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还没开始,大家先聚集在客厅,喜欢小酌两杯的人正在品尝威士忌时,海老冢带了个年约三十来岁、顶着大光头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男人颧骨突出,面色惨白,一副营养不良状。这时,房里的鸽子时钟恰巧报时:七点整。
海老冢医生装模作样地说:“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奥田利根吉郎先生。与其说他是位《论语》研究家,不如说他是位最认真、诚实的修行者、苦行僧,也是位圣人。”
面色惨白的圣人颤抖着身子,一脸像赴死般的表情看着我们。
“人活着并非只是为了求得温饱。”
“喂!《论语》里应该没这句话吧?突然冒出个怪家伙,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把人家当猴耍啊?就算再瘦再枯,艺术家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岂能让人随意耍弄,你这讨厌的猴子还不给我滚!连当下酒菜都不配。”
光一勃然大怒,青筋暴突,斜睨着他。
人见小六接口说道:“真是搞得人家不愉快。喂!我说海老冢,你的出现只会把气氛搞砸而已,况且未经大家同意就带个陌生人来,到底什么意思啊?别忘了,我们可不是受你之邀来做客的。而且居然拿《论语》来信口开河?基本上这位‘论语先生’没头没脑地出现,就是对《论语》的一大讽刺。”
一马也很生气。
“海老冢医生,这里的主人是我,我没允许那位先生进来,请立刻带他离开,还有我们也不欢迎你。”
可能是被一马强硬的语气震慑住,只见海老冢双唇颤抖,半晌吐不出话来,擅长讥讽别人的丹后,果然不出所料,慢慢地以沉稳的声音说:“‘论语圣人’的说法,只有在东京才听得到吧!况且不须太拘泥于什么礼仪常识。也许这位你们口中不懂礼仪的‘圣人’有其伟大之处也说不定呢!一味穷究真理却无礼地撵走客人,这和戏子喜欢摆架子的心态又有什么两样?”
“你这家伙别太过分了!只会说些莫名其妙、自己才听得懂的话,还自以为了不起。无怪乎你的文学永远都只是虚伪之作,你和王仁根本就是天壤之别,无法相提并论。”
光一突然站了起来,将手搭在圣人肩上,将其向后转。
“好,走吧!你已经犯了入侵民宅罪。放心,我们不会报警的,你赶快消失吧!走吧!一、二,一、二。”
这位圣人以前曾因为体力不支,被王仁搭救送往海老冢医院,面对这些评论王仁的豪杰,他的脸色益发苍白,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晃晃地被推到饭厅门外,海老冢见状立刻追了上去,两人就这样一起走掉了。
大家开始用晚餐。
“真是的,拿那个怪医生没办法,还让丹后这个假艺术家留下不愉快的回忆。自以为是,真令人作呕,你说是吧?加代子小姐。这名字真好听呢!你是不是也心有所感呢?比起丹后那种伪君子,真情率性的人才有内涵。加代子小姐,我有这荣幸能坐你身旁吗?放心,我和你一样,都是真诚有内涵之人,绝对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的,我有荣幸了解你那映着各种事物、沉静深邃的心吗?”
光一力邀加代子坐他旁边,幸好京子的位置离加代子有些远。不知为何加代子似乎对光一颇有好感,虽然他那颠三倒四的说话方式,让我们不敢恭维,不过对年轻女孩而言,这样的男人或许有什么吸引力也说不定。
晚餐照例是由神山太太木曾乃和女佣八重负责准备。当大家用餐到一半时,海老冢绕过主屋从客厅进入饭厅,但是没留他的位子,木曾乃太太赶紧说:“有准备医生的饭,马上帮您准备位子。”
准备从一角拉张椅子过来时,一马抬起头,脸色异于平常。
“海老冢医生,相信你很清楚自己和在座每个人实在不合,却还坚持出席,也许你自己无所谓,可是你的出现只会让其他人心生不快,麻烦你现在就离开,请到主屋那边用餐。”
“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虽然我也是个怪家伙,却是个为了警官的禁足令,就算不喜欢还是得忍耐的伪君子。”光一捶胸说。
“和加代子小姐的美丽、沉静相比,彩华不过是个披着孔雀羽毛的女人罢了。恕我失礼,就算和当红女作家宇津木秋子相比,不论是纯净的灵魂、优雅的举手投足、悲剧般深邃的魂魄,圣女加代子小姐都略胜一筹。不好意思,胆敢触怒美女诗人,赞美加代子小姐的我,这颗纯情之心也是一绝。”
“是啊!光一先生的纯情我们都很认同。”
宇津木小姐红着脸,眼神甚是娇媚地说:“若是加代子小姐,不论任何赞美都很适切,不像我,根本不配称为女人。”
“别这么说,秋子小姐。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拥有公正宽大的心胸,千万别小看自己啊!你的宅心仁厚,让你成为宛如龙王般的女流诗人。”
“要是内海先生还活着就好了,至少能够说几句驳倒光一先生的话。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我想内海一定会说‘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啊!’或‘身为人不该说这种话’之类的吧!”人见小六奚落了秋子小姐一番。
“哼!说穿了还不是渴求肉欲。”木兵卫不屑地别过脸,如此讽刺秋子。
“我最看不起那种轻蔑老婆有肉欲需求的男人。”光一假正经地说。
这时,彩华夫人突然起身向邻座京子不晓得耳语什么,随后两人一起走出饭厅。
过了几分钟后回来,京子对我说:“我和彩华夫人去了趟洗手间,因为她一个人不敢去,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对了,她说好像瞥见庭院有人影闪过,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拜托你去看一下嘛!”
彩华夫人也向一马这么说,所以一马也站了起来。于是我们两人偕同巨势博士,在彩华夫人带路下,穿过连接主屋与别墅的走廊,往洗手间方向走去。位于别墅一楼的洗手间,就在内海惨遭杀害的凶房旁,女士们当然避之唯恐不及。忽然瞥见走廊外,也就是主屋大厅那里有人影闪过,出声一问,原来是书呆子刑警。
“哎呦!原来是刑警先生啊!”
“是啊!随处晃晃,巡逻一下。”
“每天吗?”一马问。
“是啊!就算你们睡着了,我们还是得巡逻。”
“方才藏在庭院树丛里的也是刑警先生啰!那庭院瀑布上方是由谁负责巡守呢?”
“这个嘛,我没特别过去打招呼啦!大概是狗鼻子吧!不对,狗鼻子应该还有其他任务,所以由我一个人负责巡守。”
彩华夫人似乎松了口气。我和一马上完洗手间后,我先回去。可能是看到我们走出来,所以大家纷纷靠向我们,木兵卫和神山东洋与我擦肩而过,他们上完洗手间后也回到饭厅,然后开始享用餐后咖啡。
当八重将咖啡端到光一面前时,光一捧起杯子,边把玩边埋怨说:“可恶!为何我就得用这个破杯子?”
他斜睨了八重一眼。
“还不是因为您大发脾气,打翻好几个杯子,这就叫做自作自受。”
八重似乎不太喜欢光一。
“咦?加代子小姐用这个比较好吧!那个缺口更大呢!”
因为光一前天大闹,掀翻桌子,弄坏了一打咖啡杯,所以咖啡杯少了一个。之后光一就老是用那个有破损的杯子。因为今晚多了加代子,所以她也只能用有缺口的杯子。毕竟加代子小姐是女佣的小孩,自然无法与受邀宾客相比。八重将光一常用的杯子端到他面前,不过加代子手上那个杯子的缺口看起来比光一的还大。
“加代子小姐,这个给你好了,至少缺口比较小。”
光一将两人的杯子对调。
加代子搅拌一下咖啡,啜了一两口,神色突然有异,想将杯子搁在桌上时,杯子忽然滑落,只见她倏地站起来,睁大双眼,紧抓着胸口,就这样卧伏在餐桌上。光一显然被眼前景象吓傻,试着抱起加代子小姐时,她却从光一手中滑落,倒在地上。
光一抱着加代子,抬起惊恐万分的脸。
“喂!快叫医生啊!还慢吞吞地搞什么啊?快叫医生啊!听不懂吗?可恶!你们这群笨蛋还在发什么愣啊!快叫医生啊!全是一群混蛋!”
京子和一马慌忙跑去看加代子状况,海老冢医生也意外地立刻现身,测了一下脉搏后,摇摇头站了起来。
这时,光一错乱得像座破钟,大吼:“不许动!全都不准离开,也不准碰桌上的东西!加代子小姐是被下毒的,成了我的替死鬼。可恶!居然想毒死我?给我看清楚!死的是加代子小姐。给我坐回去,全都给我坐回原来位置!”
光一狂暴的双眼燃着熊熊怒火,瞪着彩华夫人,由愤怒转为亢奋,双肩激烈地颤抖、起伏着。
这时,下枝小姐满脸疑惑地打开门问:“海老冢医生在吗?”
海老冢抬起头,一脸讶异。
“在啊!”神山东洋大吼回应。
“可以请您马上过来一趟吗?老爷好像不太对劲。”
她边说边看了一眼倒在一旁的加代子小姐,表情有些失神。
神山东洋那吼声犹如吊钟,毛骨悚然地回响着:“八点十四分。”
第四份挑战书
住在伊东的尾崎士郎先生来访,对我说:“坂口安吾先生的推理小说,凶手往往都是‘我’这个第一人称,对吧?”因为,坂口安吾小说中的“我”都是坏人,所以凶手就是“我”。不会吧!喂!给我拿酒来!
住在三鹰的太宰治先生告诉杂志记者:“凶手还没现身啊!肯定在最后一回才会出现。反正一副若无其事出现的家伙就是啦!若无其事在最后一回露脸的家伙就对了。”老板娘,啤酒!麻烦给我啤酒!
这两位侦探缺乏让作者接受挑战书的素质。我一听就知道,不再赘述。
最有勇无谋的要算是九州的猪鼻子先生。他还特地上京来找我,说:“听好啰!坂口先生,我现在要直接讲出凶手是谁,就不写了。你会听我说吧?我可以说玛?”
他还夸张地先预告一番,结果不知所云。有些人明明拟好梗概,却偷偷地朝不同方向推展。哎呀!这不是《y的悲剧》的手法吗?称他像鬼点子女警也好,猪鼻子先生也罢,九州人的个性多少有些毛躁轻率。
住在埼玉县久喜的另一位猪鼻子先生(与九州的猪鼻子先生合起来就成了狗鼻子)还真是妇唱夫随,有个温馨美满的家庭又爱好和平的他,老是批评我喜欢在书里将女人剥光,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推理小说。“坂口先生,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他还这么反问我,所以我说狗鼻子就算成了蚂蚁鼻子也没用。
这个月收到的挑战书,找不到什么有水准的人,也许天下根本没这种人,看来我太高估日本人了。因为写推理小说而对祖国大众的智识深感绝望,可真是叫人惋惜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