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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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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娜一连三个月未出房门,她身体十分虚弱,面无人色,都说她不行了。可是后来,她又渐渐有了生气。父亲和丽松姨妈都住到白杨田庄,不离她的左右。经过这次打击,她落下了神经衰弱症,稍微有点动静就受不了,有几回还没有多大刺激,就昏过去好久才苏醒。

她始终没有问起于连丧命的详细情况。何必再问呢?她了解得还不够多吗?人人都以为那是意外事故,而她却心中有数,心头保存着折磨她的这一秘密:她知道他们的奸情,而出事那天,她也看见了伯爵闪电式骇人的拜访。

不过现在,她的心灵渐渐涌起温馨而忧伤的记忆,重温她丈夫从前给她的短暂的爱情欢乐。她常常意外地想起于连,浑身不禁一抖,而在脑海里出现的是订婚时期的于连形象,也是在科西嘉的灿烂阳光下她唯一热恋时刻所钟爱的于连形象。人已入土,时光流逝,所有缺点都缩小了,所有粗暴言行都消失了,甚至连薄情负义的行为都淡忘了。对那个曾经搂抱过她的男人,雅娜在他死后却产生一种隐约的感激之情,她不再计较过去的苦痛,而只缅怀幸福的时刻。况且,时光不停地流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遗忘好似积聚的灰尘,覆盖了她的所有回忆和痛苦。此后她就一心扑在儿子身上。

保尔成了偶像,成了至高无上的君主。他们三人则成了奴隶,整天围着他转,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甚至三个奴隶之间还有点相互嫉妒,孩子骑在外公膝上玩了一阵之后,就用劲吻几下外公,母亲在一旁看着就眼红。丽松姨妈一向受人忽视,在这个刚学说话的主人面前也像个仆人,毫无地位,她百般央求,使出全身解数,孩子也只是随便跟她贴贴脸,而他跟母亲和外公却又搂又抱,又亲又吻。两相比较,真有天壤之别,丽松姨妈心中委屈,回房常常独自垂泪。

两年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唯一的营生就是抚养照看孩子。第三年入冬,他们决定去鲁昂,一直住到春天,于是举家迁徙。不料,一住进久无人居的潮湿老房,保尔就得了支气管炎,症状严重,都担心是胸膜炎。这三位亲人吓坏了,都说孩子离不开白杨田庄的空气。病一治好,他们又搬回去了。

从此开始了一长段单调而恬静的岁月。

他们总是围着孩子转,不是在他卧室,就是在大客厅,或者在庭院里。孩子说话结结巴巴的,说出来的话特别逗,一举一动特别滑稽,他们三人都赞叹不已。

母亲还亲昵地叫他“宝来”,保尔发不好这个音,说成“不来”,每回都逗得人大笑不止。此后,“不来”就成了他的小名,大家也不再用别的称呼了。

男爵把孩子的三个亲人叫做“仨妈妈”,由于孩子长得快,“仨妈妈”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给他量个儿。

客厅的门框上用小刀刻了许多道子,标示他每月长的高度。这些道子取名“不来梯”,在全家人的生活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家里又来了一位重要角色,就是小狗“杀杀”。

雅娜只顾照看儿子,早把杀杀丢到一边。小狗由吕迪芬喂养,锁在马厩前的一只旧木桶里,一直孤零零的。

一天早晨,保尔发现杀杀,便嚷着要去抱它。大人提心吊胆,把他领过去。狗欢蹦乱跳地迎接孩子,一下子就混熟,分都分不开,一分开孩子就大嚷大叫。没办法,只好把杀杀松开,放进屋子里。杀杀成了保尔的好朋友,两个形影不离,在地毯上一起滚爬,并排睡觉。不久,保尔连睡觉也离不开杀杀了,就让它上床睡觉了。雅娜担心狗身上有跳蚤,有时干着急。丽松姨妈更怪狗把孩子的感情占去了一大部分,觉得是这个畜生窃取了她渴望得到的这部分感情。

他们同布里维尔和库特利埃两家极少来往,只有乡长和医生二人时而打破古老庄园的孤寂。雅娜目睹了神甫杀害那条母狗的情景,在伯爵夫人和于连惨死的事件中又对他起了疑心,从那以后她就不再进教堂了,并迁怒天主竟派来这种使者。

托比亚克神甫还时常直接攻击这座庄园,说庄园里闹鬼,有恶魔,有永恒叛逆精、有谬误谎言精、有大逆不道精、有堕落污秽精。他所指的正是男爵。

再说,他那教堂空荡荡的无人光顾了。他从田野里走过去,耕田的农民并不停下来同他说话,也不扭头跟他打招呼。大家还把他当成巫师,因为他曾给一个中了魔的女人驱魔。据说他会念咒,能驱妖逐魔,而他说妖魔不过是撒旦戏弄人的把戏。他手按奶牛,挤出来的奶就是蓝色的,牛尾巴就卷成一个圈儿,他口中咕哝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失物就能找回来。

他那狭隘偏狂的头脑,爱钻研有关魔鬼的宗教书籍,了解撒旦在人世出现的历史、魔力的种种表现和变幻莫测的影响、撒旦所拥有的全部手段和惯用的伎俩。他有一种特殊的使命感,要同这个随造化而来的神秘魔力搏斗,因此学会了教士手册上各种除妖降魔的咒语。

他总觉得魔鬼在黑暗中逡巡,因此嘴里随时念叨这句拉丁话:“犹如怒吼的狮子游荡,寻觅可以吞噬的东西。”

大家都怕他那暗藏的法力,一种恐惧的情绪蔓延开来。就连他的同事,那些无知的乡村神甫,也都多少把他看成是个懂巫术的人,既敬畏他们推想他所掌握的法力,也敬重他那无可指责的苦修生活,因为他们把魔王当成一种信条,总对这种魔力显现时所详细规定的仪式感到迷惑,往往把宗教和魔力混为一谈。

托比亚克神甫遇见雅娜时不再打招呼了。

丽松姨妈弄不明白怎么可以不去教堂,老处女看到这种情形,胆怯的心灵又不安又忧虑。毫无疑问她是虔诚的,毫无疑问她还去忏悔并领圣体,然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知道。

她单独和保尔在一起的时候,就低声向他讲仁慈的上帝,讲到开天辟地的那些神话时,孩子还多少听一听,可是她说必须深深地、深深地爱仁慈的上帝时,孩子有时就问道:

“他在哪儿呢,姨奶?”

她指了指天上,说道:

“在那上边,不来,可是不要说出去呀。”

她是害怕男爵知道。

不料有一天,不来却对她说:

“仁慈的天主,他哪儿都在,就是不在教堂里。”

显然他把姨奶那些神秘的启示告诉外公了。

孩子长到十岁,母亲却像四十岁的人了。保尔长得很壮实,活蹦乱跳,敢爬树,可是知道的东西不多。他讨厌念书,一讲课他就打断。每次男爵让他念书的时间稍长点儿,雅娜马上就来干预:

“现在让他玩玩去吧,他还太小,别累着他。”

在雅娜的眼里,他始终是半岁或一岁的孩子。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孩子会走了,能跑了,说话就跟个小大人似的了。她还总是提心吊胆,又怕孩子摔着,又怕他凉着,又怕他活动多了热着,又怕他吃多了撑着,又怕他吃少了影响长身体。

孩子长到十二岁,出现了一个大难题:去不去参加初领圣体的仪式。

一天早晨,丽松姨妈来找雅娜,对她说不能这样下去了,该让孩子接受宗教教育,完成初步的义务了。她极力劝说,列举各种理由,首先要考虑和他们有来往的人的看法。雅娜动心了,犹豫起来,但还举棋不定,说是等一等再说。

过了一个月,雅娜去拜访德·布里维尔子爵夫人时,子爵夫人随口问道:

“令郎保尔,大概是今年初领圣体吧?”

问了个措手不及,雅娜只好答道:

“是的,夫人。”

这句简单的话一出口,她就决定下来了,回去也没有同父亲商量,就求丽松姨妈领孩子去参加教理学习班。

头一个月顺利过去了,可是有一天傍晚,不来回家时嗓子哑了,第二天就咳嗽起来。做母亲的发慌了,问他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他在班上表现不好,让神甫罚站,在教堂门口的穿堂风里一直站到下课。

于是,雅娜便把孩子留在身边,亲自教他宗教的基础知识。然而,尽管丽松姨妈一再恳求,托比亚克神甫认为保尔受教育不够,不准他参加初领圣体班。

第二年照旧不准。男爵气坏了,干脆说孩子无须相信那种无稽之谈,无须相信耶稣化体领圣体仪式中的那种幼稚象征,教徒吃的面包和喝的葡萄酒,象征耶稣的肉和血,长大也能成为一个正派人,于是他决定把孩子培养成基督教徒,不必当个守教规的天主教徒,成年之后做什么人,由他自己选择去吧。

过了不久,雅娜去拜访布里维尔夫妇,可是这次他们没有回拜,她不禁诧异,深知这些邻居礼数是很周到的。后来,倒是德·库特利埃侯爵夫人傲慢地向她透露了其中的缘故。

侯爵夫人仗恃丈夫的地位、地道的世族爵衔和万贯家财,一向以诺曼底贵族的王后自诩,并以真正王后的身份君临一切,讲话毫无顾忌,是和颜悦色还是声色俱厉,要视情况而定,随时随地告诫、指正或者夸奖别人。雅娜去拜访时,那位贵妇人冷冰冰地寒暄两句之后,便口气生硬地又说道:

“社会分成两部分,信天主和不信天主的。信天主的,即使是最卑微的人,也是我们的朋友,都平等相待,至于其他人,同我们毫不相干。”

雅娜觉出矛头所指,便反问道:

“不去教堂做礼拜,难道就不能相信天主吗?”

侯爵夫人答道:

“不能,夫人。信徒要到教堂去祈祷上帝,就像我们要到住宅去找人一样。”

雅娜受到伤害,反驳道:

“上帝无处不在,夫人。至于我本人,从心底相信上帝是慈悲的,可是,一旦有些神甫插在上帝和我之间,我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侯爵夫人站起来:

“神甫举着教会的旗帜,夫人,谁不跟这面旗帜走,那就是反对上帝,也反对我们。”

雅娜早已站起来,她气得浑身发抖:“夫人,您相信的是一个派别的上帝,而我相信的是善良人的上帝。”

说罢,她略一鞠躬便走了。

庄户间也议论纷纷,指责雅娜不让不来去初领圣体,他们本人并不去做弥撒,也不去领受圣事,或者按照教会的正式规定,仅仅在复活节去领受圣事,然而对孩子们却是另一码事,宗教毕竟是宗教,谁也不敢在这一教条之外去教育孩子。

这种异议,雅娜自然看在眼里,她心中愤慨的是,人人都这么妥协退让,都这么昧着良心,都这么胆小怕事,内心深处都怯懦得要命,外表却用各种体面的脸谱来掩饰。

男爵亲自指导保尔学习,教他拉丁文。孩子母亲只叮咛一句话:“千万别累着他。”她总是不放心,在书房附近转悠,男爵不准她进去,否则她随时都要打断学习,问孩子:“你脚不冷吗,不来?”或者:“你头不疼吗,不来?”有时干脆阻拦教师:“别让他说话太多啦,他嗓子会喊哑的。”

小家伙一下课,就跟母亲和姨奶去管理园子。现在,他们对园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到春天,三个人就栽树苗、撒种子,看着种子发芽长高,都乐不可支。他们还修剪树枝,剪下鲜花好扎成花束。

小家伙的最大心事就是蔬菜生产,他管理四大畦菜地,精心栽种了矮莴苣、直立莴苣、宽叶莴苣、窄叶莴苣、大叶生菜,各种各样食用叶子的家常蔬菜。他松土、浇水、锄草、栽苗,有两个妈妈当帮手,他就当是雇用的短工来使用。一连几个小时,她们跪在菜地里,裙子和双手都沾满了泥土,在那里用一根指头在暄土上插个坑,把菜苗栽进去。

不来长大了,已满十五岁,在客厅的身高阶梯也指到了1.58米。然而,他整天跟两个女人和一个上世纪的可爱老头儿混在一起,不见世面,头脑始终天真幼稚,什么也不懂。

一天晚上,男爵终于提起上中学的事,雅娜一听就哭起来,丽松姨妈也吓坏了,躲到昏暗的角落里。

孩子的母亲答道:

“他学那么多知识有什么用呢?我们就把他培养成一个乡下人,让他做个乡村绅士就行了。许多贵族都这样,他也可以管理田地。在这座宅子里,我们生活过来,到死为止,他也可以在这儿高高兴兴地生活,一直到老。人还有什么奢求呢?”

然而,男爵摇摇头,说道:

“将来你怎么交代呢?他长到二十五岁,如果来问你: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这全怪你,怪你这做母亲的太自私。我感到没有能力做什么事,出息不了。按说,我生来并不是这个命,不该过这种默默无闻、穷极无聊的生活,是你没有见识,只知道疼我爱我,才把我害到这种地步。到那时他来埋怨你,你又怎么回答呢?”

雅娜一直流泪,她央求儿子说:

“你说,不来,将来你绝不会责备我溺爱你,是吧?”

这个少年不禁吃惊,答应说:

“是的,妈妈。”

“你这话是真的吗?”

“是啊,妈妈。”

“你愿意在这里住下去,是吧?”

“是啊,妈妈。”

这时,男爵提高嗓门,口气坚决地说:

“雅娜,你无权支配孩子的这一生。你这样做太不像话,简直是在犯罪。你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断送孩子的一生。”

雅娜双手捂住脸,呜呜悲咽,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这辈子命好苦……命真苦啊!现在和他在一起,总算过上安静的日子……可是又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他一走……我孤单单一个人……今后怎么办呢?……”

她父亲站起来,过来坐到她身边,抱住她,说道:

“还有我呢,雅娜!”

雅娜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激动地亲他,但还哽咽不止,边抽噎边说道:

“是啊。也许……你的话有道理……爸爸。我是太糊涂了,也难怪,我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好了,我愿意让他上学去。”

不来不大明白要怎么安排他,也跟着哭鼻子了。

于是,这三位妈妈都过去又抱又亲,又爱抚又鼓励。然而上楼躺到床上之后,每人都很伤心,独自垂泪,就连一直控制自己的男爵也不例外。

他们决定新学年开始的时候,送保尔到勒阿弗尔中学上学。因此整个夏天,他又加倍受到宠爱。

雅娜一想到要和儿子分开就唉声叹气,她给儿子打点行装,就好像他要离家十年不归似的。到了十月份,开学的头天夜晚谁也没睡觉,一早起来,两位妇女和男爵送保尔,一同上了马车,赶着两匹马便匆匆出发了。

先前他们去过一次,到学校选好了寝室的床位和教室的座位。这次到了学校,雅娜整理带来的衣物,放进一个小五斗柜里,有丽松姨妈当帮手还忙了一天。带的东西太多,只装进去四分之一,雅娜便去找校长,想再要一个柜子。总务叫来了,他说衣物太多是个累赘,根本用不着,按学校规定,不能再给第二个柜子。雅娜犯愁了,又决定到一家小旅馆租一间客房,并关照老板,孩子一说需要什么东西,他就得马上亲自送去。

事情安排妥当,他们到码头海堤上兜了一圈,观赏出出进进的船只。

凄凉的夜幕降临,城里渐渐点亮灯火。他们走进一家餐馆,可是谁也不饿,都眼泪汪汪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道一道菜送到眼前,又几乎原封不动地端下去。

从餐馆出来,他们缓步走向学校。学校大院灯光黯淡,大大小小的孩子从四面八方涌来,都有家长或者仆人护送,许多孩子哭哭啼啼,隐隐听得见一片啜泣声响。

雅娜和不来久久拥抱。丽松姨妈用手帕捂着脸,站在身后,早被人忘记了。男爵心里也很难受,但是他要缩短这种惜别的时间,急忙把女儿拉走了。马车停在大门口,他们三人上了车,连夜返回白杨田庄。

在昏暗的车上,不时发出一阵呜咽。

第二天,雅娜从早哭到晚。第三天,她吩咐套车,便去勒阿弗尔城了。不来离家之后,似乎已经安下心来,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同学,在会客室陪妈妈时都坐不稳,总想出去跟同学玩耍。

此后,雅娜隔一天跑一趟,还把不来接回来过星期天。在孩子上课的时候,她也舍不得走开,又无事可干,就独自坐在学校的会客室里。校长派人请她上楼去,当面劝她少来几趟。她根本没把这种劝告放在心上。

于是,校长发出警告,如果她再总来打扰,她儿子课间不得娱乐,上课不能专心听讲,那么校方就不得不请她把孩子领走。校方还发函通知了男爵。这样,雅娜就被看住,形同囚徒,不准擅自离开白杨田庄了。

她等待假日的心情,比她儿子还要焦急。

雅娜越来越心烦,开始在周围一带游荡,她带着杀杀那条狗,独自一人整天散步,胡思乱想。有时她坐在悬崖上眺望大海,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她穿过树林,一直走到伊波镇,追寻萦绕在记忆中的游踪。太遥远了,太遥远了,当年她在这一带游玩时,还是一个沉浸在美梦中的少女。

她每次见到儿子,总觉得已经阔别了十年。不来一天天长大成人,雅娜也一天天衰老下去。现在看来,她和父亲好像兄妹了。至于丽松姨妈,从二十五岁起就花容凋谢,老相再也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同雅娜倒像姊妹了。

不来学习不大用心,初二留级,初三好歹通过,到了高一又蹲一年,念到结业的修辞班,他已经二十岁了。

不来长成了青年,高高个头儿,金黄头发,两鬓朦胧已初生颊髯,髭胡须毛已隐约可见。每逢礼拜天,他主动返回白杨田庄。他早就学会骑马,只需租一匹马,路上跑两小时就到家了。

礼拜天一清早,雅娜就同姨妈和父亲到路上去迎候。男爵渐渐驼背了,走起路来像个小老头儿,双手背在后面,生怕摔个嘴啃泥。

他们沿着大道慢慢走,有时坐到沟边喘口气,举目眺望有没有骑马的人出现。天边白色地平线上一出现个黑点,这三位亲人就挥动手帕,于是,不来就策马飞驰,一阵旋风似的冲到面前,吓得母亲和姨奶心里直扑通,喜得外祖父直喝彩:“真棒!”还像个残疾人那样手舞足蹈。

保尔比母亲高出一头多,但是母亲总拿他当小孩子,还这么问:“不来,你脚不冷吗?”午饭后,保尔抽支烟,在台阶前散散步,雅娜就推开窗户,冲他喊道:“听我的话,不来,别光着脑袋出去,你会着凉的。”

保尔要骑马连夜赶回去时,雅娜更是提心吊胆:

“千万别跑得太快啦,我的小不来,要小心,想一想你可怜的母亲,你要是出点事儿……”

不料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雅娜接到保尔一封信,信中说他第二天不回家了,因为有些朋友组织游乐会,邀请他参加。

这个星期日一整天,雅娜都惶恐不安,仿佛要大祸临头似的。挨到星期四,她实在受不了,便乘车去勒阿弗尔。

她感到儿子变样了,但又说不清有什么变化,只觉得他情绪很高,说话的声调更有男子气了。他就像提起一件极为自然的事情那样,突然对母亲说:

“对了,妈妈,今天你既然来了,那么,这个星期天,我就不回白杨田庄了,我们还有一次聚会。”

雅娜惊呆了,一时瞠目结舌,就好像听儿子说要去新大陆一样。过了半晌,她终于能说话了:

“噢!不来,你怎么啦?告诉我,出什么事儿啦?”

儿子笑起来,抱住母亲答道:

“嗳,一丁点儿事也没有,妈妈。我要跟朋友一起玩玩,我都这么大了。”

雅娜无话可答,在返回的路上,她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头脑里便涌现各种各样的怪念头。她的不来,从前那个小不来,已经认不出来了,她头一回发觉儿子长大了,不再属于她了。什么!这个长出了胡须、有了准主意的棒小伙子,居然就是她儿子,就是从前让她栽菜的她那可怜的小家伙!

一连三个月,保尔只是偶尔回家看看亲人,而每次总火烧火燎地急着要走,每次到傍晚就争取早走一小时。雅娜慌了神儿,男爵极力劝慰,一再对她说:

“随他去吧,这孩子,已经二十岁了。”

然而一天早晨,来了一个穿戴不大体面的老人,他操着德国口音用法语说:

“我要见子爵先生。”

他恭恭敬敬,连连向雅娜施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只脏乎乎的皮夹子,说道:

“我有一张字条要交给您。”

说着,他打开一张油糊糊的纸递过去。雅娜接过字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抬头瞧瞧那个犹太人,再看一遍字条,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人胁肩谄笑,解释道:

“我这就告诉您。令郎要用一点钱,而我知道您是一位好母亲,也就借给了他一点儿,叫他应急。”

雅娜不寒而栗:

“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向我要呢?”

那犹太人解释了半天,说这是一笔赌债,第二天中午之前必须还清,而保尔还未成年,向谁也借不到一文钱,若不是他出面“帮这个小忙”,这个年轻人就要“丧失信誉”了。

雅娜想叫男爵来,可是她意乱心烦,要站却站不起来。末了,她对那个高利贷者说:

“劳驾,您帮我摇摇铃好吗?”

那人迟疑一下,怕是什么圈套,他讷讷说道:

“您若是觉得不方便,我就再来一趟吧。”

雅娜摇了摇头,示意留步,她这才起身摇铃。然后,二人四目相对,一声不吭地等候。

男爵来了,他当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借据上的数目是一千五百法郎。他付了一千法郎,同时凝视那个人,说道:

“记住别再来了。”

那人谢过,施了一礼,转身溜走了。

外祖父和母亲马上动身去勒阿弗尔,到了学校一问才知道,保尔有一个月没上学了。校长收到四封由雅娜签字的请假信。每封信里都附上一份医生证明,自然全是假的。他们看了大惊失色,呆在那里面面相觑。

校长十分遗憾,带他们去警察局。当天,两位家长就在旅馆下榻。

第二天,他们在城里一名娼妓家中找到了年轻人。外祖父和母亲带他回白杨田庄,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雅娜用手帕捂着脸,一直掩泣。保尔却若无其事地望着田野。

他们用一周时间就发现,最近三个月他负债已达一万五千法郎。债主们知道不久他就成年了,也就没有急着上门讨债。

家里人没有盘问他,只想以温情把他夺回来,给他做好吃的,越发娇养宠惯他。正值春季,他们还在伊波给他租了一只船,好让他在海上游玩,尽管雅娜担心得要命。

但是他们不让他骑马,怕他又跑到勒阿弗尔去。

他整天无所事事,常常好发脾气,有时态度很粗暴。男爵担心他这样完不成学业,而雅娜想到又要分离,就六神无主,但又无法妥善安排他。

忽然有一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听说他同两名水手一起出海了。他母亲惊慌失措,顾不上戴帽子,连夜跑到伊波。

海滩上站着几个男人,等待那只船返航。

海上出现一点灯火,摇曳着渐渐靠近。保尔并不在船上,而是让人把他送到勒阿弗尔去了。

警方寻找也毫无线索。他上次藏身处的那个妓女也不见了,她把家具卖掉,付了房租,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这个女人写的两封信,倒从保尔在白杨田庄的卧室里发现了,信中表明她爱保尔爱得发狂,提到去英国,还说她筹措到了所需的费用。

庄园的三位主人过起寂寞惨淡的日子,如同下到阴森的地狱受精神的折磨。雅娜的头发已经花白,经过这次变故就全白了。她总是天真地想,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打击她。

她收到托比亚克神甫的一封信:

夫人,上帝的手已经压到您的头上。您不肯把儿子交给他,他就夺走您的儿子,丢给一名娼妇。接到上天的这一训谕,您还不睁开眼睛吗?天主的大慈大悲是无量的。您回来跪到他面前,也许能得到他的宽恕。您若是来敲他居所的门,我是他卑微的仆人,一定给您开门。

雅娜把这封信放在膝上,寻思了很久。这个神甫所讲的,也许是真的。于是,宗教上各种模糊的概念,一齐来折磨她的良心了。难道上帝同凡人一样,也爱嫉妒和报复吗?假如他不嫉妒,那么就无人怕他,无人崇拜他了。上帝以世俗的情感显灵,无疑是为了让人更好地了解。正是这种怯懦的怀疑促使犹豫不决的人、心神不宁的人走进教堂。雅娜心中产生了同样的情绪,于是一天傍晚天黑的时候,她跑去叩本堂神甫住宅的门,跪倒在瘦小的神甫脚下,祈求宽恕她的罪过。

神甫答应她先宽恕五分,上帝总不能把全部恩惠,赐给还住着男爵那种人的一个家庭。他强调说:

“不久您就会感受到天恩的神验。”

果然,两天之后,她收到儿子的来信,而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就把这封信看成是神甫许诺的宽慰的开端。

我亲爱的妈妈:

不必挂念。我现在在伦敦,身体很好,只是急等钱用。我们一文钱也没有了,有时连饭也吃不上。我这女伴是我全心爱的人,她为了不离开我,拿出全部积蓄,五千法郎全用光了。要知道,我已经以名誉担保,先要还上她这笔钱。反正我也快成年了,你若是肯从爸爸的遗产中先挪给我一万五千法郎,那就太好了,这能帮我摆脱困境。

再见,亲爱的妈妈,衷心地拥抱你,也拥抱外祖父和丽松姨奶。但愿不久能见到你。

儿保尔·德·拉马尔子爵

敬上

他来信啦!可见他没有忘记她。雅娜根本不去想他来信是为了要钱。既然他没钱了,那就给他汇去呗。钱算什么!关键是他给她来信啦!

雅娜拿着信哭着跑去给男爵看,丽松姨妈也被叫来了。这是谈他的信啊,他们逐字逐句地重读了一遍,每句话都议论一番。

雅娜从绝望情绪中一下跃入希望的狂喜,她极力为保尔辩护:

“他准能回来,他写来信,就是快回来了。”

男爵头脑冷静得多,他说:

“来不来信也一样。他为了那个女人离开了我们。他没有犹豫就走了,说明他爱她胜过爱我们。”

雅娜心头骤然一阵剧痛,当即萌发了一种仇恨,恨那个夺走她儿子的情妇,这是难以缓解的一种野性的仇恨,是嫉妒的母亲的一种仇恨。在这之前,她的思念全在保尔身上,并没有想到是那贱女人引他走上歧途的。现在,男爵的话猛然把她点醒,向她揭示了那个敌手的巨大威力,她这才感到在她和那个女人之间开始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她也感到宁可失去儿子,也不愿同那女人分享她儿子的感情。

他们汇去一万五千法郎,又一连五个月没有得到音信。

忽然,一位代理人前来清理于连遗产的账目。雅娜和男爵二话未说,过了账目,甚至放弃了本该属于母亲的用益权。保尔回到巴黎,收到十二万法郎。此后半年中,他写了四封信,简单谈了谈他的情况,结尾表达感情的话也很冷淡。信中这样写道:

我在工作,我在交易所里找了一份差使。几位亲爱的老人,希望有一天我能回白杨田庄拥抱你们。

信中只字不提他的情妇,这种缄默比他写满四页纸来谈论她还说明问题。从这些冷冰冰的信中,雅娜感觉出那个隐伏在后面的狠毒女人,母亲的死敌——娼妇。

三个孤寂的人总商量如何救出保尔,可又束手无策。到巴黎走一趟吗?有什么用处呢?

男爵常说:“别管他,等那股热恋劲消磨尽了,他自己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来了。”

他们的生活十分凄凉。

雅娜和丽松瞒着男爵,时常一道去教堂。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保尔的音信,忽然一天早晨,他们收到一封绝望的信,三人都吓得面如土色。

我可怜的妈妈:

我完了,如果你不来救我,我无路可走,只好开枪自杀了。我搞一笔投机生意,原以为有绝对把握,不料却失败了。我若是不偿付,那就名誉扫地,彻底破产,此后再也不可能做什么事情了。我完了。再重复一遍:我宁可开枪自杀,也不愿忍辱偷生。如果没有一位女子的鼓励,也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我的上帝,我还从未向你提起过。

亲爱的妈妈,我衷心地拥抱你,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别了。

保尔

信中附了一叠生意上的单据,表明这次赔本的详细情况。

男爵当即回信说,他们尽快设法解决。随后,他就动身去勒阿弗尔多方咨询,抵押了一部分庄田,筹措到款子,给保尔寄去了。

年轻人写来三封信,一谢再谢,表达了深深的思念之情,并说他将立刻回来拥抱几位亲爱的老人家。

他没有回来。

整整一年时间过去了。

雅娜和男爵正打算动身去巴黎找保尔,最后一次尝试规劝他,忽又接到一封简笺,得知他又回到伦敦,正在创建汽轮航运公司,名为“保尔·德拉马尔公司”。他在信中写道:

这次肯定大运亨通,也许能发大财。一点风险也没有。现在你们就能看到各种优厚条件。将来我再去看你们的时候,就会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了。如今,要摆脱困境,只有经商才是出路。

三个月之后,汽轮航运公司破产了。因票据上有违法情况,要传讯公司经理。雅娜心里一急,神志失常达好几个小时,然后就卧床调养了。

男爵再次赶到勒阿弗尔,询问了情况,拜访了一些律师、经纪人、公证人、执达吏等,了解到德拉马尔公司亏空二十三万五千法郎。于是,他又抵押产业,这次连白杨田庄和两处庄田都抵押出去,才凑足一大笔款。

一天晚上,男爵在一个经纪人的事务所里,正办理最后的手续,突然中风倒在地上。

飞马去报告噩耗,待雅娜闻讯赶来,男爵已经死了。

雅娜把父亲的遗体运回白杨田庄。经受这次打击,她完全垮了,精神麻木呆滞,连悲痛欲绝的能力都丧失了。

无论两个女人怎么哀求,托比亚克神甫也不同意把男爵的遗体移入教堂。因而在黄昏时分,没有举行葬礼,就草草将男爵埋葬了。

保尔是从他公司破产的一个清算人那儿得知这一死讯的。当时他还在英国藏身,写信来深表歉意,听到这一不幸消息时已经太晚,未能回来参加葬礼。信中还写道:“不过,亲爱的妈妈,你已经把我拉出困境,我也就要返回法国,不久就能拥抱你了。”

雅娜神志相当模糊,外界的什么事情都好像不明白了。

丽松姨妈已经六十八岁了,这年暮冬时节患了支气管炎,后来又转为肺炎。她在平静中咽气的时候,还喃喃说道:

“我可怜的小雅娜,我要去见仁慈的上帝,祈求他可怜可怜你。”

雅娜给姨妈送葬,她看着泥土落到棺木上,心想不如自己也一死了之,以免再受痛苦,再想伤心事,有了这种绝念,身子也就不觉瘫软下来。恰好这时候,一个健壮的农妇一把将她抱住,就像抱孩子一样把她送回去。

雅娜在姨妈临终的床头守了五夜,这回被一个不相识的村妇送回邸宅,她丝毫也不抵制,任凭那个既温柔又严厉的女人摆布,只觉疲劳和痛苦一齐袭来,极度困乏,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睡到半夜醒来,只见壁炉台上一灯荧然,一个女人睡在扶手椅上。这人是谁呢?她认不出来了,于是从床沿探过身去,借着小油灯摇曳的微光,想要辨认这人的相貌。

这张面孔仿佛见过。然而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这女人睡得很安稳,头歪到肩膀上,软帽掉在地下。看那年龄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看那身体很健壮,脸色红润,膀阔腰圆,显得很有力量。她的两只大手耷拉在椅子的两侧,头发开始花白了。雅娜经历了巨大的不幸,刚从沉睡中醒来,神志还迷迷糊糊,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女人。

她肯定见过这张面孔!那是从前呢,还是最近的事呢?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让这种疑问纠缠得焦躁不安,于是悄悄地起床,踮着脚尖凑过去,要仔细瞧瞧这个睡着的女人。这正是在墓地把她扶起来,又安置她睡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

不过,她在从前哪个时期,在别的地方遇见过吗?还是她以为认得,而其实仅仅是昨天留下的模糊印象呢?再说,这人怎么在这儿、在她的房中呢?这是为什么?

这女人抬起眼皮,瞧见雅娜,就忽地站起来。这样,两个人面对面离得很近,胸脯几乎挨上了。陌生的女人咕哝道:

“怎么?您起来啦!大半夜的,您这样会闹出病来的,躺下,好不好?”

雅娜问了一句:

“您是谁呀?”

可是,这女人却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搂住,像男人那样有力,又将她抱回床上去。女人俯身把雅娜放在衾被上时,几乎压到她身上,这时女人已止不住眼泪,边哭边狂热地吻雅娜的脸蛋、头发和眼睛,泪水洒了雅娜一脸,同时喃喃说道:

“我可怜的少夫人,雅娜小姐,我可怜的少夫人,您一点也认不出我来了吗?”

雅娜这才惊叹道:

“嗯,罗莎莉,我的孩子呀!”

说着,她伸出手臂,搂住罗莎莉的脖子,连连亲她,同她紧紧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两个女人的眼泪也流在一起。

罗莎莉先冷静下来,说道:

“好啦,要听点儿话,别着凉了。”

她又整理好衾被,几面掖好,再把枕头放到她当年女主人的头下。雅娜忆起往事,浑身还在颤抖,欷歔不已。过了半晌,她终于说道:

“你是怎么回来的,我可怜的孩子?”

“嗐!”罗莎莉答道,“你现在孤单单一个人,我怎么能看着你这样不管呢?”

“点上蜡烛吧,让我好好看看你。”雅娜又说。

等点燃蜡烛,放到床头柜上,两个女人默默无言,相互凝视了很久。后来,雅娜把手伸给她当年的使女,低声说道:

“我见到你绝对认不出来,我的孩子,要知道,你变多了,不过还没有我的变化大。”

眼前这个身体瘦削、面容憔悴的白发妇人,居然就是当年那个美丽鲜艳的少妇,罗莎莉端详着,答道:

“真的,您也变了,雅娜夫人,超过了正常的变化。不过也该想一想,我们可是有二十四年没见面了。”

二人不作声了,重又陷入沉思。后来,雅娜讷讷地问道:

“至少,你的生活一直挺遂心的吧?”

罗莎莉有些迟疑,怕勾起特别痛心的回忆,她支支吾吾地说:

“哦……可以……还可以……我倒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错……我的日子比您好过。只有一件事总叫我心里难受,就是没有一直留在这里……”

她戛然住口,猛然意识到自己没留神触及这一点。雅娜倒是非常温柔地说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孩子,不是件件事儿都能遂心如意的。你也守寡了,对吗?”

继而,她心里一阵惶恐不安,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又问道:

“你还有……还有别的孩子吗?”

“没有了,夫人。”

“那么,他呢,就是你……你那儿子,他现在怎么样啦?你还满意吧?”

“满意,夫人,他是个好孩子,干活很冲。半年前他结了婚,把我的庄子接过去了。这不,我又回到您身边来了。”

雅娜激动得发抖,低声问道:

“这么说,我的孩子,你不再离开我啦?”

罗莎莉回答得非常干脆:

“没错,夫人,我全都安排好了。”

接着,她们又沉默了片刻。

雅娜不由自主地暗自比较她俩的一生,不过现在,她并不感到心酸,已然安于不公正的残酷的命运了。她又问道:

“你丈夫怎么样,他待你好吗?”

“嗯!夫人,他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一点也不懒惰,挺会攒钱的。后来他害肺病死了。”

这时,雅娜特别想了解详细情况,干脆从床上坐起来:

“喏,我的孩子,对我讲讲吧,把你这一生都讲给我听听。如今,我听到这些会感到好受些的。”

于是,罗莎莉把椅子挪近,坐下来开始讲她自己的情况,谈到她那所房子、她周围的人,谈得很细,全是乡下爱唠叨的生活琐事,她还描述她家的院子,一件件叙说令她想起好时光的那些往事,有时还咯咯笑起来,嗓门也渐渐提高,这是庄户主妇指使人养成的习惯。最后,她把底儿全交了出来:

“嘿!如今嘛,我倒有了一些产业。我什么也不用怕了。”

接着,她又有点心神不安,压低声音说道:

“说到底,我这全是托您的福,因此,也得先说好,我可不要工钱。嗳!不要。嗳!真的不要!您若是不答应,那我就走了。”

“你总不能白侍候我吧?”雅娜又说道。

“嗳!不就侍候嘛,夫人。给钱!您还要给我钱!其实,我的钱差不多也赶上您的了。您胡乱抵押、借债,还有利息滚利息,您知道还剩下多少钱了吗?知道吗?不知道吧?那好,我敢说您的年金未必有一万法郎。不到一万法郎,听明白了吧?还是我来给您理个头绪吧,尽快着手做。”

她的嗓门又高起来,谈到欠息不及时清还,谈到有破产的危险,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由于女主人的脸上隐隐浮现一丝感动的微笑,她就急得嚷起来:

“这可不是笑着玩的,夫人,要知道没有钱,就只能受苦受累了。”

雅娜又抓住她的双手,握住久久不放,她心里总萦绕着这个念头,实在憋不住,便慢条斯理地说道:

“唉!我呀,就是没有运气,步步都不顺。我这一生交了厄运。”

然而,罗莎莉却摇摇头,说道:

“话不能这么说,夫人,话不能这么说。只怪您结婚选错了人。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了解,怎么就能随随便便结婚呢。”

她们就像两个老朋友那样,继续促膝谈心。

太阳升起来了,她们还在娓娓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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