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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背阴处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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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都很美。不管哪座山,从远处看都一样,但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却大不相同,还有远处山脚下平缓的原野。

颇有传奇色彩的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在她的短篇小说《隔壁女人》中这样谈论登山。这两段话出自小说中的第二男主角、与女主人公幸子和“隔壁女人”峰子都有感情纠葛的“风一样的男子”麻田口中。

从小说设定来看,麻田是一个潇洒不羁的艺术家。他尚未在艺术界崭露头角,暂时栖身于一家裱画店。不甘寂寞的家庭主妇幸子内心暗暗羡慕隔壁拥有各色情人的邻居——酒吧妈妈桑峰子。因公寓隔音效果欠佳的墙壁,在家兼职副业的幸子常常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欢愉之声。这让生活平淡的幸子难以自抑地偷听起了墙脚。这一天,幸子偷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就是麻田。麻田尚未亮相,先闻其声。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报出前往谷川岳的一个个站名:“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宫原、上尾、桶川、北本、鸿巢、吹上。”

麻田与峰子谈起了登山。

他说:

“想到山越来越近,就算爬过多少遍,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心跳。”

他又说:

山上“有光的地方、光照不到的地方、干燥的地方、潮湿的地方,都像是有自己的呼吸”。

峰子的回应是:“好痒!”

这段描写,无一字着眼男女之间的香艳画面,却风光旖旎,媚态入骨。令听墙脚的幸子在隔壁自慰了起来。

幸子的手,不由得轻抚过自己贴着墙壁侧坐的身体。她的裙子翻卷起来,露出光腿。从窗户照进来的夕阳,在她的身体上描绘出光与影的地图。

小说创作虽属虚构,却历来是作家最清晰的自画像。因为虚构,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挥洒自己的狂想,投射自己的欲望,尽管这种自我的映射往往是揉碎了又添笔涂色,被狡黠地扔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短短两页,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充满诗意、大胆奔放,又巧设机关、聪慧过人的向田小姐。

诗意,不用说,她是一个会看风景的人。她能看到“山上有光的地方”,也会看到“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的小说中,随处可见一箭戳心的警句。比如谈到婚姻,她问:

所谓结婚,所谓家庭,就是得到一个大口打哈欠的地方吗?

关于女人的“独立和自由”。

自由和独立……

女人都喜欢这些词吧。

因为不曾拥有。一旦结婚女人就两者都失去,不能再喜欢别人,陷入爱情也是罪。结了婚的女人,是以死亡的觉悟在谈恋爱。

她写幸子短短几天的纽约爱情之旅:

两人像恋人一样牵着手,有时挽着手,说说笑笑,在这个城市里游荡。崭新的街,古老的街。白皮肤的脸,黑皮肤的脸,经过两人身旁。纽约,爱情,不归之路。

向田邦子一生未婚,但毫无疑问她深深懂得人性、爱情和婚姻。她懂得两情相悦的欢愉,懂得婚姻的疲惫和无奈,更懂得人性向阳面和背阴面并存。

向田邦子1929年11月28日出生于日本东京都世田谷区。父亲是保险公司的骨干职员,出于工作需要,经常派驻各地。向田邦子的幼年到高中时代,一直跟随家庭四处迁居。小学时,她曾在鹿儿岛居住了数年,幼年时代鹿儿岛的风俗文化、家庭关系和老师、同学的关系,成为她日后难忘的记忆,她把这些写在了代表性的随笔《父亲的道歉信》里。

大学毕业后,向田邦子进入出版社工作。在一家电影杂志社当编辑。后独立写剧本、随笔和小说。1981年,向田邦子在旅行中因飞机失事去世,享年51岁。

从1964年到1981年,在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中,向田邦子创作了三十多部剧本、二十多部小说和随笔。她是一位高产又高质的创作者,在20世纪70年代,她是“三大名编剧”之一,创作的《源氏物语》《宛如阿修罗》《啊嗯》等剧本,曾获得日本传媒“银河奖”,短篇小说《花的名字》《水獭》《犬小屋》曾获得第83届直木奖。在她死后,日本设立了专门奖励优秀剧本的“向田邦子奖”。

向田邦子是一位颇具个性的艺术家。在她刚进出版社就职时,经常穿着黑上衣和黑长裙,同事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黑酱”。她很有生活情趣,擅长裁缝,曾经自己亲手做衣服。她喜欢养猫,家中常年养着好几只猫,爱猫也经常出现在她的作品里。她喜欢美食,自己也擅长做菜,甚至跟妹妹一起开了一家小料理店。独特的生活情趣、美丽的容貌、过人的才华,使她成为文坛才女的代表,至今仍有不少向田邦子的仰慕者,津津乐道她的怪癖,效仿她的生活品位。

向田邦子最擅长写的题材是家庭。但她一生未婚,并未成立自己的家庭。她对家庭的描写多来自对自己原生家庭的观察。她的父亲曾经出轨,而她自己,也曾经与有妇之夫秘密交往。向田邦子的作品中,一直有两股力量在角力。家庭的稳定和平,是一个人幸福生活的底色,来自外力的拉扯,却似乎是不可抗拒的破坏的力量。在向田邦子的小说中,男性的形象大多沉默可靠,却会在意想不到的背阴处,颠覆人生,似乎是内心潜藏的对“稳定幸福”的日常生活的背心力终于发作。作者向田邦子在她的作品中,一时是这样的父亲的同谋者,理解他作为人的需求,一时如《核桃里的房间》中的女儿桃子一样,抱怨着大人的任性,无法从“怨妇”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向田邦子生前的好友黑柳彻子曾回忆,第一次见向田邦子的时候,两人的第一个话题是“人生祸福如绳缠”。擅长刻画家庭关系的导演是枝裕和谈及向田邦子的创作,曾这样说:“价值观不单一,这一点非常重要……家里人,其实是最麻烦、最难缠,最不能坦诚相待的。但家人仍然要生活在一起,在一起令人安心。这是她作品中最迷人的部分。”

对家庭的爱,是可以为众人展示的肥皂剧的光鲜面,自我与自我之间产生的罅隙,则是不可轻易触碰的背阴面。向田邦子书中的女主人公大喇喇地说着这种话:“不是有老公吗?”“老公不算男人。”“要心中无愧,只能沉浸于醉意中。”但在转瞬即逝的美梦过后,她们仍然会为了一杯水的心安,回归家庭,继续去过妥协的美满生活。或许如她所说,“越是赤裸裸的真实,越是无法书写。”这位写作者于是不断在桥段与戏剧冲突中,持续用一根绣花针在日常生活的假面上猝不及防地刺出一个个小洞,让她的读者得以窥见人生背阴处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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