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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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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时候,法院的钟声似乎始终回荡在我的全部生命里。这钟声几乎嵌入我的每一个青春记忆里。在急风骤雨的秋日里,阵阵钟声如同汹涌的潮水奔腾而来,悄然而去。而在万物萌动的春日,在新叶如刀的四月,在绿意盈盈的五月,这钟声依然如故,它第一声浑厚的回音将难以挥去的孤寂传达给了六月,与树叶的沙沙声,与家附近山峦上空浮过的云影融为一体;向清晨表明自己来自法院,现已苏醒;同法院午后的困倦和沉闷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快速而浑厚的吼声,是鞋跟发出的快速撞击声;它厚重的回音,以及快速、有力的撞击声永远一成不变。但我知道,它连贯、富有节奏的撞击声穿透了我的心、脑以及灵魂,也穿过了我的血管,融入了某个人命运与失误的全部激情和活力。

小时候,每每听见这钟声,我都会心跳加速,喉咙变得干涩,心情激动而快活,而其中缘由却不得而知。可是,在春天,在春光明媚的四月,这钟声便好像为我告示一天的开始,告诉我这个忙碌的世界正随着车流的增加而缓缓迈向正午。等到下午的时候,它仍然会用另一种语言对我诉说;它会打破沉寂与困倦,要求人们振作起来;它会用温暖的口吻同那些无精打采的人讲话,告诉我们必须干脆利落地结束怠惰的午睡;它会同我们的肚子讲话,那里装满了各种食物:青萝卜、玉米、青豆、猪肉、热饼干、苹果派,它告诉我们吃饭的时间已经结束,工作的时间已经开始,一个人的意志和品格必须战胜自己的口腹之欲,工作是要务,收工的时间还未来到。

清晨到来,它又会讲起民事诉讼,讲起法官和诉讼争执;它的声音里满是文书和传票、出庭和辩护;有时候它有力、迅速的声音会高声喊道:“开庭!”

“开庭,开庭,开庭,开庭,开庭,开庭,开庭,开庭!”

有时候会说:“你的财产属于我——属于我——属于我——属于我!”

有时候却粗暴、专横、强硬、莫名其妙地说:

“你必须出庭——出庭——出庭——出庭——出庭!”

有时候,它只会更加粗暴、专横地说:

“出庭——出庭——出庭——出庭——出庭!”

下午,法院的大钟会讲到更加严厉的裁决:受审的杀人犯,大热天的死亡,还有坐在被告席上的神情呆滞、智力迟钝的山里人,数百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完全清楚,还有杀人犯突然的哭泣声,这声音本身就像呛在咽喉里的鲜血,太阳在眼睛里变成了血影,到处都是鲜血,在热乎乎的空气中,在舌头和嘴巴里,在太阳的影子里,白天的光亮全部消失——接着突然一声撞击,金黄色的光亮又一次返回,云影掠过山腰处碧绿的草地,到处响彻着鸟儿的欢唱,在荒野中显得迅捷、神秘而聪慧,三点的沉闷和嗡嗡声穿过粗糙却生机勃勃的草场——在突然、迅速和随意中,一切都倏然结束,如同林中的嗡嗡声——谁都不知道他行动的动机;此刻,两百双眼睛紧盯着被告席上的犯人,它是法律铁掌之下惊慌失措的动物,炎热午后不断回响的法院大钟似乎正发出粗暴、不容更改的命令:

“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接着更简洁地说: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2

有时候,我怀疑年轻一代以及那些城里长大的人是否能够听懂法院的钟声——乡下法院的钟声,大约六十年前,它确定了美国的生命和命运。不管怎样,对我们利比亚希尔镇的人来说,这钟声便是所有人生活的中心,是整个社会的中心——因为利比亚希尔先有法院,然后才有镇子本身。起初,小镇围绕法院而建,接着才有广场,最后沿着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逐渐蔓延开来。

对于周边地区的乡下人甚至大多数镇上的居民来说,法院是他们生活的中心,他们比我们更感兴趣。他们来镇上做各种生意——有的买东西,有的卖东西。可是生意一旦结束,他们总会去那里。

法院一开庭,他们准会在那里。他们的骡子、马儿、牛以及篷车都停在那里;他们聚在这里从事各种社交活动,享受社会生活;他们的案件审理、诉讼、裁判都在此处进行;他们聚集在一起畅谈强奸、肉欲和谋杀——自己的生活形态和模式,以及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感受、品位与滋味。

从总体上来看,我觉得这里就是美国的框架,是说教、行动之间巨大鸿沟之所在,此处有正义的颗粒,也有堆积如山的冤案。我们生活的框架不仅体现在乡下人的生活、声音、外貌上,体现在这些坐在法院台阶上、或吐痰或虚度光阴的粗鲁山里人身上,而且还体现在法院大楼的设计、外观和结构中。在仿希腊建筑的正面,那里有石膏巨柱支撑,形如坚硬的岩石;在审判大厅高大的四方形结构中,在法官的座椅上、被告席上、证人席上、律师台上、用栏杆隔开的参与者席上、后排的旁听席上、交叉排列的国旗与州旗上,乔治·华盛顿钢铁塑像上——在室内所有的装饰物上,都强烈地体现出一种威严,体现出法律的公正和尊严。

但是,唉,跟法院本身的设计和结构一样,法律的公正并不会消除恐惧,而且并不总是尽如人意。外观辉煌的陶立克式、科林斯式巨柱其实只是由板条、砖块和石膏砌成,外观颇像石柱。不管法院自身如何竭力显出古典与庄严,它高大、阴沉的窗户一般情况下都脏兮兮的;不管这酷似古希腊风格的建筑外墙对乡下人影响如何,它又宽又暗的走廊里堆满了案件的材料和通风设施,黑暗中的木板、楼梯嘎吱作响,某个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正不祥地滴着水。

法院的气味颇像某种恐惧、罪行、美国正义的味道——我们生命的某种本质、我们身体散出的某种汗液,我们自身的某种物质——它明确无误地从这个国度的法院里散发出来。

从其基本的元素来看,它首先具有某种汗液、烟草汁和尿味——是一种酸肉味、脚臭味、密塞的尿壶味、下水道堵塞的公共厕所味。这些味道混杂、精妙地交织在一起,类似某种滞留的消毒剂味、某种石灰和明矾的气味、某种强烈的氨水味。这是某种古老、黑暗的走廊和破旧的楼道所发出的气味,是阴暗、潮湿、发霉的地下室发出的气味。是底部咯吱作响的破旧椅子发出的气味;是潮湿、表面粗糙的木料散发出的气味;是某种磨得光滑的扶手,包括长凳扶手、椅子扶手、柜台扶手、工作台支座散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犹如建筑物中的所有的木制物件全都浸过油、经过炖煮,并在人的汗水下变脏,然后在身体的不断摩擦下形成的气味。

除此以外,这还是一种因久坐而散发出的皮革气味、因久戴而散发出的牛皮手套气味、黄纸和墨汁的气味;这是一种臭鞋、短袖衫、套头衫的气味,带着汗液、干草、黄油的气味;是某种干燥、令人兴奋的石灰味,某种硬挺、哗啦作响的衬衫味,某处哗啦啦不停作响的文件味,还有干巴巴的关节和手指、不停揉搓的洁白双手发出的气味;此外也是乡下律师古板、宽大的衣服发出的气味。

噢,还远远不止这些——所有这一切——混合成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恐怖气味,它会令人心跳加剧,喉咙发干;这种气味由各种仇恨、惊骇、恐惧、狡辩,以及世上的一切嫌恶构成,由人身上痛苦难耐的神经、心脏、大脑、肌肉构成;由人的汗水、人的虚伪和欺骗的疯狂构成——由暴力、犯罪、谋杀、奸诈的欺骗、背信弃义等强烈的气味构成——在失误、热情、内疚、渎职、冤案横行的臭水沟旁,公正、公平、真实、希望的气味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总而言之,这就是美国——广袤的美国,懒散、巨大、混乱、犯罪横行的美国;这是浸在血泊中、残忍的美国;是饱受折磨、漫无目标的美国;是野蛮、盲目、疯狂的美国;它通过微不足道的法律和可怜的借口,正在急剧膨胀;这是怀有无望希望的美国,是坚信无信仰的美国;这是因自身恐惧、因背弃自身昔日梦想与未竟希望而深受打击的美国;这是不曾将自己的预言、尚未发现的语言说出口、未将歌声唱出口的美国;正是基于这些原因,她便成了我们自己的美国,尽管这里充满了恐怖、美好、温情、惊骇,尽管我们知道有些尚未被证实的事、某些被遗弃的事——我们只知道这一点,唯一的一点。

3

我想,我个人对法院以及法院大钟的兴趣是别人的两倍;它响亮、浑厚的声音不仅与我年少时的每一次经历相伴,而且相伴在我对父亲的记忆里。战后的一段时期,父亲一直是巡回法庭的法官,他一生中有关这一段岁月的记录和这大钟的回响相伴相随。钟声响起,法院便会开庭,父亲就在镇上;钟声不响,法院便不会开庭,父亲就在其他镇上。

此外,若钟声响起,父亲肯定会在家里;钟声未止,他便会启程前往法院。他出发前的仪式总是不变;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见证过上千次了吧,而且不会有一点儿变化。他会在一点钟到家,全神贯注、安静地吃午餐,很少说话,或许在思考即将审理的案子。饭毕,他会走进书房,伸展四肢躺在他陈旧的皮沙发上,小睡四十五分钟。当他午间小憩的时候,我常常会注视他的样子。他会在脸上盖一块手帕,光秃秃的头顶露在外面。这样的小睡常常会产生如雷的鼾声,而那块巨大的手帕会在呼吸的作用下鼓起来,就像迎风的船帆一样。

不管他睡得有多深,法院的钟声一旦敲响,他总会自己醒来,一把从脸上取下手帕,猛然坐起身,红润的脸庞和蓝色的眼睛里顿时显出紧张、吃惊的神色。

“钟声响了!”他会叫喊一声,好像这是他唯一期待的事情。然后他站起身,跛着腿走到桌边,将报纸、辩护状、各类文件塞进陈旧的公文包中,然后戴上破旧的帽子,跛着腿、沉重地朝走廊走去,而母亲则坐在起居室里忙着做针线活儿。

“我走了!”他用既突然又令人吃惊的警告口吻说道。母亲对此不作任何回答,继续平静地做她的针线活,好像她一直在期待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似的。

接着,父亲用迷惑、犹豫的眼神看了看她,跛行至走廊里,中途停了下来,又跛行到敞开的门边,清楚地吼了一声:

“喂,我走了!”

“好的,爱德华,我听到了。”母亲平静地回答,手里依然忙着针线活。

于是父亲会再次盯着她,显得吃惊而迷惑,随即大声说:

“你需要买什么东西吗?”

母亲听后好一阵子不作回答,但微微抬高手中的针线活,迎着亮光,眯着眼穿针引线。

“喂,”父亲会大声地吼起来,好像在冲某个山项上的人叫喊,“需——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用了,爱德华,”母亲快速地回答,神情依旧平静,“我想没什么要买的,我们不缺什么。”

听说这话,父亲会紧紧地盯着她,呼吸加重,带着困惑、犹豫、吃惊的表情。然后他会突然转过身,口里咕哝道:“嗯,那么再见吧。”然后跛行穿过走廊,朝台阶走去,接着沉重、快速地穿过院子——只等夜幕降临,我才能再次见到父亲:他身体健壮结实,面色红润,秃顶,手臂下常夹着一只破烂的公文包,跛行在六十多年前修建的破旧大街上,而法院的大钟正急促、有力地敲打着。

我听父亲说过,除了战场,审判室或许是地球上最刺激的地方了,而观察人生和人品最佳的时机也在审判室;我想他说得对。遇到有意思的案件时,他有时候会带着我一同前往;我耳闻目睹过许多奇妙、引人入胜的事情,以及许多野蛮、令人厌恶的事;到我十五岁时,我不仅相当熟悉审判程序,而且亲眼目睹了审讯的过程;经历了唇枪舌剑的惊险和刺激,领略了缉捕人员摧毁证据、严刑逼供、诱供等巧妙的手段——猎人穷追不舍,狐狸无路可退;我也听说过为各种事由而进行的审讯——偷盗、袭击、抢劫、敲诈勒索、纵火、强奸、贪欲、盗窃、莫大的罪行或伪证的清白——所有激情、罪行、狡诈,所有的幽默风趣、爱意、忠诚,所有的肮脏、无知、胜利或失败、痛苦或实现,以及人类所知、能力所及的各种行为。

虽然父亲位于学院街的住所距广场法院只有几个街区——事实上,两者之间的距离很短,他可以在钟声尚未结束时走到法院——那些日子里,当我们走过那段路时,几乎经过了镇上的大部分居民区。每次当我和他一起走过的时候,我们一定会谈起整个镇子;一路上总会有人跟父亲打招呼:“喂,将军您好”或者“早上好,将军”或者“下午好”——(法院之外人人都称他将军)——而父亲一边跛行,一边简短、咕哝着作答:

“你好,爱德华。”“早晨好,吉姆。”“你好,汤姆。”

他走路虽然有点跛,但若要赶时间,他会走得飞快——而我只得加紧脚步才能赶在他前面。

等到了法院,就会有一群人跟我们打招呼,他们都是一群毫不起眼、有气无力的乡下人,嘴里嚼着烟叶的山里人,普通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以门廊、台阶、法院破旧的砖墙为自己的俱乐部、身体的靠背、逗留所、食物储蓄处。在我看来,几乎可以算得上他们的最终安息地了——按父亲的话来说,他们中的有些人“和上帝一样年长”,他们坐在法院的台阶上、或者背靠着法院墙壁的时间要远远超过我们大多数人的记忆。

在这帮古老的安逸分子里,有一位头目——我想人们都默认他是这帮人的头目——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无赖。他不在场的时候,人们都称他卢奇·塔。这个绰号是我父亲给起的,之后便一直沿用了下来,主要因为这个绰号实在太恰当了。老卢奇·塔的真名叫斯莱格,虽然他自称斯莱格少校,而且密友、朋友、熟人都这么叫他,但是这一头衔只是他自封得来,并无别的依据可寻。

老卢奇·塔在当年内战期间曾经当过兵,并且失去了一条腿。他饱受了巨大的精神之痛,而这却为他赢来了一个毫无尊重可言、带有挖苦意味的绰号——卢奇·塔。他的上颚部位受了伤,从而留下了一个洞。按卢奇·塔自己的话来讲,洞口“大得足以容下整个拳头”。这是当年在作战过程中遭到特制榴霰弹袭击而致,而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是他的言语表达能力却未能幸免。我认为他是我见过、听过的最好色、最污秽、最下流的老头了。而且,他的淫秽体现在他咯咯的假笑里,体现在高声、嘶哑的大笑中,几个街区范围的人都知道,即使在一百码外也听得真切。

如果说他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东西,那么他嘴里的大洞要比他的木制假腿更使他荣耀了;他觉得此洞比自己当选荣誉军团、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更令他满意。他上颚的大洞不仅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且也成了他生存下去的充分理由;这个大洞成了他虚度光阴的资本。此外,该洞不仅可以证明他所想、所感、所做的正确性,而且还可以明显地让他从自己的行动、言语中感受到神圣、权威的力量,感受到某种非凡、无可置疑的正确性。如果有人胆敢——或自命不凡——质问卢奇·塔的任何观点(他的观点源源不断,内容包罗万象),不论是有关历史、政治、宗教、数学、养猪、种花生,还是占星术,他都希望别人能够立刻、完全、彻底地屈从、俯首称臣——直至被摧垮——然后在适当时刻迅速地调用他本人的主要“撒手锏”——上腭的大洞。

谈话的主题、谈话的时机、争论的内容都无关紧要;老卢奇·塔可能会把黑说成白,把上说成下,把地球说成扁的,而非圆的——不论他的观点如何,不管他的话是对是错,只要他说出来就是正确的,因为一个上颚长着大洞的人是不可能说错什么的。

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有人对他的观点提出疑问或反对,他的神态就会迅速改变。他尽管安装了木制的假腿,但却像个猴子似的从那把破旧的椅子上猛地跃起身来。他气急败坏,每说一个字都不停地跺着那条木制假腿。接着,他会张大那只可怕的嘴巴,露出几只发黄的老牙,人们不禁疑惑那张嘴还能否再合得上。他会伸出一只哆嗦的手指着那个洞,然后高声嘶哑、激动地尖叫起来:

“卢奇·塔!”

“我知道,少校,可是——”

“你知道什么?”老卢奇·塔往往会嘲笑地问,“你知道什么,呃?一个可怜、自命不凡、什么都不懂的人竟敢反驳一位曾在弗吉尼亚打过仗、上颚的伤口大得能放下一个拳头的人……你知道什么!”他尖叫着,“你知道什么……卢奇·塔!”

接着,他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直到别人都能听见他下颚的开裂声了,然后他会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指头,指着那个能说明一切的大窟窿。

“没错,我能瞧见那个洞,没错,但我们争论的是地球究竟是圆是方,我认为它是圆的!”

“你认为它是圆的,”卢奇·塔嘲笑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呃——一个乳臭未干、自命不凡、什么都不懂的人……你怎么知道它是圆是方?……你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什么都没有见识过……你连离家五英里外的地方都没有去过!……竟敢跟一位曾在弗吉尼亚打过仗、上颚的伤口大得能放下一个拳头的人争论问题——卢奇·塔!”说完这些,他就会使劲地跺那条木腿,张大嘴巴,用颤抖但却扬扬得意的手指着那个能说明一切的洞。

别的时候,如果没人反对他,老卢奇·塔就会变得很和蔼,他会滔滔不绝地同任何处在他听力范围内的人交谈。这些人都愿意倾听他没完没了地讲述战争期间、和平年代的各种奇闻异事,以及有关骑马、喝酒、黑人、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他们尤其爱听他讲述女人的事,他讲起与女性的关系时,总会扯高嗓门,带着淫荡的意味,偶尔还会发出阵阵尖锐的淫笑来,几百码外都听得清。

我父亲对他很反感;他代表父亲憎恶的一切事物——懒惰无能、无知、肮脏、好色、职业退伍军人;但是憎恨、关爱、反感、愤怒或者嘲笑都无法影响到老卢奇·塔;他是祸根、是负担、是无数痛苦的根源,但他却依然坐在那把破旧的椅子里,面对着法院的门廊,永远是一个令人痛苦、饱受折磨的负担。

虽然老卢奇·塔在生气时或者遇到某人反对他观点的时候,会像猴子一样迅速、敏捷地从自己的椅子里一跃而起,但是他一见到我父亲,就会变成一位年迈、虚弱的退伍老兵。他因伤而残废,但却努力用恰当、敬重的方式同他尊贵的长官打招呼。

老卢奇·塔一个劲地向那帮嚼着烟叶的听众吹嘘自己在弗吉尼亚如何英勇作战,但当父亲走近时,他会突然住口,微微前倾座椅,用颤抖的手扶着椅子的扶手,然后狂乱、徒劳地用木制假腿划着地面,不停地哼哼着,呼吸困难,就像人使完最后一点力气,但却拼命、不惜一切地作垂死挣扎。

然后他会暂停一下,急促地喘着气,用虚伪、假装的谦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孩子们,我不好意思请求你们帮一下忙,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将军来了,我得站起来才行。你们有谁可以扶一下我?”

当然,许多双富有同情心的手向他伸了过来,连拉带拽让老卢奇·塔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挪了挪身子,然后使劲用木制假腿蹬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无济于事,嘴里不停地哼哼着,呼吸困难,就像人使完最后一点力气,但却拼命、不惜一切地作垂死挣扎。

——然后,他带着崇高的神情,慢慢地行了一个礼——你所见过的最华丽、最庄严的敬礼,这是老警卫员向滑铁卢君主行的礼。

有时候我担心父亲会上去扼死他。当父亲盯着卢奇·塔的时候,他的脸就会变得通红,就像一只大而熟透的西红柿,他脖子、额头上的血管膨大得跟缰绳一样,他粗大的手指在手心里痉挛地抖动着。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法院跛行而去。

然而,有一次他所说的一句话,听起来虽然简短,但却像猛烈的炸弹一样。

“他就是人们眼中的杰出老兵之一,”他发牢骚地说,“作战四年,然后赋闲四十年。这就是你眼里的杰出老兵!”

“嗯,”我肯定地嗯了一声,“那个人有一条木头腿呢。”

父亲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宽阔的脸庞变得通红,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严肃、奇怪、年轻的神色,显得很痛苦。

“听着,孩子,”他非常平静地说,一边轻轻抓着我的肩膀,动作透出一种古怪而特别的肯定,“听着,一条木腿说明不了一切!”

我看着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这句意义非凡却毫无意义的话,我不知如何作答。

“记住我说的话,”他说,“一条木腿说明不了一切!”

然后,他满面通红地转过身,沉重、快速地跛着腿走进了法院,只留下我静静地待在原处,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宽阔的背影。

4

这次谈话之后过了半年,有一天,我正在他的书房里阅读斯波茨凡尼亚战役的详细历史资料,作者是汉考克指挥部的一位将军,他曾亲历了那次战役。我读完了那次血战的前两章——即汉考克指挥军队向联盟军发起冲锋的一章,以及我方军队发动反击的一章——目前正在阅读最后一章——对双方军队在掩体里进行的白刃战进行了详细描述——按这位军官的话来说,这可是一场残酷、漫长的战斗,“每一英寸阵地都几乎被鲜血染红”。突然我读到了这样一段内容:

此次战役还打响了其他几次战斗,双方调用了更多的兵力,伤亡更加惨重,作战范围更大,但据我个人判断,在现代,还没有哪次战斗比斯波茨凡尼亚战役最后几小时双方进行白刃战时更加残酷、更具破坏性的了。双方势均力敌,都躲在掩体里向对方猛烈射击,战士们不断从倒下的战友手里接过步枪。一位士兵刚刚倒下,另一位便跃起来取代他的位置。人人皆如此——从列兵到上尉,从上尉到旅长;我亲眼看见将军在交火最激烈的地方与士兵并肩作战;我亲眼看见梅森将军和他的山里人士兵一起射击、装弹,直至自己中弹被部下抬走。他的右腿被小型炮弹炸得皮开肉绽,必须要做截肢手术——

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模糊了,这一天的金色和欢唱突然间消逝了。我站起身,走出书房,沿着过道走过去,手里拿着摊开的书。

我走进客厅,朝里面望了望,看见母亲正在那里。她平静地抬起头,然后迅速看了看我,吃惊之余站起身来,一边把手中的针线放在桌子上。

“那是什么?你怎么啦?”

我朝她走过去,觉得自己走得非常坚定。

“这本书,”我边说边把书递给她,用手指了指地方,“读一读这里——”

她快速接过书,读了起来。很快她便把书交还给了我。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但却语气平静地说:

“原来如此?”

“书上讲的——是我父亲吗?”

“是的。”她说。

“那么,”我说,缓缓地盯着她,一边使劲地清了清喉咙,“这么说父亲——”

接着我看见她哭了起来。她搂着我的肩头说:

“你父亲的自尊心太强了——他不愿告诉你。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知道他是个跛子这一事实。”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他当初那句话的意思了。

跛子!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但每每忆起,我的视线便会模糊不清,喉咙里好像有个东西堵在那里,金色的阳光和歌唱就会跟很久以前那个春日一样消逝而去。跛子——他是个跛子!

我看见了他的秃顶和红通通的面庞,还有矮胖的身子沉重地朝法院挪去……听到了坚实、快速的钟声……想起了卢奇·塔、法院门前的流浪汉以及来往的行人……还有审讯、律师、被告……还有到我家来的那些将军们,以及八十年来他们一贯的模样……他们谈及的事情、他们带来的神奇……我的心如同孩子一般充满了战争的梦想和荣耀……那些了不起的将军和我印象中并不尚武的父亲……还有我对事实过分疑惑的毫无价值……我看见他魁伟、平凡的身子朝法院跛行而去……把他幻想成戈登,正身在荒野……或者在弹痕累累的田野,或者在葛底斯堡树林里冲锋陷阵……或者在夏普斯堡身负重伤,跪倒在斯波茨凡尼亚溪边……看不清自己的悲惨模样;而且,我就跟孩子一样,想象不出多年前在弗吉尼亚盆地,究竟有多少疯狂或神奇的事情发生,甚至想象不出有多少熟悉的砖红色面庞和秃顶……

跛子!——不!他不是跛子,相反却是最强壮、最正直、最普通、最正常的人!……五十年过去了,但每每想起那个失落的日子,一切便会涌上心头……每一份记忆、每一片叶子、每一朵鲜花……树叶的沙沙声、阳光下的每束光亮和阴影……落满灰尘的广场、拴马桩、骡子、牛队,还有马儿、铺着干草的四轮马车,香气四溢、堆得高高的西瓜……法院前的流浪者……老卢奇·塔——还有斯班格勒的骡队正小跑着穿过广场……每一扇敞开的门……每一扇紧闭的大门……那天经过小镇的各种事物——在黑人区角落的妓院里女人们坐在饰有格子的门廊里……她们在温暖的午后尽情休息,只肯定一件事——夜晚定会来临!……所有已知的、未见的事情——都只是我全部意识的一部分……五十年前五月天的某个下午,在南方某个山区小镇……时间像蜜蜂嗡嗡不止,像林中的声响漫弹不歇,像云影穿过葱茏的山腰,或者像从法院里传来的有力、快速的钟声……一位很早便已埋葬的逝者一路跛行前往法院,他曾参加过葛底斯堡战役……时光飞逝……就像树叶……就像流淌的河水……时光飞逝……正如此刻被突然想起……就像六十年前被遗忘的蹄声和车轮……时间就像永不再来者匆匆而过……只留下我们,伟大的上帝,仅凭此……便知道这大地、这时间、这生命远比梦境还要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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