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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与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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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代不明白,一个能从郊区车站乘上省营电车独自回家的人,为什么还要别人牵着手走一条直路,把他送到车站去呢?不明白归不明白,可不知什么时候,这竟成了加代的任务。田村初次到她家来的时候,母亲说:

“加代,你把他送到车站去吧。”

走出家门不久,田村把长拐杖倒到左手,开始寻找加代的手。加代看见田村的手在自己的侧腹周围徒然乱摸的时候,脸上顿时飞起了一片红潮,她只好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谢谢……你还小啊。”当时田村说了这么一句。

加代本以为要把田村一直送上电车的,可他只拿了车票,将找回的零钱留在加代的手里,独自一人迅速通过了检票口。眼看他走近停在月台上的电车,边走边用手触摸着车窗的高度,找到入口便上了车。这是相当娴熟的动作。加代目睹这种情状,也就放心了。电车启动以后,她自然地微笑了。她觉得他的指尖有一种仿佛是眼睛一样的不可言喻的机能。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桩事……姐姐阿丰在夕阳映照的窗边重新化妆。

“你知道镜子里映现出什么来吗?”姐姐说。

加代并非不知道姐姐这句话是不安好心的。镜子里映现的,不正是在化妆的阿丰的姿影吗?

但是,阿丰的坏心眼,是陶醉于镜中的自己的坏心眼。

“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向你献媚呢。”

她发出了这种纠缠男人不放的声音。

田村一声不言地膝行过来,用指尖去抚摸镜子,然后用双手一下子把梳妆台的方向改变了。

“哎哟,你要干什么?”

“照照树林子。”

“树林子?”

阿丰像被吸引住了,她用双膝滑行到梳妆台前。

“夕阳正洒在树林子上啊。”

阿丰纳闷地望着来回抚摸镜子的田村,而后扑哧一笑,把梳妆台又转了回来,专心化妆了。

在场的加代不禁愕然。原来是镜中的树林惊扰了她。正如田村所说的,高耸的树林里,西斜的阳光照出了一片紫色的雾。树丛中大面积的枯叶,从叶背面承受着阳光,显得温暖而透明。果然是一派小阳春天气的黄昏景象。然而,镜中的树林和真实的树林给人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它犹如一层薄薄的绢,大概是没有映现出柔和的光雾的缘故吧,飘溢出一股深沉而清澈的冷气,恍如一泓湖水。加代连真实的树林都没仔细地观赏过,尽管每天从家中的窗口都见惯了。盲人这么一说,她仿佛才第一次看到了树林。她心想:田村真的看见那片树林了吗?她想探问:你真的知道真实的树林和镜中树林的不同吗?她觉得他那双抚摸着镜子的手太可怕了。

所以,送田村到车站,田村握住她的手时,有时她就会忽然害怕起来。可是田村每次到她家里来,她都把他送到车站,天长日久,这成了她的任务,她也就忘却可怕的事了。

“是水果店门前吧?”

“来到殡仪馆门前了吧?”

“还没走到和服店吗?”

多次行走在同样一条路上的时候,田村既不像是戏弄,也不像是认真,却经常这么探询。去车站的路上,沿途右侧有香烟铺、车铺、鞋铺、柳条包铺、年糕小豆汤铺……左侧有酒铺、布袜子铺、荞麦面条铺、寿司铺、杂货铺、化妆品铺、牙科医院……田村每次探问,加代就告诉他一直到车站足有七八百米的路上并排着的许多商店。田村把商店的顺序全都记住了。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猜测两旁的店铺,这成了他们的一种游戏。每逢沿路出现了新铺子,诸如衣橱铺、西餐馆或新的应节气的东西,加代都一一地告诉了他。加代心想,田村可能是为了消除牵着盲人的手送行的少女的愁闷,才想出这种可怜的游戏来吧?加代对他竟然能像明眼人那样分辨出沿路的人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候,田村问加代:

“今天殡仪馆将假花摆出来了吗?”

他这么一问,加代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回头看了看田村的脸。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姐姐的眼睛是那样漂亮吗?”

“嗯。是很漂亮。”

“是无与伦比的漂亮吗?”

加代沉默不言。

“比加代的眼睛还漂亮吗?”

“干吗要问这个?”

“不干吗……姐姐原来是盲人的妻子吧?她丈夫死后,她也净同盲人交往吧?还有,令堂也是盲人,她自然深信自己的眼睛是超凡的美丽啰。”

不知怎的,这句话深深地渗进加代的心底。

“盲人要倒霉三代的啊!”

姐姐阿丰经常像骂街似的,冲着母亲说这样的话,然后长吁短叹一阵子。她害怕盲人让她生孩子。她大概不会生盲人的孩子吧,因为她觉得这孩子又将会成为盲人的妻子。的确,她之所以嫁给盲人,是因为她母亲是个盲人。盲人母亲除了同盲人按摩师有交往以外,别无他人,所以她害怕明眼人当自己的女婿。其证据是女儿的丈夫作古后,到她家里过夜的各种男人都是盲人。因为盲人一个传一个的缘故。一家子都有这样的心情:倘使卖身给非盲人的男子,就会立即被警察抓起来。为了扶养盲人母亲,好像必须从盲人手里拿到钱。

一天,这些男按摩师中的一人把田村带来了。田村不是按摩师一伙的,而是给盲哑学校捐赠过几千元的年轻财主。而后,阿丰慢慢地只接待田村一个人了。从一开始,她就愚弄田村。田村闲极无聊,以盲人母亲作为谈话对象。加代经常直勾勾地凝视着他这副神情。

母亲病故了。

“唉,加代子,这样就可以摆脱盲人的灾难啦,就可以轻松愉快啦!”阿丰说。

不久,附近西餐馆的厨师闯进屋里来。这个明眼男人非常粗暴,加代害怕得缩成一团。阿丰同田村分手的时刻到了。加代最后一次送他到车站,电车驶出车站以后,她感到寂寞,仿佛自己的生活无着似的。她乘上下一趟电车,追赶田村去了。她不知道田村的家在什么地方,但长期牵着田村的手引路,这男人所走过的路,她似乎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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