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特孟在新的流浪生活开始时,不但又获得了自由,而且陶醉在这种自足里。他已经又找回了自己的生活,不必再听从谁,只是随天气和季节变换,眼前没有任何目的,头上没有屋顶,身上一无长物,完全随遇而安,过的是天真、勇敢、简陋与自信的生活。他是亚当的儿子,是被逐出乐园的人。他时时刻刻接受上天所给他的东西:太阳、雨雾、霜雪、寒冷、健康与贫穷。对他来说,没有时间与历史,没有存在的东西,没有行动与努力,有的只是对那些住在屋里的人的惋惜和绝望!放浪的人是可以文雅或粗野的,可以随心所欲做出巧妙或无用之物的,可以是勇敢或胆小的,但他心里始终是个小孩,生活在所有洪荒未辟之前,创造世界的第一天,他的生活常受单纯的本能与必要的引导。他是聪明的,也可能是愚蠢的;他很了解所有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和短暂,所有的生物又是多么贫乏与恐怖,用他那一点热血穿过冰冻的世界,要听从细小的胃的命令,这是多么的可怜和渺小啊!他不愿回忆一切不愉快的事,不愿想到一切存在的短暂,以及那些充满在我们周围,正日渐凋零、日渐趋于死亡的生命。
流浪生活如同幼年时代,是从母亲的性格而来的,厌恶法则与精神,奋不顾身,总是在死亡的边缘。戈特孟的灵魂早就深受这些侵袭,而且有着牢不可破的根性。他是艺术家,是蕴有这种根性的艺术家,这也是使他生活丰富与复杂的原因。任何生活都会先由分裂与矛盾逐渐趋于丰富与开花的;要是背后没有死神的环伺,人就会陶醉得不知理性与节制,要是没有经过异性的滋润与陶冶,人就会迷糊地不知道爱是什么。
夏去秋来,然后,戈特孟又忍耐地度过了贫乏的冬季,兴奋地迎接了甜美而令人陶醉的春天。四季过得多快,连火伞高张的夏天也一次一次地过去了。这样年复一年,戈特孟除了饱受饥渴、静观变换的四季之外,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他好像完全沉浸在母亲的、好动的原始世界里了。但他在每个梦里,以及每次沉醉于遐想时,看见盛开着花朵的山谷与枯萎萧索的山谷,总会大吃一惊。他是艺术家,常常为某种渴念所苦,总想把握住消逝而无意义的东西,借精神的力量使它变为永远渴望的东西。
戈特孟自从那次维克多的流血事件以来,一直过着单独流浪的生活,直到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同路人,这个人暗地跟了他很久。他看看这个人,觉得并不像是维克多那一类人,便和他聊上了。这是一个年轻人,是一个罗马的朝圣者,穿了僧衣,戴着圣帽,名叫罗培德,家乡在菩登湖(bodensee介于德奥瑞士之间的湖,湖上风景秀丽),是个手艺工人的儿子,曾在圣伽鲁斯修道学校念过书,后来就在父亲的工场里做细木匠,从小就想到罗马去朝圣,而且始终念念不忘,到他父亲去世后,他就首先决定要去实现这个愿望。他在父亲快要埋葬时,就向母亲和妹妹说他为了赎自己与父亲的罪,要去罗马朝拜圣地,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的。母亲与妹妹虽然责骂他,却无济于事,他的去意甚坚,也不顾母亲与妹妹的牵挂,说走就走了。是什么促使他如此坚决呢?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虔诚的动机,他喜欢逗留在教会所在的地方,有宗教设施的场所,凡是礼拜、受洗、葬礼、弥撒、香烟与蜡烛无不喜欢。然而实际上,却是因为他喜欢流浪。他会一点拉丁文,但并不是学者,而是在教会天井里静观默想作私下陶醉的人。他也曾以孩子般的热情,动手担任辅祭。戈特孟对他并不很热情,却颇有好感,觉得他对于流浪与陌生的事物,有着像自己一样不顾一切的冲动。罗培德从离家后,满意地流浪,而且也到过罗马,许多修道院与牧师都把他当客人接待。他曾参加过几百次弥撒,也曾去过最有名与最神圣的圣地祈祷,吃过圣餐与呼吸过许多香烟,认为这对他少年时的罪恶与父亲的罪有所补益。他在外流浪了一年多,当他终于倦游返乡时,家里的人把他当作浪子看待,而且在他外出期间,妹妹已经与雇来的一个勤快的细木匠结了婚,家里与工场完全在她支配下。这样,当罗培德回家后不久,又兴起了出外旅行的念头时,谁也不来阻止他了。他不难从母亲处拿到一些存款,置办朝圣的衣服,然后重新去朝他的圣地了。但他这次并没有目的,半是僧侣半是流浪者地横越过德国,身上佩着各处圣地的纪念铜牌和念珠。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戈特孟的。他们一同走了一天的路,交换了一些流浪的回忆,然后在附近的小镇上分了手,谁知道在此处又碰了头,而且永远不愿再分离,自动做了戈特孟的旅伴。戈特孟很喜欢他,他也敬佩戈特孟的知识、勇敢和精神力量,也爱他的健康、力气与正直。他们互相适应,戈特孟是温良的,只有一事例外,就是当他被悲哀与莫名的烦恼所袭时,就经常沉默而执拗地不顾及对方,好像他不在眼前似的。罗培德不久就摸透了戈特孟的脾气,并且发现他会背诵许多拉丁文诗歌,会在大教堂门前说明那些石像的来历,会在他们休息的空地石墙旁用赭石速描人像,所以他把他的同伴视为神的宠儿,近乎魔术师般的奇幻,何况他还是女性的宠儿,这些都直叫罗培德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的旅程有时会遭遇到意外事件。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村庄附近,有一批手持棍棒、竹竿与连枷的农夫等着他们,领头的那个人老远呼喊他们,要他们立刻转身逃走,再也不要回来,否则便会被活活打死。戈特孟站住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却已有一块石子飞到他的胸上。罗培德转身就逃,农夫们威胁地赶上来,戈特孟也只好跟着罗培德逃走。然后看到罗培德全身发抖地站在田野里的一个十字架下远远地等着他。
“你跑得好快!”戈特孟笑道,“这些肮脏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发生战争了吗?他们为什么带着武器守在路口不让人家进去呢?算了,别管他们,不必大惊小怪的!”
二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在一个独立的农家得知是怎么回事。这农家有小屋,畜舍和谷仓,农场上长满了高高的青草,到处都是水果树,四下一片静寂,听不见人声与脚步声,也没有小孩的啼哭声,更没有磨镰刀的响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农场草地里的一头牝牛哞哞鸣叫,他们看见这头牛该是挤奶的时候了。二人走上前去敲门,却没有人回答,他们就直接向畜舍走去,那里是空的,朝谷仓走去,草屋顶上是浅绿色的青苔,在阳光下辉映,里面也没有人。他们就回头走,又去到那房屋,奇怪,这屋里毫无动静。他们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声音。戈特孟想要开门时,才发觉门并没有上锁。于是他推门进去,里面一片阴暗。“喂,有人在家吗?”他大声喊,毫无动静,罗培德立在门口。戈特孟好奇地走到里面,有股扑鼻的难闻气味,令人作呕。灶里满是炭灰,戈特孟拨了一下灰,还有火星在灰底里。他借火星的光耀,看见后面阴暗的地方有个人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似乎是个老太婆,喊也不应,房子里好像着了魔似的。戈特孟好意地去拍那妇人的肩,却一动也不动,这一下才看清她坐在蜘蛛网里,头发上和膝盖上全挂满了蛛丝。“她已经死掉了。”戈特孟害怕地想着,为了要证实他的想法,他把火星吹出火焰来,点燃了一个长条的木片,持着木片去照老妇人的脸,果然看见灰白的头发下一片乌黑,一只眼闭着,却像铅块似的。这个女人是坐在椅上死去的,早已回生乏术了。
戈特孟手持燃烧的木片,继续搜索,发现通往后面房间的门槛上还有一具尸体,是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脸色浮肿,变了形状,只穿着衬衣,伏在门槛上,双手紧握着拳。戈特孟想,这是第二个了。他如在噩梦中一般,再走到后面房间去。阳光从开着的木板套窗照进来。他小心地吹熄火把,在地上踩熄了。
后房里有3张床。其中一张是空的,灰麻布床褥下有草露出来。第二张床上又躺着一个有胡子的男人,头向后仰,下颚和胡子向外突出:这是个农夫,一脸死灰,一只手垂落到地,地上有一个倒翻的陶制水瓶,水迹依然未干,另一个水盆里还有一些水。第二张床上在麻布与粗毛巾覆盖下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脸朝下,草黄色的粗发在亮光里闪闪发光,在她旁边紧靠着一个半大的女孩,也是草黄色的头发,脸上一片乌青,似乎是被勒死的。
戈特孟看着这几个死人,那女孩的脸变了形,一副恐怖的样子。在那母亲的颈子和发上,则透露出曾经因为悲哀,恐惧而拼命往床里钻的垂死挣扎的痕迹。至于农夫的表情,则像是激战过后倒在战场上壮烈牺牲的战士,蓄着胡子的脸直挺地突出,一副心有余恨的模样。最令人感动的是男孩的小尸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僵仆在门槛上,紧捏着小拳头,一副无可比拟的痛苦。靠近他头部的门上锯了一个大可立猫的小洞。戈特孟仔细地看过了这一切,无疑的,这个屋里是相当恐怖的,充满着一股死人的气味。可是这些情景对戈特孟却极具吸引力,所有这些都是伟人命运的杰作,遂使他铭感五内,慨叹不已。
外面的罗培德等得不耐烦而害怕地在叫了。这时戈特孟想到有罗培德在旁毕竟不错,至少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比死人好得多了。但戈特孟却没有立即回答他,以艺术家特有的冷静观察与奇妙的同情,专心于那些死亡的光景。他把沉寂的尸骸仔细地看了一遍。这里如同变戏法般多么的静啊!又是多么难闻的气味和可怕的光景啊!在这个灶火尚未熄灭的住宅里,是多么阴森而悲哀,一屋子死人。所有这些静静的尸首,脸上的肉将会腐化,手指将被老鼠啃咬。一般人死了都会放在棺材与坟墓里腐烂,而这些人却暴露在屋里,在阳光下,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注意。戈特孟见识过了好多种死法,但像这种不能宽恕的死法却是初见。
终于罗培德在门口的喊声扰乱了他,他走了出来,罗培德害怕地直瞪着他。
“怎么样?”罗培德恐惧地低声问道,“屋里没有人吗?啊,你看见什么了?说啊!”
戈特孟冷眼瞧了他一眼。
“你进去看看吧,这是一个有趣的农家。你看过后我们再到那边去挤牛奶。进去啊!”
罗培德犹豫地走进屋里去,直向灶房走去,看见了坐着的老太婆,当他发现她已经死掉了时,突然大声叫喊,夺门而出,眼睛睁得大大的。
“好恐怖啊!有个死的女人坐在灶旁。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有别的人?为什么不把她埋葬掉?天哪,已经发出尸臭了啊!”
戈特孟微微地笑了。
“罗培德,你是个大英雄,可是你却出来得太快了。坐在椅上的老太婆是死了,那固然稀奇,可是如果你能再往前走几步,你还会看到许多更奇怪的景象。罗培德,一共是5个人,床上3个,还有一个倒在门槛上,全家都死光了,所以连牛奶都没有人挤了。”
罗培德吃惊地望着他,随即突然窒息般地说:“哦,我现在明白昨天那些农夫为什么不让我们到他们村里去了。我现在全明白了,这是鼠疫啊!戈特孟,我敢发誓说,这是鼠疫!你在里面这么久,触摸到死人了吧!你走开,不要到我身边来,你一定感染了,戈特孟,对不起,我非走不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他要走了,可是朝圣的衣服被抓住了。戈特孟无言地责难他,拼命抓住他不放。
戈特孟亲昵而嘲笑地说:“小伙子,你比我想像中更聪明,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现在我们该去通知附近的农家与村庄,告诉他们这地方有鼠疫。我们看看是否还能安然从这里逃走。罗培德,我不能放你走。你瞧,我是个软心肠的人,心软得很,我想你方才在屋里已经传染到了,要是我让你跑掉,你会死在田野里,孤孤单单,没有人看见你,没有人埋葬你——不,朋友,你想想我说的话,我不会说第二遍的,我们两个人都一样危险,彼此都一样,所以我们要在一起,不是一起丧命,就是一起逃过这场该死的鼠疫。如果你先我而去,那我会把你埋葬;要是我死了,那就随你,把我埋掉,或者不管我,这在我都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先逃走,我们是互相需要的。现在你不用多嘴,我什么也不要听,到屋里去找一个桶子,我们去挤牛奶!”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戈特孟吩咐的话,罗培德都听从了,罗培德也不想逃了,只是安慰地说:“当你从死人家里出来时,我起先有点怕,我不喜欢看你的脸色。我那时相信你已经感染了鼠疫,要不是鼠疫,你的脸怎会不同呢?你在那里面看到的是这样可怕吗?”
“不可怕的,”戈特孟犹豫地说,“我在里面看见的无非都是你我与所有的人都会发生的事,即使我们不得鼠疫,迟早也总会发生这种事的。”
他们继续流浪在黑死病蔓延的土地上,好些村庄都不许陌生人进去,但也有些地方却通行无阻。许多农家已经迁离了,许多尸体尚未埋葬,田野荒芜,房舍败坏,没人挤奶的牛在栏里饥饿地鸣叫,家畜在田野上乱跑。他们两人挤了好多牛与山羊的奶,也喂了牛羊,在林边杀了小羊与小猪果腹,从没有主人的地窖里拿出酒来啜饮,过着富足的生活,食物都不虞缺乏,可是滋味却走了样。罗培德生怕得传染病,看见尸体就恶心,经常怕得要命;他总以为已经染上了病毒,把手与头长久地熏在烟火里(认为这样可以治病),甚至睡眠时都在抚摸手脚肩臂,看看有无疙瘩。
戈特孟时常责骂他,嘲笑他。他说他不怕,也不恶心;戈特孟为这种巨大的死亡情景所吸引了,紧张而恹闷地穿过死亡的大地,只见死尸累累,满目凄凉,连他的灵魂都害怕了,心内如同刀割。他有时又看见永恒之母的姿态,那是一副发青的巨大面容,有着美杜萨(译注:medusa,希腊传说中的怪物,是gongon三姐妹之一——蛇发人面的魔女)的眼睛,以充满苦恼与死亡的微笑瞪视着他。
那时他们来到一个市镇,全镇都封锁了,从市镇的大门口起围着整个城墙,筑了一条有房屋般高的防御走廊,可是上面没有守望的人,那开放着的大门口也没有人。罗培德不肯进去,也坚持不要他的同伴进去。这时他们听见钟鸣声,从门里走出一个手持十字架的僧侣,他的背后随着三辆运货车,由两匹马和几头牛拖拉着,车上满堆尸体。有几个穿着奇异大衣,用头巾包着脸的男人随车而行。
罗培德脸色发青,戈特孟跟在尸车后,保持一点距离走了两三百步,到的地方不是公墓,而是旷野中的一个洞穴,只有三锄头深,但却如大厅一般大。戈特孟站着看那些男人如何用竿与钩篙把死人从车上拖下来,成堆丢进大洞穴里,又看僧侣如何把十字架在上面摆动,那些男人在墓穴四周燃起大火,然后如逃亡一般默默地跑回镇上去,没有人把土填到墓上去。戈特孟往下一看,里面约莫堆有五十具尸体,其中有许多是赤身露体的,一些人手脚僵硬地突出于空中,犹如在诉苦一般,有一件衬衣在风中微微地飘动。
当他退回来时,罗培德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立刻离开。的确,这是相当合理的,他看见心不在焉的戈特孟眼光无神地凝视着,一副可怕的样子,满怀强烈的好奇心。罗培德无法阻止戈特孟,看着他默默地独自走进市镇去。
他穿过无人看守的市门,听着自己的脚步在石板路上的回声,这时许多市镇和城门从他的记忆里浮现。他想起一些有着玩童的叫喊声,女人的争论声,铁砧上打铁的铿锵声,辘辘的车声等迎接他的情景;混乱的声音交织成一个网,那是人们种种劳动、喜悦、事业与交际的表现,现在在这个空虚的市门之内,空荡无人的街上,没有一点响声,笑声与叫喊声,一切都是死般沉寂,只有川流不息的喷泉发出巨大而嘈杂的响声。在一处开着的窗里,有个面包师傅站在中间照顾各式面包。戈特孟指着上等的白面包,面包师傅小心地用长柄面包铲把面包铲给他,并等戈特孟把钱放在铲子上,但戈特孟咬了一口面包,没有付钱就走了,面包师傅不发一句怨言,只是生气地把小窗关上。在一栋漂亮小屋的窗前放有一排陶土花盆,里面曾开过绚丽的花朵,现在却只剩下落叶了。另一户人家里传出小孩痛苦的呻吟声,但戈特孟在附近巷子的后窗上,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女在梳头,他望着她,直到她发现戈特孟在看她,她也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他慢慢走过,望着她羞红的脸报以逢迎的微笑。
“你就要梳好了吗?”他向着窗口喊道,少女微笑着从窗里探出焕发的脸来。
“没有传染到病吗?”他问,她摇摇头。他又说:“那你就同我逃出这个充满死尸的市镇去吧,我们到森林里去过愉快的生活。”
她怀疑地看着他。
“你好好地想一想,我说的是真心话,”戈特孟喊道,“你是和父母住在一起,或者是在这家做事——哦,是在这家做事。小姐,那就下来吧!老年人都会死的,我们年轻力强,还有好日子过。褐发的姑娘,我是真心真意的。”
她试探地望着他,满怀犹豫而诧异的样子。他慢慢地又走了,游荡到一条没有人的小街里,穿过第二条小街时又慢慢地转回来。这时那少女还立在窗畔,探出头来,看见他又转回来时不觉面露喜色,以目向他示意,他却又慢慢地走了。她一下子又忽然追过来,在还没有到大门口时,她已经手里拿着一包小东西,走出来,头上围了一块红布。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雷娜。我同你去。啊,这个市镇真糟糕,人全都死光了。走吧,走吧!”
罗培德纳闷地蹲在市门附近。当戈特孟回来时,罗培德站了起来,睁眼望着少女。这次他很不服气,不断诉苦和说些好笑的话,咒骂那些从黑死病窟里逃出来的人,戈特孟虽然希望他再参加他们的行列,但他却拒绝了,不愿再跟着前去,因为他现在不耐烦了。
戈特孟任由他咒骂和埋怨,直到他住口为止。
“哦,”他说,“你对我们啰嗦够了吧,要是你同我们一起去,你会高兴的,我们是互相依赖的一伙。她叫雷娜,要和我在一起。罗培德,这次我也要使你高兴高兴了,我们现在先休息一下,保持健康,才能避开瘟疫。我们去找有空屋的好地方,或者自己搭一间房子,然后我将同雷娜结成夫妇,你是我们的朋友,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现在应该彼此和和气气的。你同意吗?”
罗培德虽然赞成,但他拒绝同雷娜握手,也不要碰到她的衣服……
“不,”戈特孟说,“这不会的,雷娜绝对不会碰你的,这你不必担心!”
于是一行3人又走了,开始时大家都保持沉默,随后那少女渐渐地开始说道:能再看见天空、树木和原野是多么令人喜悦,那个瘟疫的市镇里是多么恐怖啊。她开始讲起亲眼看见的悲惨与可怕的光景,也讲了好多故事,将这个市镇描绘成地狱。她又讲到两个医生,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只给富人看病,因为没有人料理后事,许多屋里的死人都腐烂了,但焚尸人却在别的屋里偷窃和强暴妇女,时常把病人从床上拖下来,连同尸体丢到坑穴里去。她讲了各式各样恐怖的故事,没有人插嘴。罗培德有点吃惊,戈特孟却闷不作声。到底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终于雷娜疲倦了,话说完了,泪也干了。这时戈特孟走得更慢,开始低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一首有好几节的歌,而且声音一节比一节丰富;雷娜微微笑了,罗培德也听得颇有趣味,钦佩不已——他还一直没有听戈特孟唱过歌。这戈特孟简直什么都会。现在戈特孟边走边唱,真是个怪家伙!他唱起歌来美妙而字正腔圆,但声音低沉。当雷娜在他唱第二首歌时,先低声附和,一下子就跟着高声唱起来了。天色已晚,远处荒野背后是黑暗的森林,低矮青山连绵不尽,愈来愈青。他们一路欢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