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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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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与流浪者之自述

永远流浪和重归故土……播种,开花,成熟,收获。大的花,富丽的花,陌生而未知的花。

疲倦的人将在何处休息?内心孤寂的人将在何时返家?什么样的门为流浪者敞开?在什么地点,在哪一片土地上,在什么时候?

何处?内心疲倦的人能在何处永远居住下去,厌倦流浪的人能在何处找到清静,烦乱、狂热、焦虑的人能在何处永远平静下来?

谁拥有大地?难道我们需要大地就是为了在那里流浪吗?难道我们需要大地就是因为我们永远平静不下来吗?不管谁需要大地,他都可以占有大地:他可以在大地上获得清静,他可以在一小块地方安顿下来,可以在一个小房间里永远生活下去。

他迈进上万条喧闹的街道,在辛苦和恐惧中不断找寻,他是否需要上千条舌头来表达自我的感受?他将不再需要舌头了,对于沉默和大地,他将无须舌头:他扎了根的嘴唇里吐不出一个字来,毒蛇冷酷的眼睛将透过他脑壳的眼窝向外窥视,滋生出藤蔓的心里不会再有呼喊了。

塔兰图拉毒蛛正在腐朽的橡树上爬行,蝰蛇的胸膛贴在地上,发出咝咝的声音;酒杯掉在地上了;然而大地将永远长存。爱情之花正在荒野里绽放,榆树根弯弯曲曲地伸进了埋葬在地下的情人们的尸骨。

僵硬的舌头开始枯萎,疲倦的心开始腐烂,一张张无知的嘴巴在埋葬的肉体之间爬出了一条条隧道,但是,大地将永远长存。毛发像四月的植物在埋葬的胸膛上生长出来,死亡之花将从脑壳的眼窝里生长出来,永不枯萎。

噢,爱情之花,她强有力的嘴唇将我们喝下去,沉入死亡之中,在一切遥远和转瞬即逝的事物里,她是我们两万个日子里的魔女,她的亲吻会使头脑发疯,会使心脏扭曲、破碎,然而她却自鸣得意:自豪而喜悦。不朽的爱情,孤独且痛苦地留在荒野里。我们大声呼唤你:你并没有从我们的寂寞中离开。

1.1931年10月

养尊处优的人,生平从未孤身独处,能以如此兴奋的热情,祝贺你孤独的欢乐,真是妙极了。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一生经历过许多孤独——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多;在我人生的短暂时光里,我也结识过不多几个养尊处优的人。他们对孤寂的生活拥有一种狂热的渴望,这是令人惊讶的。黄昏时分,他们会驱车前往乡下的别墅,他们的妻子儿女都在那儿热切地等着他们;有时候,他们会驱车去城里的豪华公寓,他们漂亮的妻子或情妇正面带温柔的微笑,期待着他们的到来。女人的身体上洒过了香水、涂过了香油、极富诱惑力,然后展开恩爱的拥抱。而这一切就像一把寒冷的尘土和灰烬,就像一点儿毫无价值的渣滓。

有时候,他们中的某个人会邀请你出去吃饭;请你的人是个身体发胖、讨人喜爱的绅士,四十六岁,头顶微秃,一副健康的样子。他营养好,气色好,然而毫无臃肿、粗俗之态。事实上,他是一个颇具审美情趣和品位的百万富翁,他的五官虽然大而臃肿,却显得敏感而睿智,他的仪态温文尔雅,十分冷静,他的微笑中微微透出一丝忧伤,隐隐带了一丝讽刺、幽默的意味,就像经历了一位年轻人所能经历的所有苦恼、希望以及饱受折磨的愤怒,如今明白了人生的未来前景,他的“眼睑有点儿疲倦”,他无奈地听天由命,并不因此感到过于痛苦。

然而人生对我们的东道主并不过于严酷,他周围文雅而奢华的一切都表明他并不对金钱感兴趣,相反,他对珍贵物品感兴趣。他住在东河附近的一个屋顶公寓里;这个地方的陈设布置与众不同,显示出一种平静且独特的品位。他拥有雅各布·爱泼斯坦创作的头像和雕像,其中包括一个他自己的雕像,那是“两年前我在那儿时”由雕塑家创作的。他也藏有珍本和初版本的精品。赞赏完这些珍藏之后,众人都跨出屋去,在楼顶上逗留了片刻,在那儿欣赏河流沿岸的风景。

黄昏正在迅速到来,你手中的磨砂高脚杯发出轻微而愉快的叮当声,你眼前那座伟大的城市已经灯火辉煌,照亮了高耸的大楼正面和幕墙。这时候,高楼大厦上透出百万颗钻石般的点点灯火,而太阳已经沉落在那些高楼背后了。一日将尽时分,夕阳染红了河流,余晖既不炽热也不强烈——你看见了驶过的小舟、拖船、驳船,还有一座座大桥,就像高翔的鸟儿俯冲向下——夜幕降临了——河上有船——有船——你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狂热、强烈的渴望,而你却无法表达出来。

当你再次回到屋中的时候,你会觉得你离自己生活的布鲁克林十分遥远,你孩提时对这个城市的一切感受,在你还没有弄明白之前,似乎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就要出现了。

这个城市的美妙幻景,存在于你的心里,透出神奇、迷人的色彩,就和你在十二岁时想象的一样。你以为同样美好、幸福的好运、名誉、胜利随时都会归你所有,你即将在伟大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间获得你的一席之地,过一种你从未经历过的幸福、快乐生活——不知何故,这一切就在眼前,正期待着你,如果你想接触它,它离你只有一寸之遥,如果你想说出来,只差一个字,如果你知道从何处进去,那只不过是一堵墙,一扇门,你只需迈出一步就行了。

不知何故,那古老狂野、无言的希望每次袭上心头你就会找到它——找到那扇你可以进入的门——那个人会告诉你的。你此刻所呼吸的空气里,充满了某种不大可能的好运所带来的兴奋。你又想问他,是什么神奇的秘密,为他的生活赐予了那种力量、权威和闲适,使人生所有狂热的拼搏、痛苦和丑恶,使愤怒、渴望和流浪都变得那么遥远,你以为他会告诉你,把这神奇的秘密告诉你——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除了上好的饮料和一顿美餐之外,你什么也不确定。于是,当你想起时间和城市的神秘时总会在灵魂深处感到所有的迷惑和慌乱又会重新涌上你的心头。你记起你第一次穿过火车站的正门看到这个神话般的城市时,它正在你面前闪烁着光芒——就像某个你一直熟悉却又无法确定的事物,它真实得难以置信,它置身于那个迷惑人心的时间传奇里。因此,在拥挤的人行道上百万个黝黑、无奈的脸上,也同样具有这种令人着迷的时间传奇——那是城市的时间,并非你的时间,而你总是作为一个陌生人生活在其中,它比早晨更加真实,对你来说,它比梦境更加玄虚。

片刻之间,时间和城市古老的、无法探求的神秘重又返回了,以可怕的失败和吞没一切的感受压倒了你的精神。你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的情妇,还有你认识的所有其他城市居民,他们处于永恒的光辉中,然而对你来说,他们的生活和时间比梦境还要奇特,你认为你命中注定要像个幽灵似的始终与他们为伍,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生活,也无法使他们的时间变成你自己的。现在,你会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个毫无厌倦和痛苦的世界里,过着一种你永远无法接触、靠近或理解的生活。这是一个奇怪的城市群体,他们的生活维度和你自己的并不相同,无法用分、时、日、年来衡量,相反,他们生活在深不可测、不可回忆的感觉维度里,他们只能在其生活的某些瞬间被回忆起来,诸如往昔九千份热情、过去两万个醉酒的夜晚,八百次社交聚会、四百万桩残忍不仁之事、九千件变节背叛式的不忠之举、两百次私情的瞬间。因此,他们的生活呈现出一个神话般、可怕的“感官时代”。所以,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青春,也想不起天真的模样,这使你感到自己仿佛淹没于巨大的恐惧之中,陷入漫无目标、没有日期、无法回忆的时间之海之中。那里没有门。

现在,你的东道主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痛苦、挖苦的笑容,又给自己在一只盛有冰块的高脚杯里倒了一杯真正的烈性、上等的黑麦威士忌,若有所思地喝了两三口后,他沉思地咂着嘴巴,开始对自己艰辛的命运感到一丝忧伤。

正当他的情妇俏丽地坐在软垫椅子的宽边上,用她轻盈而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他皱紧的眉毛,而他的酒友庞桑比或者卡托,正静静地“摆出各种东西”,准备在晚宴上享用,他的眼睛忧郁地凝望着前方,微微地苦笑着,为你的好运气表示祝贺,祝贺你得以独居在南布鲁克林的阿美尼亚人聚居地区。

唉,你却说独身一人孤居在南布鲁克林也有其不利之处。你住的那个地方就像普尔门火车的卧车车厢,只是没有卧车车厢那么长,而且一端仅有一扇窗户。房东太太为防止附近一带可爱的恶棍破窗而入,在正面窗户前装上了铁栅栏;一到冬天,这里会变得又冷又暗,出汗似的渗出黏糊糊的水来;夏天,你自己却会流汗不止,人人都是这样;这里热得就像地狱。

而且——在这儿,你就开始着手你的工作了——你早晨起床时,古老的高旺怒斯运河甜美的气息便钻进了你的鼻孔、你的嘴巴、你的肺部,渗入了你所做、所想、所说的一切事物里!你说,这是一种极其浓重的恶臭,是一种交响乐般的气味,是一种综合的、令人惊奇的气味,精心地设计、压密而成,含有八十七种不同的腐烂之物散发出的气味;你的兴致越来越浓,热情地向他细数出来。你说,其中有溶解的骨胶和燃烧的橡胶气味。其中有死老鼠腐烂的气味,有腐朽的烂白菜、多年前的鸡蛋、古老的番茄发出的气味;有烧着的破布和腐烂的内脏的气味;还有墓地里一头死马的气味,臭鼬毛皮的气味,以及堵塞的下水道发出的有害臭气;另外还有——

然而,就在这时,你的东道主将脑袋向后一仰,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他欣喜若狂、心满意足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这浓重的臭味中,他的确找到了生活自身的气息,于是大声地叫喊道:

“妙极了!妙极了!噢,简直棒极了!绝了!”他一面大叫,一面又把脑袋朝后面仰过去,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大笑声。

“噢,约翰!”这时,他的女人说话了,她美丽、迷人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我觉得你根本不喜欢这个地方。这听起来简直太可怕了!我可不想听到它。”她说,身体厌恶地微微战栗着。“他们居然让人住在这种地方,这简直太可怕了。”

“啊!”他说,“真是棒极了!它所有的力量、富足和美好。”他大声喊道。

嗯,你也认为它是非常棒的地方。它充满了力量和丰富——一点没错!至于美,那是另外一回事。你并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即使在你说这番话的时候,你也想起了许多事。你想起了八月里酷热的一天,一匹高头大马站在马路边。它步履缓慢,马蹄上粗毛丛生,马身上长着铁灰色的大斑点。车夫已经把马从货车上卸了下来,马儿极富耐心地站在那儿,脑袋低垂着,沉浸在无限和无言的忧伤中。一个黑脸、黑眼睛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些糖,站在马儿身旁。车夫长着一张粗糙的、皱纹密布、城里人的脸,他朝马儿身边走过来,把手里提的一桶水泼在马儿身体的两侧。马儿巨大的两肋立刻感激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冒出水汽来。车夫站在路边,开始专注、从容地打量着马儿的身体,小男孩则站在那儿,把手伸进马的口套,镇静地摩擦着,一直温柔地和马儿说着话。

随后,你想起了一棵树,它斜靠在你居住的那个窄巷里,那一年,它竟然焕发了生机,于是,你日复一日地观察着它,看着它焕发出神奇的绿意。你还想起了滨水地区那条粗糙而陈旧的街道,还有赤裸裸、粗野的生命,那里拥挤的小木屋、廉价公寓、贫民窟、脏兮兮的码头,还有难以言说的丑陋与美好;你还想起了一天的日落时分,你沿街走来,看见了夕阳和海港的一切色彩,顷刻间,在一条庄严的白色大船的侧面,在光与色构成的闪耀之网上,闪烁着,燃烧着,不停地变幻着。

你开始向你的东道主讲述它的样子,黄昏的景象和感受——你会讲起寂寥的码头上令人兴奋的气息和气味,映照在破烂房屋的旧砖墙上的柔和阳光,讲起大船船头的光芒与色彩带来的炫目和美丽。然而,当你讲述这些的时候,你已经找不到当年那种神秘、狂喜、极其忧伤的感受了。

是的,曾经美不胜收——令人心碎,使人头脑疯狂,把生命的肌肉撕成碎片——但是,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会想起这一切,还有别的上万个事物,然而,当你开始向你面前的那个人讲述这一切时,你却说不出来了。

相反,你只向他讲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告诉他夏天多黑多热,冬天多湿多冷,要弄点好吃的东西又有多难。你告诉他,你的房东太太以前是个伶牙俐齿的记者。你告诉他,她是个善良的、思想开放的妇女,做事马马虎虎,精神焕发,充满活力,喜欢喝酒,也喜欢和酒徒为伍,而且对一个记者必须了解的坎坷、丑恶的人生一面非常熟悉。

你告诉他,她在杀人犯被处决之前和他们混在一起,从他们口中或他们的母亲那儿弄清真相,她爬上船舷去了解事情的原委,她强迫自己去加入出殡的队列,跟随葬礼直到墓地,她对人类各种痛苦、体面、忧伤的情绪置之不理——只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她自己仍然是个体面的妇人,一个非常善良、慷慨、精力充沛的人,然而她又是个老处女,从某些方面来看,她具有清教徒般的精神境界。

你告诉他,若干年前,她曾发过疯,在一个精神病院待过两年。你告诉他,她的疯病有时候还会发作;几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你回到家时,发现她四仰八叉地躺在你的床上,然后站起身来,像欢迎她的梦中大情人那样来欢迎你——尤斯塔斯·麦克纳米博士,她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名字,一个人,一个情人。接着,你又讲起她古怪的家人,她的三个姐妹和她的父亲,他们都只有同样疯狂的特征,不过没有她那么精神焕发,也不具备她的力量和能耐,她从十八岁起就一直操持着这一家人的生活。

你讲起那位老人,那位没有什么发明的发明家。讲起了他发明的一个开塞螺旋钻,钻上装了一个不中用的旋塞;还发明了一把不能锁的锁;一面打不破的镜子,那镜子照不出人影儿。你讲起他去年得到了十二万美元遗产——他生平第一次到手的钱——他立刻把钱拿到华尔街股票市场,很快就把钱蚀光了。与此同时,他又把妻子和女儿送上豪华客轮的新婚套房去欧洲旅游,就在她们正欲回国时,他却发电报告诉她们:“向罗马挺进,我的孩子们!继续挺进,继续挺进!你们的父亲快要赚到百万美金了!”

是的,我会把我在布鲁克林一条陋巷里所发现的这一家子讲给东道主听,这一家人真是不可思议、疯疯癫癫、异想天开,然而他们却心地高尚。这一切以及其他上百件怪事,我都会讲给我的东道主听。我还会把发生在我周围老百姓身上的上千件事情讲给他听——住在陋巷里的亚美尼亚人、西班牙人、爱尔兰人,每逢周末一回家,他们就会打开收音机,使得整个地方都轰响着上百种杂乱的噪声。有人星期六喝醉了酒回到家中,开始打他们的老婆——他们生活的亲密和历程,在欢笑、呼喊、尖叫和咒骂中,透过上百个敞开的窗户,毫无遮掩地传了出来。

我能讲给他听,他们如何打架、喝醉、被杀,他们如何盗窃、拦路抢劫、用棍棒胁迫,他们如何卖淫、偷窃、杀人——对他们说来,这一切都是他们有序、体面生活中的一部分——然而当房东太太的侄子只穿一条泳裤在后院的草坪上躺了个把钟头的时候,他们却义愤填膺地号叫着,向警察局投诉,他们很快就派了一个代表团前来。

“你们得把那个光着身子的人从那儿撵走。”他们说,用谴责、厌恶而不事张扬的语调。

没错,先生,我们很喜欢说反话——我们,还有发明家老惠特克,以及他的大女儿疯莫德,她经常为打碎一个碟子而嘟囔不休,然后又毫不吝惜地让你吞下过多的早餐,从四月到八月她总会耐心地给后院那块二十英尺见方的土地浇水,直至生出碧绿的草坪,然后让二十个皮包骨头的、面容黝黑的半裸顽童走进去,不到二十分钟便会把草坪踩成泥泞的草滩,而她却拿水龙管把水浇在顽童瘦小的身体上。我们——那位老头,还有他的女儿们,他的孙子,那三位银行职员,一个漫画家,两个在赫斯特旗下工作的年轻人,还有我自己。先生,我们有时候会把一位姑娘带进我们的房间,喝醉后开始哭泣,然后为罪恶而卑劣的生活进行忏悔,阅读莎士比亚、弥尔顿、惠特曼、多恩等人的作品和《圣经》,还会阅读报纸的体育专栏。我们,尽管年轻、愚蠢、老迈、疯狂、糊涂,但是我们从不谋杀、抢劫或打掉妇女的牙齿,按照世人的标准看来,我们都是比较体面、善良、慷慨的人,是“阳台广场”的贱民——之所以有这个称呼,是因为那里既没有广场又没有阳台,只有一条又小又窄的巷子,一堵长长的砖墙,一排肮脏的小屋,是由多年前生活相对富足时期的马厩和车库改建而成的。

是的,我们是嫌疑犯,是秩序和公共道德的敌人,是公开、下流丑事的无耻参与者,我们的邻居看我们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震惊、谴责、不信任的眼神。当时,他们像充满爱意的丈夫那样殴打他们的老婆,怀着公民的自尊相互割切着对方的咽喉,老老实实地干着谋杀、抢劫和强奸的营生,一个个都像极富自尊的市民。

在这期间,有个人被谋杀了,脑袋被敲坏了,就躺在三户人家之外的一间屋子的台阶上;还有一位喝醉的妇女,在某天深夜两点钟左右,她从一辆汽车里走出来,尖声向所有的街坊邻居控诉那位护送她回家的人。

“你得给我钱,你这个叫花子!”她吼道,“听着,你得付给我钱,把我的三块钱拿出来,要不然我就回家叫我丈夫揍得你拿出钱来!任何一个狗娘养的男人,休想跟我睡了觉、白占了便宜就溜掉!快点,把钱拿出来!”她大吼着。

“表现得像个贵妇人吧!”男人用相对较低的声音说道,“你不表现得像个贵妇人,我就不给钱。你非得表现出贵妇人的样子才行!”他坚持着,他对骑士规则的忠诚,的确令人动容。

这场争执一直持续着,直至那名男子发动汽车,疯狂地向前驶去才算结束。她被丢弃在小巷里,独自来回徘徊了好几个钟头。她尖叫着,啜泣着,用脏话咒骂着,呼唤她丈夫下楼,好好收拾一下那个白占了她便宜的追求者——这番控诉一直不受干扰地持续着,直至三个年轻、贪婪的暴徒抓住机会,窜出来抢劫了她。他们在深夜里从我的窗前跑过,有一个人害怕地退缩了,他说:“天啊,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感到很难受!等一等!你们几个去吧!别管我了!我想喝一杯咖啡!”其他人都粗野地咆哮起来:“来吧!来吧!你这个胆小的杂种,如果你不快点,我就宰了你!”于是他们走了,他们敏捷的腿脚在黑暗中灵活地蹦蹦跳跳,那位妇人醉醺醺、疯疯癫癫的呼号也隐隐约约地从巷子那一端传来,然后消失了。

你的东道主陶醉在这些野蛮的往事中,他狂喜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大喊道:“啊,太棒了,太棒了!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你环视了四周,一言未发。

“要自由自在!要到处走动,看看这一切!”他说,“要生活在真正的人们中间。要看看生活的本来面目,赤裸裸的生活——真正的本色,和这些不同!”他说,然后朝他周围那些幻景般的文雅陈设投去厌倦的一瞥。“最重要的是:要孤身一人!”

你问他,他是否孤独过,他是否知道孤寂的滋味?你想方设法告诉他,但是,他对此也很熟悉。他淡然、嘲弄地笑了一下,流露出智者对青年的容忍和厌倦神色,“我知道,我知道!”他慨叹道,“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归根结底,我的年轻人,对我们来说,真正的孤独就在这里!”他拍了拍衬衣前面第三颗饰纽微微偏左一点的位置,假定他的心脏就在那个区域。“可是你,自由自在,年纪轻轻,可以到处游走,整个世界都任你探索——你有一个美好的生活!天啊,一个人还有何欲求呢?”

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很快,你的太阳穴处会沉重地搏动起来,你的唇边会冒出刺耳、尖刻、愤怒的反驳之词,而且你感觉到,你能告诉他许多事情。你可以向他讲述那些并不怎么愉快、美好的事物。所以,人们贪欲的东西真他妈的多啊——美食、知已、舒适、自在、安全,还有一个像现在那样坐在你身边的美丽妇人,以及一个孤独的结束——不过,有什么可说的呢?

因为你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你知道你所知道的,而黑色、凄凉、疼痛的孤独,深夜里噬咬寂静之根的孤独,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它在黑暗中躺在我们身边,而河流却在流动,它使我们内心充满了神秘的歌声和苍白时间的无际荒凉,永远和我们同在一起,它无声无息,我们最终无法把它从血液里连根除掉,无法把它从灵魂深处抹去。它的味道在我们的嘴边是酸的、苦的、辣的,它始终和我们在一起,在我们的体内,在我们周围,它就是我们的牢狱、我们的俘虏和我们的主人,三者合而为一。我们无法把它黝黑的脸和我们自己的脸区别开来,我们同它博斗,爱它,恨它,最终接受了它。如今,我们必须永远和它在一起,直至死去。

所以有什么可说的呢?已经有太多的生命,太多的权力、庄严和欢乐,而且也美不胜收,上天知道凡间有太多的贫穷、污秽、苦难、疯狂和失望,有太多的谋杀、残忍和仇恨,还有太多的孤独:胸中充满苍白的恐惧,嘴唇因强烈、刺激的孤寂而结了一层硬壳。

啊,有的是时间,即使在布鲁克林也有充足的时间,充足、奇怪、黑暗的时间,具有百万个面孔、黑暗的时间,永远像条河似的在你身边流动,在白天,在黑夜,在你身边流动,使你的生命变成了它自己的,正如它把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和城市变成它自己的一样,它把大地归入它的潮流中,就像它把你生活中百万个黑暗、隐秘的瞬间吞没在它自己的潮流里一样。摇撼着船只的双舷,穿越你灵魂的边缘,在黑暗中堆满货物的陈旧码头附近泛着泡沫,它像时间和静默悄悄游走在城市的高楼大厦旁,水波荡漾在生机勃勃的石岛周围——这流水因大地上的废弃物而变得混浊,因我们的污物而发黑,因垃圾而变得沉重、丰富、腥臭、美丽,一如众生,无穷无尽。它从我们身边流过,流过,朝气蓬勃地向大海流去。

噢,有的是时间,面容阴沉的时间——即使在布鲁克林的地下幽深处,也有足够的时间。然而,当你试图向那人说明这一点时,你却办不到,因为,到底该说什么呢?

因为,你突然想起黄昏悲惨的光芒如何洒落在名为布鲁克林的大地上那片巨大、铁锈色的都市丛林地带,同时,落在所有那些眼神僵直、脸色苍白灰暗的人们的身上,想起他们在黄昏时分忧伤的落日余晖中,在布鲁克林,倚在寂静窗台上的情景。你还想起一天的黄昏,在布鲁克林某个凉快的地下室里,你躺在那张可怜的床上,倾听黄昏的声音,倾听你那棵树上渐渐消失的鸟鸣;你想起两扇窗户被推开了,你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的交谈声——他们在柔和、伤感的光亮里交谈着。他们的谈话重新回到你的意识中来了,仿佛是萦绕在心头的一首老歌的叠句——那是一首在布鲁克林听到并忘却的老歌。

“你肯定去外地了。”在暗淡的亮光里,有个人问道。

“是的,我到外地去了。我刚回来。”另一个说道。

“是吗?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另一个说,“我一直在想,你肯定去外地了。”

“是的,我到外地度假去了。我刚刚回来。”

“啊,是吗?我就是这么想的。前几天我还想,我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我估计她去外地了。’我说。”

接着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只听见渐渐消失的鸟鸣声、街头人们的说话声(轻微的响动、大叫大嚷、断断续续的呼喊,还有黄昏时分逐渐沉寂的声音:在遥远、广袤的空中窃窃私语着)。

“哦,自从我出门后,有没有什么新闻?”在柔和、悲惨的亮光里谈话继续进行着,“我去外地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另一位回答,“几乎还是老样子。你明白吗?”这句话听起来不大自然,直觉中他感到了那种无话可说的痛苦。

“是啊,我明白。”另一位平静、无奈地答道。此刻的布鲁克林已是一片寂静。

“格罗庚神父大概是你外出之后去世的吧。”其中一位说道。

“噢,是吗?”另一位问道,平静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关切。

“是的。”

接着是一阵沉默的期待。

“唉,那太遗憾了,不是吗?”那个平静的声音深表惋惜地说。

“是的,他是星期六死的。星期五晚上他还好好的。”

“噢,是吗?”

“是的。”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

“哎,太不幸了,你说呢?”

“是呀。他们直到次日才发现他。他们找到他时发现他躺在浴室的地板上。”

“噢,是吗?”

“是的,他们发现他躺在那儿。”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

“唉,真是太遗憾了……我想这一切都是在我去外地后发生的。”

“是的,你肯定已经外出了。”

“是的,我想,是这样。我一定在外地。否则我会听到消息的。”

“那么,再见了,孩子……我们下次还会再见面的。”

“嗯,再见。”

一扇窗户关上了,接着便是沉默。黄昏、遥远的声音,还有布鲁克林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布鲁克林笼罩在无形、铁锈色、难以计数的生活荒野中。

现在,斜阳的余晖从铁锈色房子的破旧红砖墙上迅速消失了,空气中传来人们的交谈声,某个地方传来音乐声,而我们躺在那儿,就是躺在地下室里、漫无目标的原子,是大地上人群拥挤的荒原里灰色、无声的原子。我们的声名已经消失,我们的姓名已被忘记,我们的力量就像被开掘的大地正在消耗殆尽。黄昏时分,我躺在这儿,河水正在流淌……黑暗的时间就像秃鹫啄食着我们的内脏,我们知道,我们都失落了,我们不能动弹……那边有轮船!那边有轮船!……基督啊!我们都在黑暗中慢慢死去!……而你肯定去了外地……你肯定去了外地……

这就是阴郁时间的一个瞬间,是时间百万个奇怪、阴郁面孔中的一个,下面是另一个:

2.1928年10月

我的生活大多处于孤独和流浪之中,我所认识的任何人的生活都难以与之相比。为什么会这样,或者说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我从未弄明白过;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从我十五岁起——除了一个短暂的阶段之外——我一直过着一个现代人所能遭遇到的、孤独的生活。我的意思是说,年、月、日、钟点的数量——我独自一人度过的实实在在的时间——是极其漫长而特别的。

因为我似乎从未寻求过孤独,也没有躲避过人生或者设法修筑一堵墙把自己围在其中,以逃避尘世的狂乱和喧嚣,所以,这个事实越来越令人惊奇了。我是如此热爱生活,以至于被人生的饥饿逼得近乎疯疯癫癫,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残酷的、身体上的饥饿,它可以吞噬整个世界和世上的所有人。

上大学的时候,我会在晚上徘徊在图书馆巨大的书库里,从上千个书架上抽出书来,像个疯子似的饱览群书,这些庞大的书库令我发狂;读的书愈多,仿佛自己知道得愈少,我读过的书愈多,那些未读之书的数量就会愈加庞大,多得难以计数。我在十年时间里至少阅读了两万册图书——我有意把数目估计得低了一些——而翻过的、浏览过的书比这要多好多倍。如果这个数字难以令人信服,那我也只好说抱歉了,但是,事情就是如此。然而,对书籍的狼吞虎咽并没有给我带来安慰、安宁和智慧,相反,我从书籍里获得的营养反倒在精神和心灵上增添了愤怒和失望,我吞咽的食物反倒使我的饥饿愈加强烈。

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这样的。

因为这种驱策我阅读那么多书籍的劲头与奖学金毫无关系,与学习上的荣誉毫无关系,与正规课程毫无关系。从哪个方面看我也算不上一个学者,而且我也不想当学者。我只想了解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当我明白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时,我就会被逼得发疯。当我在巨大的图书馆里饱览群书时,一想到外面的街道和美丽的城市,就像有一把利剑刺进了我的身体。这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在图书里度过的每一秒都是浪费——就在此刻,大街上正在发生某些重要的、难以挽回的事情,如果我能及时赶到并亲眼看见,我就能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弄得清清楚楚,弄清楚所有的人,所有的话语,所有的行动,地球上万物的来源、本源和源泉。

我会奔上街头去寻找,我会乘坐地铁进入波士顿,然后狂乱地奔走在上百条大街上,盯着百万张脸,竭力想从他们的动作、言语和脸上,从他们百万种不同的命运里,迅速勾勒出一幅真实的图画。我会在喧闹的街道上左寻右找,直至骨头、大脑和血液再也经受不住——直至我生命的每一条肌腱和精神都开始扭紧,颤抖,筋疲力尽,而我的心也因失望和孤寂的负荷而沉重起来。

然而,我的心里始终燃烧着一个强烈的希望,一个疯狂而坚定的信念。我会把我一生中打算做的一切计划、方案全部写下来——这是一个工作和生活的规划,它会使上万人的精力消耗殆尽。我会在半夜三更起床,把我所见、所做的一切按类别疯狂、潦草地写下来:我曾读过多少册书籍,曾经旅行过多远的路,曾经认识多少个人,曾经睡过多少个女人,曾经吃过多少顿饭,曾经访问过多少个城市,曾经在多少个国家生活过。

有时候,我会贪婪地看着这些名目繁多的清单,心中暗自得意,就像守财奴看着自己窖里存放的钱财一样,可是,当我想起还有许多事物自己尚未看过、经历过、见识过时,我就会痛苦而失望地呻吟起来,把脑袋向墙上撞去。于是我会重新另列数目繁多的清单,把我尚未读过的所有书籍、尚未吃过的所有食物、尚未睡过的所有女人、尚未去过的所有国家、尚未去过的所有城市,全部列了进去。然后我就写下了完成所有这些任务的计划和纲领,完成这一切大概需要的时间,大功告成时自己的大致年龄。这时,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阵巨大的希望和欢乐,因为这一切似乎很容易,毫无疑问,我都能实现。

我从未问过自己:在执行这项宏大的计划之际,我将如何生活,我将为这项巨大的冒险去哪儿筹集金钱,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使冒险活动进行下去。我虽然在某些方面思想活跃,但是一说到这种事情,我连个小孩子也比不上。探究和吞噬这个世界需要一个百万富翁的财力,对此,我毫无概念。想到这些时,我也会觉得这并不重要,也不是什么现实问题,于是,便不耐烦地把它丢开了。有时候,我会深信有个老人去世时会给我留下一大笔遗产;或者当我在芬威公园散步时,会捡到一个装有几十万元的钱包,这笔横财会使我继续干下去:或者有一位美丽、富有的年轻寡妇,真心实意,温柔,情意绵绵,娇艳,长着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头发,脸上隐约有一些雀斑,狮子鼻,明亮的灰绿色眼睛,透着淘气、热情、忠诚的眼神,结实的小牙齿里有一颗金牙,她会爱上我并嫁给我,永远对我真心实意、忠诚不贰,而我则继续读书、吃、喝、拈花惹草,周游世界;或者,我会每年写一本书或一个剧本,并获得极大的成功,一下子赚来一万五千或两万美元。

一想到这些,我会疯狂地奔向外面的世界,有时因失望、疲倦、迷惑而发疯,有时因坚信一切都按自己的期望而发生,就会在欢喜、兴奋、确信中发狂。于是,我会在夜色中听见广袤的大地和辽阔的美洲大陆的声音和寂静,直至我感觉到这一切都像地图似的在我眼前展开——河流、平原、山脉,夜色中上万个沉睡的城市;我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看见了全部景象。接着,我会想到堪萨斯州、怀俄明州、科罗拉多州,或者其他一些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所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会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会撕破床单,坐起来抽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出去看看这些地方,倾听人们的声音,想从大地上的火车里走下来。我似乎觉得,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够了,我就会心满意足的。我的思想纠缠在这样一种认识中,总觉得这些地方的大地在外观和感受上与我熟悉的任何事物都不相同,它自有其独特的特点和结构,自有其独特的弹性,脚踩上去便会弹跳起来,还具有东部大地所不具有的那种深邃、坚实之感。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安宁地生活了,除非我踏上了那片土地,并亲自看一看。

与此同时,稳固和永远的变化,永远流浪和返回故土,极度的疲倦和永不满足的渴望,确信、安宁、无欲和灵魂的永恒折磨,这几组巨大的对立开始在我心里持续较量着。现在,我几乎不想家了。相反,我倒像一个俘虏在某个神奇的绿色土地上的人,在梦境中度过了他的人生,却不知岁月正在逝去;时间、欲望、回忆的大树,透过我生命的组织绽开了繁花,并不停地吸收养分,永远不停地恶性发展,最终使我出生的故土和我熟悉的生活变得遥远起来,就像沉没在海底的阿特兰提斯岛诸城一样。

后来,我在某天早晨醒来时,开始想念家乡了。一道门锁从我的记忆里弹了回去,一扇门突然打开了。眼前突然升起了黑色、神奇的帷幕,我看见了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看见了自己曾经熟悉的所有人,周围散发出夺目的光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再次见到他们的欲望,猛地在我心里燃烧起来。我说:“我必须回家去!”所有经常在大地上流浪的人们也都说过这样的话。

三年像梦一样地逝去了。在此期间,我父亲去世了,那年的十月,我最后一次回了家。

又到十月了,那年的十月来得又急又快:寒霜提早到来了,这给山腰上郁郁葱葱的林木染上了明艳、耀眼的色彩,空气中充满清凉、悲伤、欢快的气息——当然还有十月的气息。有时候,或者经常,白天古老、慵懒的阳光带来一丝温暖;午后,金色、温暖的阳光为大地罩上了一层薄雾,然而,大地却弥漫着寒霜的气息,弥漫着还乡者的喜悦,以及对逝者和永远离开、不再返回之人的难过情绪。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我似乎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有见到过他。父亲走了,而我却在到处寻找,我不相信他已经死去,我坚信自己终将找到他。这是那年的十月,经过一年的漂泊和游荡,我又回家了。

我不相信父亲已经离世,但我还是在十月份回家了,我之前的全部生活就像梦境一样陌生而忧伤。然而,我发现一切仍然美好如初——小镇、街道、神奇的山峦,还有那些下巴突出的普通人。我看见他们仍然和当初一样生机勃勃。从他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迷茫、孤独的神色,仿佛他们都是幻影,全都迷失了方向;我仿佛满腔热情地重新回到这片大地的怀抱,在痛苦和激动中高声地叫喊,满怀对过去美好、快乐生活的无限向往和遗憾之情。如今,我就像一个无形的幽灵必须重新回到那种生活中去,但却无法再次触摸、握住、体会到它的温暖和实质。我又回家了,然而,我却无法相信父亲的离去,我仿佛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街头,同时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影大步跨过广场;每次在转过街角的时候,都会看见他等候在那里,或者看见他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肉和食物,疾步朝家里走去,他的力气、体能和热情使我们永远感到安全;他会再次为我们生起呼呼的炉火,阵阵旺火轻微地摇动着烟囱;他会把令人欢欣的消息带给家人,这样,美好的日子、神奇的日子、金色宜人的美好生活将再次回来。我所发现的这个和梦境、幻影一样的世界会突然苏醒过来。一如从前,对于大地触手可及的温暖和辉煌而言,只要父亲重新回来便能使这一切重获生机。

所以,我无法相信父亲已然离世。晚上我躺在母亲的寄宿公寓里,躺在床上静听风吹枯叶的哗啦声,远处传来狗吠声,我感到黑暗、古怪、隐秘的时间在我周围流动,我想起了自己的生活和这个屋子,想起百万个有关时间的奇怪、神秘面容,想起了黑暗的时间,想着,感受着,想着:

“十月又来了,又来了……我又回到了家中,可是父亲已经死了……这就是岁月呀……岁月……岁月……我现在何去何从?该做什么?因为十月已经来了,然而,生活中的某些精彩已经结束,我们全都感到迷惘。”

夜里,暴风雨摇晃着这幢房子——这座老屋,母亲的寄宿公寓——我曾在这里见证了哥哥的死。夜色中,破旧的房门摇晃着,嘎吱作响,黑暗逼近屋子,充斥在整个屋子里。黑暗在夜色里温柔、神秘地运动着,触手可及,充满了整个屋子。我躺在哥哥的房间下面,成千上万悲伤的时刻和回忆以各种神秘的身影出现,在我身边来回游走。暴风雨摇晃着房子,某种东西在强劲的大风中嘎吱作响。

狂风在夜色中拼命向我们袭来。黑暗在房子里来回移动,虽然无声但却能感觉得到——就像幽灵在母亲的公寓里喘息,就像怪兽或者朋友在我耳畔预言沉默且难以忍受的逃离。黑暗和风暴,它不停游走在我的身边,在我生命的边缘巡游,永远在我身边,跟随着我,在我的体内轻言细语:

“孩子,孩子——跟我来吧——今晚和我一起去看看你哥哥的坟墓吧。和我一起去那个多年前埋葬了年轻少年的地方吧。今晚和我一起去他们重新散步、活动的地方吧。你会再次看见你哥哥的脸,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和其他年轻的逝者一起从坟墓里出来,朝你走来,一如既往,在十月里向你讲述他们的逃离、成功、黑暗中的快乐,告诉你一切都将再次发生。”

而我会躺在那儿思索:

“十月又来了——又来了——”我感到黑暗围绕在自己身边,不敢相信父亲竟会死去。我寻思着:“奇怪而孤寂的岁月又来了……我又回家了……回家了……难道它不再像从前那样伴随着我们了吗?”——黑暗仍然游走在我周围,我心想:“这就是我从小熟悉的黑暗吗?我以前不就是躺在这里,感受着身边的这些黑暗吗?……我们不正是在十月的晚上听见了远处的犬吠吗?”我接着想:“狗吠声难道没有被风吹散吗?……我听见街头的枯叶在风中乱舞……强劲的大风呼呼直吹……我听见僵硬的枝干在强风中嘎吱作响……听到某种东西在夜色里咯咯地响着……正如我们所想的一样,我想起了所有那些已经离开、永不再来的人们,想起了那些躺在地下的朋友和兄弟……哦,十月不是又回来了吗?”我大声喊叫着。“一切如故?”……我听见黑暗还在母亲的公寓里缓缓徘徊,我躺在黑暗中,不停地想着,感受着,想着。

“如今,十月又归来了,但是我们这里的十月和别处的十月并不相同。这个成熟、收获的月份又来了,弗吉尼亚的栗子也熟透了。寒霜使四季温和的音乐变得高亢,世间的一切生物都开始返家。这个国家幅员辽阔,各地的十月并不相同。在缅因州,寒霜像铁钉一样,锋利而猛烈地降临。仅仅一周,所有的树木、色彩明艳的树叶骤然变了色:枫叶变成了艳丽的红色,其他叶子变成了淡黄色。在林间漫步时,它们就会落在你的周围,就像破碎的阳光一样,你很难说清哪个是摇曳在地上的阳光,哪个是落叶。

“与此同时,帕利塞兹丘陵正在融入一团团斑驳的色彩之中,这个季节大摇大摆地袭过全境,随后南方葱茏的山间树木开始泛黄、枯萎。当俄亥俄州的孩子们闻到燃烧的柴木烟味时,他们会说:‘我敢打赌,密歇根州的森林着火了。’北卡罗来纳州的山民正在打猎;他和一只耷拉着耳朵的猎狗在外面待得很晚,一轮明月从崎岖的山岗爬了上来;他在外面待得那么晚,他的朋友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们肯定会天真地狂笑着说:‘伙计,你要是夜不归宿的话,你的黄脸婆绝不会饶你的。’

“啊,归去,归去!

“啊,归去,归去!

“十月是一年当中最富足的月份:庄稼都收割了,谷仓装得满满的,柜子里装满了收获的东西,棕褐色的约克苹果汁从榨床上源源不断地缓缓流出。蜜蜂钻进黄色的葡萄中,苍蝇变得又老又肥,身体变成了蓝色,嗡嗡声更加响亮,爬行的速度更加缓慢,趴在门槛、天花板上慢慢等死。太阳越过青铜色、收割完庄稼的田野,在血液与花粉似的晚霞中沉落下去。”

“玉米一束束堆了起来:又硬又黄的玉米粒一排排突出在晒干的玉米棒子上,如今正适合存贮在宾夕法尼亚州巨大的红色谷仓里,也适合马儿脏兮兮的大板牙嘎吱嘎吱地咬嚼。慵懒的马蹄子猛地踢着木板,仓库里透出干草、皮革、木材和苹果的气味。这一切,还有马儿清脆的咀嚼声表明:所有的汗水、辛苦、耕耘已经结束。晚熟的梨子在阳光照耀的架子上散发着芬芳;谷仓的弯椽上挂着熏制的火腿;食品间的架子上摆着无数装满水果的坛子。在这个季节,缅因州的树叶变成了金黄色。阵风吹过,地上就会落上厚厚一层板栗,弗吉尼亚的矮栗也熟透了。

“午后的小镇上弥漫着燃烧的气味,胳膊上套着带扣的男子在院子里耙着树叶,几个肩头系着皮带的男孩从旁边走过。地面上、水沟里铺了厚厚一层巨大、棕色的橡树叶;街头的树叶没过孩子们的膝盖。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刺激、呛人的青烟弄得眼睛生痛,在收割完毕的田地里,火舌像蝗虫一样不断啃噬着断茎残草。大火把回忆的芒刺打进了人们的内心深处。

“锋利的草叶犹如一簇簇长矛,到了中午时分,上面的冰花开始融解。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但是阳光依然温暖。很多日子里,这片金褐色的土地都阳光明媚。但是夏天已经过去,大地正在等待,焦虑和狂喜啃噬着人们的心,寒霜即将来临。残阳如血,破旧的水桶反射出落日的余晖,当孩子提着新鲜的、浮着泡沫的牛奶往家走的时候,夕阳的余辉照耀在巨大的谷仓上。巨大的影子在田地里拖得长长的,红色的落日余晖倏忽间消失了。黄昏的犬吠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霜色之中。空中传来唤狗的清晰哨音,还有霜花和寂静的气息——这就是全部。风儿搅动枯黄的落叶,吹着它们到处飞舞,巨大的橡树叶彻夜飘零着。

“火车席卷尘土、一路轰鸣着穿越大陆,身后的轨道上落叶纷飞。火车冲过峡谷和山涧,轰隆隆行驶在桥面上,跨过波涛汹涌、褐色的大河,费力地越过重山,绕过田野里的残草断茎,从小镇空旷的站台旁奔腾而过,火车迈着均匀的步伐沉重地跨过北美大陆。田野、山峦、小丘、峡谷、沟壑、高山、平原、河流、树木横卧的荒野、棕色稠密的灌木丛,平原、沙漠、种植园,一览无余的壮美风景,浩瀚的起伏回旋,这一切永远无法记住,永远无法被忘记,永法难以言表——它因收获而疲惫,因每一个果实、矿石而充满力量,被秋日染成褐色、无可估量的丰饶显得繁茂、粗犷、自由奔放,永恒而壮丽!对疤痕和美丽毫不在意。一声呼喊、一个空间,一阵狂喜!——这就是十月里的美国。

“狂风从大地上呼啸着猛扑而过,在远处的大树间发出阵阵怒吼,孩子们兴奋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想着是不是魔鬼从大地那头猛扑而来。整夜都能听见橡果像雨点一样落地的清晰响声,也能听见带着刺壳的栗子落地的扑扑声。

“在夜里,通常只有生机勃勃的寂静,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犬吠,在涂了石灰的栖木上也会传来几声鸡翅的扑腾声。秋天低垂、沉重的月亮悬挂在光秃秃的松枝背后,一会儿升至树林的边缘,一会儿到达顶端,一会儿又在黎明鬼魅般的白色光芒中缓缓落下。乳白色的月色洒在寒霜满地的田野,洒在落满霜屑的南瓜上,月光一会儿又变得更白、更小、更亮了。它低悬在陡坡之上,挂在百万相同的街道上方,使整个大地沉浸在霜色和寂静之中。

“随后,透过霜气袭人、沉睡倦怠的空气传来当当的钟声。人们躺在床上倾听着。他们一言不发,也不动弹,寂静像耗子一样啃噬着黑暗,但他们的内心却悄悄地说:

“‘夏天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那么现在呢?’但是他们不再多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们会像寒霜一样,默然等待、聆听着时间,滴答滴答、奇怪的时间,聆听着那些难以挥去的短暂岁月。他们会想起早已离世的人们,想起那些此刻长眠于地下的故人,想起很久以前的寒霜和寂静,想起遗忘了的面容和已经逝去的岁月,他们会想起那些难以言表的往事。

“在晚上,在黑暗中,在那些酣然入睡的寂静小镇,在百万条大街上,他们会听见快车的轰鸣,会听见河面上巨轮发出的声声长鸣。

“那么他们会说什么?他们会说什么呢?”

当我躺在那思考、感受的时候,身边只有黑暗在游走。一扇房门嘎吱嘎吱地响着。

“十月是归来的时节:年轻人的胸中向往着逝去的爱情。他们的嘴唇因欲望而干涩,他们的心被春天的荆棘刺伤。因为迷人的四月残忍而妖艳,它会在极度的快乐和无言的欲望中将他们撕裂。春天不会说话,只会叫喊,但是蝰蛇般的时间比四月更加残酷。”

“十月应该是归家的季节。即使小镇也在这个季节获得了新生。”他这样想着,“生命的潮水再次充盈,富人重新开始了生意或者开始追求新的时尚,而穷人的身体也从炎热和疲倦中解脱了出来。夏天的堕落和恐怖已被人淡忘——记忆中只有炎热的小屋、潮湿的墙壁,汗流浃背、辛苦、不幸、绝望的人间地狱,以及囚禁了一些面容苍白、脏兮兮人们的灵薄狱[1]。如今,百万人的心中重新恢复了快乐和希望,他们再次如饥似渴地呼吸着空气,他们的行动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夏天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印记仍然清晰可见,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饥饿和患病的神色,这种神色里包含着孩子般的希望和期待。

“在古老的十月,大地上的万物都指向家园:水手回到海上,旅人回到墙壁和篱笆里,猎人回到田野、洞穴和长吠的猎犬那里,情人回到他所抛弃的爱情身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要回家:父亲,难道你不会再来了吗?

“如今,就在大地上的一切都回家的时候,你在哪里?因为这一切,以前不是都重新来过吗?我们不是看见过、听见过,熟悉这一切了吗?只要你回来,这一切不就像过去那样再次出现了吗?

“父亲,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快车轰隆而过的声音。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狂风在大树间号叫,听见橡果像雨点一样清脆落地的声音。在夜里,在黑暗中,我听见了雨打屋顶的声音,听见了汩汩的水声,也听见了大地尽情吞咽的声音和五月的干渴开始消退的声音——听见了河流在十月的忧伤和沉默。山涧的溪流吐着白沫,翻腾着直泻而下,被冲出来的泥土纷纷剥落,溶入水中,在夜色中消失在打转的旋涡中。小溪像蛇一样泛着亮光,蜿蜒流淌在湿漉漉的蕨类植物下面,溪水像一道薄薄的帷幕倾泻而下,吼叫着从磨坊旁边流过,发出风儿似的呼啸,在夜里,在黑暗中,河水从我们身边流过,奔向大海。

“当我们躺在那里,沉沉地睡去时,河水像巨大的无底洞,慢慢地吸吮着大地:夜里,河岸被冲垮,在黑暗中轰然坍塌,泥土开始溶解、落进水中,巨大的号角在夜色中响起,巨大的船只在河流的入口挣扎着。因此,这河流,这神秘、永恒的河流,因我们抛弃的垃圾而发黑,因我们的污染而混浊,它就像一切生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那样丰富、旺盛、美丽、永不停歇,就像神奇、悲壮的时间一样从我们身边流过——流过——流过——流向大海。

“这一切都曾留存在大地上,并将永远留存下去,但是你却走了。除非你再回来带给我们生命的色彩,否则,我们的生活将在黑夜里毁掉、崩溃,我们的生命将被河流吞噬,我们的生命将随着河流一路翻腾着流向大海和黑暗。

“父亲啊,夜深不眠时,回到我们身边来吧,就像从前那样,回到我们身边,赐予我们无限的力量,赋予我们无限的慷慨。你那高大的生命躯体可以把世上一切迷失、破灭的东西重新变成狂喜、欢乐的金色图案。父亲啊,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回到我们身边吧,因为又一年的十月到来了,它带来了死亡与生命,以及无数人们返回的神奇预言。如果你不来,我们就会被毁灭、迷失方向、彻底崩溃,我们的生命就像风化了的矿物碎片,在黑夜中翻卷向前,归入大海。”

就这样,我躺在母亲的寄宿公寓里不停地思考着、感受着,内心不停地说着话,可是除了寂静和黑暗以外,屋里什么也没有。风暴摇撼着房子,大风在屋顶上猛冲,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我所熟悉的一切生活就像梦境一样消逝、破灭了。

突然间,我明白,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曾寻找、都在寻找他的父亲,即使他的父亲死了,他的儿子也会狂热地在喧闹的街头寻找他的父亲,他从不会丧失希望,始终觉得终有一日能再次看见父亲的脸。十月里,我重新回了家,可是那里没有门,没有我能进去的门。如今,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重返这种生活了。可是,在驱策我逃离的一切巨大不安中,我却无处可去,我在这个世界上无门可入,无寓所可住,然而我必须为我自己安排一种和我父亲截然不同的生活,否则我就会死去。

风暴在夜里摇撼着屋子,风中有某种东西在呼唤。它在和我交谈,我的内心充满了有关逃离、黑暗、发现的令人鼓舞的预言,它像魔鬼一样欢快、低声地说:

“走吧!走吧!走吧!远方有新的天地,早晨和阳光明媚的城市!孩子,孩子,去吧,寻找新的世界吧!”

这是黑暗时间的另一个瞬间。这是时间百万个面孔的另一面。

下面是另一个瞬间:

3.1926年10月

白天,空气就像金黄的雾霭,昏昏然、欣喜地弥漫在空中,带给人一种莫名、庄重的快乐和即将迫近的预言。一道古老、金黄的光芒,早晨古老、迷蒙的橙色雾霭,永远无法进入晴明和光亮之中。——那一年,英格兰的十月就是这般情景。有时候,到了夜里,月亮会在狂乱的风暴驱策下疾行于高空,有时候,则会带来一种赤裸、遥远的孤寂,那最——啊——最——熟悉的璀璨星光,它永远照耀着人们,照耀着他们不可名状、情绪激动的矛盾心境——强烈的欢乐与空虚的凄凉,希望与恐惧,家园与渴望,它们痛苦的强迫带来的双重摧残——永远流浪与重归故土。

繁星在寂静中闪烁着,是黑夜中朴实的微粒——它们以记忆中的火焰点亮了黑暗的巨大天幕,使人回忆起熟悉的山峦。我们出生的故土,我们可以触摸的故土,使流浪者感到大地和家园似乎靠近了,非常近了,使他们心中充满了没有门、没有房子、没有时间、无垠赤裸的孤寂感。

那一年,隐秘、孤独、巨大的事物处处皆是,它们有的等待着,有的渐渐逼近,有的静止不动。在雾霭茫茫的天空里,某种漠然、巨大的事物即将出现,但却从不露出公开而清晰的轮廓,那几乎是记忆里群山深处的十月,清冷而霜意融融——噢,有些东西是那么接近,那么熟悉,只有一字之差,一步之遥,一屋之远,一门之隔——只差一道门,而这门却永远关闭着,只差一道门,而这门却永远找不到。那一年,那片土地上的十月就是这般情景,那里的一切全都陌生而熟悉,就像一个梦。

夜里,在那个古老的小旅馆的休息室里,噼啪爆裂的炉火欢快地燃烧着,人们坐在一起,畅饮小杯泥浆似的黑色液体,他们把这种味道发苦的液体称作咖啡。

这些人大多是一家人,是前来探望他们上大学的儿子或兄弟的。他们是尤金生平见过的最特别、最丑陋、相貌最与众不同的人。父亲往往是一群人中长相最英俊的:是一位阳刚的男士,在其饱经风霜的红色面容上,白色的胡须剃得短短的,长着铁灰色的头发——该国备受人们喜爱的斗牛犬就是这副模样。母亲的长相很丑陋,一张长长的马脸,两颊结实、饱经风霜,仿佛具有鞣革的耐磨性和坚韧性。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冷峻、直白的笑容,而且永远固定在牙齿外突、干瘪的嘴唇周围。她说起话来声音就像马嘶一般,身材毫无曲线之美,瘦骨嶙峋的臀部尤为醒目,偏偏穿上了古怪、邋遢的衣服——之所以古怪,是因为男士们都穿得很讲究,因为他们穿的每一件衣服,不管多么古老和陈旧,似乎都很漂亮、得体。

女儿的模样颇像母亲,一位高大、笨拙的姑娘,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张牙齿外突的嘴巴,身穿一套不合身的淡蓝色晚礼服或宴会服,这种蓝色令人很不舒服;她的腰间还莫名其妙地系了一只巨大的玫瑰花饰。她生就一双大脚、一双干瘦的大腿、一双干瘦的胳膊,脚上穿着沉闷的灰色舞鞋和灰色长筒丝袜。

儿子是个面若红苹果的小伙子,头发鬈曲漂亮,身穿宽松的灰色长裤;另一位青年的类型和气质与他不同,是他大学的同学,他对这个姑娘的态度虽然谦恭有礼,但却很冷淡,姑娘报之以相同的态度,每个人都非常满意。

他们非得让人亲眼见到才会相信,然而,即使那样,人们也会像看见长颈鹿一样,说道:“我不相信。”年轻人都拘谨地坐在椅子边上,手里端着小小的咖啡杯,身体前倾,表现出一种冷淡而尊敬的态度,他们的谈话令人难以理解。因为举止文雅,神态冷漠、疏远、正式,几乎像军人一样干脆利落,然而人们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充满温情的亲切感,感受到一种奇怪而隐秘的情意,他们会用交谈或誓言的形式把内心燃烧的冰冷火焰表达出来。

你必须凌驾于他们之上才能理解他们所说的话,即使那样,你也是以一种着迷、怀疑的心情去倾听的,就像一个擅长外语的人设法弄明白对方的声音和言语的意义,却心知肚明自己是在翻译,一刻也不会忘记那个语言并非他自己的语言。

然而,当你离他们十或十五英尺之遥时,即使他们讲的是中国话,他们的话语也不会更加难懂;不过,仅仅听听声音也是蛮吸引人的。因为会有拖长、逐渐升高、马嘶般的声音,接着会有芦笛般的声音,锋利、冰冷的结论和短促的脱口而出,有时会有可爱、音乐般的谈话声。但是,马嘶般的声音和短促的叫喊始终居多;突然间,我明白了,在其他民族看来,这些人多么奇怪啊;也明白了,为什么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在听到他们谈话的时候,往往会张大嘴巴,瞪着眼睛茫然地盯着他们。

有一次,我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和家庭教师或某个熟悉的教士在一起。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主儿,块头大得不可思议,体重足有三百磅。他的脸和下颚就像一个火红的月亮,既十分粗野又十分细腻,他那浓密得像树篱一样的眉毛下面有一双明亮的烟灰色眼睛,正敏锐地向外窥视着。他穿着教士的服装,他那肥大的、非常肉感的小腿紧裹在钉有纽扣的长筒靴里。我经过时,他粗大的胖手里优雅地端着一小杯泥浆似的咖啡,倾身向前,透过他浓密的眉毛敏锐地盯着那个年轻人——他弟弟的朋友。然后,他说道:

“你可曾读过——我是说近几年来——《威克斐牧师传》[2]的最后几章?”他小心翼翼地把小杯子放在茶托上。“不久前,我又重读了这本书。真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他说。

要想重新把这些简单的话语,或者它们对我造成的感官影响再现出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声音中充斥着马嘶般的声音、芦笛般的曲调、权威的庄严和自命不凡的气派,拖长的低语透出恭维、尊敬的意味。如此简单的话,竟能承载隐藏在其中的全部意义,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因为首先,“你可曾”三字是用一种优雅的先升后降的马嘶声表达出来的,“读过”两字的确是用悠长的芦笛声吟唱出来的,而“我是说近几年来”则透出一种甜蜜、温柔、仁爱的意味,“《威克斐牧师传》的最后几章”是用一种饱满、深思熟虑、心满意足的口吻表达了一种表面上的尊敬,“不久前我又重读了这本书”,讲得如笛声悠扬,思考周密,而且带有一种克制、温和、十分怀旧的意味,而最后那个决定性的短语“真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则充满了热情的信服和真诚,最终变成了崇拜和敬仰,所以,“一部了不起的作品”这几个字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热情地倾吐出来的,声音倒像是“一部了得起的作品”了。

“噢!”年轻人漠然地回答,声调听起来颇为惊讶,神态既冷淡又吃惊。“嗨!不管怎么说,我小时候就读过这本书了。”他尖声大笑起来。

“你应该再读一遍,”大块头教士油腔滑调地说道。“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他优雅地用自己肥大的手把一小杯黑色泥浆般的咖啡端了起来,然后送到了唇边。

“难道你不觉得这本书太多愁善感了吗?”姑娘在这一刻像马嘶似的尖声插话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是说漂亮的女人竟然屈尊做此傻事。如今,指望人们能接受这样的小说,毕竟有点儿过分了,”她大声嚷嚷着,“特别是最近二十年来发生了各种变化。我想,在十八世纪,这种事是颇为人们所看重的,然而,”她用一种极其鄙夷的神情说道,“今天还有谁在乎呢?”她粗率地说,“谁会在乎漂亮的女人屈尊做什么事呢?我根本看不出这会有什么关系。如今,这一点都不重要了!没有人在乎了!她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噢!”年轻人神情冷淡、吃惊地说,“是的,我想我明白你的意见,可我并不完全赞同。我们怎么能确定怎样算多愁善感,怎样不算呢?”他大声说道,“也许多愁善感的倒是我们自己——而我们重新审视戈德史密斯笔下的那种生活与风尚的时代,也许快要到来了。”

“那会很有趣的,对吗?”姑娘平静而讽刺地说。

“是的,会很有趣的。”青年回答,“不过,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不也发生过吗?”

“不过,我似乎觉得他并没有抓住事情的关键。”姑娘张大嘴巴高声嚷了起来。“毕竟,”她轻蔑地说,“没有人再对妇女的愚蠢感兴趣了——姑娘被毁,背弃誓言之类的事情。如果这是她最后得到的结果,她当初就应该弄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我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我的怜悯的!”她冷酷地说,“最大的愚蠢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今,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地放聪明一些!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处事又聪明,那么其他的事就好办了。”

“嗯,”母亲现在说话了,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憔悴的微笑,看起来既严厉又可怕。“那得下点儿工夫,是不?”她说出这句平静的话时,她那严厉的微笑一刻也没有收敛,她的声调里透出一种严酷、执拗、几乎野蛮的讽刺意味,其他人都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啊,一部了得起的作品!一部了得起的作品。”这时,那个大块头的教士做梦似的低声说话了,他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似的。他优雅地把小小的咖啡杯重新放回了茶托。

当人们看见他们、听见他们交谈时,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在吃惊之余纵声大笑——然而,不知何故,他却笑不出来。他们的声音具有一种内敛的、可怕的特质,这种特质使他笑不出来。他们十分自信,对这种感觉确信不疑,所以除了以自我的方式看待事物以外,对其他方式视而不见。在陌生的土地上,在陌生的人们之间,在地球上最远的地方和最野蛮的殖民地里,也会采用这种方式,不会有丝毫变化和改变。

是的,他们已经找到了一条生活之路,一扇门,一个可以进入的房间。如今,他们周围都有墙壁,这条路就是他们自己的。黑暗时间的标记和无数世纪的岁月安排,都影响了他们,造就了他们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而且不会发生改变。

我不知道他们的道路是不是一条好的道路。然而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道路。我没法进入他们的门。突然间,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赤裸裸的、空虚的孤寂感,我漫步在无垠的天空下,没有可供我使劲猛推的墙,没有可以进入的门,狂野、空虚的灵魂毫无目标。此刻,虫子又开始噬咬我的心了。我感到苍白的时间缓慢地游走在自己周围,而我的生命正在黑暗中渐渐消逝,有个声音不停地说:“为什么?此刻,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将何去何从?”

晚餐过后,我走出房门,走在高街上,黑暗的空气里飘来大钟的乐声,空气中充盈着烟雾和十月末的气息,某种强烈、莫名的欢乐带来的预言式的刺激与威胁。经常在夜里,在某种神奇的魔力下,天空会摆脱白天掩盖它的厚重灰色,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映衬着繁星璀璨的光芒。有时,天空会变得狂野起来,人们可以看见风卷残云疾驰而过,疯狂的月亮匆匆游走在残云之上。

当烟雾弥漫的空气里传来古老的钟声时,学生们便会沿着街道向前走去,独自一人或者三三两两,步履轻快,行色匆匆。他们显然要去开会、赴约,或者期待在匆忙中能获得某种好运、幸福或欢乐。

柔和的灯光会从大学古老的窗子里透出来,人们可以隐约听见大学里传来的交谈声、笑声,有时还有音乐声。

然后,我会到不同的酒馆去,一直喝到打烊时才离开。有时候,大学的学监们会到我正在喝酒的那家小酒馆去,同在场的每个人说话,很快又会离开酒馆。

不知何故,我总希望他们能把我当成一位大学生。当我站在酒吧柜台旁的时候,我会看见他们向我走来,彬彬有礼地同我说话,然而语气却严肃而庄重。

“先生,请问尊姓大名,在哪个大学读书?”

当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大学生时,我能看出他们严厉的红脸上露出吃惊、不大相信的神色。最后,我终于使他们相信了,他们会垂头丧气地向我低声致歉,而我也会大度地原谅他们。

可是,大学学监们从未跟我交谈过。一天夜里,酒馆侍者看见我目送着学监们走了出去。他误解了我的眼神,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愉快地安慰我:

“先生,你根本用不着担心什么。他们不会打扰你的。他们只找大学里的先生们。”

“他们怎么知道我不是大学生?”

“那我说不上来,先生,”他欢快地回答,“不过,他们自有知道的办法!啊,没错!”他满意地说,把一块湿抹布啪的一声丢在酒吧柜上,“他们自有知道的办法,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一帮聪明人。一帮非常聪明的人,先生,他们总有知道的办法,你却不知道。”他愉快地微笑着,越过木制柜台使劲地挥舞了一下,然后把抹布搁在酒吧柜台下面。

我杯子里的酒快要喝光了,我看着酒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要一杯。我觉得他们把酒杯制作得很小,我不停地想起北卡罗来纳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州长们。这是个优雅、温暖、宽敞的小酒馆,我身后有个大火炉,燃烧的煤轻快地爆裂着,变成了熊熊的炉火,我能感到自己的脊背被烘得暖乎乎的。户外,在雾茫茫的空气里,人们孤寂、匆忙的脚步走了过去,再次消失在雾茫茫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那位长着红铜色头发,有一张精明、伶俐的鹦鹉脸的女招待转过了身,并用一种欢快、清脆、专断的口吻大声喊起来:“时间到了,先生们,打烊了。”

我放下空酒杯。很想弄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知道我不是大学生的。

现在正值十月中旬,正是米迦勒节开始之际。到处都是新生活和回归故土带来的欢欣、刺激和热闹,这一切始于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地方,几百年来无数的生命和冒险使这个地方本身变得更加富裕。早晨雾蒙蒙的空气里透着一种木然的兴奋,还有上等烟草、啤酒、烤腰子、火腿、香肠、烤番茄的香味,还有一种清茶的怀旧气息。而且,不知何故,在那金黄、朦胧的光芒中,竟然不可思议地飘来咖啡的香味——一种令人发疯、不真实、虚幻的香味。因为当你前去寻找那咖啡时,咖啡就不会在那儿了:那儿只有黑色泥浆般的液体,苦涩、毫无生机、难以下咽的液体。

这儿的一切东西都很昂贵,然而只消看一眼,你就会觉得很满足。小小的店铺,装着凸窗,窗上镶着含铅玻璃的酒铺。里面摆着波尔图葡萄酒、雪利酒、勃艮第葡萄酒等各式各样、品种丰富的美酒,室内透着酒香和温暖。还有裁缝铺、烟草店,后者把精选过的上等烟草藏在陈年罐子里。当你从街上走进去时,店里的小风铃会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彬彬有礼、性情温厚、脾气好的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他的面颊红润,褐色的胡须飘舞着,身穿有钱的店主常穿的那种燕领衬衫。他会把罐子捧到你鼻子底下,让你在购买之前先闻一闻稀有烟草湿乎乎的香味,在你离开之前,他还会送你一支上等香烟——这一切举动都使人生最简单的行为和交易具有了一种仪式化的温暖和神圣,从而使你感到富有和称心。

早晨,我的周围处处透出一种固有的恢复感,这种感觉就像重新获得了一向属于自己的那种生活。这种熟悉的表情不停在眼前浮现。这种表情出现在商人——肉铺、酒馆、服装店老板的脸上,有时候出现在妇女的脸上,这些平凡、文雅、亲切、极其娇美、安详的表情会出现在早晨雾气朦胧、古铜色的晨光里,一个个朝市场走去,有时出现在男人们的脸上,他们戴着圆顶窄边礼帽、戴着硬翻领。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位男士和他儿子的脸上,后者就像脾气极好的红脸小公牛,浑身充满了活力,他在考利路上开了一家小酒馆,离我后来居住的那个房子很近。

这是一种饱满、红润、充实的神情,寓安详于开朗、温和的脾气之中,和我在新英格兰人脸上看到的神情相比,这种神情包含了更多的开朗与成熟的幽默。它更像南方小城和乡下人的神情。有时候,这种神情包含了我舅舅克罗克特·彭特兰脸上透出的那种开朗和红润,而且还透出跟牛一样怡然自得的良好性情。有时候,它又像警察贝利,在一个冬日的夜晚,当大雪封地、钟声齐鸣的时候,他被一个黑人杀死了。另外,这种神情显得丰满而热诚,就像欧内斯特·皮格勒姆的脸,他是一位城市管子工,住在我父亲的隔壁。它也像希金森夫人的脸一样,丰满、平凡、友好、土里土气、无知、温顺。她出生在英格兰,现在住在大街对面,她那张普通、友好的脸上、嘴巴周围,全都流露出某些英格兰男女具有的动物般的表情,这种表情给人一种温柔、朦胧、微妙的感受。

这是一种似乎离我很近的生活,我可以随时触到它,将其拥有。我似乎已经返回了我一向熟悉的房间门口,在门外停留片刻,灵魂里毫无怀疑和不安,因为我随时都可以转动门上的球形把手,打开房门,迈进一种本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长途旅行归来的人,坐进他自己熟悉的椅子里,自然而不假思索。

然而,我从未找到那扇门,没有转动把手,也没有走进房间去。我一到那儿,就找不到它了。它近在我的手边,如果我想触到它,它离我不过一只手的距离,如果我想说出来,也只差一个字了。只需一迈,一挪,一步,就能得到全部的安宁、确信、欢乐——以及永恒的家——我的生命为此而喘息,而我被黑暗所吞噬。

我从未找到它。早晨古老且雾气蒙蒙的金色,总会充满希望、欢乐和内在的发现,但下午总会到来,而那潮湿的浅灰色天空会随着广大苍穹的荒寂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时间重荷与厌倦,向我压下来,我的胸中充满了空荡荡、赤裸裸的孤寂。

我会在传奇般的大街上行走,经过所有这些可见的、受制于时间的神奇之物,看见学生们穿过大学校门,看见校园里那一块块葱绿得难以置信的、天鹅绒般的草坪,看见时间所形成的平静、欢乐、巨大、黑暗的房间,而我却找不到一条进去的路。

我每天奔走在城市里,呼吸着那可憎、令人倦怠、浅灰色的陌生空气,毫无刺激和活力。我沿着神话般的、中古时期久远的墙垣走去,很想弄明白:我本人究竟和那些墙垣或高楼有什么关系?或者,我如何用西班牙国王的肖像画来消除我的渴望?还有,我为什么会在那儿?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置身于一个魔幻般的生活结构之中——这是一种时常萦绕脑际的、熟悉的生活——如今我身在那儿,可我却无路可入。旅馆本身显得古老、美丽、神奇而富有魔力,就像我曾经在书中读到的所有旅馆那样,然而我曾经梦想要在某家旅馆里找到的一切欢喜、温暖、快乐、舒适,这里全都没有。

楼上,过道平平仄仄,高低不平;上升几级,又重新往下了,在附加结构那令人迷惑的设计里,很容易迷失方向。我始终清楚它的这个样子。然而,房间又小又冷、黑暗且寒碜,灯光暗淡而阴沉。你尽可能地不待在屋里,当你晚上睡觉时,你会颤抖着爬进又冷又潮的被窝。当你早晨起床时,门口放着一壶温水,供你刮胡子之用,可是那个壶太小了。你尽可能快地走出房间,到楼下去。

楼下会好一些。壁炉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早晨古老且雾霭蒙蒙的金色气息,人们干脆、欢快的声音,他们早晨红润、富有活力的神情,使人心情愉快、始终丰富而美味的早餐清香,还有他们一日中最好的饭菜:腰子、火腿、鸡蛋、香肠、烤面包、果酱和茶。

然而,晚间就餐时,餐具都用滚水煮过,摆在法兰绒布上,排场显赫,侍者提供周到的服务——他用沉重的银盘恭敬、文雅地为你上菜,你会觉得那菜肴肯定和所有的餐具一样美好。然而,事实从来不是这样。

我在餐厅中央的一张大桌子上吃饭,一些体贴人士专门为我这样的孤身流浪者和迷途者提供服务。饭菜看上去很不错,可是,却按这个国家的天才烹调法,做得索然无味。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烹制的。每道菜的做法都很精致,可是嚼起来却令人难受而厌倦,然后怀着极大的耐心把它吞咽下去——就像被罚只吃不加调味品的煮菠菜时所具有的那种忍耐心一样。这些饭菜透出一种邪恶的魔力、一种凄凉的神秘,他们能从最上等的肉类和蔬菜中抽掉所有的汁液和天然风味,然后郑重其事地给你端上来,而蔬菜过去生命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消失不见了,变成了炖干草或煮法兰绒抹布的味道。

一道暗红色、又稠又腻的汤;一片煮熟的鱼上面浇了一层叫不出名堂、吃不出味儿、黏乎乎的白色液体;在洗碗水里煮烂了再烤的烤牛肉;还有结实、完美、可爱的球芽甘蓝菜,这道菜的味儿可真说不上来。它可能是煮湿灰的味儿,或者是炖绿叶的味儿,所有的苦味都已去掉,几乎压干了水分,或者说,它具有煮云、煮雨、煮雾的味儿。甜食往往是一块颤抖的黄色布丁,看起来很漂亮,周围有一圈暗粉色的稀薄甜液。最后端上来的是一杯又黑又苦、泥浆状的液体。

我感到这些令人厌恶的、魔鬼般的饭食会随时复活,如果我只能做出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出一个魔法的手势,或者作一番祈祷,或者说一句巫术的话,这话我差一点就说出来了,但却无法完全回忆起来。

正是这些食物伴随着痛苦、强烈的失望和困惑使我的灵魂饱受折磨。因为我喜欢吃,而他们对食物的描写是世界上任何人无法企及的。从我童年时起,他们对食物所作的描述的回忆始终在我的心灵深处燃烧着。这是从上千种书的记忆中抽取出来的(奇怪的是,《昆廷·达沃德》[3]便是其中一例),但是大部分记忆来自《汤姆·布朗的求学时代》[4]一书的惊人情节,该书描写了那个孩子乘坐英国公共马车在寒冷的黑夜里奔驰,在路旁一家旅馆里逗留并吃早餐的情景。室内炉火熊熊,气氛欢快,铺有雪白台布的桌子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肉食,侍者轻快地走进来,端来了牛排、烤腰子、鸡蛋和熏肉,还有滚烫的卤汁。

我能想起那饥饿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早餐时的贪婪和欢喜。那是一个带有神奇情趣的记忆:寒霜与黑暗,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儿,旅途经历和一次巨大冒险带来的刺激与狂喜,小旅馆带来的欢快、温暖与匆忙,给孩子吃的味美、丰盛的食物,这一切明亮而生动。如今,我一旦想到这一切,几乎总被那份渴望逼得发疯。

现在我觉得:这些人把食物描写得如此动人,并非因为他们吃的食物多么美味,倒是因为他们难得吃到美食,所以才对饭菜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和幻想,同样的特点——与其说是“拥有”倒不如说是“缺乏”,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渴望”——已经渗透于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中,并使他们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像英雄一样做事,不可估量地丰富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因为他们之中很少有人真正热爱伟大的诗歌和领会伟大诗歌的精髓。他们的诗中具有阳光般灿烂的特色,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很难长时间接触到阳光,他们的诗篇里充斥着大量的、金黄色的阳光(由光芒、色彩与物质综合而成的无敌力量,按照任何一种可以比较的标准来看,这种力量击败了全世界),因为他们对雾和雨太熟悉了,而对黄金般的阳光却了解不多。他们对四月的描述最为美妙,因为他们生活中的四月最为短促。

就这样,他们从严酷、灰暗的天空里炼出了金黄的阳光,从他们的渴望里炼出了丰盛精美的菜肴,从他们阴冷、凄凉的生活处境中生发出魔力来。其中美好的事物都是从他们生活中那些丑陋、乏味、痛苦的事物中严厉、节俭、痛苦地产生出来的。一旦出现,就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更加珍贵、更加美好了。

然而,我知道,这些也属于他们:这是我无法进入的另一扇门。

我离开的前一天,那些受罗氏奖学金资助的研究生们邀请我共进午餐。那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们在他们的大学宿舍里一起吃饭。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并嘱咐厨师不要节省,不要有所保留。饭前,我们共饮了一瓶上好的雪利葡萄酒。我们一边吃,一边畅饮着学院的啤酒,强烈、醇香的黑啤。当我们开始喝咖啡时,每人还喝了一大瓶波尔图葡萄酒。

首先是美味而应时的浓汤,颜色呈红褐色,一只巨大的盘子里堆满了鲜美、黄褐色的鳎鱼,还有一盘鲜嫩、浓香、多汁、诱人的烤羊肉,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羊肉。和羊肉一起端上来的还有葡萄干口味的红色果冻,调味极佳的球芽甘蓝、煮土豆等。最后端上来的是好吃的苹果馅饼、浓浓的奶油、芳香四溢的奶酪和薄脆饼干。

这顿饭鲜美可口,大家吃完后都很高兴。我们非常快乐、非常开心。只有浓浓的葡萄酒、醇美的淡啤酒、丰盛的美食才能让我们如此开怀畅饮,处在尽兴、热情、快活的沉醉中。这是一种境界,当它难得降临时,我们能迅速意识到生活中少有、珍贵、无可争辩的快乐。它比哲学的力量还要大,是无法估价的珍宝,是对生活中所有的痛苦、疲倦和失望的有力犒赏。它是比阿奎那更高明的老师。

我们都是年轻人,吃完饭后,我们全都醉醺醺、喜滋滋、得意扬扬的,只有年轻人才会这样。此刻,我们似乎觉得,我们既不会出什么差错也不会犯什么错误了,整个世界变成了快乐的场所,只有快乐、拥有和成功。这帮年轻人不再像他们初来时那样害怕、迷茫、寂寞、痛苦、自卑、孤独了。

我们生活的美好、时代和壮丽全都以从未有过的方式展示出来了。我们为自己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感到幸运、美好、幸福。此刻,我们的生活中似乎不再陌生、格格不入,我们都觉得自己会成功,并能跻身于全世界最优秀、最幸运的人群中。

而我此刻正在激动地考虑着自己的远行,心怀难耐的渴望。这份渴望并非那种释然的快乐,而是因为我周围的每样事物似乎都变得让人开心、愉快、美好。这是无法言说、即将到来的快乐的象征,是上千种火车形象的象征,是各种琐小、色彩浓重的快乐和舒适、准确的火车形象的象征,是消失在浓雾中的英格兰的象征。这个聚集着四千万人口的地方,忽然间不再沉闷,相反,它却显得美丽而渺小,近在咫尺,似乎可以大步跨过去、一跃就能全部抱住。它所有的快乐、神秘、魔力使我充实、使我满足,永远属于我。

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想到了伦敦巨大的雾霭之网,想到了在某处可以喝到味性柔和的淡啤酒,想到了伦敦的广场、古老的庭院、尘封已久的神秘,想到了雾中来往穿梭的千万张陌生面孔。我想到了像飞弹一样快速穿过英吉利海峡的豪华火车,想到了码头、渡轮、黑暗、夜晚,想到了汹涌的海浪冲击港口防波堤的场面,英格兰逐渐模糊,法国境内灯火闪烁,然后又是码头,拥挤的人群,激昂的谈话,法国人陌生、黝黑的脸,永远陌生、神秘、古老的土地、人民、面孔。然后想到了巴黎,想到了巴黎怀旧、微妙、无比刺激的生活及其特殊的风韵、气味,想到了它古怪、麻醉的时间,再次见识了它的食物和美酒,还有淫妇白皙、肉欲、诱人的胴体。

我们一个个欢快、狂野,充满了快乐、希望、无法战胜的信念,当我们想到这一切,想到世界把一切荣耀和神秘都藏在它无限的资源深处,供我们去取。我们高声欢唱,摇晃着脑袋,哈哈大笑。我们没有怀疑,没有恐惧,也没有模糊的迷惑,就像我们在更加年少、更加自信的时候那样。

然后,我们便出发了,穿过了校园后面潮湿、碧绿的田野。灰蒙蒙的树林在蓝色的薄雾中变得模糊不清,被人踏开的小路似乎极为熟悉,好像我们曾经无数次穿越这片田野、踩过那条小路似的。最后,我们来到了小溪般的河水边,这条水量充沛、缓缓流动的小河象征了过去未知的时代和宝贵的历史。这条平静、窄小、幽深、平滑的小河虽然毫不起眼,但却十分神奇,它悄无声息地穿过湿润、碧绿的田野,置身于田野的怀抱中,显得迷人、整洁、完美。

穿过田野之后,我们沿着小河一路前行,最后来到一帮正在等待的队员跟前——默顿学院的船员在前,另一所学院的船员在后,两个学院的学生全都急切地聚集在各自的赛艇边,嘱咐经验不足的新手,期待着比赛开始的信号。

紧接着,获得罗氏奖学金的研究生们拍了拍我的后背,充满活力地大声嚷道:“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跑!你一定要支持我们!你现在属于默顿队了!”发令枪响了,船员们弯下腰开始奋力划起船来,长长的桨片伸入冰冷的水中,一场角逐开始了!他们的动作很轻巧、很敏捷,两伙年轻人在小路上奔跑着,拼命地为自己的队员呐喊助威。

我刚开始跑的时候,感到自己锐不可当、结实灵活、心情急切。我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我的步态轻盈,步幅大而轻松,我的呼吸柔和、毫不费力。小伙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响彻在前后左右,响彻在坚实的路面上,听起来很悦耳。我对自己的力量和信心很有把握,心想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能和他们一起跑到世界的尽头,然后再跑回来。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我以为自己恢复了少年的全部体力和耐力,以为又恢复了少年风暴般的速度和力量、强健的身体、生机勃勃的劲头;我以为自己从未失去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也从未改变。然而,我的肢体开始变得如铅一般沉重,我第一次有了拼搏带来的疲倦感,我的腿部肌肉慢慢地开始迟钝起来,一种麻木的下坠感使我的指尖刺痛不已。此刻,我不再那么机敏、那么快活地注视那些河面上划船的船员和那些轻巧地奔跑在路上的少年了。

我开始顽强、沉着地朝前奔跑着,我的心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肋骨,呼吸也变得急促、嘶哑起来,舌头在嘴里肿了起来,感到又麻又厚,尘埃在我眼前零乱地舞动着。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陌生而孤立,透着一种古怪的不真实感。我急促地喘着气,好像另外有人在我的体内说话:

“加油,默顿!……加油,默顿!……加油,默顿!”

此刻,我周围那些敏捷的少年已经超过了我,跑到我的前面,然后消失了。我既看不见那些船员,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前面。我盲目、绝望地奔跑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什么也说不出,就像一个痛苦、沉重的生命,经过了百万个沉重的时辰和疲倦的挣扎,正沉重、盲目、呆头呆脑地沿路奔跑,处在无尽疲惫的永恒天空下,穿过某个巨大的行星空间下那个灰白、贫瘠的土地——那里既没有阴凉和支撑,也没有遮蔽物,那里永远没有休息的地方,没有房间,也没有可以进入的门,在那里我必须摸索地挣扎,疲倦地前行,独自一人不停地穿越那个巨大的空间。

接着,我身边再次响起嘈杂的声音来,我感到结实有力的手搭在了我的身上。他们抓住我,把我拦了下来,几张熟悉的面孔透过尘埃舞动的灰色空间,朝我靠了过来。我再次听见了自己幽灵般、不真实、沙哑的喘气声:“加油,默顿!”我再次扫视了一眼朋友们,见他们个个咧着嘴微笑着。他们一边摇晃着我,一边笑着大声喊道:“别跑了!比赛结束了!默顿赢啦!”

4.1928年4月春

那年整个春天,在大街对面那个肮脏的货栈的大窗户里,有一个人一直坐在那儿,姿势从未改变过,眼睛一直凝望着窗外。那是一座旧楼,外观暗淡又难看。灰褐色的外墙上挂着粗糙的防火梯的带子,在正面墙上有一块满目疮痍的木制招牌,上面的字母虽已褪色,但还可以辨认出来——“防护品销售公司”。我不知道防护品销售公司是什么企业,但是自我住在这条街上以来,每天都有大型的运货马车开到这幢难看的建筑物前,然后缓缓地倒退到饱经岁月的装载平台的厚板上。该平台的末端是一个陡峭且平滑的空地,它高出人行道四英尺。司机和他们的助手们从其座位上跳起来,空气中就会充满刺耳的叫喊声和隐隐约约的城市之声。“加把劲,喂!加把劲!快点儿! 快点儿!帮一下忙,你们几个,喂,你!”

他们互相嘲笑地看了看对方严厉的脸,嘴里轻声嘟囔着:“我的天!”他们不情愿地维护自己的权益,粗暴地维护着自己的职责界限。“我管他去哪儿!应该留意的是你们,他妈的这与我有何干?”他们一面高声、恼怒地说,一面猛烈而粗鲁地干着活儿,陷入一种混乱的状态中。他们干起活来既快又有力量,动作非常灵活敏捷,口中大声喊着:“嗨!小伙子们!你们以为我们整夜就该和你们一起瞎转悠吗?……加把劲!加把劲!”

他们坚韧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又粗又干,毫无生命和活力,言语十分简短,在城市钢铁般胸脯的滋养下成长,具有坚韧、自信的气质,然而也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他们出生在一个由砖头、石块和野蛮冲突的世界;他们从娘胎里钻出来,投身于一个拥挤、喧闹的世界;他们在儿童时期往往在轻轨火车突如其来的隆隆声中沉睡,长大后开始学会在一个充满野蛮暴力和喧闹的世界里搏斗、威胁和挣扎,这个世界的特点在他们的身体和行动上烙上了印记,也铭刻在他们的语言、大脑和幻想里,而且渗透入了他们血肉的一切组织里,直至他们的生活受到了城市生活的熏陶,也呈现出城市独特的基调和特点。他们尖利的舌头发出了城市金属般的铿锵声,而城市野蛮的速度和狂暴的运动,也影响了他们的行动和姿势,城市的喧闹、不和谐的节奏,它垂直的高度和峡谷般的窄小,喧闹、巨大的幻觉,都为他们赋予了几个词儿、诅咒和手势,以及他们需要的、完美且永恒的、像猫儿一样的平衡,这使他们感到震惊,使其陷入一种强烈、无畏的沉闷之中,节俭地把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纳入城市紧张且特殊的规范之中。

城市是他们铁石心肠的母亲,他们从城市的乳房里获取了粗糙的营养。行为乖戾,随时都会诅咒。他们的脉搏随着城市狂热的节奏而跳动,他们伶牙俐齿,言语肮脏。当他们想到城市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就会充满一种巨大而隐秘的豪情,一种神秘而难以言说的柔情。

他们的灵魂就像城市街道上无法改变的沥青路面。每天,喧嚣生活中的各种运动,上千种新奇而陌生的场面,上千种奇闻引起的暴力意味,在人们眼前疾驶而过。每天,一切声音、景象和喧闹,都从它不屈的表面抹掉了。上万个狂热的日子在他们周围逝去了,他们却没有任何回忆:他们就像一生下来就长大的成人,时刻生活在当下,每走一步,他们都会吸一口气,都会摆脱过去的东西,而他们的生活全部书写在黑暗时间每时每刻的流逝上。

他们做起事来既稳当又自信,虽然经常出错,但却始终充满信心,从不犹豫。他们既不承认自己的无知也不承认失误,他们不知道怀疑为何物。每天早晨他们都会以一句嘲弄的话、一声大吼、一声刺耳且不耐烦的咒骂开场;迫不及待地迎接白天的喧闹,在热闹的中午他们坚定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汽油和汽车热乎乎的烟气中,言语机警、巧妙狡猾地发一通牢骚,咒骂警察当局的专断,咒骂行人的愚蠢,咒骂那些技术不及他们娴熟之人所犯的错误。每天,他们都要面对大街上百万种危险和混乱,内心却镇静自若,仿佛他们是独自行驶在乡村的大路上似的。每天,他们都会怀着一颗无畏、无忧的心,开始自己的冒险之旅。那些仅仅适应荒野生活的人对于这种冒险往往会感到恐怖、荒凉,进而退缩不前。他们都是地道的城市之子,他们完全拥有城市。他们拥有城市数不清的神经末梢,拥有城市巨大网络上的每一个节点。每天,他们都驾驶着自己庞大的机器横越全城,仿佛它只是本地手掌那么大的一块熟悉的土地,他们拥有一种技能,一种固执的确信,一种大胆且无可比拟的权威,并以此来应对每一个突发的危机、打击或危险。

他们干活时透出的力量与精确,在我的内心激起了一种强烈的崇敬之情,也使我有了一丝懊悔与羞愧。因为,不管我什么时候看见这一切,通过与之相比,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显得漫无目标,动荡,迷惘,仍然迷失在云雾、混乱和困惑之中。我的生活饱受欲望的折磨,对爱情既充满幻想又疯狂,计划和设想往往狂热而不确定,往往在希望和信心中开始,最后以失望和半途而废收场,目的模糊,内心惶惑。而这些人的生活却不同:他们在一个需要手工技能的生活中将自己的力量和才能完美地加以运用,操纵机器的动作给人一种美感。就和现在一样,我曾经三百次看见他们快速而粗野地闯入城市的大街。冬天的时候,他们身穿厚厚的黑色羊毛衬衫和皮夹克,春天,他们干活时会光着刺有文身的胳臂,棕色的胳臂虽然瘦削,但是上面却扭动着一条条鞭绳似的肌肉。而他们这样劳作的目标和目的,我始终不大清楚。

晚上也是一样,一周五次,这些大型的篷车就会在路边排成一个浩大、等待着的车队。现在,大篷车的车身上覆盖着巨大的防水帆布,车的两侧各亮着一盏绿色的小灯。而司机们的脸则在香烟的微光中显现出来,他们在大型车辆的影子里悄悄谈论着什么。我曾经向一位司机询问过他们的旅行目的地,那人告诉我,他们要去费城,次日清晨便可返回。

那年春天,这些夜色中的大篷车,看起来体积庞大而朦胧,然而却充满了力量,给人一种沉默的期待感。那些小小的绿灯发出的微光,以及司机们等候出发命令时低声的交谈都给了我一种神秘而欢乐的感受。我说不出这个景象在我内心唤起了何种情感,然而,其中包含了四月的巨大魅力。夜色中大地的辽阔和寂寥,深紫色天空中闪烁的繁星,而司机们在漆黑的大篷车里驱车驶过沉睡的市镇,再次进入香气宜人的乡下,然后又驶进第一缕阳光,驶进城市,驶进四月,驶进早晨的鸟鸣声里。

在我看来,在四月的黑夜里,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精彩。他们是世界上热爱黑夜的众多人士中的一部分,我感到自己和他们是一致的。因为我曾经热爱黑夜远甚于白昼。一到夜里,我生命的精力就会达到最旺盛的程度,而在我生命的中心总会有黑暗带来的那种神秘与狂喜。黑夜曾使我疯狂、陶醉,带给我上千个憎恨、欲望、谋杀的残酷形象,以及女人的虚情假意。但是,黑夜从来不会像白昼那样使我感到疲倦和困惑,也不会使我产生窒息、被淹没的感受——淹没在地球上那些瞎眼的、不会思考的海洋动物爬行的洋底。

我懂得那些在黑夜里驾驶大篷车穿越乡村的司机们的欢乐和艰辛。我能够切实而具体地看到并感到某种经历,在这种经历中,我和他们一起体会他们旅途中所有的时刻和行动。我能看见大篷车黑乎乎的队伍轰隆隆地驶过沉睡的市镇,能够感受到黑暗,感受到乡村清凉的芳香再次迎面拂来。我能看见驾驶员平静、布满皱纹的脸被朦胧的小灯照亮了。我知道他们停车吃饭的地方,通宵营业的小餐厅或送餐车被油腻的灯照得暖暖的。有时候,餐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值夜班的希腊人在打瞌睡;有时候则充满了驾驶员拖足走动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充满了鲁莽、随意的交谈声。

我能闻见那种浓郁、芳香、新鲜烟草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这气味会使人感到安慰。一双粗糙的大手合拢起来,在撅起的嘴巴之间点燃第一支香烟,我能感受到这种显而易见、廉价却无法估价的欢乐,一位神情疲惫者把香烟深深吸入鼻孔里,然后慢慢呼出来,充分享受着。接着,我能闻见热乎乎的黑咖啡散发出的美妙、令人兴奋的香味,洋葱煎蛋那纯粹且令人饥肠辘辘的气味,油煎汉堡牛排散发出的刺鼻香味。我能看到、闻到、品尝到肉酱做的坚硬而粗糙的红色肉饼,一只油腻的手啪的一声把肉饼放进黑乎乎的平底煎锅里,迎着刺鼻的油烟,翻动一下,于是,原本拌了香料、血淋淋的碎牛肉很快就变成了棕黑、味美的牛肉饼,外边浸满了油,而里面的肉末却色泽纯正。

他们模样不雅地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地扑在盘子和杯子前,显示出极强的食欲,就像一个极度劳累和饥饿的男子,津津有味地享受着美食。他们像野兽一样专注于大吃大嚼,嘴里塞满了味美、粗糙的肉饼,随心所欲地往汉堡包上涂上厚厚的番茄酱,同时用结实、发黑的手指将香气宜人的面包撕成柔软、顺从的面包片。

噢,我和他们在一起,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赞同他们的举动,我是他们的欢乐和渴望的亲兄弟,直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坚硬的食物,缓解腹中强烈的饥饿感,直到他们从肺中舒出一声充满感激、充满刺鼻香味的气息。

在我看来,在黑暗和四月的魔法中,他们的生活显得辉煌而壮丽。他们坚强、无敌地闯入荒凉的中心,穿越我灵魂中所有的愤怒、痛苦和疯狂,再次向我讲述他们对新的土地、胜利和发现的欢欣预言,讲述充满崭新快乐的早晨再次降临大地,讲述人类古老、不朽、引以为豪、创造性劳动的再次复生,他们再次不容置辩地对我说:我们这些死去的人应该重获生命,我们这些迷途的人应该找到方向;人类隐秘、狂野、孤寂的心在黑暗中会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而且永远不会死去。

那年整个春天,那个肮脏的货栈的大窗户里,那个人坐在桌子前,眼睛一直凝望着大街。我已经有三百次看见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然而我发现他一直无所事事,总是用凝固而出神的眼睛朝外望着。起初,那个人只是他周围事物中毫不起眼的一部分,他的形象已经悄然融入了周围的事物中,就像布满灰尘的砖块和破旧的木板,属于那个陈旧货栈的一部分,而且没有人注意过他。

后来,埃斯特通过欢快、机灵、敏锐的观察发现了他,并把他定格在记忆中。一天又一天,她平静地注视着他。有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我们那位在销售公司的朋友又坐在那儿了!你认为他会销售什么呢?我从未看见他做任何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你以前注意过他吗?”她热切而欢快地说,一边用小手拍着自己的耳朵。“我的天!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他成天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她吃惊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以前看见过他吗?他一直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她停顿了一下,有些迷惑地做了一个不敢苟同的姿势。“你说奇怪不奇怪?”她问道,露出严肃、吃惊的表情。“你觉得他是做什么的?你觉得他在思考什么?”

“啊,我不知道,”我冷淡地说,“我认为,他什么都没想。”然而从那一刻起,那个人的脸便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了。此后的几个星期,她每天来这里的时候,都会看看街对面,然后欢快地大叫起来,声音里透出一种满意、肯定的真挚之情。当人们看见自己记忆中某种熟悉的、宽慰的事物时,就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嗨,我看见我们的老朋友了,看见销售公司了,他仍然向窗外眺望呢!我很想知道他今天在想什么?”说完,她会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着,面容因愉快和开心变得绯红。接着,过了好一阵子,他像个孩子似的对词汇和韵律着了迷,她出神、严肃地冥想着词儿的奇特节拍,神态平静地从唇间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声音:“corp—borp—forp—dorp—torp.”然后,她又一本正经、欢快地吟诵起来,好像发现了新事物一样露出得意的神态。

“销售公司,销售公司。他整天坐在那儿,什么活儿也不干!”尽管我反驳地说她的诗句既无意义又不合理,但她却把绯红的脸往后一仰,高声大笑起来,发出了一阵洪亮、欢快、得意的呼喊。

接下来,我们不再笑话那个人了。虽然我们一开始注意到他时,觉得他的懒惰似乎不可思议且滑稽可笑,他所从事的工作似乎很神秘,但是他凝视窗外的眼神中却透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巨大的、难忘的特点。日复一日,熙来攘往、为生活和业务奔忙的车辆在他面前的大街上驶过。日复一日,大篷车和运货马车来了,司机、车夫、包装工人全都在他眼前一涌而过,空气里充斥着他们刺耳的叫喊声,他们情绪烦躁,但却专注于自己开车的活儿,窗子里的那个人却从不动摇,始终专注、出神地呆望着。

那个人的脸永远驻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固定在那儿,就像一个人的头脑中对整个城市生活所形成的难忘形象中的一个。在我看来,它变成了固定和判断的永恒形象,是上千天的城市生活中漫无边际的混乱和遗忘的审查者,是我自己生活中备受折磨的疯癫和不安的审查者,它公正无私,永不改变。

因为黑夜即将到来,我会再次见到黑夜黝黑的面孔,再次生活在拥挤的黑暗世纪里——这个黑暗世纪从灯光延伸到阳光,从午夜一直延伸到清晨。

对听到的片言只语所作的思考,对一个轻蔑眼神产生的强烈嘲弄,一个年轻恶棍和他的同伙在我窗下经过时发出的嘲笑声,或是记忆里的某些意外事件,某个音调的变化,某个微笑的延长,任何随意的举动或言语或情况所造成的可怕歪曲,或者由于表面看不见的某种缘故,疯狂、憎恨、绝望的洪流,会随着邪恶的魔法醒来,毒害我,骨头、大脑、血液,它的恶毒污秽所形成的恶臭腐败物侵入了我生命的每一处组织,成为我情妇的不忠与背叛的直接、确凿的证据。

接着我就会打电话给那个女人,如果她接了电话,我就会恶毒地诅咒、辱骂她,问她的情夫在什么地方,问她刚才是否和他在一起,即便她发誓说没有别的人在场,我仍然会相信她的情夫就站在她背后低声耳语、窃笑。即使在咒骂她的时候,我也感到了那种无法平息的懊悔所引起的令人心碎的痛苦。我会告诉她以后再也不要回来找我。我会把电话机从墙上扯下来,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狠狠地踩上几脚,似乎这个玩意儿就是毁了我的那个邪恶、恶毒的罪魁祸首。

我会拼命喝酒,直喝得滴酒不剩,暂时感到了酒精带给我的那种充满活力、短暂、虚假的幻觉,然后就夺门而出,跑到街上骂人、打架,与整个城市,与所有的人——在隧道里、大街上、沙龙里,或在饭馆里的人打架。一个世纪的生活,上百个生命的死亡、希望、毁灭,全都收纳在黑夜包容一切、巨大的朦胧之中。黑夜就像巨人一样疯狂地跳着舞,而白昼会不可思议地再次到来,就像诞生,就像希望,就像欢乐,而我也会从疯狂中被拯救出来,发现自己再次站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正迈过大桥朝家走去。早晨,光亮、明媚的早晨,不可思议地照耀着这座伟大城市高耸的大楼及其悬崖峭壁般的墙壁。

我会在早晨迈进我的街道,回到我的家中,发觉我房间里的寂静一直在等待着迎接我。在经历了黑夜所有的疯狂、死亡、上百万盲目的混乱之后,再次看见黑夜货栈窗子里的那张愚钝、固定不变的脸,那张脸始终盯着窗外,看着大街,眼睛里透出一种忧伤、冷峻的安闲,平静的预言,以及黑暗时间不可改变的判断。

那人白胖的脸,固定在窗子里,就像街头上百万漫无目标的忙碌和奔波之物的永恒象征。这些事物经过了狂暴、巨大的时间侵蚀,以某种方式和一个形象联系在一起。那年春天,这个形象经常经过大脑、燃烧着的幻觉之流来到我面前,一道烈焰穿过我的脑海,与众不同的是,它无言且无法说明,既不是梦也不是幻想。

那个萦绕我心头的忧伤形象是这样的:

一日将尽,有个人坐在窗边。阳光既不炎热也不刺眼,最后的几道光芒温暖地洒落在老屋的砖墙上,为其抹上了一层悲哀、超凡的亮光。坐在屋中的人一直盯着窗外。他从不开口说话,他的凝视也从不动摇,他的脸既不同于货栈窗子里的那张脸,也不同于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张脸,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他那张脸上很容易看到一个被囚精灵永久不变的流放迹象,那张脸是我见过的最平静、最忧伤的脸。

我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形象,我完全了解它,就像我亲身经历过并成为我自身一部分的事物一样。对我说来,那张脸就变成了黑暗和时间的脸了。它定格在那年春天的记忆里,就像一个黑暗评判者或黑暗的命运,然而也像人类生活中所有愤怒和苦恼的冷漠见证者。

它说出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见,它的嘴巴是紧闭的,它的语言是难以言说的——然而它对我所说的话,比任何说出来的话更加清晰、更加逼真。这个声音似乎包含了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重新将时间低沉而永恒的声音据为己有,这时间之声,日以继夜地回旋在大地之上,回旋在人生喧闹的大街之上,不管人类是活是死,它都永远不变且永恒地存在下去。

它是黄昏和黑夜的声音,那些经历了白天的紧张与喧嚣,此刻在黄昏时分静倚在窗栏上的人们所说出的百万个声音全部包含在这个声音之中。这个声音里包含了整个巨大的安静和疲倦——在一日的黄昏时分,这种声音似乎会降临城市;又一个日子漫无目标、野蛮的混乱会在此刻行将结束——这时候,一切事物,街道、建筑物、千万男男女女似乎在哀伤、疲倦的欢乐中缓慢地呼吸着,城市生活中的所有声音、狂热和活动似乎在忧伤、平和、无奈的光芒里变得平静。

对人们百万个声音的熟悉皆包含在这个独特的、没有说出来的声音里,人类生活中的辛劳、狂怒、失望所形成的智慧,皆在黄昏时分向我说明,而且与我紧紧相随,与我在夜里产生的所有疯癫和失望逗留在一起。这个无言的形象对我所说的话如下:

“孩子,孩子,”他说道,“要有耐心和信念,因为生命的日子很长,而每一个现在的时刻都会逝去。儿子,儿子,你愚昧且酒醉,狂怒且蛮横,充满仇恨、绝望,还有隐藏在灵魂中的困惑……不过,我们也都如此。你的渴望那么强烈,因此你觉得你能把地球吃掉喝掉。不过,所有的逝者与生者在年轻时都是这样想的。你发现地球与你的人生相比真是太了不起了,你发觉你的头脑和肌肉要比它们赖以存在的渴望和欲望渺小得多——不过,孩子,这就是地球和一切生命的历史。如今,你已经体验了疯狂和失望,因为你会在黑夜逝去之前再次陷入疯狂和绝望。我们,由你的土壤和本质铸成的人们,体验了年轻人所有的疯狂、痛苦和失望,我们在愤怒的大地上拼命挣扎,然后被大地击溃,我们曾被爱情未知、神秘的仇恨和憎恨、欲望的激情逼得发疯,曾被信任与嫉妒的激情、忧伤与渴望的激情弄得疯疯癫癫。此刻,我们静倚在窗台上,仔细观察着眼前骚动、痛苦、狂乱的生活,号召你重新振作起来,燃起希望,因为我们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切正在逝去,我们能够告诉你,有些事物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始终如一。

“因为我们不会再次进入黑暗,不会饱受疯狂之苦,也不会承认绝望;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门——因为我们会在自己周围筑起壁垒,而且会找到一个地方,清晰地看见一些事物,让百万人走过……

“因为我们经历过很多很多,我们见识过那么多,我们生活得那么久,那么孤独,思索过那么多事情;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智慧了;因为肚子与背脊,骨骼与血肉,如今我们使一些东西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我们知道我们该知道的,我们拥有了我们该拥有的,我们变成了本来的模样……”

“深夜里,我们不会叩打墙头高声叫喊:‘再也不会了!’我们不会倾听时钟在异域的空中报时,不会在某个陌生的土地上想起自己的家乡,马蹄声、车轮声再也不会从记忆的街道上传来;因为我们不再走了,我们不再走了,因为我们的流浪已经结束了,我们的渴望已经得到了满足——啊,兄弟,儿子,伙伴,挨饿的青年,在上万个满是尘土与愤怒的日子里,在我们的渴望与不安的疯狂里,我们梦想着一切都不要改变,我们梦想一切都永远长存,我们为你创作了这首歌:

“有些事情从来不会改变。有些事情永远都相同。把你的耳朵贴在地上,并且记住,有些东西会永远长存。看哪!因为我们置身于这千变万化的潮流中,因为我们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来来去去,许许多多的言语被人遗忘了,那么多的名誉在闪耀之后便消失不见了;因为我们的大脑全神贯注,在匆忙、震惊和无数次冲击中患病、饱受打击和驱策;因为我们是一粒尘埃,一颗细胞状的垂死原子,是一个巨大建筑物中渺小的流浪者,是一个陌生人,他连人生中百万条街道的百万分之一英寸也没有踩过,是一个鲜血淋淋的、痛苦的肉体,在欲望的重压下摇摇欲坠,在永恒的渴望中崩裂;因为我们最引以为豪的歌子消失在一切号叫声里,我们的视野被建筑物阻隔和弄迷糊了;因为我们对人不如对灰泥考虑得多,我们的心变得疯狂而绝望,我们没有了希望。

“但是,我们知道,消失的脚步要比它踩过的石头更好,所有的高楼大厦全都倾覆之后,一句说过的话却会留存下去;我们知道,这些消失了的人们,这些死去、埋葬、立刻被遗忘的人们,徒然的叫喊,记忆中模糊的手势,芸芸众生中被遗忘的瞬间,都会在此长存下去,而这些被埋葬的情人们的尸骨,将会比城市的尘土更加长久。因此,当你看着那些引以为豪的高楼大厦时,你要振作精神,因为我们告诉你,高楼大厦还比不上草叶和树叶,因为草叶和树叶会永远长存。

“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有些东西始终如一。塔兰图拉毒蜘蛛、蝰蛇、非洲毒蛇永远都是老样子。街上的马蹄声永远不会发生改变,粗糙的水面上闪烁的光芒永远是老样子,挂在枝头的树叶永远是老样子。又到四月了!一片片突然出现的绿意,嫩枝上羽绒似的黑点和如烟的蓓蕾,有些东西来了又去了,永远捕捉不住。春天的荆棘,尖锐而无声的叫喊,这一切始终都是老样子。

“夜晚森林里的流水声,永远长存的大地的沉默,自豪、不朽的繁星发出的灿烂光辉,黑暗中一个女人的大笑声——一声叫喊!一声叫喊!——这一切永远不变。

“饥饿、痛苦、死亡,永远不会变化。黑暗的眼睑,早晨的天真,耙松砾石时清晰而响亮的嘎拉声,正午时分,炎热草地里不停的蝉鸣声,母鸡在鸡棚里扑腾、抖动鸡毛,然后磕磕绊绊走动的声音,港口里大海的气味,孩子们的声音在晴朗的天空里织成了一张致密的网,这一切永远都不改变。

“所有属于大地的东西都从不会改变……树叶、草叶、花朵,呼啸、睡眠、重又醒来的风,黑暗中僵硬的枝条碰撞、颤抖着的树木,埋葬在大地中的昔日爱人们的遗骸……所有始自大地而顺应四季的事物,所有消失又重归大地的一切……这些都将永远不变,因为它们来自于永不改变的大地,它们回归到永恒的大地。只有大地经受得了,而且将永远经受得住。

“在那像脉搏一样悸动的人行道下,在那像呼喊声一样颤抖的建筑物之下,在那荒野的时间之下,兽蹄再次踏在城市的碎骨上,某种东西花儿似的长了出来,永远从大地里迸发出来,永远长存。忠实,就像四月一样重新焕发出生机。”

[1]灵薄狱:地狱的边缘,是善良的非基督徒或未受洗礼者的灵魂归宿处。

[2]18世纪爱尔兰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主要作品之一。

[3]英格兰作家瓦尔特·司各特所著的长篇小说。

[4]英国小说家托马斯·休斯的主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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