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一阵雷声滚滚,我忽地一下从梦乡中惊醒。待睡眠的迷雾散去,我才诊断出声音本质及其来源:这乃是阿加莎姑妈的宠物狗麦金在挠门。我这老亲戚跑去法国艾克斯莱班做水疗,临走前把这只智力欠缺的亚伯丁梗托付给我;在早起的问题上,我一直没能说服这畜生接受我的看法。我瞟了一眼手表,这还不到10点呢,可这只死狗已然闹腾起来了。
我按下铃,很快吉夫斯便端着茶盘翩然而至。麦金先行一步,一下蹿到床上,熟练地照我右眼舔了一口,随即蜷起身子,呼呼大睡。这是什么逻辑呀?大清早的,连个鬼影都不见就跳下床挠人家房门,目的就是为了抓紧时间睡觉,我就搞不懂了。不管怎么样,这五周以来,这只疯狗日复一日奉行这项政策,坦白说,我真有点忍无可忍了。
托盘上有一两封信。我先往无底洞里灌了半杯提神醒脑的热饮,这才有点精神处理信件。顶上那封是阿加莎姑妈寄来的。
“哈!”我叹道。
“少爷?”
“我说‘哈!’,吉夫斯。意思就是‘哈!’,表示解脱。阿加莎姑妈今天晚上就回来了,她六七点间抵达城里的居所,希望一开门就看见麦金在门垫上迎接她。”
“果然,少爷?我会想念这个小家伙的。”
“我也是,吉夫斯。虽然麦金有和送奶工同时起床、早饭前就活蹦乱跳的坏毛病,但总算是条好狗。不过呢,能把它送回老家,我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我这个监护人当的,真是有操不完的心。你也知道我这个阿加莎姑妈。她要是把宠爱这条狗的心思放到宠爱亲侄儿身上就好了。要是她发现我在履行in loco parentis[1]职责期间有丁点闪失;要是在我照看这段时间里,麦金染上了狂犬病、家禽蹒跚症、马胃蝇病,那一定得怪到我头上来。”
“少爷言之成理。”
“你也知道,偌大一个伦敦城也容不下阿加莎姑妈和她的眼中钉。”
我打开第二封信,扫了一遍。
“哈!”我叹道。
“少爷?”
“又是‘哈!’,吉夫斯,不过这次表达了一丝讶异。信是威克姆小姐写的。”
“果然,少爷?”
我品察出——是这个词儿吧——他声音里透出关切的意味,我明白,他在寻思:“少爷是否会再次失足?”瞧,曾几何时,伍斯特的一颗心可以说是被罗伯塔·威克姆给俘虏了,而吉夫斯对此女一直不太赞成。他觉得这位小姐任性轻浮,基本上对人畜无益。不得不承认,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没错。
“她说要我今天招待她吃午饭。”
“果然,少爷?”
“她还带了两位朋友。”
“果然,少爷?”
“就在家里。1点半。”
“果然,少爷?”
我发火了。
“把这什么‘鹦鹉情结’给我改掉,吉夫斯,”我威严地挥舞手里的黄油面包,“你也不用在那儿张口闭口‘果然,少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想错了。对于威克姆小姐,伯特伦·伍斯特是心如淬火钢。而且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个要求。咱们伍斯特纵然没了爱意,但还是要待之以礼。”
“遵命,少爷。”
“那么今天上午你就负责奔来奔去运送食料吧。拿出仁君温瑟拉的风范,吉夫斯。记得吧?飨我与鱼、飨我与鸡——”
“是飨我与肉、飨我与酒,少爷。”
“听你的。你最懂了。哦,还要布丁卷,吉夫斯。”
“少爷?”
“布丁卷,果酱要多。威克姆小姐特意提到的。奇了怪了,啊?”
“的确神秘,少爷。”
“还要有牡蛎、冰淇淋、那种中间黏糊糊的软心巧克力。想想就倒胃口,啊?”
“是,少爷。”
“我也是。可她就是这么写的。估计她又在搞减肥食谱了。好了,不管怎么样,吉夫斯,就交给你了,行吧?”
“是,少爷。”
“1点半开饭。”
“遵命,少爷。”
“好样的,吉夫斯。”
12点半,我照例牵着麦金去公园晨练,约1点10分回到家,发现小伯比·威克姆正在客厅里,一边吐烟圈一边和吉夫斯聊天。吉夫斯好像有些冷淡。
记得我跟各位讲过这个伯比·威克姆的轶事吧?去年圣诞节,我受她母亲大人之邀请到位于赫特福德郡的斯凯尔丁斯公馆做客,期间这位红发女郎在“大皮·格罗索普和热水袋倒霉事件”中陷我于不义。她母亲威克姆夫人是写小说的,听说销量不错——在那些对文学保持马虎态度的读者群中。威克姆夫人威严有余,外形酷似阿加莎姑妈;但伯比却不像母亲,反而像是仿照克拉拉·鲍[2]的模子生的。伯比见我进门,立刻亲昵地打招呼——也许是太亲昵了,吉夫斯本来要奔出去调鸡尾酒,却在门口止住脚步,给了我一个严肃的警告的眼神,仿佛见多识广的老父亲发现少不更事的儿子跟本地妖女打成一片。我冲他一点头,意思是说“淬火钢”!他这才夺门而去,好让我扮演热情洋溢的好主人角色。
“伯弟,你这次答应请我们吃午餐,真是大方。”伯比说。
“别客气,亲爱的老朋友,”我回答,“荣幸之至。”
“我说的那些东西你都准备齐了?”
“那些垃圾,按照说明,俱已在厨房备下。话说你什么时候染上了布丁卷瘾?”
“不是给我的,是给那个男孩子的。”
“什么!”
“实在对不住,”她看出我很焦躁,“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不想假装说这孩子容易对付。说实话,你不亲眼见到都不会相信。但是,咱们务必要对他百般讨好、言听计从,把他当成贵客一般招待,因为一切都看他的。”
“什么意思?”
“我这就告诉你。你是知道母亲的吧?”
“谁母亲?”
“我母亲呀。”
“哦,是。我以为你说那孩子的母亲。”
“他没母亲,只有父亲,人家可是美国响当当的剧院经理。我前两天在聚会上认识的。”
“你说孩子父亲?”
“是,孩子父亲。”
“不是孩子本人?”
“对,不是孩子本人。”
“好嘞。搞清楚了。继续。”
“那,母亲——我母亲——把一本小说改编成了剧本,我那天认识了这个父亲——当剧院经理的这个父亲,私底下告诉你,我们很聊得来,于是我琢磨,干吗不呢?”
“干吗不什么?”
“干吗不把母亲的戏推荐给他。”
“你母亲的戏?”
“对,不是他母亲的戏。他跟他儿子一样,也没有母亲。”
“这种东西还真是遗传,啊?”
“瞧,伯弟,因为种种缘故,目前我们母女关系有点紧张。先是因为我把车给撞坏了——嗯,然后还有别的事儿。所以我想,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改过自新。我于是耐着性子巴结布卢门菲尔德——”
“名字听着耳熟啊。”
“哦,是,人家在美国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这次来伦敦,就是想看看有什么值得签的本子。我就耐着性子巴结他,然后问他有没有兴趣听听母亲的作品。他说好,所以我就请他来这儿用午膳,然后念给他听。”
“你要念你母亲的剧本——在这儿?”我吓得脸煞白。
“对啊。”
“老天!”
“我懂你的意思,”她说,“我承认,这桩买卖是不好做,但我觉得有希望。一切都看这孩子的态度。你瞧,老布卢门菲尔德向来以儿子的判断为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觉得他儿子的智力和普通观众一样,所以——”
我忍不住微微喊了一声。端着鸡尾酒进来的吉夫斯闻声看了我一眼,很不痛快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来了。
“吉夫斯!”
“少爷?”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纽约那会儿,有个姓布卢门菲尔德的大饼脸的小子,对梦想上台演戏的西里尔·巴辛顿–巴辛顿好一阵挑刺儿,叫咱们终身难忘?”
“历历在目,少爷。”
“那,准备好别吓着。他中午要来吃饭。”
“果然,少爷?”
“你这么淡然散漫,我很高兴。我跟这个小砒霜罐儿只打了短短几分钟的照面,但不妨告诉你,想到又要和他套近乎,我就瑟瑟发抖。”
“果然,少爷?”
“别张口闭口‘果然,少爷?’了。你见识过这小子出手,知道他的本事。他根本不认识西里尔·巴辛顿–巴辛顿,就跑过去说对方长了一张鱼脸。要知道,他们初次见面还不到半分钟呢。到时候可别怪我没警告过你:要是他敢说我长了一张鱼脸,我绝对削他脑袋。”
“伯弟!”威克姆又惊又愤又什么的。
“不错,我说到做到。”
“那事情可就毁了。”
“我才不在乎。咱们伍斯特是有傲气的。”
“或许那位小绅士不会注意到少爷长着鱼脸。”吉夫斯劝道。
“啊!当然,这也大有可能。”
“可咱们也不能碰运气呀,”伯比说,“估计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呢。”
“以防万一,小姐,”吉夫斯说,“或许伍斯特少爷不留下用膳,才是万全之计。”
我对他绽开一个赞许的微笑。一如往常,他想到了出路。
“那布卢门菲尔德先生会觉得奇怪的。”
“嗯,跟他说我特立独行。说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闹情绪,见到人就烦。随你想怎么说都行。”
“他会觉得你不待见他。”
“要是我照着他儿子的上颌骨就是一拳,那才叫不待见他。”
“我的确认为少爷走为上策,小姐。”
“哎,好吧。”伯比说,“那你走吧。我本来想让你听剧本,恰到好处地贡献笑声来着。”
“我看根本没有什么‘好处’。”说完这句话,我三步并作两步奔进门厅,抓起帽子,冲到门外。刚走到路面上,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停靠到路边,车里载的正是布卢门菲尔德老爹和他那个讨厌儿子。我的心不禁微微一沉,随即发现那小子认出我来了。
“嘿!”他嚷。
“嘿!”我回答。
“你要去哪儿?”那小子问。
“呵呵!”我一边回答,一边奔向广阔的大自然。
我在“螽斯”用过午餐,好好地招待了自己一顿,又拿咖啡和香烟消磨了好一阵子时间。到了4点,我琢磨着这会儿回去应该安全了,但谨慎起见,我先拨了个电话回家。
“都走了,吉夫斯?”
“是,少爷。”
“布卢门菲尔德二世不见踪影了?”
“不错,少爷。”
“没在哪个旮旯还是墙缝里藏着?”
“没有,少爷。”
“事情发展如何?”
“我想是着实令人满意,少爷。”
“有人提到我没有?”
“我想布卢门菲尔德父子对少爷未能在场略有些诧异。听说他们刚巧遇见少爷出门。”
“可不是。场面那叫一个尴尬,吉夫斯。那小子好像还想跟我搭话,我干笑了两声,没理他。他们对这事说了什么没有?”
“是,少爷。说起来,布卢门菲尔德小少爷对此颇有些直言不讳。”
“他怎么说的?”
“确切用词已经记不得了,少爷。他拿少爷的精神状态和布谷鸟作比。”
“布谷鸟,嗯?”
“是,少爷。并且是布谷鸟略胜一筹。”
“是吗?现在看来,我走是对了。要是他当面给我来这么一句,我一定毫不留情给他的上颌骨一点厉害尝尝。还是你聪明,建议我在外面吃午餐。”
“多谢少爷夸奖。”
“那,既然警报解除,我这就回去。”
“少爷或许应该先给威克姆小姐回一通电话。她吩咐我向少爷转达她的意愿。”
“你是说,她让你来告诉我?”
“正是,少爷。”
“好嘞。号码是多少?”
“斯隆街8090。应该是威克姆小姐的姑母家,在伊顿广场。”
我拨通电话,很快伯比的声音就从电话另一端飘出来。从音色判断,她高兴得不得了。
“喂?是伯弟吗?”
“如假包换。有什么消息?”
“大喜讯。一切顺利,午饭恰到好处,那小孩一阵埋头苦吃,脾气越来越好,等到他消灭第三份冰淇淋,任何剧本——就连母亲的——对他来说都是好好好。我趁热打铁,赶紧念剧本,他一副吃饱了昏昏欲睡的样子,照单全收。念完以后,老布卢门菲尔德问:‘儿子,怎么样?’那孩子微微笑着,好像回味着布丁卷,说‘行,爹地’。事儿就这么成了。老布卢门菲尔德带儿子去看电影,叫我5点半跑一趟萨沃伊酒店签合同。我刚刚给母亲打过电话,她大大地满意。”
“太棒了!”
“我就知道你会高兴的。对了,伯弟,还有一件事。你记不记得,以前对我许过承诺,说你心甘情愿为我做任何事?”
我有些警惕,没有立即作答。不错,这种话我的确说过,但那是在大皮和热水袋事件之前。而该风波之后,头脑恢复了冷静,当时那份豪气大打折扣。情况怎么样,各位也清楚。爱火摇曳着熄灭了,理智复辟,人就不像在圣洁的爱情光芒四射那会儿;随时准备跳火圈的心情已不复当初了。
“你想叫我做什么?”
“呐,其实并不是想叫你做什么。是我做了件事儿,希望你别跟我急。我念剧本之前呢,你那只狗,就是那只亚伯丁梗进来了。布卢门菲尔德那孩子立刻喜欢得不得了,说自己也想有一条,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所以呢,我自然而然地说:‘哦,这条给你得了!’”
我身子直晃。
“你……你……什么?”
“我把狗送给他了呀。我就知道你不会介意的。瞧,咱们务必对他千依百顺。要是我拒绝,他准会把剧本批评得体无完肤,那布丁卷什么的辛苦就白费啦。你瞧——”
我挂上听筒。嘴巴合不拢,眼神发直。我跌跌撞撞地出了电话间,踉踉跄跄地走出俱乐部,招呼了一辆出租车。一回到公寓,我就大叫吉夫斯。
“吉夫斯!”
“少爷?”
“你知道吗?”
“恕我不知道,少爷。”
“那只狗……阿加莎姑妈的狗……麦金……”
“少爷,我有一会儿没看见它了。午饭之后就没见,可能是在少爷的卧室。”
“是,更可能根本就不在。你想知道它在哪儿?在萨沃伊酒店的套间。”
“少爷?”
“威克姆小姐刚刚告诉我,说她把麦金送给布卢门菲尔德二世了。”
“少爷?”
“给布卢门菲尔德二世了,我跟你说。薄礼一件,小小意思,聊表心意。”
“不知小姐此举为何,少爷?”
我解释了来龙去脉。吉夫斯恭恭敬敬地咋舌。
“我一直认为,少爷或许记得,”他听我说完开口道,“威克姆小姐虽然楚楚动人——”
“是是,别管这些了。咱们怎么是好?这才是重点啊。阿加莎姑妈六七点就要回来了,她会发现少了一条亚伯丁梗。估计她一路上晕船晕得厉害,所以你也不难想象,等我宣布她的爱犬平白给了一个陌生人,她可不会有什么慷慨的心情。”
“是,少爷。的确令人为难。”
“你说令人什么?”
“为难,少爷。”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
“哦?”我说,“照我看,要是你遇上旧金山地震爆发,估计会竖起食指说‘啧,啧!嘘,嘘!喏,喏!得了!’我上学那会儿,人家跟我说英语博大精深,是世界上表达最丰富的语言,从头到尾数得出一百多万带劲儿的形容词。可你呢,听说这桩惨事,唯一能想到的词儿却是‘为难’。这不叫为难,吉夫斯。这叫……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天崩地裂,少爷?”
“不是才怪呢。好了,怎么办呢?”
“我去给少爷兑一杯威士忌苏打。”
“这有什么用?”
“少爷可以借此平复一下。与此同时,若是合少爷的意,我会思量一番。”
“去吧。”
“遵命,少爷。我想,少爷是不希望有意或无意地破坏掉威克姆小姐和布卢门菲尔德父子之间既存的友好关系吧?”
“呃?”
“比如说,少爷不会考虑前往萨沃伊酒店,向对方索要麦金?”
这个想法挺诱人,但我坚定地摇了摇脑瓜儿。咱们伍斯特是有所为,但是——各位明白吧——也有所不为。按他这个步骤走,无疑能手到犬来,但开罪了那个小子,他准保要翻脸,否了那个剧本。虽然我觉着伯比她母上大人写出来的东西很可能对票友们有害无益,但话虽如此,我总不能打翻老夫人到了嘴边的好茶吧。总而言之,是君子成人之美的义务使然。
“不错,吉夫斯,”我回答,“不过,要是你有什么办法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酒店套间,把那只畜生偷出来,又不伤了彼此的和气,那尽管说。”
“我尽量想办法,少爷。”
“那赶快行动,不得有误。听说吃鱼对大脑很好。去补充点沙丁鱼,然后回来报告。”
“遵命,少爷。”
约莫过了10分钟,吉夫斯便折返回来。
“我想,少爷——”
“怎么,吉夫斯?”
“我想,少爷,我发现了一个行动方案。”
“或者叫计策。”
“或者叫计策,少爷。这个行动方案或者计策可以解决眼下的问题。若是我理解得不错,少爷,布卢门菲尔德父子是去欣赏电影了?”
“正解。”
“如此一来,5点一刻之前不会返回酒店?”
“还是正解。威克姆小姐定了5点半过去签合同。”
“因此,套房此刻空无一人。”
“只有麦金。”
“只有麦金,少爷。因此,一切都取决于布卢门菲尔德是否留下指示,如若威克姆小姐提前到达,是否请她直接到套房等候。”
“为什么一切都取决于这个?”
“如果有这份指示,那么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安排威克姆小姐5点抵达酒店,进入套房,而少爷也同时抵达酒店,在套房外面的走廊里观望。如果布卢门菲尔德父子尚未返回,威克姆小姐开门出来,少爷就趁机进门,带上麦金离开。”
我目瞪口呆。
“你吃了多少罐沙丁鱼,吉夫斯?”
“一罐也没有,少爷。我不嗜沙丁鱼。”
“你是说,你这个了不起的、完美的、神奇的计策,不靠吃鱼刺激大脑就想出来了?”
“是,少爷。”
“你真是独一无二,吉夫斯。”
“多谢少爷夸奖。”
“对了!”
“少爷?”
“要是麦金不肯跟我走怎么办?你也知道它智力多贫乏。尤其这会儿,它适应了新环境,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当我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呢。”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少爷。谨慎起见,请少爷先在裤腿上撒一些八角茴香。”
“八角茴香?”
“是,少爷。八角茴香广泛用于盗狗业。”
“可吉夫斯……要命,八角茴香啊?”
“我认为此举必不可少,少爷。”
“那玩意儿去哪儿弄啊?”
“杂货铺子均有售,少爷。烦请少爷出门选购一小罐,我则即刻致电威克姆小姐,将设想的计划告诉她,并确认一下她能否进入套房。”
不知道出门买八角茴香的纪录是多少,但我觉得纪录保持者非本人莫属。想到时间嘀嗒,阿加莎姑妈离大都会越来越近,我罕见地一阵疾走。本少爷返回公寓如此之快,简直要和出门时的自己撞个正着。
吉夫斯有好消息汇报。
“一切如我们所料,少爷。布卢门菲尔德先生的确留下指示,允许威克姆小姐先行进入套房。此刻威克姆小姐正赶往酒店,等少爷到了,过去找她便是。”
知道吗,吉夫斯纵然有不少让人指摘之处——就说我吧,在我看来,他对于晚礼服衬衫的看法极为守旧落后又反动,我这个观点从来没有动摇过——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制订起作战方案来是把好手。拿破仑真应该跟他上上函授课。只要是吉夫斯的计策,依着照办就是了,保管没问题。
就本次行动而言,一切按部就班。以前我还真不知道偷狗原来这么容易,我还以为这活儿需要冷若冰霜的大脑和钢铁般的意志呢。这下我才发现,只要有吉夫斯指导,小娃娃都能做到。我到了酒店,偷偷上了楼梯,在走廊里转悠了一会儿,假装成盆栽棕榈,以防有人经过。很快,套房的门开了,伯比走了出来。我一走近,麦金就突然冲了出来,还兴奋地抽动鼻翼。下一秒钟,它的鼻尖就贴到了我薄薄的春季裤料,畅快地一张一合,明显是在享受。假若我是死了五天的小鸟儿,它都不会这么诚心诚意地接近。说到八角茴香味儿,本人是不大喜欢,但看来这气味直戳麦金的灵魂深处。
既然关系已然建立,其余的就简单了。我原路返回,小家伙紧跟不放。一人一狗精神饱满地下了楼梯,本人气味熏天,狗儿陶醉在芬芳中。片刻紧张的等候之后,我们安然坐上出租车,朝着家的方向。不逊于伦敦当天任何一桩活儿。
到了公寓,我把麦金交给吉夫斯,吩咐他把狗关在浴室还是哪儿,等我裤脚的魔法失灵。事成之后,我再次对吉夫斯大加赞赏。
“吉夫斯,”我说,“我以前就说过这话,这会儿我要大无畏地再说一次——你真是卓尔不群。”
“多谢少爷夸奖。事情发展尽如人意,我很高兴。”
“这场庆祝活动从头到尾顺风顺水。告诉我,你是从小就这样,还是突然变成这样的?”
“少爷?”
“大脑啊。脑灰质。你小时候是不是天资聪颖?”
“家母认为我很聪明,少爷。”
“那不算。我妈还觉得我很聪明呢。好了,这事儿以后再说。5镑你用得上吗?”
“多谢少爷。”
“当然,5镑都嫌太少。吉夫斯,你自己想想——设想一下,要是我六七点间跑过去跟阿加莎姑妈说麦金一去不返了,她得是什么反应?我还不得从伦敦跑路,开始留胡子?”
“不难想象,少爷,夫人定然会心绪不宁。”
“可不是。阿加莎姑妈心绪一旦不宁起来,英雄好汉都得钻排水管,免得挡了她的路。但现在呢,皆大欢喜……呀,天哪!”
“少爷?”
我有点犹豫。这会儿泼他冷水很不厚道,毕竟他为这项事业鞠躬尽瘁的,但我又不得不说。
“你忽略了一件事,吉夫斯。”
“不见得吧,少爷?”
“就是,吉夫斯。很遗憾,你刚才这个计策或者行动计划,虽然从我的角度来讲是完美无缺,但威克姆小姐就倒霉了。”
“何以见得,少爷?”
“咦,你还看不出,他们要是知道罪案发生时威克姆小姐就在套房里,那布卢门菲尔德父子俩会立刻怀疑她参与了麦金失踪一案。结果呢,他们惊怒交加之下,准保毁约。吉夫斯啊,你居然没考虑到这一点,我太惊讶了。你当初就该听从我的建议,吃几罐沙丁鱼。”
我挺难过地摇头晃脑,这时门铃响了,而且不是普通的门铃动静,而是那种雷鸣般的轰响,一听就知道来者血压飙升,怨气冲天。我一个惊跳。下午的忙乱使得神经系统不在赛季状态。
“天呀,吉夫斯!”
“有客到,少爷。”
“是。”
“应该是布卢门菲尔德先生,少爷。”
“什么!”
“少爷回来前不久,他打过电话,说要登门拜访。”
“不是吧?”
“是,少爷。”
“快给我出个主意,吉夫斯。”
“我想最妥善的办法是请少爷暂时藏身到长沙发后。”
这个主意不错。我跟这个布卢门菲尔德还没正式认识过,只是远远地旁观他和西里尔·巴辛顿–巴辛顿吵架,当时我就觉得,要是赶上他情绪激动,跟他锁在一处封闭的小空间里,那决不会是什么美妙的体验。此君又高又壮,浑圆有致,呈满溢态,一旦被惹急了,很可能直接扑倒在对方身上,把他压成一张饼。
于是我贴着长沙发躺倒,约5秒钟后,如同烈风刮过,有什么庞然大物冲进了客厅。
“伍斯特那家伙,”这个惯于在着装彩排时从剧院后排训斥演员的声音吼道,“他人呢?”
吉夫斯依然温文尔雅。
“我不清楚,先生。”
“他把我儿子的狗偷走了。”
“果然,先生?”
“大摇大摆地进了我们的套房,把狗带走了。”
“着实令人不安,先生。”
“你真不知道他在哪儿?”
“伍斯特少爷可能在任何一处,先生。他向来行踪难料。”
布卢门菲尔德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
“有股怪味儿!”
“先生?”
“是什么味儿?”
“回先生,是八角茴香。”
“八角茴香?”
“是,先生。伍斯特少爷撒在裤子上的。”
“撒在裤子上?”
“是,先生。”
“他想干吗?”
“我不清楚,先生。伍斯特少爷行事向来让人难以捉摸。他有些特立独行。”
“特立独行?我看是个疯子吧。”
“是,先生。”
“你是说,他真是?”
“是,先生。”
有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话说。好长的一会儿。
“哦?”布卢门菲尔德终于开了口。听起来,他声音里所谓的冲劲儿差不多消失了。
他又好一会儿没说话。
“不危险吧?”
“只要没受刺激,先生。”
“呃——他主要受什么刺激?”
“伍斯特少爷其中一个怪癖,是不喜欢见到体态丰腴的绅士。似乎一见之下就会触怒他。”
“你是说,胖子?”
“是,先生。”
“为什么?”
“没人知道,先生。”
他又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就是胖子!”布卢门菲尔德若有所思地说。
“先生,我本不想说,但既然先生先开了口……或许先生记得,伍斯特少爷得知先生要来吃午饭,因为怀疑自己到时难以自持,于是拒绝在场。”
“没错。我到的时候他正急着出门。当时我就奇怪。我儿子也奇怪。我们俩都奇怪。”
“是,先生。我想伍斯特少爷是为了免生不愉快,因为有前车之鉴……至于八角茴香味,先生,我想我已经找到来源了。若是没有猜错,气味是从长沙发后传来的。一定是伍斯特少爷在那里睡下了。”
“在做什么?”
“睡觉,先生。”
“他常常在地板上睡觉?”
“大多数下午都是。先生,要不要我叫醒他?”
“不要!”
“我以为先生有话对伍斯特少爷讲。”
布卢门菲尔德深吸一口气:“本来是,但现在没有了。我只想活着离开这里,没别的要求。”
我听见房门关上了,不一会儿,前门也合上了。我从长沙发后面爬出来,那里不太舒服,我早想换个地方。吉夫斯翩然走进来。
“走了,吉夫斯?”
“是,少爷。”
我赞许地看着他。
“干得漂亮,吉夫斯。”
“多谢少爷夸奖。”
“但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来这儿。他怎么知道麦金是我偷的?”
“恕我擅自作主,建议威克姆小姐知会布卢门菲尔德先生,说看见少爷把麦金转移出套房。少爷刚才提到,威克姆小姐或许会受到牵连,这一点我并没有忽略。我认为如此一来,布卢门菲尔德先生会对她更加心生好感。”
“我明白了。当然是兵行险招,但或许合情合理。不错,总体看来是合情合理。你手里是什么?”
“一张5镑的纸币,少爷。”
“啊,我给的那张?”
“不,少爷。是布卢门菲尔德先生赏的。”
“咦?他干吗给你5镑?”
“是他好心答谢我把狗交还给他,少爷。”
我目瞪口呆。
“难道你是说——”
“不是麦金,少爷放心,麦金在我的卧室里。这只是我趁少爷外出时在邦德街一家宠物店买来的,和麦金是同样的品种。除非是对深爱之人,否则这两只亚伯丁梗看上去别无二致。布卢门菲尔德先生并没有发觉这是无伤大雅的调包计,着实令人欣慰。”
“吉夫斯,”我说——我并不愧于承认,我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没人比得上你,没人。”
“多谢少爷赞赏。”
“你的大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凸出一块,所以思维能力比任意两个人加在一起还要高出一倍。完全拜你所赐,可以说欢乐满人间。阿加莎姑妈乐呵,我也乐呵,威克姆母女乐呵,布卢门菲尔德父子也乐呵。放眼望去,好一群人类都乐呵着,都多亏了你。5镑是不够的,吉夫斯。要是世人以为伯特伦·伍斯特觉得区区5镑就足够打发你这种质量的服务,我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再来5镑?”
“谢谢少爷。”
“再来一张?”
“多谢少爷。”
“第三张,求好运?”
“这,少爷,非常感激。少爷,失陪一下,我想是电话响了。”
他奔向门厅,我只听他一口一句“是,夫人”“自然,夫人”什么的。很快他回屋来了。
“是斯宾塞·格雷格森夫人打来的,少爷。”
“阿加莎姑妈?”
“是,少爷。夫人此刻在维多利亚车站。她希望就麦金的事和少爷说两句话。大概是想听少爷亲口告诉她,小家伙一切安好,少爷。”
我正了正领带,拽了拽背心,拉了拉袖口。自我感觉好极了。
“带路。”我说。
[1] [拉丁]意为父母。
[2] clara bow(1905—1965), 20世纪当红的好莱坞女星、性感偶像,因电影《它》(it)而享有“它女郎”之称,是爵士时代中摩登女(flapper)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