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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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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起来。”

一只胳膊颤动了一下。

“咱们该谈谈今后的打算了。”

他越发紧紧地偎依着,比他所假装的要清醒,浑身热乎乎的,肌肉发达,感到幸福。莫瑞斯也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他动弹了一下,发觉对方作为回应用手使劲攥着他,于是忘掉自己想说什么了。外面还在下雨,一片光从那儿飘浮到他们上面来。一家陌生的旅店,临时的避难所,为了免遭敌人伤害,暂且把他们保护起来。

“该起来了,小伙子,到了早晨了。”

“那就起来吧。”

“你这样攥着我,我怎么起来呀!”

“好个急性子,我教你别这么急性子。”他对莫瑞斯不再表示敬意了,大英博物馆治好了他的自卑感。这是个假日,在伦敦与莫瑞斯相处,摆脱了一切烦恼,他想要打盹儿、浪费光阴、戏弄、做爱。

莫瑞斯又何尝不想这样做,那更惬意一些。然而逼近的未来使他精神涣散。出现了一抹曙光,温暖舒适更加显得不真实。总得说点儿什么,安排妥当。哦,即将结束的夜晚,入眠与睡醒的时候,强壮与体贴混杂在一起,美好的心情,黑暗中的平安,还能再迎来这样的夜晚吗?

“你不要紧吗,莫瑞斯?”——因为他叹了口气。“你觉得舒服吗?把你的脑袋再往我身上靠,照你更喜欢的那个样子……就这样再靠。你别着急,你跟我在一起,着什么急。”

是啊,他交了好运,这是毫无疑问的。斯卡德显示出是个正直、厚道的人。与他共处,感到愉快。他是个宝贝,使人着迷,一千个人当中才能发现这么一个,是他渴望多年的梦幻。然而,他勇敢吗?

“多好哇,你和我像这样……”两个人的嘴唇挨得那么近,几乎不是在说话了。“谁能想得到呢……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有了个念头:‘但愿我能跟那个主儿……’就是这么想的……‘我跟他能不能……’于是就这样了。”

“是啊,因此咱们就得战斗。”

“谁愿意战斗呢?”他用厌烦的声调说,“已经打够啦。”

“全世界都与咱们为敌,咱们得同心协力,趁着还做得到的时候,定出计划来。”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真叫人扫兴!”

“因为非说不可。咱们不能眼看着情况越变越糟,就像在彭杰那次似的,再一次伤害咱们的感情。”

阿列克突然伸出被太阳晒得粗糙不堪的手背,在莫瑞斯的身上蹭来蹭去,并且说:“疼吧?不疼才怪呢。我要是战斗,就这么干。”确实有点儿疼,这种愚蠢的行为还带有怨恨的意味。“别跟我谈彭杰的事。”他接下去说。“哼!呸!在彭杰,我从来就是个仆人。斯卡德,干这个;斯卡德,干那个。还有那个老太太,你知道有一次她说什么吗?她说:‘劳驾啦,请你为我寄这封信。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叫什么名字呀!半年来,我每天走到克莱夫家那该死的正面门廊外面听候使唤,他母亲却不知道我的名字。她是个婊子。我想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呀?×你的名字。’我差点儿这么说出口。我要是说给她听就好了。莫瑞斯,你不能相信人们是怎样跟仆人说话的。粗鲁透顶,简直说不出口。那个阿尔赤·伦敦,你挺买他的账,可他跟你一样坏。你也这么坏,你也这么坏,张嘴就是:‘喂,来人哪!’你想不到吧,你差点儿失掉了把我弄到手的机会。你呼唤的时候,我几乎打消了爬那梯子的念头。我心里嘀咕:‘他不是真正想要我。’你没有按照我说的那样到船库来,把我气疯了,火冒三丈。架子太大啦!咱们等着瞧吧。我一直喜欢船库这个地方。从压根儿没听说过你的时候,我就经常到那儿去抽上一支烟。很容易就能把锁打开,当然,直到现在,我手里还有钥匙呢……船库,从船库向池塘望去,安静极了,有时候会蹿上一条鱼。我在地板上摆了好几个靠垫。”

他聊累了,就默然无语了。起初他的口气粗里粗气、快快活活的,有点儿做作,随后嗓音变得有气无力,悲伤地消失了。仿佛事实真相浮现到表面上来,使他承受不住似的。

“咱们还可以在你的船库里见面。”莫瑞斯说。

“不,咱们见不着面了。”阿列克把莫瑞斯推开,接着吃力地发出呻吟声,猛烈地紧紧拽过莫瑞斯来,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一般地拥抱他。“不管怎样,你记住这个吧。”他溜出被窝,透过灰色的曙光俯视着,双臂空空,耷拉下来,好像希望让莫瑞斯记住他这个姿势似的。“我很容易地就能杀掉你。”

“我也能杀掉你。”

“我的衣服都跑到哪儿去啦?”他好像迷迷糊糊的。“都这么晚了,我连刮胡刀都没带。我没想到会在外面过夜……我必须——我得马上去赶火车,不然的话,弗雷德指不定会想什么呢。”

“爱想什么想什么。”

“天哪,要是现在弗雷德看见了咱俩这副样子。”

“他没看见,不就结了。”

“他有可能看见呀。我的意思是说,明天不是星期四吗?星期五捆行李,星期六诺曼尼亚号从南安普敦[1]起航,这就跟古老的英国告别了。”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两个人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了。”

“可不是嘛,你说得完全正确。”

要是雨停了该有多好!在昨天的倾盆大雨之后,又迎来了下雨的早晨,不论是万家屋顶还是博物馆,抑或自己的家以及绿林,统统是湿漉漉的。莫瑞斯抑制着自己的感情,非常谨慎地选择用词,说道:“我要谈的正是这个。我们为什么不安排好再一次见面的事呢?”

“你打算怎么见面?”

“你为什么不留在英国?”

阿列克吓得魂不附体,飕地转过身来。他半裸着身子,活脱脱像个未完全开化的人。

“留下来?”他怒吼道,“不坐船啦?你疯了吗?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荒唐的废话。再支使我干这干那,啊,你会这么做的。”

“我们两个人相遇,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也清楚,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缘了。留在我身边吧,我们相互爱慕。”

“当然,但是这不能成为做蠢事的借口。留在你身边,怎么留?待在哪儿?我就是这个样儿,又粗俗又丑陋,你妈要是看见了我,会说什么?”

“她永远也见不到你,我不在自己家里住。”

“你要住在哪儿?”

“跟你同住。”

“哦,同住吗?谢谢,可是不行啊。我家里的人一点儿也不会对你产生好感,我决不怪他们。我倒是想知道,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辞职。”

“你在城里的那份差事能给你金钱和地位,怎能辞职呢?你不能辞职。”

“当你不想干了的时候,你就能辞职。”莫瑞斯温柔地说,“一旦了解了其性质,任何工作你都能胜任。”他凝视那从发灰变得发黄的曙光。这些话,没有一句使他吃惊,然而他无法预测今后将怎么样。“我会找到一份跟你一起干的工作。”他明确地说,到了吐露实情的时刻了。

“什么工作?”

“咱们找找。”

“找着找着就饿死了。”

“不会的。找工作的期间,咱们有足够的钱来糊口。我不是个傻子,你也不傻,咱们不会挨饿。昨天晚上你睡着了以后,我一直醒着,琢磨这些问题。”

停顿了片刻。接着,阿列克用斯文一些的口吻说:“行不通,莫瑞斯。会把咱俩都毁了,难道你不明白吗?你也罢,我也罢。”

“我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阶级’,我不明白,我知道今天我们该怎么办。咱们离开这儿,吃上一顿像样儿的早饭。然后到彭杰去,或者你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见你那位弗雷德。你告诉他,你改变了主意,不移居海外了,改为跟霍尔先生一起就业。我会跟你同往,我才不在乎呢。我可以见任何人,什么事都敢正视。他们如果愿意猜想,就听之任之,我已经感到厌烦了。告诉弗雷德把你那张船票退掉,所受的损失,由我来补偿。这,是我们获得自由的第一步,随后我们再做第二件事。要担风险,其他的也都得担风险。而不论是谁,只有一条命。”

阿列克讥诮地笑了,继续穿衣服。他的态度跟昨天的相似,不过,没有进行恫吓。“你这一套是从来也用不着自食其力的人说的话。”他说,“你用‘我爱你’等等让我上了圈套,这会儿又想要毁掉我的前程。你难道不知道,在阿根廷有一份可靠的差事在等着我吗?就跟你在这里有个职业一样。真可惜!诺曼尼亚号星期六就起航了。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不是吗?我的行装都已经打点好了,船票也买了,弗雷德和我嫂子正眼巴巴地等着我呢。”

莫瑞斯透过阿列克这番粗鄙的言语看出了隐藏在背后的悲哀。然而,事到如今,洞察力又有什么用呢?多么了不起的洞察力也无法阻挡诺曼尼亚号起航。他失败了,苦恼不可避免地等待他。至于阿列克呢,这种苦恼可能即将结束。离开此地进入新生活之后,他就忘掉了与一位绅士之间的这些越轨行为,迟早会结婚的。属于工人阶级的这个精明的小伙子明白自己的利益所在。他已经把那优美的肉体塞进了丑陋的蓝色三件套礼服,红脸蛋儿和褐色的手从衣服里伸了出来,头发梳平了。“好啦,我走了。”他说。随后,好像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想想看,我们俩真的还不如不见面呢。”

“这也没有什么。”莫瑞斯说。当阿列克拔开门闩的时候,莫瑞斯把脸转了过去。

“你已经预付房费了,对吧?下楼后,他们不会拦住我吧?我可不愿意最后弄得不愉快。”

“你就放心好了。”他听见关门的声音,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等待心上人回来,他不得不等待。接着,两眼痛起来了。根据经验,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过一会儿他就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了。他起床,走出去,打了几个电话,解释一番。安抚了母亲,向昨天晚上的东道主道歉。他刮胡子,修边幅,照常去上班。大量的工作等着他,他的人生丝毫也没有变,什么东西也没留下。他又回到孤寂中了,犹如跟克莱夫之间有过那些事以前,以及事后的孤寂。这样的孤寂将来还会永远延续下去。他失败了。然而最使他难过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列克败下阵去。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俩是一个人。爱吃了败仗,爱是一种感情,通过爱,你能偶尔享受乐趣。爱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1] 英格兰汉普郡的一座城市,英吉利海峡港口。1980年跃居英国第二大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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