庇阿。关上家门意味着让无法无天的世界自生自灭,对夜间到凌晨的一切听之任之。我们拖延了很久,直到无法再拖,才偷偷摸摸、互相回避、心惊胆战、忧心忡忡地走进家门。夜晚像一只眼睛在等待着我们。
幸好我们困了,中暑和劳累战胜了心绪不安和互不交流。我们艰难地咽下残羹剩饭:一点煎鸡蛋,牛奶泡面包。什么东西又在刮浴室窗户,屋顶上也有蹑手蹑脚的跑动。没有风,是月圆夜。有公鸡的话,半夜前就会打鸣。我们摸索着服下最后一剂药丸,二话不说,上床睡觉。灯关着——说得不对,灯不是关着,压根就没有灯,屋里浓雾弥漫,屋外圆月高悬——我们想说点什么,问出口的却只是明天怎么办,怎么弄吃的,怎么去镇上。后来,我们睡着了。一小时,就一个小时,拉开窗户的烟灰色的线尚未移到床边。突然,我们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竖起耳朵,黑暗中听得更真切。芒库斯庇阿出事了,听到的是怒吼或惊叫,听得出雌的嗓门尖,雄的嗓门粗。突然,叫声消失了,房里似乎掠过一阵寂静的风。紧接着,叫声又一次划破夜空,越来越高,传得很远。我们不想出去,听听就够受的了。我们中的他怀疑惨叫声究竟来自屋内还是来自屋外,有时候,声音听起来就在屋内。这个小时里,我们患上了乌头症,思维混乱,对错不分。的确,头痛来势凶猛,几乎无法形容。脑袋里,汗毛丛生的皮肤上,有撕裂感,灼烧感,还有恐惧,高烧,苦闷。额头又涨又沉,似乎有股力量在向外拉扯,将一切掏空。乌头症会突然爆发,疼痛难忍,遇冷风则病情加剧,伴有不安、苦闷和恐惧。芒库斯庇阿围着房子转来转去,再说它们还待在畜栏里、锁很结实之类的话无异于自欺欺人。
我们没注意到天亮。一晚上没睡好,只记得定点伸手将小药丸放入口中。五点左右,睡意终于将我们打倒。一会儿前,有人敲起居室的门,越敲越响,怒火万丈。我们中的他只好把拖鞋套在脚上,拖着身子去开门。是警察。警察带来了常格被捕的消息,送回了马车,并怀疑常格擅离主人,犯偷窃罪。得在证供上签个字。一切正常,太阳升得高高的,畜栏里一片寂静。警察看了看畜栏,一个用手帕捂住鼻子,假装咳嗽。我们赶紧说了他们想让我们说的话,签了字。他们几乎一溜烟地跑了,远远地绕过畜栏,盯着它看,也盯着我们看,甚至冒险往屋里看了一眼(屋里空气闭塞,屋前闻得到),几乎一溜烟地跑了。真怪,这些混蛋居然不愿意多看一眼,逃瘟疫似的从侧路上疾驰而去。
我们中的她单方面决定,利用早上干活儿的时间,另一个即刻动身,驾车去找吃的。人和马都挺不情愿,马被拖回来,一口气没歇,有些疲倦。不一会儿,人和马上了路,回头看看,什么都好好的。这么说,晚上在房里吵的不是芒库斯庇阿。得用烟熏死屋顶上的老鼠。一只老鼠居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真让人意外。我们打开畜栏,把芒库斯庇阿妈妈们聚在一起,可是,发芽的燕麦眼看就要没了,它们争抢得厉害,互相撕下对方背脊和脖子上的肉,还见了血。又是呵斥又是鞭打,我们好容易才把它们给分开。这么一弄,奶根本喂不好。幼崽们嗷嗷待哺,有的跑起来晃晃荡荡,有的干脆靠在铁丝网上休息。一只雄芒库斯庇阿莫名其妙地死在笼子门前。马儿不愿小跑,离家十个街区了,还耷拉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气,慢吞吞地前行。一人一马泄了气,只好回头,刚好看见最后一点食物被一抢而光。
我们不再坚持前行,折回门廊。一只幼崽在第一级台阶上奄奄一息,我们抱它起来,放在铺着干草的篮子里,想知道它得了什么病,可它和其他动物一样,不明病因地死了。锁好好的,搞不懂这只芒库斯庇阿怎么跑出来的,是逃跑才会死,还是快死了才会逃跑。我们喂了它十粒马钱子,药丸在嘴里,像十粒小珍珠,它咽不下去。从我们站的位置,能看见一只雄芒库斯庇阿摔倒在前腿上,它想晃一晃站起来,可还是像祈祷似的摔了下去。
叫声传来,声音很近,我们甚至朝门廊的草椅子下望了望。哈宾医生虽然叫我们提防早晨的动物性反应,头痛至此,还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后脑痛,时不时听到一声喊叫:原料药症,像蜜蜂蛰过那样痛。我们脑袋后仰,要不,埋进枕头(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爬上了床)。不口渴,出汗,小便少,叫声刺耳。身体似乎被压伤,一碰就痛,握过一次手,痛得钻心,渐渐地不痛了。我们担心再来一次不同的动物性反应,先是蜜蜂,再是蛇。时间是两点半。
我们想趁光线好、精神好把报告写完。我们中的他应该去镇上,午睡后再去,会太晚赶不回来,一个人在屋里过夜,也许会不好好吃药……静归静,午觉还是睡不着,房里蒸笼般的热,走到门厅,也会被地上、工棚里、屋顶上白花花的热气吓回来。芒库斯庇阿又死了几只,剩下的闷声不响,走近了,才听得到它们在喘气。我们中的她认为还能卖,应该去镇上。另一个记下了话,心里却不以为然。等热气散去,等天黑再说。我们差不多七点出门,工棚里还剩几把吃的。晃晃口袋,掉了些燕麦渣下来,被我们如获至宝地聚在一起。它们闻到香味,在笼子里蹦得厉害。我们不敢放它们出来,每个笼里放一勺,更公平,它们也更满意。我们搞不懂:没把死去的芒库斯庇阿弄出来,怎么会有十个空笼子?部分幼崽怎么会在畜栏里和雄芒库斯庇阿混在一起?不太看得见了,天一下子黑了,常格偷走了我们的乙炔灯。
山上种的是柳树,山道上似乎有人。应该叫个人去镇里一趟,还有时间,还来得及。有时,我们会想:到底有没有人监视?人们有没有那么无知,那么讨厌我们?我们宁可不去想,高高兴兴地关上门,待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我们想查阅资料,防止原料药症,提防更糟糕的动物性反应。我们放下晚饭,高声朗读,可几乎入不了耳。一些句子爬到另一些句子上面。外面还是那样,一些芒库斯庇阿比另一些叫得响,嗥叫声划破夜空,不绝于耳。“cro-talus cascavella症会制造出特别的幻觉……”我们中的他将句子又念了一遍,我们很高兴,居然能如此正确地理解拉丁文,响尾蛇症。啰嗦了点,crotalus和cascavella都是“响尾蛇”的意思。也许,书上不想直接说出动物的名字,免得吓着普通患者。可名字终究还是说出来了,这种可怕的蛇……“其毒素会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我们要抬高声音,才能彼此听见,芒库斯庇阿叫得太响。我们又一次感到它们就在房子附近,在屋顶上,在刮浴室的窗户,在顶窗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不奇怪了。下午,我们就看见许多笼门开着,房门倒是锁得好好的,厨房的灯光照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保护膜。我们声嘶力竭地传授着知识,书上写得非常清楚,语言直接,毫无成见。患者症状描述如下:剧烈头痛,极度兴奋,入睡时病发(还好,我们不困)。脑壳像钢盔一样挤压大脑——说得一点没错。某种生物在脑袋里绕圈游走。(这么说,房子就是我们的脑袋,我们感觉到有人在绕着它走,每扇窗户都是抵御屋外芒库斯庇阿嗥叫的一只耳朵。)脑袋和胸部被铁甲挤压,烧红的烙铁没入头顶,我们无法肯定是否是头顶。一会儿前,灯光抖了抖,越来越暗,下午我们忘了开磨发电。等完全看不见了,我们在书旁点了支蜡烛,将症状全部了解完毕。还是了解清楚的好,免得晚一点——右侧太阳穴尖刺般的痛,这种可怕的蛇,其毒素会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这段已经读过了,单靠一支蜡烛,很难把书照亮),某种生物在脑袋里绕圈游走,这段也读过了,的确是这样,某种生物在绕圈游走。我们没有不安,外面更糟,如果有外面的话。我们把书放下,面面相觑。如果我们中的一个用表情示意越来越高的嗥叫,我们会回到书本,坚信目前的问题就在那儿。某种生物在那儿绕圈游走,对着窗户嗥叫,对着我们的耳朵嗥叫,快要饿死的芒库斯庇阿在嗥叫。
编者按:对于“芒库斯庇阿”(mancuspia)这种动物,作者科塔萨尔曾解释说:
“在《剧烈头痛》中你是怎样创造芒库斯庇阿这个字的?在某种程度上它跟埃及獴有关系吗?”
“不,我给你解释吧。我第一次听到芒库斯庇阿一词时觉得既悦耳又新奇,好像是一位教授创造的。那位教授在我教法国文学的系里当主任。我把短篇小说《剧烈头痛》献给了他。他叫伊雷内奥·费尔南多·克鲁斯,他用这个词是为了说这一类的话:‘天气热得芒库斯庇阿’,‘我饿得芒库斯庇阿’。他用这个词就像用一种残缺不全的口头语,谁也不感到吃惊。我一直不知道是不是他造的这个词,但是我觉得它很迷人,芒库斯庇阿这个字我就记住了。那时,有一天我偶然读到泰勒女博士写的关于剧烈头痛的文章,我正关心这个问题,因为我的头一直痛得厉害,还谈到了顺势疗法的药单子和关于头痛症状的、我觉得充满文学味道的描写,于是我萌生了写一篇短篇小说的想法。我想象的那一对男女差不多像《被占的宅子》那一对男女,但是更含糊一些,因为不清楚他们是两个男人还是两个女人,还是一男一女,他们是不是丈夫和妻子,是不是兄妹俩。总是这样说:‘我们当中的一男’,‘我们中的一女’。是故意写得这么含糊。他们和头痛作斗争,但是头痛变成了动物的形体。随后,我突然看到那些幻想的动物像芒库斯庇阿,并自动给它们取了名字,把这个词变成了名词。”
(摘自访谈录《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引自《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阿根廷)胡利奥·科塔萨尔谈创作》一书,朱景冬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8月版,第116-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