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吉夫斯有一回说过——我忘了当时讨论的是什么话题来着,不过他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发表感慨,留给我琢磨——地狱之怒火比不上受羞辱的女人。在今天晚上之前,我一直觉得此言颇有道理。我是从来没有羞辱过哪个女人,不过胖哥·托森顿曾经羞辱过他姑妈。他二话不说就拒绝到帕丁顿接她儿子杰拉德、请他吃午饭、再送他去滑铁卢上学。后来他姑妈就跟他没完没了了。有信——他说那内容不亲自读你都不信,还有两封措辞极其严厉的电报,外加一张语带挖苦的风景明信片,上面印的是小切伯里战争纪念碑。
所以说,在今天晚上之前,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受羞辱的女人名列榜首,其余的靠边站,这是我的一贯看法。
但是今天晚上,我的观点变了。要是想知道地狱之火究竟是怎么烧的,那就去找那个被连哄带骗推上自行车,经历了一段漫长而毫无必要的骑行,而且是在黑暗中,而且还没有灯的家伙。
注意“毫无必要”这个词。我感到心里灌了铅,主要是为这个。要是孩子得了喉头炎需要找医生,或者酒窖空了需要到当地酒馆寻找补给,我肯定二话不说跨上鞍座。绝对是小洛金伐尔[1]。可是我这次活受罪,仅仅是为了满足某私人男仆扭曲的幽默感,这实在过分,我从头到尾生了一路子的气。
我是说,虽然保佑好人平安的老天让我得以顺利到家,毫发无伤——除了较有弹性的部位——一路上为我除掉山羊大象甚至是长得像阿加莎姑妈的猫头鹰,但是,最终停靠在布林克利大门前的伯特伦还是眉头紧锁、心怀不满。我看到门廊中一个黑影出来迎接我,于是准备放任自己,打开思想的瓶塞,释放全部怒气。
“吉夫斯!”我说。
“是我,伯弟。”
这声音很像暖和的糖蜜,即使不能立刻认出这是那巴塞特,也能猜到这并不是我急于对质的人。原因呢,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影穿着一件粗花呢裙子,而且还对我直呼其名。而吉夫斯呢,不管他德行如何不检,却决不会套上裙子喊我伯弟。
当然,在鞍子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屈尊俯就,礼貌了一句“嗨”。
一时间都没有话说,我趁这工夫按摩小腿。我自己的,当然啦。
“这么说你们进屋了?”我是指她换了行头。
“啊,对。你走后大概十五分钟吧,吉夫斯四处搜寻,最后在厨房窗台上找到了后门钥匙。”
“哈!”
“什么?”
“没什么。”
“我以为你说话了。”
“没,我没说。”
接下来也如此。因为这会儿又恢复了我和这位小姐独处的常规状态,谈话郁郁不得语。夜风低语,但这巴塞特没有。鸟儿啁啾,但伯特伦吱也没吱一声。真不可思议,只要她一出现,我似乎就完全说不出话来——说起来,可能我对她也是一样。看样子,我们以后的婚姻生活会像缄口不语的苦行僧。
“看到吉夫斯了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他在餐厅里。”
“餐厅?”
“照顾大家就餐。他们在吃火腿鸡蛋,还有香槟……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不过就是哼了一声。这些人快活地大吃大喝,心里又明明知道我可能惨遭山羊拖拽或者大象咀嚼,一想到这儿,我感到好像中了一记毒箭似的。这种情形,常常见于描述法国大革命前夕的书籍:高高在上的贵族待在城堡里,麻木不仁地狼吞虎咽埋头痛饮,而苦命的人儿就在外面挨饿受冻。
巴塞特打断了我尖刻的思索。
“伯弟。”
“哎!”
沉默。
“哎!”我重复了一遍。
没有回音。感觉好像在讲电话,你这边拿着话筒不断“哎!喂!”,不知道对方其实跑去喝茶了。
最终,她还是浮出水面来。
“伯弟,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知道。我问你什么。”
“哦。我以为你没听见呢。”
“我听见了,就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哦,这样啊。”
“行啦。”
这件事就这么说清楚了。但是,她没有说下去,反而又歇了一气。她绞着手指,脚还在石子路上来回蹭。等她再次开口,可谓出口成章。
“伯弟,你读过丁尼生吧?”
“除非不得已。”
“你总让我想起《国王叙事诗》里的圆桌骑士。”
当然我听说过这些人,兰斯洛特啊,加拉哈德啊什么的,但我看不出自己和他们有什么相似之处。我猜她想说的其实是别的什么人。
“什么意思?”
“你的心灵是那么伟大,灵魂是那么高洁。你慷慨无私,一派侠义心肠。我一直觉得你——你是我遇见的为数不多的侠士。”
嗯,这真是叫人不知如何接口——听到人家这般恭维自己。我喃喃地接了一句“啊,是吗?”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同时有点尴尬地伸手揉了揉较有弹性的部位。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一声号叫打断了沉默,因为我揉得有点过于用力。
“伯弟。”
“哎!”
我听到她咕嘟一声。
“伯弟,你能不能再做一回侠士?”
“好啊,乐于效劳。你是指什么?”
“我对你的这个请求,是最难的请求。我给你的这个考验,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考验。我要你——”
听着很不妙。
“哦,”我含糊地说,“我是乐于效劳,你知道,不过我刚骑着该死的自行车一个来回,现在觉得有点浑身酸痛,尤其是那里——就是有点浑身酸痛。要是你想让我上楼帮你拿东西——”
“不,不是,你没懂。”
“是,对,没懂。”
“哎,真是难以启齿……叫我怎么说才好……难道你猜不出?”
“猜得出才是见鬼了。”
“伯弟——放开我!”
“我没抓着你啊。”
“让我走!”
“让你——”
突然间我醒悟了。估计是太疲惫,所以在理解上有点迟缓。
“什么?”
我一个站立不稳,结果左脚蹬一转,打在我胫部。但是此刻我心里一阵狂喜,连疼都没叫一声。
“让你走?”
“是。”
这个问题容不得一点含糊。
“你是说你反悔了?你还是要跟果丝走?”
“如果你高尚又伟大,能同意的话。”
“啊,我同意。”
“我当初许诺过你。”
“让许诺见鬼去吧。”
“那,你真的——”
“绝对。”
“哦,伯弟!”
她左摇右晃,像个小树苗。我想左摇右晃的是小树苗吧。
“完美的骑士!”她喃喃地说。此后再也没话可说,于是我向她告退道,我背上背着两袋子灰,想去叫丫鬟帮我换件宽松的衣服。
“你去找果丝吧,”我说,“告诉他一切顺利。”
她好像嗝了一声,然后突然探过身子,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自然,这叫人好不舒服,不过,套用阿纳托那句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后,她回她的餐厅,而我呢,把自行车往灌木丛里一摔,就上楼回房。
我精神抖擞,不容赘述,那是可想而知的。就好比脑袋都伸进了套索,行刑的正要下手,这时有个身影疾驰而来——那马累得口吐白沫——手里挥舞着特赦令。但这也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只能这么说:我穿过大厅,感到胸中对万物产生了广阔的包容,甚至对吉夫斯也抱持了一份仁心。
我正要上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嘿”。我转过身,看到大皮正站在大厅里,一定是去地窖取补给来着,因为他胳膊下夹着几个瓶子。
“嗨,伯弟,”他说,“回来了?”他开心地大笑。“你好像启明星号的残骸[2]。是被蒸汽压路机碾过还是怎么着?”
要是在别的时候,我肯定不会受他这种恶劣的揶揄。但是因为心情大好,我摆摆手,放他一马,开始向他通报好消息。
“大皮老兄,那巴塞特要嫁给果丝·粉克-诺透了。”
“这两个人都有得受了,啊?”
“你没明白?难道你看不出?这就是说,安吉拉恢复了自由身,你只要小心出牌——”
他大吼一声,好不快活。看得出他气色不错。其实一见之下我就看出一些端倪,不过当时以为那是酒精的刺激作用。
“老天!你也太跟不上形势了,伯弟。当然了,这是必然结果,谁叫你大半夜地跑去骑什么自行车。我和安吉拉早几个小时就讲和了。”
“什么?”
“当然了,就是闹点小情绪嘛。这种情况呢,只要一人让一步就解决了,双方都通情达理一点。我们已经讲清楚了,她收回我的双下巴,我承认她的鲨鱼。就这么简单,几分钟就搞定了。”
“可是——”
“对不住,伯弟,没法在这儿跟你聊一晚上。主人在餐厅里款待大伙儿,闹得可厉害,大家还等着我的补给呢。”
这个说法立刻得到了证实。只听上述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我分辨出——谁能分辨不出呢——是达丽姑妈的嗓音。
“格罗索普!”
“哎!”
“快点拿过来。”
“来了来了。”
“那来呀。唷吼!冲啊!”
“呔嗬,更不用说唷喂了。你姑妈,”大皮说,“有点兴奋过度。我不大了解来龙去脉,似乎是阿纳托本来想请辞,现在同意留下来了,还有,你姑父给她那份杂志开了张支票。细节我不清楚,不过你姑妈她是心情大悦。回见了,我得赶快回去。”
要说伯特伦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大惑不解,那不过就是说了实话。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离开的时候,布林克利庄园还是一派萧瑟,目光所及全是滴血的心,但一回来,发现这里好像变成了人间天堂。可难倒我了。
我稀里糊涂地泡澡。那只橡皮鸭还摆在肥皂盒里,但是我心事重重,顾不上它。洗完澡,我若有所失地回到房间,总算看到了吉夫斯。我心中一片迷惑,因此对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责备和严厉的反诘,而是疑问:
“我说,吉夫斯!”
“晚上好,少爷。听说少爷回来了。相信少爷的骑车之旅非常愉快。”
要是在别的时候,这种玩笑肯定要唤醒伯特伦·伍斯特心中的恶魔。但我过耳便忘,因为一心要把谜题揭开。
“我说,吉夫斯,什么名堂?”
“少爷?”
“到底怎么回事?”
“少爷指的是——”
“我指的当然是。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满地都是大团圆结局啊?”
“是,少爷。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心里很宽慰。”
“什么意思,你的努力?你是想狡辩说,这都是因为拉火警那个烂点子?”
“是,少爷。”
“别傻了,吉夫斯。明明破了产的。”
“并不完全是,少爷。少爷请见谅,关于拉火警这个建议,我并没有完全坦白。我所预想的并不是凭借拉火警本身来获得预想的结果,这只是序幕而已。真正的所谓好戏是在后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吉夫斯。”
“不,少爷。先决条件就是让各位小姐先生来到室外,以便保证他们在门外逗留到必要的时间为止。”
“什么意思?”
“我的计划基于心理学,少爷。”
“怎讲?”
“少爷,众所周知,如果某些人不幸发生争执,那么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是创造同仇敌忾的环境。冒昧借用自家的例子,在我家中有一条公认的准则,那就是每当家庭不睦,只要邀请安妮姑妈来家中做客,就能叫其余所有家庭成员化解心中的怒气。由于安妮姑妈所引起的公愤,原本失和的各位总能立刻握手言和。想到此处,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就是少爷:各位先生小姐会认为,是少爷害他们不得不在花园过夜,因而对少爷产生强烈的怨愤,一旦产生这种共鸣,他们迟早会团结一心。”
我想插话,但他还没说完: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少爷已经看到,现在一切圆满。在少爷骑车离开以后,失和诸方一致痛快地对少爷口出恶言,于是——借用一个比喻——冰消雪化。没过多久,格罗索普先生就同安吉拉小姐在树下并肩散步,分享少爷大学生涯以及童年的趣闻,而粉克-诺透先生则倚着日晷,向巴塞特小姐讲述少爷学生时代的轶事,对方听得津津有味。同时,特拉弗斯夫人则向阿纳托叙述——”
我总算想到了说辞。
“哦?”我说,“我明白了。我猜根据你那什么见鬼的心理学,达丽姑妈对我恨得牙痒痒,我多少年都别想在这露脸了——多少年啊,吉夫斯,而日复一日,阿纳托将烹制出他那——”
“不,少爷。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建议由少爷骑车去金厄姆庄园。在我通知各位先生小姐钥匙已经找到的时候,大家意识到少爷将无功而返,因此敌意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怡然之情。大家尽情欢笑。”
“呵,是吗?”
“是,少爷。恐怕少爷可能受到了一些并无恶意的责备,但仅此而已。也许可以说,一切都得到了原谅,少爷。”
“哦?”
“是,少爷。”
我一阵思索。
“看起来你的确把问题解决了。”
“是,少爷。”
“大皮和安吉拉又成了一对儿。还有果丝和那巴塞特。汤姆叔叔好像也给《香闺》掏了腰包。还有阿纳托也会留下来。”
“是,少爷。”
“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吧。”
“十分贴切,少爷。”
我又一阵思索。
“话虽如此,你的手法还是有点不讲究,吉夫斯。”
“俗话说,要炒蛋就得打破蛋,少爷。”
我一惊。
“炒蛋!能不能给我弄一份?”
“当然,少爷。”
“顺便再拿半瓶喝的?”
“自然,少爷。”
“照办吧,吉夫斯,速去速回。”
我爬上床,倚在靠枕里。坦白说,我那冲冲的怒气有一点消减。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寸不痛,尤其是中间那部分,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用娶玛德琳·巴塞特了。为了有益的事业,受点苦也是心甘情愿。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吉夫斯都处理得面面俱到。因此,我以一个赞许的笑容迎接他带来急需品。
他没有响应我的笑容,反而有点忧心忡忡的,于是我关怀备至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有心事,吉夫斯?”
“是,少爷。我早该报告,但是今天晚上的变动让我一时忘记提起。恐怕我办事不利,少爷。”
“怎么了,吉夫斯?”我心满意足地嚼开去。
“是有关少爷的白色晚礼服。”
一种无名的恐惧席卷而来,害得我一大口炒蛋噎在喉咙里。
“很抱歉,少爷,今天下午在熨烫这件衣物的时候,我一时大意,忘了及时取下烧热的熨斗。恐怕少爷以后再也无法穿出去了。”
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笼罩了房间。
“异常抱歉,少爷。”
坦白说,有那么一会儿,我那冲冲的怒气又升起来,肌肉绷紧,鼻子里哼了几哼,但是,用咱们里维埃拉的话说,“阿瓜赛何涕[3]”?
现在那冲什么的也于事无补。
咱们伍斯特一向吃得了苦。我悻悻地点点头,又叉起一块炒蛋。
“行啦,吉夫斯。”
“遵命,少爷。”
[1] 司各特叙事诗《马密恩》(marmion, 1808)中与情人私奔的著名人物,1924年曾改编成同名电影。
[2] 出自朗费罗长叙事诗《启明星的沉没》(the wreck of the hesperus, 1842)。
[3] 法语:à quoi sert-il意为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