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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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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马里昂·塔沃特的舅伯死了不过半天,塔沃特还没挖完坟便喝醉了,一个叫布福德·芒森的黑人过来灌水,不得不把还坐在早餐桌边的尸体拖走,用基督教的方式体面地埋葬了他,在坟头插上救世主的标志,盖上足够多的泥土,防止野狗刨坟。布福德是中午时分过来的,等他傍晚离开时,塔沃特的酒还没有醒。

老头是塔沃特的舅伯,或者说曾经是,自孩子记事以来,他们就住在一起。舅伯说他救下孩子并且开始抚养他的时候是七十岁;他死的时候八十四岁。塔沃特这样算出来自己十四岁。舅伯教他算术、读书、写字,以及历史,从亚当被逐出伊甸园讲起,讲到赫伯特·胡佛为止的历任总统,再思考基督降临和审判日。除了给予男孩良好的教育,舅伯还把他从唯一的亲戚那儿救了出来,那人是老塔沃特的外甥,是个学校老师,自己那会儿没有小孩,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抚养已故姐姐的儿子。老头知道他的方式是什么。

老头在外甥家里住了三个月,他原本以为外甥心地慈善,结果发现和慈善根本没关系。他住在那儿的时候,外甥一直偷偷研究他。外甥以慈善的名义收留他,却秘密探究他的灵魂,问他一些叵测的问题,在房子里布置陷阱看他掉进去,最后为学校教师杂志写了一份有关他的研究报告。上帝听闻他的恶性,亲自解救了老头。上帝赐予他神示的愤怒,叫他带着孤儿男孩远走高飞,去往最偏僻的边远地带,将孩子养大成人,以证明他的救赎。上帝允诺他长命百岁,他从学校老师的眼皮底下偷走孩子,带着他一起生活在一块此生都在他名下的林间空地上。

学校老师瑞伯还是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来到林中空地索要孩子。他不得不把车停在泥路上,沿着一条忽隐忽现的小路在林子里走了一英里,才来到一片玉米地,玉米地中间有一幢孤零零的二层棚屋。老头很高兴让塔沃特回想起外甥那张红彤彤汗涔涔的苦脸,外甥一脚高一脚低地穿过玉米地,后面跟着一个帽子上插着粉色花朵的女人,是他从福利部门带来的。门廊台阶前种着两英尺高的玉米,外甥从里面钻出来的时候,老头拿着猎枪候在门口,说不管是谁,踏上台阶一步他就开枪,他俩面对面站着,福利部门的女人从玉米地里怒气冲冲地钻出来,像鸡窝里蓬头垢面的母孔雀。老头说要不是因为这个福利部门的女人,外甥不会走出那一步,但是女人站在那儿干等,长长的脑门上粘着几绺染红的头发,她把头发往后拂了拂。他们的脸都被灌木刮伤了,流着血,老头记得女人的衬衫袖子上挂着一株蓝莓枝。女人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外甥便抬腿落在台阶上,老头射中了他的腿。两个人一溜烟消失在玉米地里,女人嚷嚷着,“你知道他疯了!”但是老塔沃特跑到楼上窗户边看到,他们从玉米地的另一头跑出来,女人搂着他,扶住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树林;后来他得知他们结婚了,尽管女人的年纪是他两倍,大概只能为他生一个小孩。她再也没有让他回来过。

老头死的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下楼做早饭,还没有吃到第一口便死了。棚屋的底楼都是厨房,又大又暗,中间有一个木头炉子和一张与炉子齐平的板桌。一袋袋种子和面粉堆在角落里,金属废料、木屑、旧绳子、梯子和其他易燃物被他和塔沃特随意扔在地上。他们一直睡在厨房里,直到有一天一只野猫从窗户外面蹿进来,吓得老头把床搬到了楼上,那儿有两个空房间。他当时就预言楼梯会折他十年寿命。他死的时候正坐着吃早饭,红通通的结实的手刚握着餐刀往嘴里送,接着他大惊失色,放下餐刀,手落在盘子边上,把盘子碰下了桌。

他是个体壮如牛的老头,短短的脑袋直接支在肩膀上,银白色的眼珠突着,像两条竭力摆脱红色渔网的小鱼。他戴着一顶油灰色的帽子,帽檐儿四面翻起,汗衫外面套着件原本是黑色的灰色外套。塔沃特坐在他对面,看到他的脸上布满红丝,全身一阵战栗。战栗仿佛从他的心脏开始扩散,刚刚触及皮肤。他的嘴角猛地歪向一边,身体却还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后背刚好离开椅背六英寸,肚子抵着桌边。死气沉沉的银灰色眼珠盯住坐在他对面的男孩。

塔沃特感觉到战栗在扩散,轻轻穿过老头的身体。他碰都没碰到老头就知道他死了,他继续坐在尸体对面吃早饭,带着愠怒的尴尬,好像有个不认识的人在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抱怨说:“耐心点。我说了我会把事情做好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仿佛死亡并没有改变老头,却改变了他。

他起身从后门出去,把盘子放在最底下的台阶上,两只长腿的黑色斗鸡冲过院子,吃完了盘子里剩下的东西。他坐在后廊里一只长长的松木盒子上,心不在焉地剥着一截绳子,长脸上的眼睛越过空地,眺望着层层叠叠的灰紫色树林,直抵清晨空荡荡的天空下浅蓝色的森林线。

泥路并不通往空地,却靠车辙和小径连接,就连最近的黑人邻居也依然需要徒步穿过树林,推开挡路的李子树枝才能进来。老头在空地左边种了一英亩棉花,棉花越过篱笆,几乎要长到房子的一侧。两股带倒钩的电线从棉花地中间穿过。一排驼峰形状的雾气蹑步向前,像白色猎狗般匍匐着,准备爬过院子。

“我要把篱笆拆了。”塔沃特说,“我的篱笆不能搭在棉花地中间。”他的声音响亮,但是依然陌生,令人不快,他在脑海里盘算着其他想法没说出来:这是我的地盘了,不管我是否拥有它,因为我在这儿,没人能把我赶走。如果学校老师再过来抢地方,我就杀了他。

他穿着一条褪色的工装裤,一顶灰色的帽子像盖子似的盖过耳朵。他学舅伯的样,除了上床,绝不脱帽。他学舅伯的样一直到现在,但是:如果我想在埋他之前拆了篱笆,没有人能阻挠我,他想;没有人能反对。

“先把他埋了,一劳永逸。”陌生人用响亮、令人不快的声音说,塔沃特起身去找铁锹。

他坐着的松木盒子是舅伯的棺材,但是他并不打算用。对这个瘦弱的男孩来说,老头太重了,没法抬进盒子里,老塔沃特几年前自己做了这个盒子,他说如果到时候没法把他抬进去,就把他埋在坑里,但坑一定要深。他说,要有十英尺深,不能只有八英尺。老头花了很长时间做盒子,完工以后,他在上面刻下了“梅森·塔沃特与上帝同在”的字样,把它放在后廊,然后爬了进去,在里面躺了一会儿,从外面只看得到他鼓起的肚子,像过度发酵的面包一样。男孩站在盒子旁边打量他。“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结局。”老头心满意足地说,粗哑的嗓门在棺材里听起来非常洪亮。

“盒子装不下你,”塔沃特说,“我得坐在盖子上才行,或者等你腐烂一点。”

“别等。”老塔沃特说,“听着。要是到时候盒子没法用,要是你抬不起来或者碰到其他什么情况,就把我埋在坑里,但是坑要挖得深一点。最好有十英尺深,不能只有八英尺——要十英尺。实在不行,你可以把我滚进去。我可以滚。找两块木板,放在台阶上,把我滚下去,然后在我停住的地方挖坑,等到坑挖得足够深了再把我滚进坑里。找几块砖头撑住我,这样我就不会掉下去,挖完之前不要让狗把我拱下去。你最好把狗关起来。”他说。

“要是你死在床上怎么办?”男孩问,“我怎么把你弄下楼梯?”

“我不会死在床上,”老头说,“我一听到召唤就会下楼。我会尽量走到门边。要是我在楼上动不了,你把我滚下楼梯就行了。”

“上帝啊。”孩子说。

老头从盒子里坐起来,拳头放在边上。“听着,”他说,“我从没要求过你什么。我收留你,抚养你,把你从城里那个混蛋那儿救了出来,现在我要求的回报不过是等我死了以后,把我埋进地里,这是死者的归宿,再竖一个十字架,说明我在那儿。在这世上我就要求你做这么一件事。”

“我能把你埋了就不错了,”塔沃特说,“没力气再竖十字架了。我可不想折腾这些鸡毛蒜皮。”

“鸡毛蒜皮!”舅伯嘘道,“等十字架聚拢起来的那天你就知道什么叫鸡毛蒜皮了!好好埋葬死者大概是你能为自己做的唯一的好事。我把你带到这儿,将你抚养成一位基督徒,”他抱怨,“如果你没成为基督徒我就完蛋了。”

“要是我没力气做,”孩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说,“我就通知城里的舅舅,他会过来打理的。那位学校老师,”他拿腔拿调地说,发现舅伯紫色脸上的麻子已经发白了。“他会帮你的。”

老头眼角的皱纹加深了。他抓住棺材的两边向前推,像是要把它推出门廊。“他会烧了我。”他哑着嗓子说,“他会把我在炉子里火化,然后撒了我的骨灰。‘舅舅,’他对我说过,‘你这种人快要绝种了!’他肯定很愿意雇殡葬工人来火化我,好撒了我的骨灰,”老头说,“他不相信耶稣复活。他不相信审判日。他不相信……”

“死了就别挑剔了。”男孩打断了他。

老头一把抓住男孩外套的前襟,把他拽到盒子旁边,他们面面相觑不足两英寸。“世界是死人组成的。想想所有的死者。”他说,像是已经为一切傲慢的语言构思好了应答,他说,“死人是活人的一百万倍,而且死人死掉的时间要比活人活着的时间长一百万倍!”他大笑着松开男孩。

只有男孩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战栗,表明他被吓到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学校老师是我叔叔。是我唯一活着的血亲,要是我想找他,我现在就去。”

老头一言不发地看了男孩足足一分钟。然后他双手拍打着盒子的两侧,咆哮道:“谁被瘟疫召唤,走向瘟疫!谁被剑召唤,走向剑!谁被火焰召唤,走向火焰!”孩子吓得发抖。

活人,他一边想着一边去拿铁锹,但是他最好不要到这儿来试图把我赶走,因为我会杀了他。舅伯说过,去找他就完蛋了。我大老远把你从他那儿救出来,如果我一死你就去找他,那我也没有办法。

铁锹在鸡窝旁边。“我绝不会再踏进城里一步。”塔沃特说,“我绝不会去找他。他和其他任何人都别想把我赶走。”他决定在无花果树下挖坟,这样老头可以为无花果提供营养。地面最上层是沙,底下是坚硬的砖,铁锹一扎进沙子里就发出咣当一声。要埋一个两百磅的小山似的死人,他想着,一只脚踩在铁锹上,倾着身体,穿过树叶注视着白色的天空。要在这块磐石上挖出足够大的坑得花上一天,学校老师不出一分钟就能烧了他。

塔沃特从没见过学校老师,但是见过他的孩子,一个和老塔沃特很像的男孩。老头和塔沃特一起去那儿的时候,也被这种相像震惊了,老头站在门口,盯着那个小男孩,舌头在嘴巴外面打转,活像个老傻子。这是老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个男孩。“那三个月,”他会说,“是我的耻辱。在那幢房子里住了三个月,被自己的亲人背叛,等我死了,要是你想把我交到这个叛徒手上,让他烧了我,你就去吧,去吧,孩子!”他嚷嚷着,从盒子里探出麻子脸。“去吧,让他烧了我,但是之后要当心掐住你脖子的螃蟹!”他张牙舞爪,做出掐住塔沃特的样子。“他不相信我听从上帝的召唤。”他说,“我不会被烧掉的。等我死了以后,你最好自己去林子里,那里阳光暗淡,也好过去城里找他!”

白色的雾气穿过院子,消失在下一片田野的尽头,此刻空气干净透明。“死人真可怜,”塔沃特用陌生人的口气说,“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给他什么他就得拿什么。”他心想,现在没人来烦我了。再也没有了。不会有只手伸出来阻止我做任何事。一只沙色的猎狗在旁边的地上拍打着尾巴,几只黑鸡在塔沃特翻出来的黏土里抓来抓去。太阳翻过了蓝色的森林线,被一圈黄色的雾气笼罩,慢慢穿过天空。“现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柔声用陌生人的声音说,这样他自己才能忍受。只要我想,我就把这些鸡都杀光,他看着这些没用的黑色斗鸡,心里想着,舅伯喜欢养鸡。

“他喜欢很多蠢东西,”陌生人说,“事实上他就是幼稚。学校老师从没伤害过他。你看,不过是观察他,然后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写下来,做成报告给学校老师看。这有错吗?完全没错。谁在乎学校老师看了什么?那个老头表现得好像他的灵魂被扼杀了。哦,他比他想象的离死还差得远呢。他又活了十五年,还养育了一个男孩来埋葬他,正合他意。”

塔沃特用铁锹挖着地,陌生人的声音强压着愤怒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你得用手把他彻底地整个地埋了,学校老师不出一分钟就能烧了他。”他挖了一个多小时,坑却只有一英尺,还没有尸体深。他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太阳挂在空中像一只愤怒的白色水泡。“死人要比活人麻烦得多。”陌生人说,“学校老师根本没想过,审判日那天所有被标记了十字的死人都会聚到一起。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人们做事情的方法和老头教你的不一样。”

“我进过一次城,”塔沃特低声说,“别来教训我。”

舅伯两三年前去城里请律师取消财产继承,这样财产就能跳过学校老师直接转到塔沃特名下。舅伯在处理公事的时候,塔沃特坐在律师十二层楼办公室的窗边,低头看着底下城市街道的坑坑洼洼。从火车站过来的路上,他趾高气扬地走在移动的金属和钢筋水泥中间,人们小小的眼睛在里面眨啊眨。他自己的目光被屋顶般的僵硬帽檐儿遮住了,那是一顶崭新的灰色帽子,正好卡在他支棱起来的耳朵上。来之前,他读过年鉴资料,知道这儿有六百个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他想停下来和每个人握手,说他的名字叫弗朗西斯·梅森·塔沃特,他只在这儿待一天,陪舅伯去律师事务所办事。每经过一个人,他都要猛地回头,后来经过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发现他们并不像乡下人那样迎接你的目光。有些人撞到了他,这样的接触照理说应该可以结交到一个终生的朋友,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因为这些笨拙的人缩着脑袋,嘟哝着“对不起”就推搡着往前走,如果他们等一等,他就接受他们的道歉了。他跪坐在律师办公室的窗户边上,探出头去颠倒地看着底下斑斑点点的马路像一条锡河般流动着,暗淡的天空中飘浮着惨白的太阳,在马路上留下点点光影。他心想,得做些什么特别的事,才能让他们注意到你。他们不会因为上帝创造了你而留意你。他对自己说,等我有出息了,我要做些什么,让每双眼睛都看到我做的;他探出身体,看到自己的帽子轻轻飘落,摇摇摆摆,随风飘荡,很快就要被车轮碾碎。他抱住光脑袋,跌回房间里。

舅伯正和律师争论,两个人都敲着把他们隔开的桌子,弯着膝盖,同时捶着拳头。律师是一个圆脑袋鹰钩鼻的高个子,他克制着愤怒不断重复着:“但是遗嘱不是我写的。法律不是我定的。”舅伯的声音很刺耳:“我没办法。我老爸不希望这样。必须跳过他。我老爸不想让一个傻子继承他的财产。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的帽子掉了。”塔沃特说。

律师坐回椅子,嘎嘎作响地转向塔沃特,浅蓝色的眼睛漠不关心地看着他,然后又嘎嘎地转回前面,对舅伯说:“我帮不了你。你在浪费你我的时间。你最好还是放弃这份遗嘱。”

“听我说,”老塔沃特说,“那会儿我也觉得我完蛋了,又老,又病,快要死了,没有钱,一无所有,我接受他的好意是因为他是我最近的血亲,你可以说他有责任接纳我,只不过我以为那是慈善,我以为……”

“你的所想所为也好,你亲戚的所想所为也好,我都帮不上忙。”律师说着闭上了眼睛。

“我的帽子掉了。”塔沃特说。

“我只是一名律师。”律师的目光游移在办公室里一排排堡垒似的褐色法律书籍上。

“可能已经有车轧过去了。”

“听我说,”舅伯说,“他一直都为了一份报告在研究我。他收留我只是为了写报告。他在我身上做秘密实验,对他自己的亲戚做实验,像偷窥狂一样窥视我的灵魂,然后又对我说,‘舅舅,你这样的人已经快要绝种了。’快要绝种了!”老头尖着嗓子,几乎没法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来。“你觉得我是要绝种了吗?”

律师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笑意。

“我去找其他律师。”老头咆哮着,他们离开了,又不停歇地走访了三位律师,塔沃特数了有十一个人可能戴着他的帽子。最后他们从第四位律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坐在一幢银行大楼的窗沿上,舅伯从口袋里掏出带来的饼干,递给塔沃特一块。老头一边吃,一边松开外套,让凸起的肚子在膝盖上休息一会儿。他的表情愤怒,麻子中间的皮肤先是发红,然后发紫,发白,麻子仿佛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坑。塔沃特面色惨白,眼睛里闪烁着空洞深邃的光芒。他的脑袋上系着一块旧的劳工手帕,四角打着结。路人打量着他,他却不在意。“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完事可以回家了。”

“我们还没完事。”老头突然站起来,沿着马路走去。

“上帝啊,”男孩叹道,跳起来追上他,“我们不能坐一会儿吗?你还有没有脑子?他们都跟你说一样的话。只有一条法律,你也没有办法。我都听懂了;你怎么不明白?你算是怎么回事呀?”

老头探着脑袋继续大步向前,像是闻见了敌人的气息。

“我们去哪儿?”他们走出了商业街,穿过两排球状的房子,煤黑的门廊悬在人行道上面。“听我说,”塔沃特拍打着舅伯的屁股,“我永远都不要再来了。”

“不是你自己说要来的吗?”老头咕哝着,“你现在满足愿望了。”

“我可没要求过什么。我永远不要来了。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来了。”

“记住。”老头说,“你说要来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你不会喜欢这个地方。”他们继续走,穿过一条又一条人行道,一排又一排悬着的房子,房子的门半开着,一抹微弱的灯光照着里面脏兮兮的走廊。终于走进另一片街区,房子都坐落在地上,几乎一模一样,每幢房子跟前都有一小块草地,像一只狗抓着块偷来的牛排。过了几个街区,塔沃特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说:“我一步也不想走了。”

“我都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我一步也不走了。”他冲舅伯笨重的背影嚷嚷,舅伯没有停下,也没回头看一眼。片刻塔沃特便又跳起来,跟上了舅伯,心想:要是他出点什么事,我就回不去了。

老头不断前进,仿佛他的血统嗅觉正引导他一步步靠近敌人的藏身处。他突然拐上一幢浅黄色房子跟前的门道,径直走到白色的门前,他拱着厚实的肩膀,仿佛要像推土机一样闯进去。他无视光亮的黄铜门环,用拳头捶打木门。塔沃特走到他身后时,门开了,一个粉色脸膛的胖男孩站在门里面。这个小孩一头白发,戴着金属边的眼镜,眼睛和老头一样是银白色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老头举着拳头,张着嘴巴,像傻子似的舌头来回打转。小胖子一刹那间吃惊得动都不动。接着他大笑起来。他举起拳头,张开嘴巴,舌头飞快地打转。老头的眼睛都快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了。

“告诉你爸爸,”他咆哮着,“我没有绝种!”

小男孩像被疾风吹过一样摇晃着,差点关上了门,他整个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只戴着眼镜的眼睛。老头抓住塔沃特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推着他沿路离开了这个地方。

塔沃特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见过他的表弟,也没见过学校老师,他告诉和他一起挖洞的陌生人,他对上帝祈祷,再也不要见到他,尽管他并不讨厌他,也不想杀了他,但是如果他上这儿来,掺和这些除法律之外和他没关系的事情,他就不得不杀了他。

“听着,”陌生人说,“他要来这儿干吗呢——这儿什么都没有。”

塔沃特没有吱声,继续挖坑。他没看陌生人的脸,但他现在知道,那是一张友善聪明的尖脸,遮在一顶挺括的宽檐儿帽下面。他不再讨厌那个声音。只是冷不丁听起来还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刚刚认识了自己,仿佛只要舅伯还活着,他就被剥夺了对自己的了解。

“我不否认老头是个好人,”他的新朋友说,“但是正像你说的: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得拿什么。他的灵魂已经不存在于人类地球,他的身体感觉不到痛苦——不管是火烧还是其他什么。”

“他思考的是审判日。”塔沃特说。

“那么,”陌生人说,“你不觉得你在一九五四年或者五五年、五六年竖起来的十字架,等到审判日的那年都已经腐烂了吗?如果你把他烧成灰的话,大概也就是腐烂得和灰差不多?我问你:上帝怎么处理那些沉海以后被鱼吃掉的海员,以及那些被其他鱼吃掉的吃海员的鱼,然后它们再被其他东西吃掉?再想想那些在火灾中被烧死的人!这样烧掉,那样烧掉,或者被绞进机器里变成浆又有什么区别?那些被炸成碎片的士兵怎么办?那些片甲不留的死者怎么办?”

“如果我烧了他,”塔沃特说,“就不是自然的,是蓄意的。”

“我明白了,”陌生人说,“你担心的不是他的审判日,你是担心自己的审判日。”

“这不关你的事。”塔沃特说。

“我不是要掺和你的事。”陌生人说,“我才不在乎呢。你独自留在这片空地上。永远独自待在这儿,只晒得到一点点暗淡的太阳。照我看来,你活着毫无意义。”

“救赎。”塔沃特咕哝。

“你抽烟吗?”陌生人问。

“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抽,”塔沃特说,“需要埋就埋,不需要就不埋。”

“去看看他,看他有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朋友建议。

塔沃特把铁锹扔进坟墓,回到房子里。他把前门打开一条缝,凑近脸去。他舅伯轻蔑地朝他身侧瞪去,像一个发现了重要证据的法官。孩子飞快地关上门,回到坟墓旁边。尽管汗水把他的衬衫粘在背上,他还是直感到发冷。

太阳悬挂在头顶,依然死气沉沉,屏气凝神等待中午的到来。坟墓有差不多两英尺深了。“记住,十英尺。”陌生人大笑着说,“老头真自私。你不该指望他们,不该指望任何人。”他吁了口气补充道,像是一阵沙尘扬起,又突然被风吹落到地上。

塔沃特抬头看到两个人影正穿过田野走来,一个男黑人和一个女黑人,每人都用一根手指勾着一只空的醋罐子。女人戴着绿帽子,个子高高的,长得像印第安人。她不停歇地俯身钻过篱笆,穿过院子,朝坟墓走来;男人压低电线,从上面跨过,跟在女人身边。他们直盯着土坑,在旁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底下新挖出来的土,露出惊讶而满足的表情。那个叫布福德的黑人有一张皱巴巴的脸,像被烧过的抹布,肤色比他的帽子还黑。“老头死了。”他说。

女人抬起头来发出一声悠长缓慢的哀号,刺耳却庄重。她把罐子放在地上,交叉手臂,举到空中,再次哀号起来。

“叫她闭嘴,”塔沃特说,“这里现在听我的,我不想听到黑鬼哭。”

“我连着两个晚上看到他的魂灵。”她说,“连着两个晚上,他的魂灵不得安息。”

“他今天早晨才死,”塔沃特说,“如果你们想把罐子装满,就交给我,我走开的时候你们帮我挖坑。”

“他好多年前就预见了死亡。”布福德说,“这女人好几个晚上都梦到他,他没有得到安息。我了解他,我真的很了解他。”

“可怜的男孩,”女人对塔沃特说,“你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管好你们自己的事吧。”男孩吼着,从她怀里夺过水罐,快步离开,差点跌倒。他大步穿过后面的田野,朝围绕着空地的树林边走去。

鸟儿都钻进树林深处躲避正午的太阳,一只画眉鸟躲在男孩前面不远处,一遍遍地重复四个音节,每说完一遍便停下来沉默一会儿。塔沃特加快步伐,接着开始小跑,片刻后他像被追赶似的飞奔起来,脚下一滑,溜下铺满松针的斜坡,他抓住树枝借力,气喘吁吁地爬回滑溜溜的坡道。他穿过一墙忍冬,跳过快要干涸的沙砾河床,摔在高高的黏土河堤上,那下面的窟窿里便是老头藏酒的地方。老头把酒藏在河堤的空穴里,上面盖着块大石头。塔沃特拼命推开石头,而陌生人站在他身后喘着气说:“他疯了!他疯了!总之他就是疯了!”塔沃特推开石头,掏出一个黑色罐子,靠着河堤坐下来。“疯了。”陌生人叹道,瘫坐在他身边。隐蔽处周围都是树,太阳悄悄地从树梢后面爬了上来。

“一个七十岁的男人,把一个小孩带进树林里抚养长大!假设他死的时候你只有四岁怎么办?你能把麦芽背去蒸馏养活你自己吗?我从没听说过四岁的小孩会用蒸馏器的。

“我从没有听说过,”他继续说,“你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养大你不过是为了到时候能够埋葬他,现在他死了,没他什么事了,但是你却得把这个二百磅的家伙埋进土里。他要是知道你喝了一滴酒,一定会气得像只发烫的煤炉。”他补充说,“他可能会说酒精对你身体不好,其实是担心你喝太多就没力气埋他了。他说他把你带出来,遵循道义把你抚养成人,什么是道义:就是等他死了你得有力气埋他,这样他就能在自己被埋的地方竖一个十字架。”

“哦。”男孩从罐子里喝了一大口,陌生人用更轻柔的口吻说,“喝一点没关系。适度饮酒没事。”

一条滚烫的手臂滑进塔沃特的喉咙,仿佛魔鬼已经准备好要进入他的身体,触摸他的灵魂。他眯眼看着狂躁的太阳偷偷爬上树梢边缘。

“放轻松。”他的朋友说,“你还记得有一次见到那些黑鬼赞美诗歌手吗,都喝醉了,围着那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唱歌跳舞?上帝啊,要不是他们喝了酒,便不会因为得到救赎而那么高兴。换做我是你,我不会把救赎那么当回事。”他说,“有些人就是太当真。”

塔沃特慢慢地喝。他之前只喝过一次酒,被舅伯用木板揍了一顿,说酒精会把小孩的肚肠融化;又说谎,因为他的肚肠并没有融化。

“你应该很清楚,”他友好的朋友说,“你的人生都被老头算计了。在过去的十年里你本可以成为一个时髦的城里人。结果你却被剥夺了一切陪伴,和他一起,住在这片荒蛮的空地中间,一幢两层楼的破房子里,从七岁起就跟在骡子和犁后面。你怎么知道他教给你的东西是符合事实的?他教给你的算术方法可能已经没人使用了呢?你怎么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四加四等于八?可能其他人已经不用这个算术系统了。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亚当,或者当上帝救赎你的时候会缓解你的处境?你怎么知道上帝真的会这样做?都是从老头嘴里说出来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疯了。至于审判日,”陌生人说,“每天都是审判日。

“难道你的年纪还不足以自己去了解这一点吗?你正在做的每件事,做过的每件事,是对是错,难道不是已经呈现在你眼前了吗?甚至在日落之前便已定夺。你得逞过吗?不,你没有,你想都没有想过。”他说,“既然你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就干脆喝光吧。一旦逾越了自我克制,便也就逾越了,你感觉到的晕眩从大脑顶部开始,”他说,“那是上帝之手给予你的祝福。他解放了你。老头是你门口的绊脚石,上帝把它滚走了。当然,没有滚得太远。你得靠自己完成,但是上帝已经做了大部分。赞美他吧。”

塔沃特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他瞌睡了一会儿,脑袋歪在一边,张着嘴,罐子打翻在他的膝盖上,酒慢慢从他外套一侧淌下来。最后,只有瓶颈处还挂着一滴酒,流淌、聚拢、滴落、无声地、缓慢地折射出太阳的光泽。光亮被云朵遮蔽,直到所有的阴影都映射进来,就连天空都褪色了。他向前扭了一下醒来,眼睛忽而聚焦忽而失焦,看到面前有一张烧坏的抹布似的脸。

布福德说,“你这样不对。不应该这样对待老头。死人只有被埋了才能安息。”他蹲坐在脚跟上,一只手握着塔沃特的胳膊。“我去门里张望了一下,看到他坐在桌子旁,甚至都没躺在一块凉爽的木板上。如果你想放他过夜的话,得把他拖出来,在他胸口撒点盐。”

男孩把眼睑挤在一起视线才不再摇晃,片刻后他认出了那双红色的水泡眼。“他应该躺在体面的坟墓里,”布福德说,“他一生虔诚,笃信上帝的苦难。”

“黑鬼,”孩子用陌生而肿胀的舌头说,“松开你的手。”

布福德抬起手来。“他需要安息。”他说。

“等我处理完了他的事情,他就安息了。”塔沃特含糊地说,“走开,不要管我。”

“没人要打扰你。”布福德站起来。他等了一会儿,俯身看着这个在河堤上躺得四仰八叉的醉鬼。男孩的头向后歪在一根从黏土墙上伸出来的树根上。他的嘴巴张着,帽子前面翘起,直直切过他的额头,正好卡在他半张的眼睛上。他的颧骨凸出,又细又窄,像十字架的横臂,面颊的凹陷老气横秋,仿佛这孩子皮肤底下的骨骼和世界一样苍老。“没人要打扰你,”黑人咕哝着,穿过一墙忍冬,没有回头看,“那是你自己的事。”

塔沃特再次闭上眼睛。

旁边唧唧叫的夜鸟吵醒了他。叫声并不尖利,只是断断续续的嗡嗡声,仿佛鸟儿要在他每次重复前唤起他的委屈。云朵抽搐着穿过黑色夜空,隐约可见一枚粉色的月亮,仿佛跳起一英尺多,落下来,接着又跳了上去。他片刻后发现,这是因为天空低垂,飞快地朝他压过来,快要闷死他。鸟儿尖叫着及时飞走了,塔沃特蹒跚着走到河床中间,手脚着地匍匐着。月亮映在沙地的水洼里,好像惨白的火苗。他扑入忍冬墙,挣扎向前,混淆了甜美的花香和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当他穿到了另一边,黑色的地面缓慢地摇晃着,再次把他甩在地上。一抹粉色的光亮照亮了树林,他看到四周黑色的树影穿透地面。夜鸟又在他栖身的树丛里叫个没完。

塔沃特起身往空地走去,扶着一棵棵树找路,树干摸起来又冷又干。远远传来隆隆雷声,树林里四处亮起连绵不断的闪电。终于他看到了棚屋,荒凉漆黑,高高地耸立在空地中间,粉色的月亮颤颤巍巍地照在上面。他穿过沙地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把破碎的影子拖在身后。他没有朝院子里挖坟墓的地方看。

他在房子后面的角落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朝底下的垃圾看去,那里堆着鸡笼、圆桶、旧抹布和盒子。他口袋里有四根火柴。他趴在底下开始点火,用一根火柴引燃另一根,然后向前廊走去,不管身后贪婪的火焰正吞噬着干燥的易燃物和房子的地板。他头也不回地走过前面的空地,钻过带倒钩的电线篱笆,穿过布满车辙的田野,来到对面树林的边缘。然后他回头看到粉色的月亮沉入棚屋的屋顶,炸裂了,他开始在树林间奔跑,感觉到背后火焰中有一双鼓起来的银白色眼睛,正无比惊恐地看着他。

半夜他来到公路,搭了一位推销员的便车,这位推销员是西南地区铜管烟道的厂商代表,他向这位沉默的男孩提供了有关年轻人如何在世界上找到立足之地的最好的建议。他们飞驰在漆黑笔直的公路上,路两边围绕着幽暗的树木,推销员说从他自身经验看来,不能把铜管烟道卖给不爱的人。他是个瘦子,有一张深谷般的面孔,看起来像是遭遇过最可怕的打击。他戴着一顶挺括的宽檐儿灰帽,是那种想要看起来像牛仔的生意人常戴的。他说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况下,爱是唯一的准则。他说他向一个男人兜售烟道时,先问候他妻子的健康和孩子的情况。他说他有一本簿子,里面记着所有客人家里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身体情况。一个男人的妻子得了癌症,他记下她的名字,在旁边写上癌症,每次去男人的五金店时都会问候他的妻子,直到她去世;然后他便把她的名字划去,在旁边写上死亡。“他们死的时候我还要感谢上帝,”推销员说,“这样就少了一个需要记住的人。”

“你不欠死人什么。”塔沃特大声说,这好像是他上车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也不欠你。”陌生人说,“世界就应该这样——谁也不欠谁的。”

“看,”塔沃特突然向前探出身体,脸凑近了挡风玻璃,“我们开错了方向,又开回来了,又看到了火。我们就是从着火的地方走的。”他们前面的天空中有一抹微弱的光亮,持久存在,并不是闪电。“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看到的火。”男孩狂乱地说。

“孩子,你肯定是傻子,”推销员说,“这是我们要去的城里啊。那是城里的灯光。你肯定是头一回出门吧。”

“你掉头啊!”孩子说,“就是那片火。”

陌生人突然转过他沟沟壑壑的脸。“我这辈子都没掉过头。”他说,“我不是从什么火里来的,我从莫白尔来。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脑子有问题吗?”

塔沃特坐着注视前面的光亮。“我睡着了,”他咕哝着,“我刚刚醒来。”

“那你应该听我的。”推销员说,“我告诉你的事情你都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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