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不肯去佛罗里达,她要去东田纳西见老熟人。她抓紧一切机会在柏利耳边喋喋不休,劝他改主意。柏利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是她的独生子。此刻柏利的屁股正搭着椅子边儿,俯身去看餐桌上杂志橙色版面的体育专栏。“柏利,你瞧,”她说,“你瞧瞧,你倒是读读看这个呀。”她站在柏利面前,一手叉在干瘦的胯上,一手在他秃脑门前哗啦啦晃着报纸。“这儿有个自诩与社会‘格格不入’的逃犯,刚从联邦监狱越狱,正向佛罗里达逃窜。你看看这里说的,他对那些人都干了些什么哟。你倒是看看哪。我是决不会把我的孩子们往那儿引的。要不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啊?”
柏利不理她,仍旧埋头看杂志。她只好扭头去找孩子妈——一个穿便裤的年轻女人,脸盘子好似卷心菜一样宽,一副无知单纯的样子。她头上扎一方绿头巾,头顶系了个结,活像一对兔耳朵,正坐在沙发上,喂一个小宝宝吃罐里的杏子。“孩子们去过佛罗里达啦,”老太太说,“你应该把他们往别处带带,他们才能知道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儿,才能长点儿见识。他们还从没去过东田纳西呢。”
孩子妈充耳不闻,八岁的小男孩约翰?韦斯利抢着应道:“你要是不想去佛罗里达,干吗不干脆在家里待着呢?”他身子粗壮,戴副眼镜,正和小女孩朱恩?斯塔一起坐在地上看滑稽小报。
“就是让她在家称王,她也不干,一天也不愿在家待。”朱恩?斯塔一头黄毛,说话间头也不抬。
“啊,要是这个人,这个‘格格不入’捉住了你们,怎么办?”老太太问。
“我会扇他一耳光。”约翰?韦斯利说。
“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在家待。”朱恩?斯塔说,“她怕吃亏。我们上哪儿,她都要跟去。”
“好了,大小姐,”老太太说,“下次你再求我给你卷头发的时候,你倒是试试看。”
朱恩?斯塔说自己天生就是卷发。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第一个上了车,准备停当。她把一个大大的黑色旅行袋安置在角落里,看去像是河马的脑袋。旅行袋下还藏了个篮子,里面趴着只猫咪——皮迪?西恩。她可不愿让它独自在家待上三天,它会想死她的,也许还会不小心碰动煤气开关,窒息而死。她儿子柏利肯定不愿带着一只猫进汽车旅馆。
她坐在后排中间,边上坐着约翰?韦斯利和朱恩?斯塔。柏利和孩子妈带着那个宝宝坐在前排。早上八点三刻,他们出发驶向亚特兰大城外,当时里程表的读数是55890。老太太记下了这个数字。她预备回来后再看一眼里程数,她觉得那一定会很有意思。二十分钟后他们驶入了市郊。
老太太脱下白布手套,和钱包一起放在后挡风玻璃前的架子上,舒舒服服地坐着。孩子妈还穿着那条便裤,头上也仍旧系着方绿头巾。老太太头戴一顶草编的海军蓝水手帽,帽檐上插着一束白紫罗兰,身穿一袭印有小白点的海军蓝连衣裙,领口袖口都滚着带花边的白色蝉翼纱,领口还特意别上了一枝布做的紫罗兰,里面暗藏着个香袋。万一发生车祸,她死在公路上,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她是位有品位的太太。
她说她料到今天是个出行的好日子,不冷不热。她还提醒柏利,公路限速五十五英里,巡警藏在广告牌和小树丛背后,就等着你来不及减速时逮你呢。对着沿途的诸般景色,她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这边的石山,那边公路两旁偶尔露出的蓝色花岗岩;这边斜坡上红得发亮的黏土,隐隐有紫色的条纹;那边的各种农作物,给大地镶上了一道道绿边……阳光下,树木遍体泛出银白色的光泽,最难看的那几株也闪闪发亮。孩子们在看漫画,孩子妈已经睡着了。
“我们快点穿过佐治亚,省得还要多瞅它两眼。”约翰?韦斯利说。
“我要是个小男孩,”老太太说,“我就不会这么说我的家乡。田纳西是绵延的高山,佐治亚是一座座秀丽的小山。”
“田纳西穷山恶水,”约翰?韦斯利说,“佐治亚也是个烂地方。”
“说得对。”朱恩?斯塔附和道。
“我小的时候,”老太太交握着青筋暴突的干瘦手指说,“孩子们对家乡啦,父母啦,万事万物啦,都更加谦恭。那时候人人如此。哦,你们看,看那个黑小孩!好可爱!”她指着间棚屋前站着的一个黑人小孩说。“这不就是一幅画吗?”她问。大家都扭头去看后挡风玻璃外的那个黑孩子。他也冲他们挥了挥手。
“他没穿裤子。”朱恩?斯塔说。
“他可能根本就没裤子穿吧。”老太太解释说,“乡下的黑人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有的他们不一定有。要是我能画画,我一定把这幅画画下来。”
孩子们彼此交换了漫画书看。
老太太说自己可以帮忙抱抱娃娃,孩子妈把宝宝从前排递了过去。老太太把小孩儿放在膝上摇着,给他讲沿途的景物。她转着眼珠,噘着嘴,把那张皮革一样干瘦的脸贴在宝宝光滑柔嫩的小脸上。婴儿间或向她展现出一个恍惚的笑容。他们驶过了一大片棉花地,中间一圈篱笆围住五六个坟堆,好似一个小岛。“快看那片坟地啊,”老太太指着说,“那是个老宅的集葬地。是种植园时代的事儿啦。”
“种植园在哪儿?”约翰?韦斯利问。
“随风而逝随风而逝本为小说《飘》的英文书名,该书以种植园为背景。这里指种植园不复存在了。了,”老太太说,“哈哈。”
孩子们看完了手头所有的漫画书,打开饭盒吃起午饭来。老太太吃了块花生酱三明治,嚼了枚橄榄,看到孩子把盒子和纸巾往车窗外扔,她赶忙制止了。穷极无聊的时候,他们开始做游戏。一人指着一片云让那两人猜它像什么。约翰?韦斯利指了朵像牛的云,朱恩?斯塔说是牛,约翰?韦斯利说不是,是辆车。朱恩?斯塔说他耍滑头,两人就隔着老太太扭打起来。
老太太说,要是他们不闹的话,可以给他们讲个故事。她讲故事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摇头晃脑,就像是在演戏。她说,她做姑娘的时候,佐治亚贾斯珀的一位埃德加?阿特金斯?提加顿先生追她。她说,他长得很帅,是位绅士,还每周六下午都给她带个西瓜,上面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e.a.t.。她说,哦,有那么个周六,提加顿先生照旧带了个西瓜,当时家里没人,他就把西瓜放在前廊上,驾着他那辆破车开回了贾斯珀。可她那次却没能吃上西瓜,她说,一个黑孩子看到瓜上那三个字母,就把瓜给吃了。这个故事让约翰?韦斯利乐得不行,他笑啊笑啊笑个不停,朱恩?斯塔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的。她说她决不会嫁给一个只在周六给她带西瓜的男人。老太太说,她倒是不介意嫁给提加顿先生,谁让他是位绅士,而且在可口可乐的股票一上市时就屯了不少呢?她还说,他死了刚没几年,死时手上有一大笔钱。
他们在“尖塔”停下,那里卖烤肉三明治。“尖塔”坐落在蒂莫西郊外一块空地上,墙上粉着灰泥,木结构的框架,既是加油站又充作舞厅。老板是个胖子,叫瑞德?萨米?博兹,店里四处挂着牌子:“尝尝瑞德?萨米远近驰名的三明治。除此之外,别无二家!乐呵呵的大胖小子。手艺没得说!瑞德?萨米时刻为您效劳!”同样的招牌在方圆几英里的公路上也随处可见。
瑞德?萨米正躺在“尖塔”外的空地上,脑袋伸进一辆卡车的底盘下。不远处有一株不高的楝树,树上拴着只一英尺高的灰猴,唧唧叫着,看到孩子从车里跳出来奔向它,赶忙回身上树,爬到最高的枝上去了。
“尖塔”里面是个昏暗而狭长的房间,一边是柜台,一边是几张餐桌,中间是舞池。大家在自动唱机边一张木板桌旁坐下,瑞德?萨米的大个子老婆过来等着他们点菜。她皮肤晒得黝黑,比头发和眼珠还要黑。孩子妈向唱机里投了枚硬币,点了一曲《田纳西华尔兹》,老太太说这曲子老让她忍不住脚痒。她问柏利可愿共舞,但他只干瞪着她,一言不发。她天生就快活,而他却不然,长途奔劳令他精神紧张。老太太的褐色眼睛闪闪发亮。她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想象自己是在跳舞。朱恩?斯塔要求放首曲子,让她能跟着跳踢踏舞,孩子妈又投了枚硬币,点了首快曲风的。朱恩?塔斯走进舞池,跳起踢踏舞来,是她常跳的那一支。
“真可爱啊。”瑞德?萨米的老婆倚在柜台上说,“你愿意做我的小女儿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愿意,”朱恩?斯塔说,“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真可爱啊。”那个女人又说了一遍,客气地撇了撇嘴角。
“你还真不害臊。”老太太嘘道。
瑞德?萨米走进来,让他老婆别在柜台上磨蹭,快去弄菜。他的卡其布裤子刚好拉到胯骨,上身穿件衬衫,肚子悬在中间,像袋饭食一样左右摇晃。他走过来挨着边上的桌子坐下了,半是叹气半是吆喝。“无奈啊,”他说,“无奈。”他拿一方灰手帕去擦红脸膛上的汗珠。“这年头都不知道该信谁,”他说,“我没说错吧?”
“人心不古啊。”老太太说。
“上星期来了俩家伙,”瑞德?萨米说,“开着辆克莱斯勒,是辆旧车烂车,可还能开,那俩年轻人瞧着挺正常,说是在厂里干活。你知道吗,后来我就让他们赊账加了油。我干吗要那么做呢?”
“因为你是个好人!”老太太马上接口。
“嗯,太太,我觉得也是。”瑞德?萨米说,老太太的话似乎让他颇为感动。
他老婆同时端着五个盘子过来上菜,一手拿两个,还有一个搁在手臂上,愣是没用托盘。“上帝的这个青青世界,再也没人能信得过了,”她说,“一个都找不出来,一个都找不出来啊。”她望着瑞德?萨米,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没读到逃犯的消息?那个越狱的‘格格不入’的人?”老太太问。
“他要是在这儿为非作歹,我一点儿都不奇怪,”那个女人说,“要是他知道这一带,他肯定会来。要是他知道钱柜里有两分钱,他肯定会……”
“行了,”瑞德?萨米说,“去给他们拿可口可乐。”那个女人出去端剩下的盘子了。
“好人难寻啊,”瑞德?萨米说,“日子越来越难过。我记得当年我们出门,门都不用上锁。现在可不成了哟。”
他和老太太聊着过去的好日子。老太太说她觉得这笔账都该算到欧洲人头上去。她说,欧洲人那副急吼吼的样子,让人以为我们浑身上下都是钱。瑞德?萨米说,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不过她说得完全正确。孩子们冲到外面炽热的阳光底下,去看亭亭如盖的楝树下那只猴子。它正忙着捉身上的跳蚤,捉到后用牙细细地咬,像在品味佳肴。
吃完饭,他们顶着午后炙热的阳光继续上路。老太太打着盹儿,隔几分钟就被自己的呼噜扰醒一下。快到图姆斯博鲁时,她又醒了,记起她年轻时候曾到过这附近一座古老的种植园。她说,屋子前面有六根白柱子,通往屋门前的那条小路两旁种着橡树,小路两边有两座小小的木制凉亭,你和追你的人在园子里散完步,可以坐在那里歇会儿。她清楚地记得从哪条路那么一拐就是这里。她知道柏利不愿浪费时间去看一幢老屋,可她越说就越忍不住想去再看一眼,看看那两座一模一样的小凉亭是不是还在。“屋里有个暗格,”她狡黠地说,明知不是实话但又希望这话听上去千真万确,“相传谢尔曼谢尔曼(shevman,1820—1891)美国内战时期的名将,曾火烧亚特兰大。来的时候,这家人把家里的银器都藏在了那里面,但从来没人找到过……”
“哦!”约翰?韦斯利说,“我们去看看!我们一定能把它们找出来。我们把每块木板都戳个洞,把它们找出来。谁住在里面?我们要从哪儿拐进去?嘿,爸爸,我们难道就不能在这里拐一下吗?”
“我们都没见过有暗格的屋子!”朱恩?斯塔扯着嗓子叫道,“我们去看看那个有暗格的屋子吧!嘿,爸爸,我们难道就不能去看看有暗格的屋子吗?”
“离这儿不远,我知道的,”老太太说,“二十分钟都要不了。”
柏利直视前方。他的下巴和马蹄铁一样硬。“不去。”他说。
孩子们开始大声抗议,尖着嗓子说要去看有暗格的屋子。约翰?韦斯利伸脚去踢前排椅背,朱恩?斯塔则吊在她母亲的脖子上,在她耳边悲悲切切地哀鸣,说他们放假的时候也找不到乐子,他们的要求从来得不到满足。宝宝也哇哇大哭,约翰?韦斯利使出吃奶的劲儿去踢前排椅背,他父亲感到肾脏受到一次次撞击。
“够了!”他大吼一声,把车停到了路边,“你们能不能统统给我闭嘴?现在统统给我闭嘴。你们要是不闭嘴,我们哪儿都不去!”
“这对孩子们来说可是一次难得的教育机会。”老太太嘀咕。
“好了,”柏利说,“给我听着:我们就只在这里绕一次。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回头开上一英里,有条土路,从那儿拐进去,”老太太指着路,“刚刚经过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
“一条土路?”柏利哼哼。
他们回头向土路进发,老太太又想起了屋子别的好处:前门上有块漂亮的镜子,大厅里有盏烛灯。约翰?韦斯利说那个暗格许是在壁炉里。
“你们不许进去,”柏利说,“你们根本不知道那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你们在前面跟人说话,我绕到后门从窗子跳进去。”约翰?韦斯利出了个主意。
“我们都待在车上不下去。”他母亲说。
他们拐上了那条土路,车子颠簸不止,淡红色的尘土四下飞扬。老太太想起,那个时候都是土路,一天只能走上三十英里地。这条土路起起伏伏,冷不丁还有水洼。路基不结实,有的地方直冲到沟渠里去。他们一会儿在坡顶上,下面方圆几英里都是树木绿油油的树冠,一会儿又到了红土坑里,上方的树木布满尘土。
“那个地方最好马上就到,”柏利说,“不然我要掉头了。”
这条路似乎成年累月都没人走过。
“不远了。”老太太说,说话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来。她臊得满脸通红,双眼发直,双脚一撑,碰翻了角落里的旅行袋。旅行袋一晃,遮住篮子的报纸下嗷的一声窜出了猫咪皮迪?西恩,直跳到了柏利的肩膀上。
孩子们被从座位上重重地掼了下来,母亲紧紧抱着宝宝从车门里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老妇人被抛到了前排。车子翻了个个儿,冲进了路边的沟渠,左半边车身陷了下去。柏利和那只猫还在驾驶座上。满身灰条纹的猫咪生着张白色的大脸和一个橙色的鼻子,仿佛一只毛毛虫贴在柏利的脖子上。
孩子们一发现自己的手脚还能动,就爬出车子,大叫:“我们出车祸了!”老太太蜷在仪表盘下,希望自己受了伤,这样柏利就不会马上冲她发火了。车祸发生前,她那个可怕的念头是:那幢她记得那么真切的老屋不在佐治亚而在田纳西。
柏利用双手把脖子上的猫扯下来,向窗外一棵松树的树干狠狠扔了过去。然后他下车去找孩子妈:她背靠干涸的红土沟的沟壁坐着,抱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娃娃,她只脸上被划伤了一道口子,扭伤了一边肩膀。“我们出车祸了!”孩子们尖叫着,声音里有阵狂喜。
“可惜一个人都没死。”朱恩?斯塔失望地说,老太太正从车里一瘸一拐地出来,帽子还搭在脑袋上,但前面的帽檐撕破了,俏皮地翘起来,那束紫罗兰也歪到了一边。除了那两个孩子,大家都坐进了沟渠里,试图从巨大的惊吓中平复下来。他们浑身直哆嗦。
“也许会有辆车路过。”孩子妈哑着嗓子说。
“我觉得我伤到内脏了。”老太太边说边摁了摁半边身子,但没人理她。柏利的牙齿格格打颤。他的黄色运动衫上印着几只亮蓝色的鹦鹉,脸色和衣服一样蜡黄。老太太暗自决定不要提屋子在田纳西的事儿。
十英尺之上才是路面,他们只能看到路对面的树冠。他们坐着的沟渠后面,是片更大的树林,树木高大、阴森又茂密。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不远处的山头上出现了辆车,车开得很慢,车里的人好像在看着他们。老太太站起身来,挥舞着胳膊,像演戏似的,要引起他们的注意。车子慢慢地驶过来,绕了个弯儿,一时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再次出现。在他们刚越过的那座山头上,车开得更慢了。那是一辆黑色的大车,车身破旧,像一辆灵车,里面坐着三个男人。
车在他们头顶上停下了。司机面无表情,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们坐着的地方看了几分钟之久,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扭头向另外两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两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是个穿黑裤子的年轻胖子,红色运动衫的胸前压印着一匹银色的牡马。他绕到他们的右侧,半张着嘴巴站在那里盯着他们,脸上挂着淫邪的笑容。另一个年轻人穿着卡其布裤子和蓝色条纹上衣,一顶灰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脸。他从左边包抄过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司机下车站在车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比那两个人要年长些,头发刚开始变白,戴着银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个学者。他那张长脸上生着不少皱纹,没穿衬衫,也没穿汗背心,只穿一条绷得过紧的蓝色牛仔裤,手上拿顶黑帽,还握着支枪。那两个年轻人也有枪。
“我们出了车祸!”孩子们叫道。
老太太有种异样的感觉,那个戴眼镜的人她在哪儿见过。他很面熟,她好像一直都认识他,但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他向前走了几步,迈下了路基,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生怕滑倒。他穿一双棕白相间的鞋子,但没穿袜子,露出又细又红的脚踝。“下午好,”他说,“我看到你们翻车了。”
“我们的车翻了两次!”老太太说。
“就一次,”他纠正说,“我们都看见了。试试他们的车看还能不能开,希拉姆。”他对那个戴灰帽的年轻人轻轻说。
“你们干吗带枪?”约翰?韦斯利问,“你们要用枪干什么?”
“女士,”那人对孩子妈说,“麻烦你让你的孩子们坐下来,好吗?孩子们让我心里发毛。我要你们都坐在原地不要动。”
“你凭什么命令我们?”朱恩?斯塔问。
众人身后的那排树木像一张血盆大口一样大张着。“过来吧。”孩子妈说。
“听我说,”柏利突然大吼,“我们现在有麻烦了!我们现在……”
老太太一声尖叫,摇摇晃晃立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她说,“我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了。”
“没错,太太。”那人微微笑着应道。即便被人认出了,他好像也很开心。“不过,太太,要是你没认出我,对你们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柏利猛一扭头,对他母亲说了句什么,就连孩子们听见都大吃一惊。老妇人哭了出来,“格格不入”脸涨得通红。
“太太,”他说,“你别难过。男人有时候有口无心。我想他不是故意那么跟您说话的。”
“你不会冲一位老太太开枪,对吧?”老太太说着从袖口抽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格格不入”用大脚趾在地上钻出一个小洞,然后又用脚把洞填上。“我讨厌被逼上绝路。”他说。
“听我说,”老太太简直要扯破嗓子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凶。我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
“是的,太太,”他说,“世上最好的人家。”他笑起来露出一排坚硬的白牙。“我妈是最好的,上帝再没造出比她更好的人了,我爸有颗金子般的心。”他说。那个穿红色运动衫的年轻人已经绕到了他们身后,枪别在胯上。“格格不入”蹲在地上。“看住那些孩子,波比?李,”他说,“你知道的,孩子让我心里发毛。”他看着这六个人在他身前挤作一团,似乎有些害臊,好像他一时口拙,不知说什么是好。“天上没有一片云,”他望着天说,“既没有太阳又没有云。”
“是的,是个好天。”老太太说。“听我说,”她说,“你不该自称‘格格不入’,我知道你心肠是好的。我一见你就知道。”
“都别说话!”柏利大吼,“都别说话!都闭嘴,让我来!”他像一个起跑线上的运动员那样蹲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但却一动没动。
“谢谢,太太。”那个“格格不入”说着用枪托在地上画了个小圈儿。
“修这车,我要花个半小时。”希拉姆一边检查掀起的引擎盖一边说。
“你和波比?李先带他和那个小男孩走远点儿。”“格格不入”指着柏利和约翰?韦斯利说。“这两个年轻人有话问你们,”他对柏利说,“麻烦你们跟他们到树林里去。”
“听着,”柏利开口说,“我们有了大麻烦!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嗓子又粗又哑,眼睛和他运动衫上的鹦鹉一样蓝,一样专注。他还是一动不动。
老太太伸手去扶正帽檐,好像她要随他一起去树林,但帽檐却掉在了她手上。她直着身子盯着帽檐,一分钟后,才松手让帽子落在地上。希拉姆拉住柏利的胳膊往上拽,像是在帮一个老头儿。约翰?韦斯利攥住爸爸的手,波比?李跟在后面。三人向树林走去。走到幽暗的外围,柏利一转身靠在一棵灰不溜秋、光秃秃的松树干上,叫道,“妈,我去去就来,等着我。”
“快回来!”他母亲尖叫,但他们已经消失在树林里了。
“柏利,我的孩子啊!”老太太凄惨地喊道,但却发现自己正盯着蹲在她面前的“格格不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绝望地说,“你一点儿都不凶。”
“不,我不是个好人。”过了一会儿“格格不入”说,他像是认真琢磨了一下她的话,“但我也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我爸说我是个狗杂种,和我那些兄弟姐妹不同。‘你知道的,’我爸说,‘有些人活一辈子也不会问生活是什么,有些人却要知道生活的意义,这个男孩子就是后一种人。他样样都要弄清楚!’”他戴上黑帽,突然仰起头,然后又转向密林深处,好像又害起臊来,“真抱歉,在诸位女士面前,我居然没穿衬衫。”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说,“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把身上的衣服给埋了。等境况好点再说,现在就这么凑合着吧。现在身上穿的是从过路人那里借来的。”他解释道。
“这没关系,”老太太说,“柏利的箱子里也许还有件衬衫。”
“我这就去看看。”“格格不入”说。
“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孩子妈叫道。
“我爸很厉害,”“格格不入”说,“什么都瞒不过他。但他从没被当局抓到什么把柄。他知道怎么去搞定一切。”
“你只要试一试,也可以做个普通人。”老太太说,“想想看,安顿下来,舒舒服服过日子,不用老想着后有追兵,多好啊。”
“格格不入”用枪托去刨地,像是在考虑这回事儿。“没错,太太,老是有人在后面追。”他小声说。
老太太正站直身子俯视着他,注意到他帽子后面两块肩胛骨是那么单薄。“你作祷告吗?”她问。
他摇摇头。她只看到两块肩胛骨间的那顶黑帽晃了一晃。“不。”他说。
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一片寂静。老妇人猛地把头一扭,听见树梢里一股风声穿过,像一阵悠长而满足的吸气。“柏利,我的儿啊。”她大叫。
“我唱过一阵子福音,”“格格不入”说,“我几乎什么都干过。当过兵,陆军和海军都当过,国内国外都待过。结过两次婚,给人抬过棺材,在铁路上也干过,种过地,见过龙卷风,有一次看见一个人被活活烧死。”他抬头望着孩子妈和紧挨着她坐的小女孩,她们脸色一片惨白,目光呆滞。“我还见过一个女人被鞭打。”他说。
“祷告,祷告,”老太太说,“祷告,祷告啊……”
“我打记事起,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坏孩子,”“格格不入”近乎梦呓般地说,“但有时难免做点儿错事,被送进监狱。我被活活埋了。”然后他抬起头,平稳的目光攫住了老太太所有的注意。
“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开始祷告了,”她说,“你第一次被送进监狱是为了什么?”
“右边是一堵墙,”“格格不入”说着又抬头望了望无云的天空,“左边是一堵墙。顶上是天花板,脚下是地板。我不记得是为什么了,太太。我坐着想啊想啊,想要想起到底是为了什么,可直到今天,我也想不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就要想起来了,但从来没有想起来。”
“也许你进去是个误会。”老太太嗫嚅道。
“不对,”他说,“不是误会。他们给我下判决书了。”
“你准是偷了什么东西。”她说。
“格格不入”微微冷笑着。“别人的东西我还没有哪样稀罕呢。”他说,“监狱里有个医生头儿说我是因为杀了我爸才被送进去的,但我知道他在说谎。我爸在一九一九年死于流感,跟我没有任何干系。他被埋在霍普韦尔山浸礼会教堂,你可以亲自去看看。”
“要是你祷告的话,”老妇人说,“耶稣会帮你的。”
“没错,”“格格不入”说。
“那你为什么不祷告?”她问,浑身突然因喜悦而颤抖起来。
“我不需要帮助,”他说,“我自己应付得蛮好。”
波比?李和希拉姆从树林里溜达了出来。波比?李手上拎着件印着亮蓝色鹦鹉的黄色运动衫。
“把那件衣服扔给我,波比?李。”“格格不入”说。运动衫飘过来落在他的肩头,他拿下来穿上。老太太说不出看到运动衫她想到了什么。“不,太太,”“格格不入”边扣扣子边说,“我发现犯罪没什么了不起。既可以这么干也可以那么干。杀死一个人或者从他车上卸下个轮胎,都一样,因为你迟早会忘记你做过什么,只是为你的行为受到惩罚。”
孩子妈发出了沉重的喘息声,好像喘不上气了。“太太,”他问,“你和那个小女孩愿意跟波比?李和希拉姆去那边会你丈夫吗?”
“好,谢谢你。”孩子妈声音微弱地说。她左胳膊无力地垂着,另一只胳膊抱着熟睡的宝宝。“帮帮那位太太,希拉姆,”她挣扎着要爬出沟渠的时候,“格格不入”说,“还有波比?李,你牵着那个小女孩的手。”
“我不要牵他的手,”朱恩?斯塔说,“他让我想起一头猪。”
那个胖子脸红了,大笑一声,拽着她的胳膊跟在希拉姆和她母亲身后把她拖进了树林。
独自面对着“格格不入”,老太太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天上既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她身边除了树林之外,空无一物。她想告诉他他得祷告。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发现自己在说“耶稣啊耶稣”,意思是耶稣会帮你,但听上去,她像是在诅咒耶稣。
“是的,太太。”“格格不入”说,好像也赞同她似的。“耶稣让一切都不再平衡。他和我一样,只是他没有犯罪,而他们能证明我犯了罪,因为他们有对我的判决书。当然,”他说,“他们没给我看判决书。所以我现在自己来签。很久以前我就说过,在你们做过的每件事情上都要签名,保留一份副本。这样你们就会知道你们做过什么,你们就可以按罪量刑,看看罪行和刑罚是不是能对得上,最后你们就会有东西证明别人对你们不公道。我说自己‘格格不入’,”他说,“是因为我没法把我做过的坏事与我受到的惩罚对应起来。”
树林里传出一声划破寂静的尖叫,紧接着是一声枪响。“太太,你想想看这公平吗?一个人受尽惩罚,而另一个人则根本没有受到惩罚。”
“耶稣啊!”老妇人大叫,“你出身好人家!我知道你不会冲一位妇道人家开枪!我知道你家世很好!求求你!耶稣啊,你不该冲一位老太太开枪。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太太,”“格格不入”越过她看向远处的树林说,“没有尸体给过抬棺材的小费。”
又是两声枪响,老太太像一只渴得要命的老火鸡讨水喝一样抬起了头,叫道:“柏利,我的儿啊,柏利,我的儿啊!”好像心都要碎了。
“只有耶稣才会让死人活过来,”“格格不入”继续说,“他真不该这么做。他让这个世界不平衡了。要是他言行一致的话,你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你只要抛掉一切跟他走就成,如果他言行不一的话,你就只要好好享受你仅有的几分钟,以最好的方式离开——杀人啊,放火烧这个人的房子啊,要不就对他干点别的坏事儿。不干点坏事儿就没乐趣了。”他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嗷叫。
“也许他没让死人活过来。”老妇人咕哝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坐在沟渠里,两条腿扭在一起。
“我不在场,我不能说他没让死人活过来,”“格格不入”说,“我希望我当时在场。”他说着用拳头去砸地,“我应该在那儿,要是我在|福哇小說@下載站|那儿,我就会知道了。听着,太太,”他尖着嗓子说,“要是我在那儿的话,我就会知道了,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嗓子就要扯破了,老太太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一下。她看到那张扭曲的脸贴近了她的脸,像是就要哭了出来。她低声说:“哎呀,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亲儿!”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肩头。“格格不入”像是被蛇咬了似的向后一跃,当胸冲她开了三枪。然后他把枪放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
希拉姆和波比?李从树林里回来了。他们站在沟渠上方,看着半坐半躺在血泊之中的老太太,她的两条腿像孩子一样盘在身下,面孔朝向无云的天空微笑着。
“格格不入”没戴眼镜,红着眼眶,眼神暗淡又无力。“把她拖走,和其他人扔一起。”他说着提起那只在他腿边蹭来蹭去的猫咪。
“她废话可真多,对吧?”波比?李一面吆喝一面滑下沟渠。
“她可以变成个好人的,”“格格不入”说,“要是每分钟都有人对她开枪的话。”
“有趣儿!”波比?李说。
“闭嘴,波比?李,”“格格不入”说,“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
孩子闷闷不乐、没精打采地站在昏暗的客厅中间,他父亲正把他往一件格子外套里塞。没等他右胳膊从袖口伸出来,他父亲就硬把衣服给扣上了,然后推他到门口。半开的门里伸进了一只白森森、布满麻点的手。
“他还没穿齐整呢。”过道里一个声音大声说。
“那就看在基督的分上,帮他穿齐整吧。”父亲咕哝着,“现在是早上六点了。”他身穿浴袍,赤着一双脚。他把孩子推到门边,要关门的时候,隐约看到她在门外,身穿青豆色长外套,头戴毡帽,身上皮包骨头,皮肤上麻麻点点。
“还有我和他的车钱,”她说,“来回要坐两次车呢。”
他又折回卧室去拿钱。待他返回客厅,她和男孩双双站在客厅中间。她四下里打量着。“我要是在你家给你做保姆,可受不了这股烟头味。”她边给他穿衣边说。
“这是零钱。”父亲说。他走到门前拉开门等着。
她数完钱,把钱塞进外套,走到留声机边挂着的一幅水彩画前。“我知道时间,”她一边费力去看上面几个色彩强烈的平面图形被几根黑线割得七零八落,一边说,“我不可能不知道。我晚班从晚上十点上到早上五点。坐到藤街的车过来路上要一个钟头。”
“我知道了,”他说,“晚上我们等他回来,八九点左右?”
“也许还要晚一点儿,”她说,“我们这是要去河上接受治疗。那个牧师不常过来。我可不乐意花钱买这个,”她一边冲着那幅画点头,一边说,“我宁愿自己画。”
“好了,康宁太太,那就再见啦。”他敲着门板说。
卧室里传来一个苍白无力的声音:“给我拿个冰袋过来。”
“他妈妈病了,可真糟糕,”康宁太太说,“她什么病啊?”
“我们都不清楚。”他咕哝了一句。
“我们会让牧师为她祈祷的。他治好了很多人。贝富尔?萨穆斯牧师。她也许什么时候也该去找他瞧瞧。”
“也许吧。”他说,“我们晚上见。”说完就消失在卧室里,让他们走。
小男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他四五岁的样子,脸很长,下巴外凸,双眼分得很开,半睁半闭。他似乎不愿多说话,很沉得住气,像一只等候着被放出圈外的老羊。
“你会喜欢那个牧师的。”她说,“贝富尔?萨穆斯牧师。你该去听听他唱赞美诗。”
卧室门突然开了,父亲探出头来说:“再见,儿子。玩得开心点。”
“再见。”小男孩说完一跃而起,像是被枪射中了似的。
康宁太太又朝那幅水彩画瞄了一眼。然后他们走到过道里按铃叫电梯。“我才不会画那么一幅画呢。”她说。
户外灰蒙蒙的清晨被路两边空空荡荡、暗无灯光的高楼遮住了。“过会儿天就要亮了,”她说,“不过这是今年我们最后一次有机会在河边听布道了。把鼻子擦擦,乖孩子。”
他抬起袖子去擦鼻子,但被她制止了。“这样不好,”她说,“你的手帕呢?
他把手放进口袋,假模假样在找手帕,她在旁边候着。“有人就是恨不得赶快把人打发走,”她冲着咖啡店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嘀咕,“我来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绣着红蓝小花的手帕,弯下腰给他擦鼻子。“擤一擤。”她说。他擤了擤鼻子。“我可以把手帕借给你。放口袋里吧。”
他把手帕叠好,小心地放进口袋。两人走到街角,靠在一家没开门的杂货店的外墙上等车。康宁太太竖起衣领,把帽檐下的脖子都遮住。她上眼睑耷拉下来,好像就要靠在墙上睡着了。小男孩暗暗使了点儿劲捏了捏她的手。
“你叫什么?”她昏昏欲睡地问,“我只知道你姓什么。我应该早点问问你叫什么。”
他叫哈里?阿什菲尔德,以前他从未想过要改个名字。“贝富尔。”他说。
康宁太太猛地挺直了后背。“真太巧啦!”她说,“我告诉过你那个牧师也叫这个名字。”
“贝富尔。”他又说了一遍。
她站在那里低头看他,好像他在她面前显出了神迹。“今天我倒要让你跟他见见,”她说,“他可不是个普通的牧师。他能治病。不过他对康宁先生倒没什么法子,因为康宁先生没有信仰,可他还是说他会尽力试试。他肚子绞痛。”
一辆电车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口,像个小黄点。
“他现在住进了政府办的医院。”她说,“他们切掉了他三分之一的胃。我让他最好谢谢耶稣还让他留下了三分之二,可他说他不会感谢任何人。咦,可真怪啊,”她喃喃说,“贝富尔!”
他们走向电车轨道等着上车。“他能治好我吗?”贝富尔问。
“你生了什么病?”
“我饿了。”他终于择定了一种病症。
“你没吃早饭?”
“那个时候我还没空饿呢。”他说。
“那等我们到家,都吃点东西。”她说,“我已经做好了早饭。”
他们上车坐下了,和司机隔着几个座位。康宁太太让贝富尔坐在她膝盖上。“现在做个乖孩子,”她说,“让我睡一会儿。别从我腿上溜下去。”她脑袋向后仰去,他看见她慢慢闭上眼睛,张开嘴巴,露出稀稀拉拉几颗长牙,有的发黄,有的比她的肤色还要黑。她打鼾的时候像是一具会奏乐的骷髅。车上除了他俩和司机,再没别人了。他瞧她睡熟了,就掏出那块绣花手帕展开来翻来覆去地看。过了一会儿,他又把手帕叠好,拉开外套内衬的拉链,把手帕塞进去藏好,很快他自己也睡着了。
她家靠大路不太近,距离电车终点站还有半英里地。那是间棕色的纸砖房,门前一道走廊,搭着铁皮屋顶。走廊上有三个高矮不一的小男孩,脸上都麻麻点点,一个高高的女孩儿头发用许多个铝制发夹卷了上去,像屋顶一样闪闪发亮。三个男孩尾随他们进了屋,围住贝富尔站成一圈。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这是贝富尔,”康宁太太边脱外套边说,“他和那个牧师同名,真是巧事。这三个男孩叫杰西、史毕维和辛克莱尔,走廊上那个是莎拉?米尔瑞德。贝富尔,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床柱上。”
他解扣子脱外套的时候,三个男孩一直盯着他。他把外套挂到床柱上的时候,他们还在盯着他。等他挂好外套,他们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盯住那件外套。突然他们一个转身出门,到走廊上商量什么去了。
贝富尔站在房间里四处打量。这里半是厨房半是卧室。整个屋子只有两个房间、前后两道走廊。他脚边一只浅色的猎狗后背在地上蹭来蹭去,尾巴夹在两块地板之间上下摇摆。贝富尔冲它一跃而起,可它老练地一错身,避开了他的双脚。
墙上贴满了画片和日历。中间有两张圆形的照片,一张上是一对瘪嘴的老夫妻,一张上是个男人,两道眉毛从两鬓飞冲而出,在鼻梁上撞作一堆,五官突出,像一道光秃秃的悬崖,摇摇欲坠。“这是康宁先生。”康宁太太一边站在炉边和贝富尔一同欣赏照片中人的长相,一边说,“但这张和他现在倒不怎么像。”贝富尔的视线从康宁先生转向了床头的一张彩色画片。
画上一个男人裹着床白被单,头发很长,头顶围着一圈金色的光环,正在锯一块木板,几个孩子站在边上看。他刚要问这是谁,三个男孩又进来了,示意他跟他们走。他想爬到床底下,抱住条床腿,可三个男孩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候着,脸上的麻点格外醒目。迟疑片刻后,他跟他们走上走廊,转过屋角,与他们始终保持一小段距离。他们走过一片黄色的荒草,走向一个五英尺见方、围着木板的猪圈,里面挤满了小猪仔,他们打算轻松地把他给弄进去。他们走到猪圈前一转身,背靠木板一言不发地候着。
他慢吞吞走到跟前,故意跌跌撞撞,一副行走不便的样子。有一次,他的保姆忽略了他,几个不认识的男孩在公园里把他打了一顿,直到他们收手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垃圾味,听到了兽类的响动。他在距猪圈几英尺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等候着,脸色惨白,但毫无退缩之意。
三个男孩仍然站在原地。他们似乎若有所动。他们越过他的头顶望去,好像瞅见他身后来了什么东西。他却不敢回头去看。他们脸上生着浅色的麻点,玻璃一样的灰眼珠一动不动,只有耳朵微微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发生。终于,中间的那个开口说:“她会杀了我们的。”说完转身就泄了气,干咳几声之后爬上猪圈,伏在木板上向内张望。
贝富尔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一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接着抬头冲他们咧嘴笑了笑。
坐在猪圈上的男孩严厉地扫了他一眼。“喂,说你呢,”他顿了顿说,“你要是爬不上来看猪仔,就拆掉下面那块板,从那里看。”他似乎是出于好意才这么说的。
贝富尔从没亲眼见过猪,但他在书上看到过,知道它们是一种肥嘟嘟的粉色小动物,有打着圈儿的尾巴和圆圆的笑脸,还系着领结。他向前凑了凑,急切地去拉木板。
“用力拉,”那个小男孩说,“不难拉,板子烂了。把钉子拔出来就成。”
他从松软的木板上拔下了一颗淡红色的长铁钉。
“你可以拆掉木板,把脸贴到……”一个轻轻的声音开口说。
他已经把脸贴上去了,另一张脸——一张灰不溜秋、湿乎乎、泛着酸味的脸从木板下挤了上来,把他仰面撞倒在地。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地冲他过来,又撞了他一下,让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从后面把他拱起来向前一送。他在黄色荒草地里一路尖叫着飞奔,那个东西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追他。
康宁家的三个男孩从栖身处向下张望。坐在猪圈上的那个用垂下的双脚把那块松动的木板推了回去。他们那几张铁板一样的面孔并没有因此而活泛起来,不过似乎也没有那么紧绷了,像是某种极大的需要得到了部分满足。“妈妈看到他把猪仔放出来会不高兴的。”最小的那个说。
康宁太太在后廊上捉住了奔上台阶的贝富尔。那只猪在屋下跑了一阵,然后躺倒下来,不停地喘粗气,可那孩子还是尖叫了五分钟之久。她终于让他安静了下来,给他端来早饭,让他坐在她腿上吃。那只猪仔爬上两级台阶窜上后廊,站在纱门外向内张望,脑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它腿很长,背部拱起,耳朵有一块儿被咬掉了。
“滚开!”康宁太太吼道。“那猪很像帕勒戴斯先生,他是个开加油站的。”她说,“今天治病的时候你就能看到他。他耳朵上生了个毒瘤,每次都来招摇,说他还没被治好。”
猪仔向内又窥视了几秒钟,然后慢吞吞地走开了。“我再不要见到它了。”贝富尔说。
他们一起向河边走去。他和康宁太太走在前面,三个男孩一个接一个跟在后面,高个女孩莎拉?米尔瑞德垫后。谁要是走出了队伍,她就吆喝。这个队列好似古船的龙骨,两头翘起,沿公路边缓慢航行。周日炽热的太阳在身后不远处跟着他们,掠过浮沫般的灰色云头,好像是想追上他们。走在最外侧的贝富尔一边拉着康宁太太的手,一边低头去看混凝土路上冲刷出的橙色和紫色沟槽。
他想到这次他很走运,他们找到了康宁太太,她和寻常保姆不同,那些人要么陪他坐在家里要么带他上公园,可她能把他带出去转上一天。只有离开住的地方,才能长见识。今天早上,他已经知道了他由木匠耶稣基督所创造。之前他还以为是个叫斯拉德瓦尔的胖医生呢,那个黄胡子给他打过针,以为他叫赫伯特,但这一定是在跟他闹着玩。在他住的地方,他们总在闹着玩。要是之前他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就会把耶稣基督想成“哦”、“***”或“上帝”的同义词jesus(耶稣)在英语里也可用作感叹词,表示吃惊、不耐烦等。god(上帝)也可表示此类语气。,要不就是某个从他们那里骗走什么东西的人。他问过康宁太太她床头画里那个裹被单的人是谁,当时她张大嘴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然后说:“那是耶稣。”说完她继续干瞪着他。
过了几分钟,她站起来,从隔壁房间给他拿来了一本书。“瞧这个,”她边说边翻开封面,“这是我太***。拿什么来我也不换。”一张沾有污迹的页面上有几行棕色的笔迹,她的手指沿着笔迹划了过去。“艾玛?斯蒂芬斯?欧克利,一八三二年,”她说,“这难道不值得珍藏吗?字字都是福音真理啊。”她翻到下一面,对他念出了书名:“给十二岁以下儿童看的耶稣基督的生平。”随后她就为他念起了那本书。
那本书不大,淡棕色封面,镶着一圈金边,泛着一股陈年铁油灰的味道。里面是一张张图画,一张上画着那个木匠把一群猪从一个人身边赶开。见《马可福音》。这是一个圣经故事。耶稣遇到一个被鬼附身的人,他叫那些鬼离开那个人,附身在一群猪的身上。那是真正的猪,浑身灰不溜秋,看一眼就能闻到一股酸味儿。康宁太太说耶稣把这些猪统统从这人身边赶开。她念完以后,就让他坐在地板上,自己再看一遍图画。
他们出发去治疗之前,他悄悄把书藏进了内衬,没让她瞅见。他外套的下摆因此一边长一边短。他们一路走着,他犹如做梦一般,神色安详。他们走下公路拐上一条羊肠小道,脚下是红土路,两边种着忍冬。他蹦蹦跳跳,拉着她的手冲在前面,像是要冲过去捉住太阳,此刻太阳已经绕到他们身前了。
走完了土路,他们随后穿过了一块零星生着紫色野草的田地,钻进了一片树荫,脚下踏着厚厚的松针。以前他从没到过树林,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左瞧瞧右看看,像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们走在一条曲折通往山下的路上,两边是闪闪发光的红叶。一次,他拽住一根树枝以防滑倒,看到阴森森的树洞里关住了一双冷漠的金绿色眼睛。山下,树林尽头突然敞开了一片牧场,四散着黑白相间的母牛,一层层坡地之下流过一道宽阔的橙色溪流。太阳倒映在水面,像一颗耀眼的钻石。
一群人站在岸边歌唱,他们身后摆着几张长桌。几辆小车和卡车停在通往溪边的小路上。康宁太太手搭凉棚,看见牧师已经站在河里了,于是他们加快步伐,穿过了牧场。她先把手上的篮子搁在桌上,然后把三个男孩推到身前的人堆里去,以免他们看到吃的就走不动了。她拉着贝富尔的手,慢慢走到前面。
牧师站在距岸边十英尺的溪流里。水漫上了他的膝盖。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下身穿一条卡其布裤子,裤腿早已挽到了水面以上,上身穿一件蓝衬衫,脖子里系条红围巾,但没戴帽子,浅色头发,修过的鬓角弯进了凹下去的脸颊,脸上皮包骨头,映出了河面上泛着的红光。他看上去十九岁上下。他夹带着鼻音引吭高歌,盖过了岸边的歌声,头向后仰去,双手背在身后。
他在一个高音上结束了这首赞美诗,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俯视着水面,在水里移动着双脚。过了一会儿,他抬眼去看岸上的人群。他们紧挨在一起,等候着,神情庄重,但都有所期待,每只眼睛都看向他。他又移动起了双脚。
“或许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他带着鼻音说,“或许我并不知道。”
“如果你们不是为耶稣而来,你们就不是为我而来。也许你们不是为耶稣而来,你们只是想来看看能不能把你们的痛苦抛在水里。你们不可能把痛苦抛在水里,”他说,“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种话。”他停住了,低头去看自己的膝盖。
“我见你治好了一个女人!”突然人群中一个声音高叫道,“看到那个女人跛着脚进来,然后直起身子,笔直走出去了!”
牧师抬起了一只脚,接着又抬起了另一只,脸上似笑非笑。“要是你是为此而来,你也可以回去了。”他说。
顿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举臂高呼:“你们仔细听好我要说的话!只有一条河,这条河就是生命之河,是耶稣的血汇成的。你们要把你们的痛苦抛到这条河里去,抛到信仰之河,生命之河,爱之河,耶稣的血汇成的红河里去,你们这些人啊!”
他的声音转而变得柔和又悦耳:“所有河流都发源于那条河,并最终汇入那条河,就像条条江河汇入大海。你们要是有信仰,就可以把痛苦抛入那条河,从而摆脱痛苦,那河本身就是承载罪恶的。它带着满身罪恶,满身痛苦,流向基督之国,等着被冲洗干净。水缓缓地流淌,和我脚边古老的红河河水流得一样慢,你们这些人啊。”
“听着,”他吟唱道,“我在《马可福音》里读到一个不洁男人的故事,我在《路加福音》里读到一个盲人的故事,我在《约翰福音》里读到一个死人的故事!哦,你们这些人听好了啊!令这条河变红的血也曾使麻风病人变洁,使盲人复明,使死人复生!你们这些受苦的人啊,”他高叫道,“把苦难抛在血之河里,抛在痛苦之河里,看着河水流向基督之国吧。”
他讲道的时候,贝富尔在渴睡的朦胧中看到一双鸟儿无声地在空中徐徐盘旋,越飞越高。对岸有一丛低矮的红色与金色相杂的黄樟树,树后是深青色的树林,满山遍野都是,间或有一棵松树耸入高空。再往后,远处的城市仿佛山边的一丛赘疣一般突兀。鸟儿盘旋而下,轻巧地落在最高那棵松树的树梢上,缩起脖子,像是在顶起整个苍穹。
“如果这条河就是你们想要抛掉痛苦的生命之河,那么来吧,”牧师说,“把你们的悲伤抛进去。但不要以为这是最后一程,这条古老的红河不会在此间流尽。这条古老的痛苦之溪会缓缓流向基督之国,你们这些人啊。这条古老的红河适于施洗,适于承载信仰,适于负载痛苦,不过救你们的却不是这污浊的水。整整一个礼拜,我在这条河里来来回回,”他说,“礼拜二我在命运之河,次日在理想之河,礼拜五我和妻子开车去鲁拉维洛看一个病人。那里的人没有看到病人被治愈,”他说着,脸微微涨红了一下,“我从没说过他们能。”
他说话的时候,一个扑闪着翅膀的身影以蝴蝶般的姿态向前飞去——一个老妇人舞动着双臂,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的脑袋。她在岸边俯下身去,用双臂搅动河水。然后她弯得更深,把脸埋进水里,最终她直起了身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双臂仍舞动不止,她睁眼瞎般地转了一两圈,有人伸手把她拽回了人群。
“她这个样子有十三个年头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把这顶帽子拿去,把钱给这个孩子。他来这儿就是为了钱。”这声叫喊是冲着河里那个年轻人的,出自一个壮硕的老者之口。他坐在一辆长长的灰色老爷车的保险杠上,像块隆起的石头。他头戴一顶灰帽,帽子一边罩住了一只耳朵,另一边翘起,露出左边太阳穴上一个紫色的瘤子。他坐在那里上身前倾,双手垂在两膝之间,一双小眼睛半睁半闭。
贝富尔看了他一眼,马上钻进康宁太太衣服的褶缝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河里的年轻人瞟了老者一眼,扬起了一只拳头:“你信仰耶稣还是魔鬼!”他叫道,“你倒是说清楚!”
“我亲身经历过,”人群中传来了一个神秘的女人的声音,“我亲身经历过,我知道这个牧师能治病。我见识过!我声明我信仰耶稣。”
牧师迅速举起了双臂,把他先前说过的关于河流和基督之国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老头坐在保险杠上,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贝富尔不时从康宁太太身下抬起头看上他一眼。
一个穿棕色外套、工装裤的男人上前很快地把一只手浸在水里,甩甩手,然后仰身站起。一个妇人把婴儿抱到岸边,掬水去泼婴儿的脚。一个男人走到岸边坐下,脱去鞋子,蹚入水中,在水里站了几分钟,尽力把头向后仰去,然后蹚回岸边,把鞋子穿上。牧师始终都在唱赞美诗,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他的歌声一停,康宁太太就举起贝富尔说:“听我说,牧师,今天我从城里带来了一个男孩,我是他的保姆。他妈妈病了,他希望你能为她祷告。还真巧——他也叫贝富尔!贝富尔,”她转身望着身后的众人说,“和他同名。这还不巧吗?”
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贝富尔扭头冲她身后一张张望着他的脸笑了起来。“贝富尔。”他洋洋得意地高声宣布。
“告诉我,”康宁太太说,“你受过洗没有,贝富尔?”
他只是笑,却不答话。
“我怀疑他没受过洗。”康宁太太冲牧师扬了扬眉毛说。
“把他抱过来。”牧师说完向前迈了一大步接过了他。
牧师把他抱在臂弯里,凝视着那张欢笑的脸庞。贝富尔骨碌碌转着眼珠,一副滑稽样,把脸向前凑近牧师的脸。“我叫贝——富——尔,”他用浑厚的声音大喊,舌尖在腮帮里转来转去。
牧师没有笑。他皮包骨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细细的灰眼睛里映出了几近无色的天空。坐在保险杠上的老者纵声大笑,贝富尔紧紧攥住牧师的后领。他脸上早就没了笑容。他突然醒悟到这不是在闹着玩。在他住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是闹着玩。从牧师的脸上,他一眼看出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不是在闹着玩。“我妈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他飞快地说。
“你受过洗没有?”牧师问。
“什么是受洗?”他叽咕。
“要是我给你施洗,”牧师说,“你就可以进入基督之国。孩子,你要在受难河里浸洗,要在生命的深河里漂流。你愿意吗?”
“我愿意。”孩子说,随即想到:这样我就不用回家了,我要沉到河底去了。
“你会跟以前不一样,”牧师说,“你会知道数数。”然后他转身面对人群,开始讲道。贝富尔看着他身后炽热的太阳撒在河里的碎片。冷不丁,牧师说:“好,我现在要给你施洗了。”随即抱紧了他,把他的身子倒转过来,把脑袋插入水中。牧师把他浸在水里,口中念着洗礼经文,然后又猛地把他提起来,冷冷看着这个拼命喘气的孩子。贝富尔眼前一黑,瞳孔散大。“你现在开始数数吧,”牧师说,“之前你还没数过数。”
小男孩吓得哭都哭不出了。他吐出了嘴里的泥水,用湿漉漉的袖子去擦脸和眼睛。
“别忘了他妈妈。”康宁太太叫道,“他希望你能为他妈妈祷告。她病了。”
“主啊,”牧师说,“我们为一个没在场声明信仰的痛苦的人祷告。你妈妈生病住院了吗?”他问,“她痛苦吗?”
孩子干瞪着他。“她还没起床呢,”他呆呆地高声说,“她喝醉了。”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他听到太阳碎片撞击水面的声音。
牧师的表情既愤怒又惊愕。他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天空在他眼里阴沉下来。岸边传来一阵狂笑,帕勒戴斯先生叫道:“哦!去治那个醉酒的痛苦女人吧。”说完用拳头猛砸自己的膝盖。
“他今天待晚了一点。”康宁太太领他站在公寓门口,直盯着里面正在举行的派对说,“我猜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睡了。”贝富尔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半睁着,流着鼻涕,张嘴呼吸。那件湿漉漉的外套向一边垂下来。
那个应该就是她了,康宁太太判断。黑裤子——黑绸长裤,夹趾拖鞋,涂着红色蔻丹的脚趾。她躺在半边沙发上,两腿交叉高高翘起,头枕在胳膊上。她没起身。
“你好啊,哈里,”她说,“今天玩得高兴吗?”她生着张苍白的长脸,头发平滑,没有卷烫,泛着迷人的浅黄色,一头直发都向后梳去。
父亲走开去拿钱。房间里还有两男两女。一个蓝紫色小眼睛的金发男人坐在椅子上凑过来说:“喂,哈里,老兄,今天玩得开心吗?”
“他不叫哈里,他叫贝富尔。”康宁太太说。
“他叫哈里。”她躺在沙发上说,“谁听过贝富尔这个名字?”
小男孩站在那里要睡着了,脑袋越垂越低,突然他猛一仰头,睁开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上下眼皮粘住了。
“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叫贝富尔。”康宁太太惊叫道,“和我们的牧师同名。我们今天一天都在河边听讲道,看牧师治病。他说他叫贝富尔,和牧师一个名儿。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贝富尔!”他母亲说,“我的上帝啊!这是个什么名字啊。”
“那个牧师就叫贝富尔,方圆几里没有比他更好的牧师了。”康宁太太说,“而且,”她挑衅地说,“今天上午他给这孩子施了洗。”
他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哦,好大胆子啊!”她嘀咕。
“而且,”康宁太太说,“他能治病,他为你做了祷告,希望你早日病好。”
“病好!”她几乎就要叫起来了,“看在基督的分上,好什么好?”
“你的病痛啊。”康宁太太冷冷地说。
父亲拿钱过来,正站在康宁太太身边,等着把钱给她。他眼里布满一道道红血丝。“接着说,接着说,”他说,“她的病痛,我倒想多听听看。真正的病因还没……”他挥了挥手中的钞票,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通过祷告来治病倒是很便宜。”他咕哝。
康宁太太站了一会儿,注视着房间,像一具看透了世情的骷髅。然后,她没拿钱就转身关上了身后的大门。父亲转身微微一笑,耸了耸肩。其他人齐刷刷看向哈里。小男孩踉跄着走向卧室。
“过来,哈里。”他母亲说。他机械地转过身子向她走去,眼睛还是那样虚眯着。“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待他走到面前,她问,然后伸出手去扯他的外套。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
“不,你知道的。”她口里说着手上感觉到外套一边重一边轻。她拉开内衬拉链,掉下来一本书和一条脏手帕,她手快接住了。“你从哪儿弄到的?”
“我不知道。”他说着伸手去抢,“它们是我的。她给我的。”
她把手帕一丢,高高举起那本书不让他够到,自己瞧了过去。一秒钟之后,她脸上露出了夸张而滑稽的神情。众人都围上来,越过她的肩头看向那本书。“我的上帝啊。”有人说。
一个男人透过两块厚厚的镜片仔细瞧了瞧。“这值钱得很哪,”他说,“这是一件藏品。”他夺走了那本书,独自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
“可别让乔治拿跑了。”他的女朋友说。
“我跟你说这很值钱。”乔治说,“一八三二年的老东西了。”
贝富尔再次转身走向他的卧室。他关上身后的卧室门,在黑暗中慢慢走到床前坐上去,脱下鞋子,钻进被窝。一分钟后,一束灯光射进来,出现了他母亲高大的剪影。她轻轻踮起脚尖从卧室那头走过来坐到他床边。“那个混蛋牧师说我什么了?”她低声问,“今天你说了些什么谎,甜心?”
他闭上眼,听到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仿佛他浸在水里,而她在水面上。她摇了摇他的肩膀。“哈里,”她弯腰把嘴贴在他耳边说,“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她让他坐起来,他觉得被人从水里拉了上来。“告诉我。”她低声说。一阵泛着苦味的气息罩上了他的一整张脸。
黑暗中他看到那张苍白的鹅蛋脸凑在了他眼前。“他说我现在不一样了,”他叽里咕噜地说,“我能数数了。”
一秒钟后,她揪住他衬衫的前襟,让他躺回到枕头上。她俯身瞧了他一会儿,嘴唇在他前额上匆匆拂过,然后站起身走了,在投进门缝的那束灯光里轻巧地扭了一下胯。
他醒得不早,可醒来的时候公寓里还是又暗又闷。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抠了抠鼻子,挖了挖眼睛。然后他坐起来向窗外看去。阳光被玻璃染灰了,惨淡地透了进来。街对面帝国酒店里,一个黑人清洁女工正从上面的窗户往下看,脸枕在抱起的胳膊上。他起身穿上鞋,去了洗手间,然后进了前面的房间。他看到咖啡桌上有两块鱼酱饼干,就拿起来吃了,还把一个瓶里剩下的干姜水给喝光了,然后到处去找那本书,可是没有找到。
除了冰箱发出的嗡嗡声,公寓里一片死寂。他走进厨房,找到几块葡萄干面包头,倒了半瓶花生酱在中间,然后爬上了高高的餐凳,坐在上面慢吞吞地嚼着三明治,不时把鼻涕揩在自己的肩膀上。吃完以后,他又找到了一些巧克力牛奶,也一股脑儿喝了。他想把眼前的干姜水给喝了,但他们把开瓶器放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他打开冰箱,研究了一下冰箱里的东西——她忘掉的几棵已经脱了水的蔬菜,她买的好些还没来得及榨汁的橙子,三四种奶酪,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纸袋,剩下的就只有一根猪骨头了。他没把冰箱门关上就又溜达回暗沉沉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了。
他料定他们要出去,一点才能回来,到时候他们都得去餐馆吃午饭。他还够不到餐桌,侍者会搬张高椅子来,但他又会嫌椅子太小。他坐在沙发中间,用脚跟去踹沙发,然后站起来在屋子里到处溜达,研究烟灰缸里的烟蒂,这都快习惯成自然了。他自己的房间里有图画书和积木,但大部分都被扯烂弄坏了。他发现要得到新玩意儿,就得把手头现有的弄坏。不管什么时候,除了吃,几乎无事可做,不过他可不是一个胖墩儿。
他决定要把几个烟灰缸里的烟灰倒在地上。如果他只倒掉其中几个,她就会以为是它们自己掉在地上的。他倒空了两个烟灰缸,用手指把烟灰细细抹进地毯里。然后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研究起他翘在半空中的双脚。鞋还是湿的,他想起了那条河。
慢慢地,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好像他渐渐看到了他无意识里寻找的东西。然后他突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他站起身,踮起脚尖走进他们的卧室,站在昏暗的光线里,用目光搜寻她的钱包。他扫过了她从床边垂到地上的苍白细长的胳膊,扫过了他父亲白花花的硕大身躯,扫过了那个琳琅满目的梳妆台,最后落到了椅背上挂着的钱包上。他从里面掏出了一枚乘车币和半包“生命拯救者”生命拯救者(lifesavers),某一著名糖果品牌。牌糖果,然后离开了公寓,在街角上了电车。他没带手提箱,那里面没什么他想要带走的。
他在终点站下了车,沿着前一天他和康宁太太走过的路向前走。他知道她家没人,三个男孩和那个女孩上学去了,康宁太太跟他讲过她要出去做清洁工。他穿过她家的院子,又走上了那条通往河边的道路。纸砖房彼此间隔很远。过了一会儿,土路到了尽头,他得沿着公路边上走了。浅黄色的太阳高悬在空中,天很热。
他走过了一间门前挂着一个橙色油泵的棚屋,但没看见那个坐在门口到处闲看的老头。帕勒戴斯先生正在喝一杯橙色的饮料。他慢悠悠地喝着,眯着眼从饮料瓶上方看到一个穿格子外套的小小身影消失在路尽头。他把空瓶往板凳上一放,一边伸袖子去抹嘴,一边眯眼去看。他进屋从糖果架上取下了一根一英尺长两英寸厚的红白条纹的薄荷棒糖,把它插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然后他上了车,在公路上慢慢开着去追那个男孩。
贝富尔走到那块零星生着紫色杂草的田地,已是满身尘土,汗流浃背。他一阵快跑,狂奔过那块田地,钻进了树林。他从这棵树转到那棵树,想要找到昨天他们走过的那条路。终于他找到了松针上踩出的那条小道,就沿着走下去,直到前方树丛间出现了一条陡峭而崎岖的下山道。
帕勒戴斯把车停在大路上,走到他几乎每天坐着的那个地方,他看着眼前流过的河水,手上提着根没上鱼饵的鱼线。从远处看到他的人都会以为树丛里半藏着一块古老的大砾石。
贝富尔压根儿就没看见他。他看到的只是泛着红黄色波光的河水。他穿着衣服和鞋袜就跳进了河里,呛了一大口水。他喝下了一部分,把剩下的吐了出来。他站在齐胸深的水里,四下里张望。浅蓝色的天空非常清澈,完整无缺——除了被太阳弄破的那个洞以外——树梢给天空镶了道底边。他的外套漂在河面上,围着他像一片奇异而鲜艳的睡莲叶一样展开。他站在水里,笑着看太阳。他不想再捉弄牧师了,只想自己给自己施洗,这一次要一直这样漂着,直至漂到基督之国。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立刻把头埋进水里,向前蹚去。
一秒钟后,他开始大口喘息,口喷水沫,头部再次浮出水面。他又一次把头埋下去,同样的状况又发生了。河不要他。他再试一次,又浮出水面,呛了几口水。牧师把他摁下去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什么东西在把他的脸向上推,他要与它对抗。他停下来突然想到:这又是在闹着玩,这不过又是在闹着玩罢了。他想到他大老远跑来劳而无功,不由得冲吝啬的河水拳打脚踢。他的双脚已经踩空了。他发出了一声痛苦而愤怒的低吟。接着他听到一声大吼,看到一只肥猪模样的东西向他蹦跳过来,一边挥舞着手里红白色的棍子,一边咆哮。他又一次钻进水里,这一次等待他的河水像一只细长而温柔的手抓住了他,飞快地将他向前拉去向下拖去。一刹那间,他被恐惧攫住了。他在迅速移动,而且知道自己会去向何处,愤怒和恐惧就都消散了。
帕勒戴斯先生的脑袋不时从水里冒上来。在很远的下游,老者像一只古老的水怪终于钻出了水面,两手空空地站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目力所及的下游方向。
史福特利特先生初次踏上这条路的时候,老妇人和她女儿正坐在门廊上。老妇人溜到椅边儿,倾身向前,手搭凉棚,挡开刺眼的落日余晖。女儿看不到远处,仍旧自顾自玩着手指。老妇人和独生女一起住在这个人迹罕至之处,之前从没见过史福特利特先生,但隔着老远她就认出他不过是个流浪汉,没什么可怕。他左袖管高高挽起,露出仅剩的半截胳膊,骨瘦如柴的身影像是经不住微风的吹拂微微向一边侧去。他手提一个铁皮工具箱,身穿一套城里人穿的黑色套装,头戴一顶棕色毡帽,前面的帽檐翘起,后面的耷拉下来。他慢慢向她走来,脸朝向小山顶上摇摇欲坠的太阳。
老妇人坐在那里动都没动。等他就要跨进她的院子了,她才一手握拳贴紧胯部站起身来。穿蓝色蝉翼纱短裙的大高个女儿一眼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跳起来直跺脚,用手指了指他,兴奋得“啊啊”直叫。
史福特利特先生刚进院子就停住脚步,放下箱子,冲她脱掉帽子,仿佛她丝毫没有受到惊扰似的。随后他转向老妇人,一路挥着帽子走过去。他长发中分,一头顺滑的黑发紧紧贴在头皮上,一直垂到耳下,脑门占了整张脸的一大半,五官被挤到一起,突出的下巴非常灵活。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但沉稳中透着一副不满的神情,似乎已经看透了人生。
“晚上好。”老妇人说。她和一根柏树篱笆桩一般高,头戴一顶男式灰帽,帽檐压得很低。
流浪汉站在那里望着她,没有搭话。他转身面向落日,慢慢挥舞着那只完整的胳膊和另一只残缺的胳膊,比划出一大片天空,他的身形摆成了一个扭曲的十字。老妇人把胳膊抱在胸前紧盯着他,好像她是太阳的主人。女儿脑袋凑向前,也望着他,一双胖乎乎的手无措地垂于腕下。她一头略带粉色的金色长发,眼睛蓝得好似孔雀的脖子一个颜色。
他保持那个姿势差不多有五十秒钟,之后提起箱子走到门廊前,在最下一级台阶上放下了箱子。“太太,”他带着鼻音不慌不忙地说,“我愿花大笔钱住在每晚能看到太阳这样落下的地方。”
“每晚都一样。”老妇人说着向后坐了下去。女儿也坐了下去,谨慎地偷瞟了他一眼,就好像他是一只飞到面前来的小鸟。他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在裤子口袋里一阵翻找,转瞬后掏出了一包口香糖,递了一片给她。她接过来剥开放在嘴里嚼着,眼睛还死盯着他看。他又给了老妇人一片,可她只龇了龇上唇,表示自己没牙。
史福特利特先生早已轻巧而敏锐地把院子里的一切收入了眼底——屋角附近的水泵,高大的无花果树,三四只正等着去树洞栖息的小鸡——现在视线又转向了一个棚子,他看到那里一辆汽车方正但生了锈的后部。“两位女士开车?”他问。
“这车十五年没人动过了。”老妇人说,“自打我丈夫去世,它就再没上过路。”
“什么都和以前不同了,太太,”他说,“世界已经快烂透了。”
“没错。”老妇人说,“你是打附近来的?”
“我叫汤姆?t 史福特利特。”他死盯着汽车轮胎低声说。
“很高兴见到你,”老妇人说,“我叫露西奈尔?克里特,我女儿也叫露西奈尔?克里特。史福特利特先生,你在附近做什么呢?”
他判断,那应该是辆一九二八或一九二九年款的福特车。“太太,”他转身凝视着她说,“我跟您说件事儿。亚特兰大有个医生,能操刀开心脏——人的心脏,”他一边着力强调一边把身子往前欠了欠,“从人胸膛里取出来握在手心里。”说完他伸出手,摊开手掌,好像上面加了一颗心脏的重量。“然后把它当成一天大的鸡崽儿来研究,太太,”他说着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脑袋向前凑了凑,土褐色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懂得的并不比你我多。”
“没错。”老妇人说。
“哎呀,即便他用那把刀把心脏的每一寸都切到,他懂的仍然不比你我多。您跟我赌什么?”
“我不赌。”老妇人明智地说,“你从哪儿来,史福特利特先生?”
他没回答,只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草和一沓卷烟纸,一只手娴熟地给自己卷了根烟,把烟叼在嘴里,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在鞋子上划着了。他举着燃烧的火柴,似乎在研究火光的奥秘。火柴就要烧到手了,女儿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指着他的手,冲他直摇手指,可就在火要烧到他的一刹那,他弯腰用手围成一个圈儿,像是要烧鼻子似的点着了烟。
他抛掉了熄灭的火柴,向夜晚吐出了一个灰色的烟圈儿,脸上露出诡异的神情。“太太,”他说,“现在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可以告诉您我叫汤姆?t 史福特利特,打田纳西的达沃特来,但您以前从没见过我,您怎么知道我没在说谎?太太,您怎么知道我不叫阿龙?史巴科斯,打佐治亚的辛格伯瑞来?您怎么知道我不是打阿拉巴马露西来的乔治?史毕兹?您怎么知道我不是打密西西比图拉弗斯来的汤姆森?布莱特?”
“我对你一无所知。”老妇人不耐烦地嘟哝。
“太太,”他说,“人们不在乎自己怎么说谎。也许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是个男人。但是太太,您听我说,”他说完顿了一顿,让语调放平稳一些,但平稳中隐含着威胁,“男人是什么呢?”
老妇人用牙床磨起了一粒种子。“那个铁皮箱子里装着什么,史福特利特先生?”她问。
“工具,”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我是个木匠。”
“要是你到这里找活儿干的话,我倒是可以供你饭,给你个住处,但不会给钱。我得把话说在前面。”她说。
她的话没有马上得到回答,他背靠一根支撑着廊顶的柱子,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太太,”他慢吞吞地说,“对有些人来说,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老妇人一言不发地摇着身子,女儿盯着他脖子上上下滚动的喉结。他告诉老妇人,几乎没有人不喜欢钱,可他会追究人生的意义。他问她人是为钱而生,还是为别的什么。他问她以为自己为何而生。她没理会,只是坐在椅子上摇着,暗想一个独臂人是不是能给她的厕所换个新屋顶。他问了很多问题,她都没理会。他告诉她他二十八岁,干过多种营生。做过福音歌手、铁道搬运工的工头、殡仪馆的助手,在电台里跟罗伊叔叔和红溪牧童罗伊叔叔和红溪牧童(uncleroyandhisredcreekwranglers)是奥康纳最喜欢的一支电台乐队。一起做过三个月的节目。他说他为国家扛过枪,打过仗,流过血,去过所有国家,所到之处,都能看到一些无法无天的人。他说他小时候,大人可不是那么教他的。
一轮将满的黄色月亮浮现在无花果树的丫杈之间,像是要和小鸡一起在那里栖息。他说人得去乡下看看才能全面认识世界,他说他希望自己住在一个像这里这么荒凉的地方,这样他就能每晚看到太阳像遵照上帝旨意似的落下山头。
“你结婚了还是单身?”老妇人问。
他沉默良久。“太太,”他终于开口问道,“现今你如何能找到一个纯洁的女人呢?我能搞到手的那些贱货我都看不上。”
女儿的头低低向下垂去,几乎要垂到膝盖以下了,头发披散下来,在眼前形成一个三角形,她透过这扇门向他看去。突然,她一头扑倒在地,忍不住抽泣起来。史福特利特先生把她搀起,扶她坐回椅子上。
“她是您的小女儿吗?”他问。
“独生女。”老妇人说,“她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拿什么来我都不换。她也很聪明,会扫地、做饭、洗衣、喂鸡、锄草。就是拿一盒珠宝来,我也不换。”
“不要换,”他和蔼地说,“别让任何男人把她从身边带走。”
“冲她来的男人,”老妇人说,“都得在这附近安家。”
黑暗中,史福特利特先生的目光聚焦在远处汽车保险杠的闪光部位。“太太,”他突然举起了那段残臂,好像它可以把她的房子、院子和水泵都圈住一样,“这个种植园里还没有哪样东西是我修不了的。您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只有一只胳膊的门外汉。我是个男人,”他脸色阴沉、不卑不亢地说,“即便我并不完美。我有——”他勾起手指去敲地板来强调他下面要说的话,“健全的精神!”他把脸从暗处投进了门缝里透出的那束光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自己都被这番遥不可及的言辞吓住了。
老妇人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我有言在先,你可以在这儿待着,挣口饭吃,”她说,“要是你不介意住在那边那辆车里的话。”
“嘿,听我说,太太,”他愉快地笑着说,“以前修道士还睡在自己的棺材里呢。”
“他们的条件可赶不上咱们。”老妇人说。
第二天一早,他就忙着修整厕所的屋顶了,女儿露西奈尔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他干活。自打他来了一周,这里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修好了前后台阶,新建了个猪圈,补好了篱笆,教会了露西奈尔说“鸟儿”这个词,她之前可什么也听不见,一个字也不会讲。那个高个姑娘小脸儿红扑扑的,跟着他跑前跑后,一边拍手一边念叨着:“鸟,鸟……”老妇人远远地看着,心里暗自高兴。她渴望能得着个女婿。
史福特利特先生睡在汽车后排又窄又硬的座位上,脚得伸到后窗外面去。他把剃须刀和一罐水放在一个充作床头柜的板条箱上,让一小块镜子靠在后挡风玻璃上,将衣服抚平挂在之前安在车窗上的一个钩子上。
晚上他坐在台阶上闲聊,老妇人和露西奈尔使劲摇着椅子分坐在两边。在深蓝色天空的映衬下,老妇人身后的三座小山黑魆魆的,空中繁星闪烁,月光拂过小鸡,在山间来回穿梭。史福特利特先生指出,他之所以整治了这座种植园是因为他个人对它有特别的偏爱。他说他甚至想让那辆车跑起来。
他掀开前盖,研究了一下机械装置。他说造这辆车的年头,是实实在在造车的年头。他说,现在,一个人上一颗螺丝,又一个人上一颗螺丝,换一个人再上一颗螺丝,这样,一个人只上一颗螺丝。所以现在买辆车才会那么贵,你要给所有这些人付工钱。要是只付一个人的工钱,买车就不会花那么多钱了。要是有人对造车有特别的偏爱,那就能造出更好的车来。老妇人同意他的观点,认为确实如此。
史福特利特先生说,这个世界上的问题在于没有人尽心了,没人肯下工夫多费点儿力。他说要是他没有尽心,没有下足够的工夫,他就不可能教会露西奈尔说一个字。
“再教她说点别的,”老妇人说。
“您想让她再说点儿什么?”史福特利特问。
老妇人张开没牙的嘴巴开心地笑着,笑声中充满了暗示。“教她说‘甜心’,”她说。
史福特利特先生已经知道她的心思了。
第二天,他对着汽车捣鼓起来。那天晚上,他告诉她要是她能买一根风扇皮带,他就能让车跑起来。
老妇人说她可以把钱给他。“你看到那边那个姑娘了吗?”她指着一英尺外席地而坐的露西奈尔问。问话的时候,她盯着他,即便在黑暗里,眼睛也闪着蓝光:“要是有人想把她带走,我会说‘世界上没有人能把那个甜妞儿从我身边带走!’但如果他说‘太太,我不想把她带走,我想和她一起待在这里’,我就会说‘先生,我不会怪你。要是我能有个固定的住处,守着这么个甜妞儿,我也不会放过的。你可不傻’。我会这么说。”
“她多大了?”史福特利特先生一副随便问问的样子。
“十五六岁,”老妇人说。那个姑娘已经要三十岁了,但未经世事,很难让人猜出真实年龄。
“给它刷层漆会更好,”史福特利特先生建议,“您总不想让它锈掉烂掉吧。”
“我们以后再说。”老妇人说。
第二天他去了城里,买回了他要的零件外加一罐汽油。天近傍晚的时候,从棚子里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老妇人从屋里冲出来,心想露西奈尔是不是犯病了。露西奈尔坐在鸡笼上,跺着脚尖叫:“鸟!鸟!”但她的叫嚷被汽车的声音盖过了。随着一连串的突突声,汽车从车棚里冲了出来,车开得很凶猛,但自有一种庄重的气派。史福特利特先生笔直地坐在驾驶座上。他神情严肃,不卑不亢,好像他让死人活转过来了。
那天夜里,老妇人摇着椅子坐在门廊上,开口就谈正事。“你想要一个纯洁的女人,对不对?”她深表理解地问,“你不要那些贱货。”
“是的,我不要。”史福特利特先生说。
“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她接下去说,“既不会跟你顶嘴又不会说下流话。这就是你要的。就在这里。”她指着抱起盘着的双脚坐在椅子上的露西奈尔说。
“没错,”他承认,“她不会给我惹麻烦。”
“星期六,”老妇人说,“我和你还有她可以开车去城里把婚礼办了。”
史福特利特先生在台阶上调整了一下站姿。
“我现在还不能结婚,”他说,“结婚是要钱的,我没钱。”
“你要钱做什么?”她问。
“这是需要钱的。”他说,“这年头大家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想,我要是结婚的话,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她娶了,而不带她出去见识见识。我是说我要把她带到宾馆里好好享受一下。我可不会和温莎公爵太太温莎公爵太太(duchesserwindsor),即辛普森夫人,英国爱德华八世(温莎公爵是其逊位后的爵位)的妻子,曾是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结婚。”他斩钉截铁地说,“除非我可以把她带到宾馆里给她吃顿大餐。
“我小的时候,大人就是这么教我的,我只能这么做。我的老母亲是这么教我的。”
“露西奈尔甚至都不知道宾馆是什么。”老妇人嘀咕。“听我说,史福特利特先生,”她说着向前凑了凑,“你最好有个固定的住处,挖口深井,娶世上最纯洁的女孩儿。你不需要钱。我告诉你吧,这个世界上,一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可怜残废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听到这句鄙夷的话,史福特利特先生的脑袋像树冠上的马蜂窝一样炸开了。他没有马上回应。他给自己卷了根烟,点着后用平稳的语调说:“太太,人由两部分组成:肉体和精神。”
老妇人把上下牙床一咬。
“肉体和精神,”他又说了一遍,“肉体,太太,就像一所房子,它哪儿也去不了;但是精神,太太,就像一辆车,总是在动,总是……”
“听着,史福特利特先生,”她说,“我的井从没干过,我的房子冬天一直很暖和,这里每一样东西完完全全都是我的。你可以去政府那里查查看。那边棚子下面是辆不错的车,”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饵:“星期天你可以把它漆了。我来掏钱。”
黑暗中,史福特利特先生的笑容更加明显,好像火边一条懒洋洋的蛇被惊醒了。一秒钟后,他回过神来说:“我不过是说对自己而言精神更为重要。我可以在周末带我妻子出门,却不考虑要花多少钱。我要受我精神的指引。”
“我出十五块钱给你们周末出去玩,”老妇人气急败坏地说,“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那还不够付油钱和饭钱呢,”他说,“没钱给她买吃的了。”
“十七块五,”老妇人说,“我总共就这么多了。你再要榨也榨不出来了。你们可以去吃顿午饭。”
“榨”这个字眼伤了史福特利特先生的自尊。他不怀疑她还有钱缝在床垫里,可他早就跟她说过他不在乎钱了。“就这样吧。”他说着站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星期六三人驱车去城里,车身上的油漆还没干透。在老妇人的见证下,史福特利特先生和露西奈尔在法官办事处里结为夫妇。走出法院大门,史福特利特先生的脖子在领口里扭了扭。他看起来闷闷不乐,好像刚被人抓住羞辱了一番。“我很不满意,”他说,“不过是个娘儿们在办公室里给办的,只有文书,验验血而已。他们了解我的血统吗?除非他们取走我的心脏,把它切开,”他说,“否则他们对我一无所知。我一点儿都不满意。”
“法律满意了。”老妇人尖刻地说。
“法律,”史福特利特先生说完呸了一声,“法律并没让我满意。”
他把汽车漆成了墨绿色,车窗下还刷了一圈黄漆。三人爬上前座,老妇人说:“露西奈尔看起来不漂亮吗?就像个玩具娃娃一样啊。”露西奈尔身穿她母亲从箱底翻出来的一袭白色长裙,头戴一顶巴拿马帽,帽檐上别着一串木制的红樱桃。她外表的平静不时会被一丝诡异、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所打破,好像沙漠里的一道绿洲。“你娶到宝贝了!”老妇人说。
史福特利特先生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们开回家,放下老妇人,带上午饭。要走的时候,老妇人站在那里瞪着车窗,手指牢牢扣住玻璃,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沿着脸上脏兮兮的皱纹滑下。“我从来没跟她分开超过两天。”她说。
史福特利特先生发动了引擎。
“我只让你娶了她,我看你应该还不错。再见,乖孩子。”她说着攥住了白裙子的袖口。露西奈尔干瞪着她,好像压根儿就没看见她站在那儿似的。史福特利特先生缓缓发动了汽车,她只得松了手。
午后不多时,空气清新,视野开阔,碧空万里。这辆车一小时只能开三十英里,但史福特利特先生满脑子想着上下坡和急转弯,他感觉很棒,早上的抑郁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直想要辆车,但从没有那么多钱。他开得很快,想在黄昏前赶到莫比尔。
偶尔他也会中断思绪,看看坐在身边的露西奈尔。他们刚一开出院子,她就把午饭给吃了。现在她正把帽子上的樱桃一颗颗揪下来,扔出窗外。他一下子没了精神,有这辆车也不顶用了。开出了一百英里,他感觉她应该又饿了,就在前面小镇上一家刷了铝粉漆的饭馆门口熄了火,这家餐馆叫“热点”。他带她进去,给她点了盘火腿玉米糁。长时间坐车让她昏昏欲睡,一挨上凳子,她就把头靠在了柜台上,合上了双眼。“热点”里除了史福特利特先生和柜台后的男孩以外,就再没有旁人了,那个男孩面色苍白,肩上搭着块油腻腻的抹布。他还没把菜端上桌,她就已经轻轻打起鼾来了。
“她醒了以后,再给她吃。”史福特利特先生说,“我现在就结账。”
男孩俯身看着她粉金色长发和半合的睡眼,然后抬起头看向史福特利特先生。“她像上帝的天使一样。”他喃喃道。
“她搭了我的车,”史福特利特先生解释,“我等不及了。我要去图斯卡罗沙。”
男孩又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一绺金发,史福特利特先生走了。
他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就更加提不起精神了。午后多时,天热了起来,空气湿热,乡野一马平川。暴风雨在深空慢慢酝酿,|福哇小說@下載站|没有打雷,好像打雷前地球上所有空气都要先被抽干。史福特利特先生不愿总是孤身一人。他觉得有车的人要对他人尽尽义务。他搜寻着搭车的人,冷不丁看到一块警示牌:“小心驾车。救人就是救自己。”
小道两边都是旱地,不时出现一片空地,上面要么是个棚屋,要么是家加油站。太阳恰好在车前方落下。那是一个红彤彤的圆球,透过风挡玻璃看去,球的上下略有些扁。他看到路边站着一个身穿工装裤、头戴灰帽的男孩,就放慢速度停到男孩身前。男孩就那么站在那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纸板箱,并没有竖起拇指请求搭车。男孩戴帽子的样子似乎表示他要永远离开某个地方了。“孩子,”史福特利特先生说,“我看你是要搭车吧。”
男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过他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史福特利特先生又发动了车子。孩子把箱子放在腿上,胳膊抱起来搁在箱子上。他没看史福特利特先生,而是扭头向车窗外看去。史福特利特先生觉得很不自在。“孩子,”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的老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所以我猜你母亲只能是第二好的了。”
孩子阴沉地扫了他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
“做男孩子的母亲,”史福特利特先生继续说,“没什么好处。她让他跪在膝下,教他做祷告,给他唯一的爱,告诉他事理,看着他让他不要做错事。孩子,”他说,“我离开老母亲的那天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天。”
男孩调整了一下坐姿,不过还是没有冲史福特利特先生看上一眼。他放下胳膊,一只手钩住门把。
“我母亲是上帝的天使,”史福特利特先生很勉强地说,“他把她从天堂里领下来给我,可我离开了她。”他眼睛突然蒙上了一层泪水。
男孩气愤地一扭头。“见鬼去吧!”他大吼,“我老妈是个邋遢货,你妈是个臭婊子!”说着他一拉把手,抱着箱子跳下了车,摔进了沟里。
史福特利特先生大吃一惊,他慢慢又开了一百英尺,车门一直没关。一朵颜色和男孩的帽子相同、形状和萝卜相似的云遮住了太阳,还有一朵更可怕的云蹲伏在车后。史福特利特先生觉得这个烂透了的世界要把他给吞没了。他抬起胳膊又让它落回胸口。“哦上帝!”他祷告,“爆发吧,把这个地球上的污垢洗去吧!”
“萝卜”还在缓缓下落。几分钟以后,身后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响,大颗的雨点如同铁皮罐头盖瞄准史福特利特先生的车身一次次撞击过来。他猛踩了一下油门,把残肢吊在车窗上,与暴风骤雨你追我赶地向莫比尔驶去。
鲁比怀抱一个装着四罐三号大豆的纸袋由前门进了公寓大楼,连人带纸袋一起扑在了大厅的桌子上。她筋疲力尽,既松不开胳膊也直不起身子,只是赖在那儿,臀部以下瘫软无力,脑袋支在纸袋顶上像棵大大的开花蔬菜。她冷冷看着桌子上方镜子里正对她的那张脸,却默然不识。暗沉沉的镜面上沾着一个个黄色的斑点。她右半边脸上牢牢黏土着一片跟她走了半路的甘蓝叶。她伸出胳膊狠狠把它擦掉,站起身忿忿不平地喃喃自语:“甘蓝,甘蓝。”她站直了身子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身形和骨灰罐差不多,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满头顶着香肠般的小卷,从杂货店回来的一路,天气炎热加上长时间的行走,有的小卷散开了,向四下里怪异地东指西戳。“甘蓝!”这次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个词,好像它是粒有毒的种子。
她和比尔?希尔五年没吃过甘蓝,现在也没打算煮这道菜。她为拉夫斯买过这种菜,但再不打算买了。你可能会以为拉夫斯当了两年兵回来,会像见过世面的人一样讲求口福,但事实绝不是这样。她问他特别想吃点什么的时候,他居然已经想不起什么高档菜了——他说的是甘蓝。她原指望拉夫斯会长点见识。哦,他的见识比拖把强不到哪里。
拉夫斯是她的小弟弟,刚从欧洲战场上回来。他们长大的地方彼得曼已经不复存在,他只好过来跟她一起住。所有在彼得曼住过的人都一心巴望着要离开,要么是老死要么是搬去城里。她嫁给了比尔?b 希尔,一个卖“奇迹”产品的佛罗里达人,从此住进了城里。要是彼得曼还在的话,拉夫斯就回彼得曼了。要是彼得曼的大街上还剩一只鸡在横穿马路,他也会回去跟它做伴。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家人,起码不愿承认自己的亲弟弟是这副样子,可他就是——一无是处。“我盯着他看了五分钟就看出来了,”她对比尔?希尔说。比尔?希尔面无表情地说:“我用了三分钟。”让那样的丈夫看到你有那样的兄弟,真让人羞愧难当。
她觉得这是没法改变的。拉夫斯和其他几个孩子一个样。她是全家人里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唯一一个有见识的。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截铅笔头,在袋子边上写道:比尔,你把这个拿上楼。然后她在楼梯口打起了精神,准备爬上四楼。
楼梯是这幢公寓大楼中间一道又黑又窄的缝隙,上面铺着的黑褐色地毯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在她眼里,它像尖塔的楼梯一样笔直向上。她站在楼梯口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它一层层堆上去,越来越陡。她抬头望上去,拉长的嘴角向下一撇,一脸的厌恶。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宜爬楼。她病了。罗利达太太跟她说过,可在此之前她自己就已经知道了。
罗利达太太是八十七号公路上看手相的。她说过:“病程会相当长。”不过她又以一副虽然我已经知道但我不会说的神情,低声补上了一句:“好运要降临到你头上了!”说完向后坐了回去,龇牙咧嘴地笑着。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绿眼珠像是抹了油一样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鲁比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她已经察觉到了好运。搬家。两个月来,她有种特别的感觉,他们就要搬家了。比尔?希尔再也拖不下去了。他不能杀了她。她想去的是住宅小区——她开始爬楼,身子前倾,抓紧扶手——边上紧挨着就是杂货店、食品店和一家电影院。现在住在市中心,她得步行八个街区到主商业街,再远一点才是超市。她整整五年没有抱怨,可现在她还这么年轻,健康就受到了威胁,他以为她要干什么?自杀?她看中了米多克雷斯特高地的一处地方,一座有黄色雨篷的两层小楼。她在第五级台阶上停下喘气。她还这么年轻——只有三十四岁——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五级台阶就让她焦虑不已。最好别太在意,她对自己说,你还很年轻,还没散架呢。
三十四不算老,根本就不算什么年纪。她想起她母亲三十四岁时的样子——像一个不新鲜的起了皮的黄苹果,让人大倒胃口。她似乎总是牢骚满腹,对一切都不满意。她把三十四岁的自己与三十四岁的母亲做了一番比较。她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即便她自己没有染发,头发现在也还没有花白。她母亲被一个个孩子熬干了——整整八个孩子:两个一出生就死了,一个一岁时候死了,一个被一台割草机从身上碾了过去。每生一个孩子,她母亲就失掉一丝生气。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她不明白。纯粹是无知。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无知!
她有两个姐妹,都已经结婚四年,各有四个孩子。她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受得了的,没完没了去医院被医生用器械捅几下。她想起了她母亲生拉夫斯的那会儿。她是所有孩子里唯一一个受不了的,她在大太阳底下走了整整十英里,一直走到梅尔西,借看电影来避开一阵阵的尖叫。她耐着性子看完了两部西部片、一部恐怖片、一部系列片之后才原路返回去,发现一切才刚刚开始。一整夜她只得听着。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拉夫斯!而他现在并不比一块洗碟布更管用。她发现他被生出来以前,不知道在哪儿等着,干等着,等着让他只有三十四岁的母亲熬成老太婆。她死死抓住扶手,把自己拽上了一级台阶,摇了摇头。主啊,她对他失望透顶!她才告诉所有的朋友她弟弟从欧洲战场上回来,他就来了——听上去他像是从没出过养猪场一样。
他看上去也老了。他看起来比她老,虽然他比她小十四岁。在她这个年纪,她显得相当年轻。三十四还不算什么年纪,不管怎么说,她结过婚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她比她的姐妹强多了——她们嫁给了本地人。“喘不上气了,”她咕哝着又停下来,决定得坐一下。
每一段楼梯有二十八级台阶——二十八级。
她刚一坐下就跳了起来,觉得身下有个东西。她屏住呼吸,把那个东西拽了出来:是哈特里?吉尔费特的手枪。危险的九英寸长的铁制品!他是住在五楼的一个六岁男孩,要是她儿子,她就要狠狠教训他几次,让他知道不能把破玩意儿丢在公共楼道上。她可能会不小心从这几级台阶上滚下去,毁了自己!但他的蠢妈妈不会为此教训他,就是她去告诉她也没用。她就只会对着他大声嚷嚷,告诉别人他有多机灵。“好运道的小先生!”她这样叫他,“他可怜的爸爸就只给我留下了他!”他爸爸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说过:“我没给过你什么,就只有他了。”她说:“罗德曼,你留给我的是好运道啊!”从此以后她就管他叫“好运道的小先生”了。“我要把‘好运道’的屁股给打穿!”鲁比咕哝。
台阶上上下下,像一把锯子,她杵在中间。她不想吐。不要再吐了。现在不要。不。她没吐。她紧贴着台阶坐下,闭上眼睛,直到头不再那么晕,恶心的感觉被压了下去。不,我不要去看医生,她说。不。不。她不要去。没等她同意,他们就会把昏昏沉沉的她给架过去了。这些年来,她自己给自己治病从没出过差池——没有不良嗜睡,没有一颗牙齿脱落,没有孩子,全靠她自己。要不是她小心在意的话,可能现在都有五个孩子了。
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喘不上气是不是由心脏问题引起的。有时上楼的时候,她胸口也跟着疼。她希望是——心脏问题。他们不可能成功地取走你的心脏。他们得一拳打在她脑袋上把她打晕,然后把她送到一家医院附近,他们必须得这么做——要是他们没这么做,她死了怎么办?
她不会死的。
要是她会死呢?
她制止自己去想象那种血腥的画面。她只有三十四岁。她没有患上绝症。她胖了,气色也不错。她又把自己和三十四岁的母亲做了一番比较,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笑了。想想看,不管是她母亲,还是她父亲都没什么可观之处,她已经做得相当好了。他们都脱了水,被挤得干干的,彼得曼在他们中间干掉了。他们和彼得曼都缩得没有一点水分,还起了皮。可她从里面跳了出来!她还活蹦乱跳的!她抓住扶手才站了起来,就自己对自己微笑了。
她温和、漂亮、还胖了,不是很胖——因为比尔?希尔就喜欢她这样。她长了些肉,但他没注意到,只是他最近不明所以地似乎更加开心。她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一个完整的自己在爬楼。她已经爬上了第一段楼梯,回头看了看,很满意。一旦比尔?希尔从这些台阶上摔下去,也许台阶都会移位。但罗利达太太未必能算准它们的移位。她放声大笑,沿过道走去。吉格先生的门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她被吓到了。哦,主啊,她想,是他啊。他是住在二楼的一个怪人。
他眯起眼睛看她走过过道。“早上好!”他上身探出门来说。“你早啊!”他看上去像只山羊,有双葡萄干一般的小眼睛,一把卷胡子,身穿一件夹克——不是从绿色穿成了黑色,就是从黑色穿成了绿色。
“早上好,”她说,“您好吗?”
“很好!”他嚷嚷,“在这么个光荣日里,确实是很好!”他七十八岁,脸上像是生了霉斑。他早上做研究,下午就在人行道上来回晃悠,拦住孩子问他们问题。无论何时,只要他听到过道里有人,就会打开门向外张望。
“没错,是个好天,”她没精打采地说。
“今天是个了不起的诞辰,你知道是谁的吗?”他问。
“唔唔,”鲁比支吾。他总有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没人知道答案的历史问题。他会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然后就此发表一通演讲。他以前在中学里教过书。
“猜猜看,”他敦促她。
“亚伯拉罕?林肯,”她嘟哝着说。
“哈!你没动脑子,”他说,“动动脑子。”
“乔治?华盛顿,”她一边开始爬楼一边说。
“真丢人!”他叫道。“你老公还是打那儿来的呢!佛罗里达!佛罗里达!佛罗里达的诞辰。”他嚷嚷。“进来。”他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示意她进去,自己消失在了房间里。
她走下两级台阶,然后说:“我得走了,”说完把脑袋伸进了门内。房间和一个大壁橱一般大,墙上贴满了当地建筑的明信片,因此看起来大了不少。一只透明的灯泡垂下来,正对着吉格先生和一张小桌子。
“瞧瞧这个,”他说。他对着一本书弯下腰去,用一根手指指着几行文字说:“‘1516年4月3日,复活节星期日,他到达了大陆的尖角上。’你知道这里的他指谁吗?”他问。
“哦,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鲁比说。
“是庞塞?德莱昂庞塞?德莱昂(poncedeleon),西班牙征服者,第一个到达佛罗里达的西方人。!”他尖叫道。“庞塞?德莱昂!你应该对佛罗里达有所了解的,”他说,“你老公是佛罗里达人。”
“没错,他生在迈阿密,”鲁比说,“他不是田纳西人。”
“佛罗里达虽然没什么高贵的历史可言,”吉格先生说,“但它是个很重要的州。”
“它是很重要,”鲁比说。
“你知道庞塞?德莱昂吗?”
“他发现了佛罗里达,”鲁比兴奋地说。
“他是西班牙人,”吉格先生说,“你知道他当时在找什么吗?”
“佛罗里达,”鲁比说。
“庞塞?德莱昂在找青春之泉,”吉格先生闭上眼睛说。
“哦,”鲁比咕哝。
“某处的一眼泉水,”吉格先生继续说,“能让喝过的人永葆青春。换句话说,”他说,“他想永远年轻。”
“他找到了没有?”鲁比问。
吉格先生顿了顿,眼睛仍然闭着。一分钟后,他说:“你认为他找到了没有?你认为他找到了没有?你认为要是他找到了,就再没人能去那儿了吗?你认为这个地球上还会有人没喝过里面的泉水吗?”
“我没想过,”鲁比说。
“没人肯动脑子了,”吉格先生抱怨。
“我得走了。”
“是的,它被找到了,”吉格先生说。
“在哪里?”鲁比问。
“我喝过里面的水。”
“您得上哪儿才找得到?”她问。她微微向他凑近了一些,闻到了些许他的气息,像是把自己的鼻子凑到一只小虫的翅膀下面。
“去我心里,”他边说边把手放在心口上。
“哦,”鲁比直起了身子,“我得走了。我想我弟弟该到家了。”她跨过了门槛。
“问问你老公知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诞辰,”吉格先生腼腆地看着她说。
“嗯,我会的,”她转身停下,直到听到咔哒一声。她回头看到门已经关上,然后长舒一口气,面向余下的那些又暗又陡的台阶站着。“万能的主啊,”她说。越往上就越暗、越陡。
她爬了五级台阶,呼吸开始困难。她喘着粗气坚持又爬了几级,然后停下来,肚子痛了起来。这种痛就像是一块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别的什么东西。她有过这种感觉,就在几天以前。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有一次她想到了癌症这个字眼,但马上就抛掉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没有感觉到那种恐惧,因为这不可能。那个字眼立刻伴着疼痛一起又向她袭来,但她把它和罗利达太太一起劈成了两半。它最终会带来好运。她劈开了它两次,然后又劈了一下,直到它只剩下一堆无法辨认出的碎片。她想在上一层楼停一下——上帝啊,要是她能上去的话——跟拉文?瓦茨聊聊。拉文?瓦茨是三楼的住户,一个手足病医生的秘书,也是她的一个密友。
她喘着粗气爬上去了,觉得自己的膝盖似乎在噼啪作响,她用哈特里?吉尔费特的枪柄敲了敲拉文的房门。她倚在门框上休息,突然脚边的地板从两边陷了下去,四壁变成了黑色。她觉得自己一阵眩晕,喘不上气来,悬在半空,害怕马上就会跌下来。她看到大门在异常遥远的地方打开了,四英寸上下的拉文站在门内。
拉文是个高个子女孩,生着稻草一样的头发。见到鲁比,她发出了一阵异常响亮的大笑,然后一拍身侧,好像她开门见到了这辈子最滑稽的场景。“那把枪!”她嚷嚷,“那把枪!瞧你那副样子!”她摇摇晃晃退回沙发,倒了上去,把双腿抬到了胯部以上,又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重重倒了下去。
地板升到鲁比的视线之内,再没出去,只微微下坠了一点。她惊恐地紧盯着,迈出一步踏在上面。她对着屋子那头的一把椅子审视了一番,然后走过去,先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只脚,再迈第二只。
“你该去演西部荒原片!”拉文?瓦茨说,“你笑死人了!”
鲁比伸手够到了椅子,然后小心地侧着身子坐下。“闭嘴,”她沙哑着喉咙说。
拉文指着她,向前欠一欠身,然后又花枝乱颤地靠回到沙发上。
“别闹了!”鲁比喊道,“别闹了!我病了。”
拉文站起来,跨了两三个大步走到房间那头。她在鲁比身前弯下腰,闭上一只眼看向她的脸,好像正眯着眼睛从一个锁眼里看过去。
“我病得很重,”鲁比怒目圆睁。
拉文站起身向她望去。一转眼,拉文抱起胳膊,对她挺起了肚子,前后摇摆起来。“哦,你拿着那把枪来干什么?你在哪儿弄到的?”她问。
“屁股下面,”鲁比低声说。
拉文站在那里,腆着肚子晃来晃去,脸上浮现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鲁比懒散地靠在椅子里,注视着自己的双脚。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坐直去看自己的脚踝。脚踝肿了起来!我不要去看医生,她开始默念,我不要去看。我不要去。“不去,”她喃喃说道,“不看医生,不……”
“你觉得你还能拖多久?”拉文叽咕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的脚肿了没有?”鲁比问。
“我觉得看起来跟平常一样,”拉文边说边把自己又扔回了沙发。“有点胖。”她抬起脚踝放在靠枕上,微微侧了一侧。“你喜欢这双鞋吗?”她问。那是一双蚱蜢绿的细高跟鞋。
“我觉得是肿了,”鲁比说,“我上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有了种可怕的感觉,我浑身都好像……”
“你还是该去看看医生。”
“没必要去看医生,”鲁比低声说,“我能照顾自己。一直以来我都干得不错。”
“拉夫斯在家吗?”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都要离医生远远的。我要——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为什么问拉夫斯在不在家?”
“拉夫斯很可爱,”拉文说,“我想我要问问他喜不喜欢我的鞋子。”
鲁比面色一沉,坐直了身子,一张脸涨成了粉紫色。“关拉夫斯什么事?”她咆哮,“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拉文已经三十岁了。“他不关心女人的鞋子。”
拉文坐起来脱掉一只鞋,向里张了张。“9b码的,”她说,“我打赌他会喜欢里面的脚。”
“拉夫斯可不是个刚生下来的小娃娃!”鲁比说,“他没空盯着你的脚看。他没空干这个。”
“哦,他有的是时间,”拉文说。
“没错,”鲁比咕哝着眼前又浮现出了他的身影,攥着大把时间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一直等到被生出来,就这么等着,让他母亲失掉许多生气。
“我认为你的脚脖子是肿了,”拉文说。
“嗯,”鲁比转了转脚踝说,“嗯。感觉有点紧。我爬上那些台阶的时候,感觉糟糕透顶,好像一点都喘不上气来,好像浑身都僵了,好像——太糟了。”
“你该去看看医生。”
“不。”
“你这辈子看过医生没有?”
“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过一次,”鲁比说,“但我跑开了。三个人都没能抓住我。”
“那次是什么病?”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鲁比咕哝。
“怎样?”
“就是那样,”鲁比说,“——把你的肚子那样晃来晃去。”
“我在问你那次是什么病?”
“我长了个疔。路那边住着的一个黑女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照做了,然后疔就消了。”她垂头坐在椅子边上,死死瞪着前面,好像她在回忆一段更欢乐的时光。
拉文开始在房间里滑稽地舞来舞去。她屈着膝盖慢慢往一个方向迈了两三步,回到原地,然后一条腿缓慢又费力地向反方向踢去。她喉咙里大声哼唱着,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合在一起就是母亲!母亲!”然后张开双臂,像在台上似的。
鲁比张口结舌,脸上凶狠的表情不见了。半秒钟她一动不动,然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是我!”她喊道,“不是我!”
拉文停下来,只用了然的神情看着她。
“不是我!”她喊道,“哦,不,不是我!比尔?希尔采取措施的。比尔?希尔采取措施的!五年来都是比尔?希尔在采取措施!那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哦,四五个月前老比尔?希尔不过是疏忽了,我的朋友。”拉文说,“不过是疏忽了……”
“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都还没结婚呢,你都还没……”
“我打赌不是一个,我打赌是两个,”拉文说,“你最好去看看医生,看看到底是几个。”
“不是的!”鲁比尖叫。她自以为自己聪明得了不得!她看到一个女病人都不认识,她就只会盯着自己的脚看,然后伸去给拉夫斯看,伸去给拉夫斯看,他是个小孩儿,她已经三十四了。“拉夫斯是个小孩儿!”她哀号。
“这就应该有两个小孩儿了!”拉文说。
“你给我闭嘴!”鲁比大叫,“这会儿你给我闭嘴。我不会生孩子的!”
“哈哈。”拉文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自以为懂这么多,”鲁比说,“你还单身。要是我还像你一样单身,我可不会到处去对已婚妇女指手画脚。”
“不只是你的脚脖子,”拉文说,“你浑身上下都肿了。”
“我不会待在这里任你奚落,”鲁比说完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身子挺得直直的,虽然很想低头看看肚子,但忍住了。
“我希望你们明天都会感觉好一点,”拉文说。
“我觉得我的心脏明天会好一点。”鲁比说。“但我希望我们很快就搬走。我心脏不好,不能爬这些台阶,而且,”她郑重地看着她补充说,“拉夫斯对你的大脚一点也不关心。”
“你最好把那把枪举起来,”拉文说,“在你冲人开枪以前。”
鲁比把门重重地带上了,然后马上低头去看自己。她那儿确实大了,可她一直就是大肚子。她那儿和其他部位一样,并没有特别凸出。体重长了,在中间长点肉很正常,比尔?希尔不在意她胖了,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更加开心罢了。她看见比尔?希尔开心的长脸在以他特有的方式从眼睛往下都在对她笑,越靠近牙齿,笑得好像就越开心。他永远都不会疏忽。她在裙子上揉了揉手,感觉到手僵了,但她以前没有过这种感觉吗?她有过的。都怪这条裙子——她穿的这条是紧身的,她不常穿,她穿……她穿的不是那条紧身裙。她穿了条宽松的裙子。但不是太宽松。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胖了而已。
她把手指放在肚子上,向下摁了摁,然后马上把手拿开。她慢吞吞走向台阶,好像脚下的地板要活动起来了。她开始爬楼。疼痛马上再次袭来。她才爬了一级台阶,疼痛就再次袭来。“不,”她抽泣起来,“不。”只是一点小小的异样,只是一点小小的异样,好像体内的一小块东西翻了个身,但却让喉头喘不上气了。她体内不该有什么东西会翻身。“不过是一级台阶,”她低声说,“不过是一级台阶,他就这样了。”不可能是癌症。罗利达太太说它会带来好运。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不过是一级台阶,他就这样了。”然后继续不自觉地向上爬,好像自以为自己还站着不动。爬到第六级的时候,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无力地从扶手上滑了下来,触到了地面。
“不,”她说完把红红的圆脸挤进了最近的两根栏杆之间,低头向楼梯井里看去,发出一阵长长的空洞的哀号,声音一边向下传去一边不断扩散、回响。楼梯窟窿里满眼是深绿色和黑褐色,传到底部的哀号像是对她的应答。她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不。不。不可能是个娃娃。她不要让什么东西在她体内等着,让她失掉生气,她不要。比尔?希尔不会疏忽的。他说能保证的,而且一直以来都没有问题,不可能是那样,不可能。她哆嗦着,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她觉得自己的脸上憔悴得起了皮:两个生下来就死了,一个一岁时候死了,一个在慢慢萎缩,像一个干干的黄苹果,不,她只有三十四岁,她老了。罗利达太太说最终不会干掉。罗利达太太说,哦,可它最终会带来好运,我要搬家了。她说最终会有好运能搬到个好地方。
她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一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太容易沮丧了。见鬼,随便说说而已。罗利达太太至今还没说错过一件事,她知道得比……
她跳了起来,楼梯井底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阵隆隆声沿台阶传上来,她脚下的台阶也随之猛摇起来。她从扶手之间望下去,看见哈特里?吉尔费特平举着两把枪冲上楼梯,耳边一个声音从她顶上的那一层直刺下来。“哈特里你这个小鬼,别闹了!整座楼都在摇了!”但他继续向前冲,在第一层转弯的时候,动静更大了,在过道上一闪而过。她看见吉格先生的房门猛地开了。他屈指成爪,跳了出来,一把握住衬衫飘扬的一角。哈特里猛一转身,一边又开了一枪,一边高声尖叫:“放开我,你这个老不死的山羊教师!”然后马不停蹄地向上奔去,离她越来越近,终于楼梯就在她脚下隆隆作响。一张金花鼠一般的脸向她急撞过来,冲破她的头顶,越变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圈黑暗。
她坐在台阶上,死死拽住扶手,气息又一丝一丝地回来了,楼梯也不再上下摇晃。她睁开眼睛俯视着那个黑洞洞的窟窿,俯视着洞底。很久之前她就是从那儿向上爬的。“好运,”她用空洞的声音说,声音在洞穴的每一层回旋,“宝宝。”
“好运,宝宝。”三声回响斜斜传了回来。
然后她又有了那种感觉,什么东西微微翻了个个儿。好像不是在她的肚子里,而是在外面的虚无里,在外面的什么地方,休息着,等待着,时间多得很呢。
一整个周末,两个女孩都在互称“宿所一”和“宿所二”,笑得花枝乱颤,烧得满脸通红,难看极了,尤其是乔安妮,她脸上本来就有斑。她们穿着在圣斯考拉斯蒂卡山(mountst scholastica)必须得穿的棕色修道服进来了,但一打开衣箱,就脱下了修道服,换上了红裙子和花衬衫。她们抹上唇膏,穿上高跟的便鞋,噔噔噔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每次经过过道,都要放慢脚步看看自己在长镜子里的腿。她们的一言一行,那个孩子都看在眼里。要是只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会跟她一起玩,但既然两人一起来了,没人理睬的她就在远处狐疑地望着她们。
她们十四岁——比她大两岁——不过两人都不聪明,因此才会被送入女修道院。要是她们进了一所普通学校,就会一心只想着男孩子了。她母亲说,在女修道院里,修女会看着她们。对她们观察了几个钟头之后,孩子认定她们简直是两个大草包。她们不过是她的拐弯表亲,她不可能带有她们的愚蠢基因,想到这里,她高兴起来。苏珊管自己叫苏然。她瘦骨嶙峋,但有张漂亮的尖脸和一头红发。乔安妮有一头自然卷曲的黄发,可她讲话的时候声音总从鼻腔里出来,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绽出一块块酱紫色。她们都说不出一句有脑子的话,每句话都是这么开头:“你知道的,跟我熟的那个男孩,有一次他……”
她们要在这儿待上一整个周末,她母亲说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她们,因为她不认识和她们一般大的男孩子。闻言,那个孩子突然有了主意,叫道:“有骗子“骗子”(cheat)即下文提到的“奇特姆先生(mr cheatam)”。呢!让骗子来!叫科比小姐让骗子带她们到处逛逛!”她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住了。她笑弯了腰,用拳头去砸桌子,看着两个不明所以的女孩,眼里笑出了眼泪,从胖乎乎的腮帮上滚落下来,嘴里的牙套像白铁皮一样闪闪发光。她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么好玩的事情。
她母亲谨慎地笑了笑,科比小姐脸红了,她拘谨地把叉子上的一粒豌豆送进嘴里。她长脸金发,是个学校教师,寄宿在她们家,奇特姆先生是她的仰慕者。他是个有钱的老农,每个周六下午开着一辆已经开了十五年的浅蓝色“庞蒂克”来到此处,车身上蒙着层红土灰,里面坐着黑人。每个周六下午,他以每人十美分的车钱带他们进城,待卸下他们之后,就会来看科比小姐,每次带一份小礼物——一袋煮花生、一个西瓜或是一根甘蔗,还有一次带了一盒批发来的贝蒂鲁斯牌条形糖。
他只有一小撮铁锈色的头发,其他地方全秃了,面孔和土路差不多一个颜色,也像土路一样被冲刷出了沟沟坎坎。他穿着件淡蓝色衬衫,衬衫上一条窄窄的黑色条纹,系着两条蓝色背带,裤子从突出的大肚皮上切过。他不时扣起大大的拇指轻轻摁一摁肚子。他所有的牙齿都用镶金衬里。他会顽皮地冲科比小姐转转眼珠,嘴里“嗬嗬”出声,坐在她们门廊的秋千上,两条腿叉开得大大的,一双高帮靴子在地板上各自指向相反的方向。
“我觉得这个周末骗子未必会进城,”科比小姐说,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这不过是个玩笑。孩子又笑得浑身打颤,身子重重向椅背靠去,一不留神从椅子上跌下来,在地上打滚,然后躺着直喘气。她母亲告诉她,要是她再胡闹的话,就得离开桌子。
昨天她母亲跟阿伦佐?梅厄斯讲好要驱车四十五英里去梅韦尔的女修道院接女孩们来过周末,星期天下午他受雇要再把她们送回去。他是个十八岁的男孩,有两百五十磅重,在出租车公司工作。他是你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能把你送到任何地方去的人。他抽烟,或者说他嚼短短的黑雪茄。他胸部圆滚滚、汗涔涔的,透过身上穿的黄色尼龙衬衫隐约可见。他开车的时候,所有的车窗都得打开。
“喂,还有阿伦佐呢!”孩子在地上大声嚷嚷,“让阿伦佐领她们逛逛!让阿伦佐去!”
两个女孩见过阿伦佐,忿忿然尖声表示抗议。
她母亲也觉得这个提议很好笑,但她还是说“够了,你闭嘴吧”,然后另起了个话头。她问他们为什么要互称“宿所一”和“宿所二”,她们闻言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终于她们强忍住笑解释说,梅韦尔慈善修女会最年长的修女培佩图尔曾经教训过她们,要是一个年轻男子——说到这里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得重复一下开头才能接着往下说——要是一个年轻男子——她们把脑袋埋进了大腿——要是一个——她们终于强忍住笑大声嚷嚷了出来——要是他“和她们同在汽车后座上,他的行为不那么绅士的话”,培佩图尔修女说,她们应该说:“停下,先生!我是圣灵所宿之处!”然后他就会规矩了。孩子茫然地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她没看出这其中有什么好笑的。真正好笑的是奇特姆先生或阿伦佐?梅厄斯伴着她们到处去逛逛。想到这里,她都要笑疯了。
不管她们刚刚说了什么,她母亲都没有笑。“我瞧你们这些女孩子都很傻气,”她说,“你们的的确确全都是——圣灵所宿之处。”
两个女孩抬头向她看去,礼貌地压下笑声,但满脸惊讶,仿佛才开始意识到她和培佩图尔修女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科比小姐的表情一如往常。孩子想,她一定满脑子在想着呢。我是圣灵所宿之处,孩子对自己说,对这个说法感到很满意。这让她觉得好像有人给她送了份礼物。
吃完午饭,她母亲一下子倒在床上说:“要是我不给这两个女孩找点乐子,她们会把我逼疯的。她们真是可怕。”
“我打赌我知道你能找到谁,”孩子冒出了一句。
“听着。不许再在我面前提奇特姆先生了,”她母亲说,“你让科比小姐难为情了。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哦,我的主啊!”她坐起来悲哀地向|福哇小說@下載站|窗外望去,“那个可怜人太孤单了,她甚至得坐在那辆闻起来好像地狱最后一层的车上。”
她也是圣灵所宿之处,孩子想了想才意识到。“我想的不是他,”她说,“我想的是维尔金斯家的那两个,文德尔和考利,他们正在老太太布彻尔的农场做客呢。他们是她外孙,给她干活儿。”
“这是个主意,”她母亲嘟哝完,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倒下去了。“他们不过是农场里的男孩子。这两个女孩子看不上他们的。”
“嘿,”孩子说,“他们穿长裤。他们十六岁。他们有辆车。有人说他们双双要去教堂做牧师,因为这压根儿什么也不用懂。”
“她们跟那两个男孩在一起一定非常安全,”她母亲说。过了一会儿,她起来给他们的祖母打电话,她跟老太婆聊了半个钟头,讲好让文德尔和考利来吃晚饭,然后带两个女孩去逛游乐会。
苏珊和乔安妮非常开心,她们为此洗了头发,用铝制发卷把头发卷了起来。哈,孩子翘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她们拆开发卷的时候想,等着吧,你们会见识到文德尔和考利的!“你们会喜欢那两个男孩的,”她说,“文德尔六英尺高,红头发。考利六英尺六英寸,黑头发,穿一件运动衫。他们有辆车,车前挂着根松鼠尾巴。”
“你这样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对那些男人这么了解?”苏珊问完抬起脸凑着镜子去看眼珠里放大的瞳孔。
孩子躺回了床上,数起天花板上窄窄的扣板,直到她搞不清数到哪儿了为止。我的确了解他们,她对某个人说。我们一起参加过世界大战。他们的职位在我之下,我从不要命撞过来的日本装甲车下救过他们五次。文德尔说,我打算娶那个孩子。另一个说,哦,不,你不能娶,我要娶。我说,你们都要靠边站,因为在你们没来得及眨眼之前,我要让你们乖乖听令。“我不过是整天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罢了,”她说。
他们到的时候,女孩们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还谈起了女修道院。她们一起坐在秋千上,文德尔和考利一起坐在楼梯扶手上。他们像猴子一样坐着,膝盖与肩膀平齐,胳膊垂在膝盖中间。他们瘦瘦小小,红脸膛,高高的颧骨,浅色的眼睛像粒种子。他们带了一只口琴和一把吉他。其中一个轻轻吹起了口琴,一边吹一边从口琴上方望着女孩们,另一个弹拨起吉他,唱了起来,没有看向她们,而是斜向上昂着脑袋,好像他只对听自己唱歌感兴趣。他唱的是一支山地民谣,听起来既像是情歌又像是赞美诗。
孩子把一只水桶踢到屋子侧墙边的灌木丛里,站在上面,她的脸和门廊的地面一般高。太阳正在落下,天空正变成一片瘀紫色,似乎和甜蜜而哀伤的音乐连在了一起。文德尔一边唱着一边笑了起来,还朝女孩们看了过去。他像只小狗一样对苏珊暗送秋波,唱道:
耶稣是我的良友,
他于我甚于所有,
他是谷中的百合,
他给我的是自由!
然后他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乔安妮唱道:
我身边绕着一圈火墙,
我心中没有丝毫恐惧,
他是谷中的一朵百合,
他会一直在我的身旁。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紧了嘴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可苏珊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赶忙用手把嘴捂住。歌手皱了皱眉头,下面的几秒钟就只拨弄了几下吉他。然后他唱起了《古旧的十字架》。她们礼貌地听着,但等他唱完了,她们说:“我们来唱一首!”在他没来得及唱下一首之前就用受过女修道院训练的歌喉唱了起来:
皇皇圣体尊高无比,
我们俯首致钦崇,
古教旧礼已成陈迹,
新约礼仪继圣功。
孩子看到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不悦之色,好像他们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五官之力有所不及,
应由信德来补充。
赞美圣父赞美圣子,
欢欣踊跃来主前。
在灰紫色的阳光下,男孩们的面孔变成了暗红色。他们看起来既凶恶又惊异。
歌颂救主凯旋胜利,
颂扬主德浩无边,
圣神发自圣父圣子,
同尊同荣同威严。
阿门。
女孩们把“阿门”拖得长长的,然后一片寂静。
“一定是犹太人唱的歌。”文德尔说完给吉他调了调音。
女孩们白痴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可孩子在水桶上直跺脚。“你这头大蠢驴!”她嚷嚷,“你这头要做牧师的大蠢驴!”他们从扶手上跳下来看是谁在嚷嚷的时候,她大声叫喊着从水桶上跌了下来,然后赶忙爬起来,一溜烟绕过了屋角。
母亲安排他们在后院吃晚饭,她在几个日本灯笼下摆了张桌子,过去只有在举办花园舞会的时候,她才会把灯笼拉起来。“我不要跟他们一起吃饭,”孩子说完从桌上抢下了自己的盘子端到厨房里,和一个青色牙龈的瘦厨子坐在一起,吃自己的那份晚饭。
“为什么有时候你那么别扭啊?”厨子问。
“都是因为那些白痴,”孩子说。
灯笼把与它们平齐的那一排树叶染成了橘色,上面一团青黑色,下面是各种暗淡而柔和的色彩,坐在桌旁的女孩们看起来比平时要漂亮。孩子不时扭头冲着厨房窗下的场景狠狠瞪上一眼。
“上帝会把你变得又聋又瞎,”厨子说,“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聪明了。”
“那我还是会比某些人聪明,”孩子说。
吃完晚饭,他们去了游乐会。她也想去游乐会,但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因此即便他们过来问过她,她也不愿去。她上了楼,把手背在身后,在长长的卧室里踱来踱去。她脑袋向前探着,脸上露出凶狠而恍惚的表情。她没开电灯,而是让黑暗慢慢聚拢,使房间变得更小、更私密。每隔一段时间,一道光线透过打开的窗户,把影子投在墙上。她停下脚步,站着向窗外看去,越过暗沉沉的山坡,穿过闪烁着银色微光的池塘,穿过一排树木,看向斑驳陆离的天空。一道长长的光线在空中搜寻着,像是在寻找失落的太阳,忽而盘旋上升,忽而打着圈子,最后隐去了。那道光是游乐会上的灯标发出的。
她听得到远处风琴的声音,脑中浮现出锯末般的金色灯光底下,所有的帐篷都支起来了,闪着钻石般光彩的摩天轮在天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升到天上又降下来,尖叫的旋转木马在地上一圈又一圈地跑着。游乐会持续五六天,有一个为学生专设的下午场,还有一个为黑人专设的夜场。去年,在学生下午专场的时候她去过,见到了猴子、胖子,还坐了摩天轮。有些帐篷是不开的,因为里面的东西只能让大人知道,但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那些帐篷上的广告。帆布上的人像已经褪了色,这些人穿着紧身衣,脸绷得很紧,面色沉着,像是等着罗马士兵来割舌头的殉道士。她想象着这些帐篷里面的东西与药物有关,决心长大后做个医生。
后来她改了主意,决心要做个工程师,但当她看向窗外,目光跟随着一边盘旋一边变粗变短沿弧度绕圈的探照灯光的时候,她觉得仅仅做个医生或工程师是不够的。她得做个圣人,因为这个职业囊括了你所能知道的一切,但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了圣人。她不偷窃不杀人,但她是个天生的说谎精,又很懒散,她顶撞母亲,而且故意跟几乎所有人闹别扭。同时她傲慢基督教义中七宗罪的一种。至极,这最糟糕的一宗罪。她取笑毕业典礼上讲如何祈祷的浸礼会牧师,拉下嘴角,用手托住额头,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呻吟着:“圣父啊,我们感谢您。”和他的姿势一模一样。她多次被告知再不许这样了。她永远也做不了圣人,但是她觉得要是他们赶快把她杀了的话,她还赶得上做个殉道士。
被枪杀她还可以忍受,但在油里被烧死就不行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被狮子撕成碎片。她开始为自己的殉道作准备了,想象自己穿着条紧身裤站在一个巨大的角斗场上,早期基督徒被吊在火笼里,大火映得角斗场一片通明,灰蒙蒙的一道金光投向了她和狮子。
第一只狮子扑了过来,匍匐在她脚下,成为基督徒。一只接一只,所有的狮子全都一样。狮子非常喜欢她,她甚至和它们睡在一处,最后罗马人不得不把她烧死,但他们大吃一惊,她居然烧不死。他们发现弄死她很难,最终用一把剑飞快地砍下了她的脑袋,她立刻就升上了天堂。她把这一幕排演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天堂入口处回到了狮子身边。
最后她从窗口站起来,准备上床,没有祷告就爬上了床。房间里有两张重重的双人床。女孩们睡的是她边上的那张,她在想有没有一种冷冰冰、滑腻腻的东西可以藏到她们的被窝里,但白费了一番脑子。能想到的东西她都没有,比如一只死鸡或一块牛肝。风琴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她睡不着了。她记起自己还没有祷告,就爬起来跪在地上祷告起来。她开始说得很好,说完了《使徒信经》的背面,然后把下巴搁在床沿上,脑中一片空白。她记得要祷告的时候,通常都马马虎虎把祷告词念一遍了事。不过当她做了错事,听了音乐,丢了东西的时候,还有说不上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她会激动得满心热诚,会想到基督在通往蒙难地的漫长道路上,在粗糙的十字架下被挤倒了三次。她的大脑会在此细思片刻,然后一片空白,然后当什么东西触动她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已经在想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了,比如一只小狗,一个女孩,或者她某一天要做的某件事情。今晚,想起文德尔和考利的时候,她满心感激,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说:“主啊,主啊,我不在教堂里任职,要谢谢您,谢谢您,主啊,谢谢您!”她回到床上,一遍遍地重复,直至睡着。
女孩们在十二点差一刻的时候进来,咯咯的笑声把她吵醒了。她们打开蓝色灯罩的小灯,在灯下脱衣服,皮包骨头的影子爬到了墙上,从中间一分为二,继续悄无声息地在天花板上移动。孩子坐起来听她们讲在游乐会上的所有见闻。苏珊买了一把塑料手枪,里面都是廉价的糖果,乔安妮买了一只纸板猫,猫身上有红色的圆点。“你们看到猴子跳舞了没有?”孩子问,“你们看到那个胖子和那些侏儒了没有?”
“各式各样的畸形人都有,”乔安妮说。然后她对苏珊说:“我从头到尾玩得都很高兴,除了那个你知道的,”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咬到了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吃。
另一个女孩静静地站着,摇了一下脑袋,冲着孩子微微点了点头。“人小耳朵长,”她低声说,但孩子听到了,她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
她从床上爬下来,爬到她们的床脚竖板上。她们关掉电灯,钻上了床,可她没动。她坐在那里,死死地盯住她们,直到她们的面孔在黑暗里轮廓分明。“虽然我没有你们年纪大,”她说,“但我比你们聪明一百万倍。”
“有些东西,”苏珊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明白的。”然后她们就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回你自己的床上去,”乔安妮说。
孩子一动不动。“有一次,”她说,她的声音在黑暗听起来空空荡荡,“我看见兔子在生小兔。”
开始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苏珊漠然地说:“怎么生的?”她知道她在养兔子。她说她们没把那个“你知道的”说出来之前,她决不说。事实上,她从没见过兔子生小兔,但当她们说起在帐篷里的见闻时,她就忘了这一点。
那是个畸形人,名字很怪,但她们记不起那个名字了。那个畸形人待着的帐篷里有一幅黑帘把帐篷一分两半,一边给男宾,一边给女宾。那个畸形人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先对男人说话,然后对女人说,但两边都听得见。前面一圈都是舞台。女孩们听到畸形人对男人说:“我要给你们看看这个,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上帝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畸形人说话有乡下口音,慢条斯理的,带着鼻音,声音既不高也不低,就是那么平平板板的。“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他希望我长成这样,我不是对他的做法提出反抗。我展示给你们看是因为我得好好利用它。我希望你们的举止能像绅士和淑女一样。我从未对自己做过这种事,而且我也与此无干,我只不过是好好利用它罢了。我不反抗。”然后帐篷那边一片长时间的沉寂,终于,畸形人丢下了男人来到了女人这边,把刚才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孩子觉得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好像她正在听一个谜面的谜底,这个谜底比谜面更让人迷惑不解。“你是说他有两个脑袋?”她说。
“不,”苏珊说,“他是个阴阳人。他把衣服撩起来给我们看。他穿了件女式的蓝衣服。”
孩子想要问他怎么会同时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却没有两个脑袋,但她没问。她想要回到自己的床上,理出个头绪,于是她沿着床脚竖板向下爬去。
“兔子是怎么生的?”乔安妮问。
孩子停下来,只剩一张脸还露在床脚竖板上,心不在焉地出着神。“它把它们从嘴里吐了出来,”她说,“整整六只。”
她躺在床上,想要在脑海里拼凑出帐篷里一个畸形人从一边走到另一边的场景,但她太困了,想不出究竟是怎么样的。她能看到乡下人聚精会神的面孔,男人们比在教堂里更加严肃,女人们更冷酷,更加彬彬有礼,眼神里透着做作。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赞美诗的第一个音符在钢琴上奏响。她听得到那个畸形人说:“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我不反抗。”然后人们说:“阿门,阿门。”
“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我赞美他。”
“阿门。阿门。”
“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
“阿门。阿门。”
“但他还没有。”
“阿门。”
“挺起身子来。圣灵所宿之处。你们!你们是圣灵所宿之处,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圣灵宿在你们的身体里,你们知道吗?”
“阿门。阿门。”
“要是有人亵渎了圣灵所宿之处,上帝就会让他毁灭,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圣灵所宿之处是神圣的。阿门。阿门。”
“我是圣灵所宿之处。”
“阿门。”
人们鼓起掌来,但声音并不太响,和着一声声的“阿门”有节奏地拍着,越来越轻,好像他们知道附近有个孩子正在半梦半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