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讲,伯特伦·伍斯特看待自家亲戚总是带着真诚而决不姑息的批判眼光,尽管如此,他喜欢该讲公道的时候就讲公道。诸位要是留心阅读我之前的几本回忆录,就会注意到,我有好几次都重点强调过,达丽姑妈人是很可以的。
大家也许还记得,她嫁给了汤姆·特拉弗斯,是“瑟肯德诺思”[1](记得是这么个叫法),就在“矢车菊”赢了剑桥郡平地障碍赛马那年。我还为她主办的《香闺》杂志撰写过一篇文章,叫《有品位的男士怎么穿》。达丽姑妈性格慷慨,为人和气,我总是很乐意跟她亲近。她的精神构造里完全没有那种隐约的吓死人主义,与此相反的例子就是我那位阿加莎姑妈——伦敦周围各郡的眼中钉以及全人类的大敌。我对达丽姑妈抱有最深切的敬意,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欣赏她的人情味、冒险精神以及总体上好好夫人的性格。
出于上述原因,可以想见,此时此刻看到她出现在我床前,我真是大吃一惊。话说我常常在她家里做客,她对我的习惯了如指掌,清楚地知道早上没喝早茶我是不会见客的。她明明知道这种时候我正需要独自一人好生休息,却偏硬闯进来,我不禁想,这可谈不上礼貌之道。
再说,她有什么理由跑到伦敦来?我心里犯琢磨。一位尽职尽责的女主人,出门七个星期,谁也想不到她才到家第二天就又马不停蹄地奔出家门。我认为,她应该待在家里,照料丈夫,吩咐厨子,喂喂猫、逗逗狗,总而言之,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的睡眼还非常惺忪,但仍然努力在眼皮的黏合度可允许的条件下,向她投去严厉而责备的一瞥。
她似乎没领会。
“快起来,伯弟,你这笨蛋!”她大嚷,声音从我的双眉间穿透后脑勺而过。
要说达丽姑妈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她总把对话人当作狩猎场半英里外的骑马猎手。这无疑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毛病,以前在乡下,要是有一天没能去追赶哪只倒霉狐狸,那对她来说就是浪费了大好时光。
我又向她投去严厉而责备的那什么,这下她终于懂了。可惜,产生的效果是她开始进行人身攻击。
“别冲我眨眼睛,真流氓相,”她说,“伯弟啊,我真怀疑,”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联想到果丝发现了一只不合标准的水螈,“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这副德行有多招人厌?好像是电影里的放荡场景和烂泥塘里低等生物的结合体。昨天晚上是不是花天酒地去了?”
“我出席了一项社交活动,没错,”我冷冷地回答,“胖哥·托森顿的生日聚会,我不能失约于胖哥,‘诺博莱斯阿不里及’[2]嘛。”
“行了,起床穿衣服吧。”
我觉得肯定是听错了。
“起床穿衣服?”
“对。”
我一头栽进枕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就在此时,吉夫斯端着续命的乌龙茶走了进来。我一把抓住,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顶草帽。一大口下肚,我立刻觉得——不能说精神焕发了,因为胖哥·托森顿的生日聚会可不是凭一口茶就能让人重新精神焕发的。不过伯特伦总算是能够把思维转移到眼前这桩破事儿上来了。可是我越转移,就越觉得摸不着头脑。
“什么玩意儿?”我问道。
“看着像茶嘛,”她答道,“你比我清楚,毕竟是你在喝啊。”
要不是怕打翻了活命的热饮,我肯定就要做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很有出手的冲动。
“我不是说杯子里的东西。是这事儿,你闯进来叫我起床穿衣服,这算什么玩意儿?”
“我闯进来,注意你的用词,是因为我发了那么多封电报你都没反应。我叫你起床穿衣服,是因为我就是要你起床穿衣服。我这次来就是要接你一起走。我倒佩服你的厚脸皮,还说什么明年再来。现在就跟我走,我给你找了个活计。”
“我才不想做什么活计。”
“年轻人,你想做的,和你要得到的,可完全是两码事。布林克利庄园有件事儿等着你。限你二十分钟内扣好纽扣穿戴整齐。”
“二十分钟我也扣不上纽扣。我正难受呢。”
她好像在思考。
“也是,”她说,“那我就发发慈悲,给你一两天时间休息。那好,最晚限你三十号到。”
“该死,究竟是什么事儿?你说活计是什么意思?干吗要做活计?什么活计?”
“你消停一会儿,我这不就说了。很简单轻松的活儿,你会喜欢的。你听说过斯诺兹伯里集市文法学校没有?”
“没有。”
“是斯诺兹伯里集市的一家文法学校。”
我有点冷淡地说,我猜也是。
“哼,我哪里知道以你的智商能一下子就明白?”她反驳道,“那好吧,斯诺兹伯里集市文法学校,你猜对了,是斯诺兹伯里集市的一间文法学校。我是校董之一。”
“你是说校长之一。”
“我说的不是校长之一。听着,笨蛋。伊顿公学不是有一个校董事会吗?那好。斯诺兹伯里集市文法学校也有,我是董事会的成员。大家把今年夏天的颁奖仪式交给我安排,颁奖呢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三十一号。你都听懂了没有?”
我又吞了一口续命汤,把头往枕头上靠一靠。虽说参加了胖哥·托森顿的生日聚会,但这么简单的信息我还是能掌握的。
“懂啊,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啦。斯诺兹伯里、集市、文法学校、董事会、颁奖……没错。但是这都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颁奖嘉宾。”
我呆了一呆。她的话像是没意义的噪声,就像姑妈晒太阳时忘了戴帽子,在漫无边际地吹大话。
“我?”
“你。”
我又呆了一呆。
“你指我?”
“我就是指你本人。”
我呆了第三呆。
“你这是拖我后腿啊。”
“谁拖你后腿了,我才不乐意拖你的狗腿呢。本来定好由牧师来颁奖,但等我到家才发现,他来信说蹄腕脱臼,不得不放弃提名。可以想见,我立刻慌了神,到处给人打电话,可是谁都不乐意接手,然后,我就突然想到了你。”
我认为,这件破事儿务必要扼杀在摇篮里。为姑妈们尽应尽的责任,伯特伦·伍斯特向来最热心不过,但效劳也是有界限的,并且是明确不可跨越的界限。
“你觉得我会去你这家误人子弟的学校派发奖品?”
“没错。”
“还要讲话?”
“正是。”
我报以嗤笑。
“天哪,你呲什么呲,这可是正经事儿。”
“我这是笑呢。”
“啊,真的吗?那敢情好,你这么有兴头,我就放心了。”
“是嗤笑,”我解释道,“我可不干。没有转弯的余地,我坚决不去。”
“你非去不可,小伯弟,不然就再也别想踏进我家大门,这句话的意思你懂吧。以后你休想尝到阿纳托的手艺。”
我不禁浑身一颤。达丽姑妈指的是她家厨师,那位高明的艺术家。阿纳托独霸厨师界,本事无人超越——不,是无人能比,各种食材经过他的手,再摆到食客的眼前,当真入口即化。他就是布林克利庄园的一块磁铁,吸引我伸着舌头上门。我生平最快乐的许多回忆都是大嚼这位高人的烤肉和烩菜,想到被剥夺了大快朵颐的机会,我感到前景十分惨淡。
“啊呀,这,这太过分了!”
“我就知道你要紧张。真是只饿死鬼。”
“这和饿死鬼完全没关系,”我展示出一点冷傲的姿态,“一个人懂得欣赏天才的烹饪,这不能算饿死鬼。”
“是,我承认自己也爱吃,”我这亲戚让了一步,“不过,你以后别想再吃上一口,除非你接受这个简单轻松又愉快的活儿。没错,连闻都不给你闻一下。你把这话放在肚子里好好消化一下吧。”
我开始觉得,好像有什么猎物掉进了陷阱里。
“可是干吗非得找我?我是谁啊?自己问问自己。”
“我问过多少次了。”
“我是说,这事儿我可做不来,要是没有点口才,怎么能颁奖呢?我记得上学的时候一般都是首相还是谁来颁奖的。”
“哎,那是伊顿公学。斯诺兹伯里集市可没那么挑剔,只要是个带鞋罩的人,大家就服了。”
“怎么不叫汤姆叔叔去?”
“汤姆叔叔!”
“对啊,怎么不行?他不就有鞋罩嘛。”
“伯弟,”她回答道,“我这就告诉你汤姆叔叔怎么不行。记不记得我在戛纳赌牌把钱输光的事儿?哼,我很快就得准备好跟汤姆摊牌了。要是这事儿完了以后,我还让他戴上浅紫色的手套、扣上礼帽,去斯诺兹伯里集市文法学校颁奖,那家里可就要闹离婚了。他会在针垫儿上留个字条,然后兔子似的蹿出家门。所以,年轻人,这事儿非你不可,你还不如欣然接受的好。”
“可是达丽姑妈,讲讲理啊。我向你保证,你绝对找错人了,我在这一行完全没指望。不信你问问吉夫斯,有一回我被逼无奈在一家女校做演讲,结果那个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我很有信心,你这个月三十一号还会把人丢到姥姥家,不然我干吗找你呢?我个人是这样想的:这事儿左右要砸锅,还不如趁机乐一乐。伯弟,我期待你届时上台颁奖哟。行啦,那就不耽误你了,你肯定着急要做你的瑞典健身操吧。那我就等你一两天内上门了。”
她撂下这些毫无心肝的话就迅速走人,留下我一个人忍受忧愁的侵袭。胖哥生日会带来的自然反应,再加上这当头一棒,可以不夸张地说,灵魂煎糊了。
正当我还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时,门开了,吉夫斯出现在眼前。
“粉克-诺透先生到访,少爷。”他通报。
[1] 法语:en secondes noces,意为第二次婚姻。
[2] 法语:noblesse oblige,意为位高则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