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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天还很黑,”将军继续讲述,客人没有应声,不但没有提出异议,甚至连一个表示抱怨的手势或眼神也没有,“那一刻正在把黑夜与白昼、地府与凡间区分开来。在这样的时刻,或许别的什么也同样可能被分成两半。那是世界与人类的深度和高度、光明和黑暗尚且关联的最后一秒,熟睡者从沉滞恼人的梦魇中惊醒,患者发出大声的呻吟,因为他们感到炼狱般的黑夜马上就要结束,多少可以预知的苦难随之将至;白天的秩序与光明,暴露并且瓦解掉暗夜中的一切,包括在黑暗混沌中痉挛的好奇、隐秘的欲望和迸发的愤怒。猎人和野兽都喜欢这一时刻。天已经不黑,但也不亮。在那一时刻,森林的气味是那样冷峻、粗粝,仿佛所有的有机生命体都在世界的大卧室里开始苏醒,发出隐秘而邪恶的叹息,不仅是植物和动物,人也一样。就在这时,起风了,风吹得舒缓,如同苏醒时的轻叹,忽然意识到自己降生的世界。地上散发着湿草、野蕨、树苔和由腐烂的果实、落叶、松针织成的柔滑地毯混合了林间雨露的气味,犹如从情人身体上散发出的激情汗味。这是一个神秘的时刻,是古人和异教徒在丛林深处张开手臂,面向东方,怀着诱人的期待虔诚祭祀,以求理性与心智之光能够在物质性的心脏与世界中获得永恒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野兽动身寻找源泉。在这样的时刻,黑夜尚未完全结束,森林里还在发生着什么,好猎人已做好准备,夜间动物仍在觅食,尚未归巢,野猫在偷窥,狗熊在吃最后一口腐肉,发情的麋鹿还在回味月夜下的销魂时刻,伫立在做爱现场的空地中央,骄傲、兴奋地昂起因角斗受伤的头颅四下环顾,仿佛陷入永久的记忆,睁着严肃、忧伤、因亢奋变红的动物的眼睛憧憬激情。在这一时刻,黑夜在密林中仍充满生机:黑夜这个词意味着猎物、爱情、游荡、漫无目标生活的快乐和为了生存所进行的自觉搏斗。在这一时刻,不仅在密林深处,而且在人类内心的黑暗中也发生着什么。因为在人的心底也存在冲动四伏的黑夜,那种冲动就跟雄鹿或牡狼心里酝酿捕猎冲动一样的狂野。梦想、欲望、虚荣、私心、情欲、好斗、嫉妒、复仇的冲动就像豹子、秃鹫和东方暗夜中的大漠孤狼,隐伏在人们心底的黑夜中。在人的心底,也有既非黑夜也非白昼那样的时刻,当凶猛的野兽爬出湿冷的洞穴,在我们心里爬行,将某种冲动变成我们的某种手势,而这种冲动在我们的心里已酝酿了多年,隐伏了许久……无论我们如何绝望地向自己否认这种冲动的真正意味都无济于事:冲动的真实内容强于我们的意愿,不能化解,浓稠一团。在各种人与人关系的基础上,都有着某种可触摸的物质,无论怎么辩解怎么耍心机,真相永远不会改变。真相就是,你恨了我整整二十二年,其激烈的程度毫不逊色于那种最为强烈的情感关系—是的,我是指爱情。你恨我,一旦某种情感、某种激情充满了一个人的心灵,除了激情之外,复仇总会从这样的篝火深处冒出青烟,燃起烬火……因为激情不能用理性的词汇表述。激情根本不在乎从他人那里得到什么,只想表达自己,只想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人,哪怕得不到任何类似温情、礼貌、友谊或耐心的回报。最强烈的激情总是最绝望的,否则就不是激情了,而是讨价还价、随机应变或不温不火的价值交换。你恨我,那种情感关系是如此强烈,简直就跟你爱我一样。你为什么要恨我?……对于这种情感,我有充足的时间努力去理解。你从来不接受我送给你的钱和礼物,从来不肯让友谊变成真正的手足之情,假若我当年不那么年轻,我本该意识到这个信号的可疑性和危险性。一个人不想部分地接受,很可能是想全部拥有。你从小的时候,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恨我,当我们在那个特别的地方接受训练,被打造成我们熟悉的世界选拔出的典范。你恨我,因为在我身上有些什么,是你身上没有的。到底是什么?是哪种能力或品质?……那时候,你总是最有修养的人,总是那么出色,勤奋刻苦,品行端正,你是那么有才华,因为你有乐器,确切地说,你有自己的秘密,你的音乐。你是肖邦的亲戚,你比谁都神秘、孤傲。但是在你的内心深处,有种纠结的冲动让你感到紧张、焦虑,那是一种欲望,一种想成为与自己不同的其他人的欲望。这是命运对人最大的打击。欲望,成为他人,成为我们这样人的欲望:没有什么欲望会比这个更灼痛人心。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其他人而活着,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对自己和世界而言的现实存在。我们不得不接受,你是那类人,我们是这类人;我们不得不懂得并且接受,我们不会因为智慧而从生活那里获得赞赏和嘉奖;不得不懂得并且接受,自己虚荣、自私、秃顶或有啤酒肚—是的,我们不得不懂得,我们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获得嘉奖或赞赏。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秘密。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性格和天性,即使经验和才智也不能改变我们身上的缺陷、私心和贪婪。我们不得不接受,我们的欲望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彻底的回声。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我们所爱的人并不爱我们,或者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爱我们。我们不得不接受背叛和不忠,这是人类最难完成的重任之一;不得不接受另一个人在性格或思想上的出类拔萃。我在这里,在山林之中,花了七十三个春秋才学会了这个。但是,你不能接受这一切。”将军用平静、客观的语调说。之后他沉默了片刻,将失神的目光投向黑暗。

“当然,这一切你在小的时候并不懂,”他接着又说,好像在找什么借口,“那段时光非常美好,充满诱惑。老年的回忆把它放大,并详细勾勒出每个细节。我们曾经是孩子,是好朋友:那是天赐的厚礼,让我们感谢命运,我们能够亲身经历它。但是后来,你有了自己的性格,无法忍受你自己缺少而我却拥有的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是我的出身、家教赋予的,如同上帝的恩典……那是什么样的能力?到底算不算能力呢?简而言之,世界冷漠,有时会充满敌意地看着你,而对于我,人们总是笑脸相迎,充满信任。你蔑视世界投向我的这种信任和友谊,在蔑视的同时,你又嫉妒得要命。你可能认为—当然你并不是明确地认为,只是朦胧地感到—但凡受人喜爱的世界宠儿,身上都会有某种堕落。有的人是人见人爱,所有人都对他报以宽容、怜爱的微笑,这种人肯定有某种招摇的手段,某种堕落的天性。你看,我已经不惧怕词语了。”他微笑着说,仿佛是在鼓励对方不要害怕,他也不怕。“人在孤独中能够洞悉一切,什么都不再害怕。有人的额头上印着上帝庇护的神符,他们认为自己是卓绝的生灵,正因如此,他们带着某种骄纵自负的安全感走向这个世界。但是,如果你认为我是一个这样的人,那你就错了。只有嫉妒的偏见,才会使你这样看待我。我不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想知道真相,一个寻找真相的人,只会先对自己反省。你所感觉到的那种上帝对我和我周围一切的宽恕和恩赐,其实不是别的,而是忠诚。你认为的那种上帝对我和我周围一切的宽恕与恩赐,其实就是忠诚。我一直都很忠诚,直到那一天……是的,直到那一天,当我站在你从那里逃走的房间里。也许这种忠诚迫使人萌发情感,产生冲动,报以微笑和信任。的确,在我身上是有过某种特殊的秉性—现在我是用过去时态讲话,我所讲的一切都已那么遥远,就像谈论一个死者或陌生人—在我身上有过一种能够征服所有人的随意和爽直。在我的生活里有过一个那样的时期,那是在青年时代,整个世界都温顺地接受我的存在和我的需求。那是一段仁爱的时光。在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向你会聚,仿佛你是一位值得用葡萄酒、女人和鲜花庆贺的征服者。在那十几年里,从维也纳军校毕业后,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从来没丧失过安全感,那种感觉,就像神在我的手指上套上了一枚神秘、无形的幸运宝戒,我不会遇到真正的麻烦,只有爱和信任环绕着我。任何人从生活中得到的,都不可能比我得到的更多。”他严肃地说,“这是最博大的宽恕。在这种时候,那些面对命运的宽恕而不懂得谦虚的人会变得自负、轻佻和傲慢,而那些始终沉湎于被宽恕的状态而不懂得将上帝的礼物用于日常生活的人则会失败。世界只会宽恕那些内心谦逊、卑躬的人,宽恕短暂的一小段时光……总之,你恨我,”将军肯定地说,“当我们的青年时代接近尾声,当年少的诱惑已成为过去,我们的关系也开始慢慢变得冷淡。没有哪种感情关系要比男人间的友谊变冷、变凉更令人忧伤绝望。因为男女间的关系就像在市场上讨价还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条件。但男人间友谊更深刻的意义恰恰是无私,我们既不想让对方做出牺牲,也不要求他付出温柔,我们一无所求,只想维持一个无言的盟约。也许我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并不完全了解你。我并不在乎你是否彻底向我敞开了襟怀,我尊重你的理智和从你灵魂深处释放出的那种奇怪而苦涩的优越感,我以为你会像这个世界一样原谅我,因为我身上有一种能力,能够在人们只能忍受你存在的地方轻而易举、快乐无忧地与人亲近,讨人喜欢—因为我能跟这个世界以你相称,并被它笑纳。我以为你会为此高兴。那时候,我们的友谊就像传说中古代男性间的友谊。当我在世界的阳光大道上健步疾行,你却故意留在了阴影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样感觉?……”

“刚才你想讲打猎。”客人岔开了话题。

“我是在讲打猎,没错,”将军辩解,“我说的这些都跟打猎有关。当一个人想打死另一个人时,之前肯定发生了许多事,不只是子弹上膛,然后举起枪口。我讲的这些都发生在那一刻之前,你没能原谅我。我们在少年时代的深潭里复杂、吃力地编织起来的感情关系,有如童话世界中仙人莲的巨叶,宛若维克托利亚王莲梦幻般的绿叶像摇篮一样托着两个孩子轻轻摇荡—你还记得在这里的暖房里,我们一起养过很长时间的那株玄妙奇异、每年只开花一次的折鹤兰吗?—后来有一天,我俩的关系衰败了。青春年少的美妙时光倏然流逝,两个人虽然还在,但被一种苛刻而神秘的关系四马攒蹄地绑缚在一起,这种关系平时被人们称作‘友谊’。在我们开始谈打猎之前,我们要先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因为一个人并不见得在他举枪杀人的那一刻更有罪。罪发生在先,意图才是罪。当我说友谊有一天衰败时,我要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衰败了?如果是的话,是谁把它毁掉的?想来,我俩虽然秉性不同,但仍亲密无间,我跟你的性格是很不同,但我们之间彼此互补,是一个同盟,一个整体,这在生活中十分罕见。在我俩青少年时代的同盟里,你身上缺少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应有具有,似乎整个世界都钟情于我。我们曾是朋友,”现在他提高了嗓门说,“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不过你肯定明白,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不管你在热带还是别的任何地方,我们始终是朋友,这个词的含义里充满了只有男人才会理解的责任。现在,你应该了解这个词所包含的全部责任。我们曾是朋友,不是伙伴,不是同僚,不是称兄道弟的哥们儿。我们曾是朋友,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补偿友谊,即使自我蛀蚀的隐僻也无法带来这种由无言、体贴的友谊带来的快乐。因为,假如我们不是朋友,你就不会在那天早晨打猎的时候,在森林里向我举起枪口。假如我们不是朋友,我就不会在第二天赶到你从未邀请我去过的住处,你在那里隐藏了秘密,隐藏了令人费解、玷污我们友谊的邪恶秘密。假如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就不会在第二天如凶手或歹徒逃离作案现场一样从城里逃走,从我身边逃走,而是会留下来骗我、背叛我,那样会让我更痛心,会对我的自负和自尊造成更大的伤害,然而事实上,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比你所做的更糟糕,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另外,假如我们不是朋友,你就不会在四十一年后回到这里,就像凶手或歹徒悄悄溜回到作案现场。因为你不得不回来,你看,因为你心知肚明。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告诉你一个我曾经不肯相信、对自己否认,但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慢慢知道的事实,我必须告诉你这个可怕的、令人惊诧的发现:我们现在也是,而且永远都会是朋友。由此看来,没有任何种类的外力能够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在我心里杀死了什么,毁掉了我的生活,但你始终都是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将在你心里杀死什么,然后放你回伦敦、热带或下地狱,可我仍旧是你的朋友。我们在谈打猎之前,必须先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因为我们要谈的一切都只是后果。友谊不是柏拉图式的情感。友谊是严格的人类法则。在古代世界,这曾是最牢固的法则,是伟大教育体系的法律基石。除了冲动和自私,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还存在一个这样的法则。它比男人和女人怀着绝望的冲动相互追逐的激情还要强烈,友谊不含欺骗,因为双方彼此均无所求,朋友可以被杀掉,但两个人从少年时代就缔结的友谊是杀不掉的,直到生命结束也不可能被扼杀,记忆继续活在人的意识里,就像一块无言的英雄纪念碑。英雄,从这个词悲壮、静默的意义上讲,这是没有军刀、匕首短兵相接的英雄壮举,如同人类所有无私的品行。这样的友谊在我们之间存在,这个你很清楚。就在你举起枪口、准备杀人的那一刻,在我们之间的友谊要比在那一刻之前,要比在风华正茂的二十二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炽烈!你肯定还记得那一刻,因为在你的余生里,只留下这个成为你生命的意义与内容。我也记得。我们站在灌木丛里,松林之间。那里有一条野径从山林的小路上分岔,通向密林深处,在那里,森林在不可言状的黑暗中恣意生长。我走在你前面,突然站住,因为看到三百步之外有一只麋鹿从松林里走出。天色已经发白,那只鹿小心翼翼,仿佛在耀眼的阳光下踩踏猎物,踩踏世界,麋鹿就站在野径旁,昂着头,朝灌木丛张望,因为它感觉到危险。它凭着本能,凭着征象,凭着在动物神经系统内比嗅觉或视觉更为精准的第六感。它看不到我们,晨风吹向相反的方向,因此不能向它暗示危险,我们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紧张得快要窒息,我走在前边,在野径旁边,你跟在我身后。猎手带着猎犬没有跟我们进林子。当时只有我们两个,在树林中央,在孤独之中,那是黑夜、拂晓、森林和野兽的孤独,在那里,人们总能感觉到那样的一刻,仿佛在生活和世界里迷失,有一天必须回到这个家,虽然这个家荒蛮、危险,但它仍是唯一、真正的家—森林,是水和生命的原始舞台。每当我在林中打猎,总有这样的感觉。我看见鹿后,原地停下,你也看到了,你就站在我身后的十米开外。当人类借助于精密的感觉器官判断情况的刹那,无论猎人还是野兽,都会对自己的处境与危险了如指掌,即使在黑暗中,即使没有回头。这种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物理波、能量或射线传递的信息?我不知道……空气清爽,毫无气味。松树在轻风中纹丝不动。野兽机警而诱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因为危险中总有某种诱惑和魔力。当命运以某种方式直接降临到我们某个人的头上时,仿佛在唤他的名字,从焦虑和恐惧的深层,总辐射出某种魔力,因为一个人并不是只想不惜代价地活着,并不是,而是想彻底了解并接受自身命运,不惜代价,哪怕付出危险和毁灭的代价。因为,就在那一刻,我不仅清楚地知道,麋鹿肯定是这样的感觉;我更清楚地知道,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你也是这样感觉,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当你拉动猎枪的枪栓时—野兽和我一样充满魔力地站在你的眼前,在射程之内,我听到清脆、冰冷的咔嗒声,只有非常贵重的金属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响,当被用于执行置人于死地的任务时,比如一把匕首碰到另一把匕首,或贵重的英格兰猎枪拉动枪栓,准备杀人。但愿你记得那一刻,你还记得吧?”

“是的。”客人应道。

“那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将军用一种经验丰富、暗自得意的口吻说,“当然,那个清脆的咔嗒声只有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是那么轻,即使在黎明,即使在森林喑哑无声的寂静里,也没有被站在三百步之外的野兽听到。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即便我永远不能在法庭上予以证实,但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也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发生了什么?……长话短说,我感觉得到你的动作,在那几秒钟内,我准确地感觉到了一切,仿佛看到你在做什么。你站在我背后,是在斜后方,离我有一小段距离。我感觉到你举起了猎枪,抵在肩头,开始瞄准。我感觉到你闭上了一只眼,枪筒正缓慢地调整角度。在你眼前,我的头和麋鹿的头恰好位于同一条线上和同样的高度,在两个靶心之间,也许只有十厘米的偏差。我感觉到你的手在发抖。就跟猎人能在森林中精确判断情况一样,我还准确地知道,你不可能从这个位置瞄准麋鹿:你要明白,在那一刻,在那种情况下,更加深埋的狩猎本能超过了人性本能。对此我也有一些常识,比方说,打猎时要从什么样的角度瞄准一只站在三百步外、毫无戒备等待枪击的麋鹿。情况告诉了我一切,猎手跟几个靶子之间的几何学分布确切无疑地告诉了我,在我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在一个人的心里正发生着什么。你瞄准了有半分钟,这个我不用看表也能知道,而且能精确到秒。一个人在这种时刻能够洞悉一切。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好枪手,我只要稍稍偏一下头,子弹就能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也许能够射中麋鹿。我知道,只需我做出一个动作,就足以让子弹留在枪膛里。但是我还知道,我无法躲避,在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不取决于我自己的决定:有什么事情已经酝酿成熟,根据其自身的程序与模式;有什么后果该要发生。我站在那儿,等待枪响,等着你扣动扳机,等着被从朋友枪口中射出的子弹击中。当时的情况再理想不过,我们没有证人,猎人不在附近,他正跟猎狗一起等在林外,这恰是发生某种‘意外悲剧’的常见情况,这类新闻每年都能在报纸上读到。后来,半分钟过去,枪还没响。就在这时,麋鹿觉察到了危险,腾空一跃,如爆炸一般,顷刻消失在密林深处。我俩始终凝固不动。然后,你慢慢放下枪,动作很慢。这个动作我不可能听到,更不可能看到。但我还是看到了,听到了,就像我跟你面对面站着。你放下枪,小心翼翼,似乎空气的摩擦也会泄露你的意图,因为那个时刻已经过去,麋鹿消失在山林里—你看,这很有趣,你始终可以杀掉我,想来现场并没有目击者,没有旁人,没有可以做出判决的法官,假如你开枪,你周围的整个世界都会同情你,因为我们是神话式的朋友,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33],二十二年同甘共苦的伙伴,我们是友谊的理想化身,如果你杀了我,所有人都会向你伸出同情之手,都会与你一起哀悼,因为在世人眼里,没有哪个生灵会比一个在古希腊命运之神的灾难性意志的驱使下意外杀死自己朋友的人更具悲剧性了……即使有谁,有哪个司法部门或鲁莽汉敢对你提出令人不可思议的指控,全世界有谁会相信你是蓄意要杀死我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心里曾有置我于死地的冲动。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共进晚餐,跟朋友们一起,跟我的妻子、亲属和猎友们一起,在这座庄园里,你是十几年来天天登门的常客;人们看到我们在一起,跟以前一样—在生活的各种境遇里,在服役期间—我们总是形影不离,真挚,友好。你不欠我的钱,亲戚或家里的人有谁能想得到你会杀我呢?谁都不会想到。你为什么要杀我呢?这是多么没有人性、绝无可能的猜测啊:你,朋友们的朋友,怎么可能杀害朋友们的朋友?怎么可能杀害我,杀害这个在生活中给了你所需要的一切精神和物质性帮助的人,这个你可以将他的家视为自己的家、可以将他的财产视为兄弟之间的共同财产、可以将他的家庭视为自己养父母家庭的人呢?绝不可能,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这样的指控,即便有人敢,指控者也反而会遭到人们的指控,即便有哪个鲁莽汉敢这么做,悼念者也会争先恐后地跟你握手,因为这恐怖、残忍的灾难发生在你身上,使你遭受到可怕的打击,因为在一场悲剧性的意外中,你亲手杀死了你最好的朋友……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枪已上膛,但你最终还是没有扣动扳机。为什么呢?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仅仅因为麋鹿察觉到了危险迅速逃离,想来人的天性如此,在一个异乎寻常的行动时刻,总是需要某种客观的借口。你计划得不错,很周密很完美,可或许还需要那只鹿;情况突然被破坏,你放下了猎枪。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谁能辨别?谁能区分?谁能裁定?这也并不重要。事实才是关键,即使不是定案的关键。事实是,你当时想杀我,后来,那一刻被世界上的一个突发事件扰乱了,你的手开始发抖,你没有开枪。麋鹿已经消失在树林里,我们一动未动。我没有回头。我俩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也许,假如我在那一刻看你的脸,我会知道一切。但我没敢看你的脸。有一种羞怯感,要比人们在生活中可能体会到的一切都更尴尬,那是当受害者不得不看到刽子手面孔时感觉到的。这种时候,生灵在造物主面前自惭形秽。我没看你的脸,当这种将我俩紧紧绑缚、令人瘫痪的魔法过去之后,我沿着小径朝山头走去。你也机械地迈开脚步。途中,我并没有侧过脸说:‘你错过了机会。’你没有回答。这个沉默等于承认。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任何人都会要么羞愧要么兴奋地开口讲话,用诙谐或愤懑的语气进行解释;在这种时候,所有猎人都会论证自己的正确,藐视野兽或夸大距离,低估瞄射的可能性……但你沉默不语,像是用这种沉默回答说:‘对,我错过了杀你的机会。’我们一声不响地爬上山头。猎人和我们的猎狗早就等在那儿,山谷里响起砰砰的枪声,狩猎开始了。我们分头离去。午餐时—那是在林中准备的狩猎午餐,你的车夫报告说,你已经回城了。”

客人点烟,手没有发抖,动作沉稳地切开雪茄的烟头;将军向康拉德探过身子,将一支燃着的蜡烛递给他。

“谢谢。”客人说。

“不过,那天晚上你还是过来吃了晚餐。”将军说,“跟往常一样。你每天晚上都在那个时间到,七点半整,坐着你的轻便马车。我们很快开始用餐,跟头天晚上一样,跟那之前的许多晚上一样,跟克丽丝蒂娜一起。餐厅已经布置好了,就像今晚这样,桌上的摆设都一模一样,克丽丝蒂娜坐在我俩中间。餐桌中央点着蓝色蜡烛。她喜欢烛光,她喜欢能让人忆起过去、忆起贵族生活方式和逝去时光的所有物品。我打猎回来,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那天下午我没见到克丽丝蒂娜。男仆告诉我,午后她就坐车进城去了。布置餐桌时我见到她,克丽丝蒂娜已经等在那儿,坐在壁炉前,肩上披着薄薄的印度纱巾,因为天气潮湿,有雾。壁炉里燃着炉火。她在读书,没有听到我进屋的声响。也许地毯有消音作用,消除了我的脚步声,也许她读得太入神了—她在读一本英文书,一本关于热带的游记—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我走进来,我已经站到她的跟前。她抬眼看着我—你还记得她的眼睛吗?她抬眼看人的样子,像迎着刺目的阳光—也许是烛光的缘故吧,我被她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你不舒服吗?’我问。她没有回答。她睁大眼睛,一声不响地看了我许久,那一刻就跟上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林中等待什么发生—等待你开口说话或扣动扳机的另一时刻同样漫长,同样直白。她神态专注地盯着我的脸,仿佛想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到底有没有想什么?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似乎知道这些要比生活本身还重要……对她来说,那一刻很可能真比生活本身还重要。对她来说,知道被我们选为猎物的牺牲品怎么想我们,总要比战利品和战绩更重要。她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盘问。我想,我承受住了她的目光。无论在那一刻,还是后来,我都表现得非常镇静,脸色没向克丽丝蒂娜泄露任何事情。就在那天上午和下午,就在那次异乎寻常的狩猎中,当我险些成为猎物之后,我决定,不管生活将发生什么,我将对那个黎明的时刻永远守口如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俩,克丽丝蒂娜和乳娘,尽管她们是我的知己,我从来没跟她们讲过那个黎明我在森林里知道的事。我决定派医生暗中监视你,因为疯狂的魔鬼统治了你的心灵:我这样认为。我对那一刻发生的事情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解释。一个与我亲密的人发疯了:整个上午和下午,我都被这个顽固的念头折磨着,几近绝望,晚上当你跨进我的家门时,我就用这种眼光看着你。不管怎么说,我想用这种推测既普遍又个体地挽救我们的生物级别,因为假若你的心智健全,你就该有向我举枪的理由—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那么我们,住在我们家里的人,克丽丝蒂娜和我,都会丧失人的级别。当打完猎后,当我站在克丽丝蒂娜跟前,我也这样解释克丽丝蒂娜受惊、愕然的目光。她好像对黎明以来将你我绑缚在一起的秘密有所感觉。我想,女人能感觉到这类秘密。后来,你到了,穿着晚礼服,我们坐下吃晚饭。我们跟其他的夜晚一样闲谈。我们也聊到打猎,聊到管家报告,我们有位客人犯了错误,故意打死了一只公鹿,而他并没有这个权利……但是整个晚上,你对那一刻都只字未提,没提自己的打猎历险,没提你错过了一只健硕的麋鹿。按理说,这类事情在饭桌上该讲,即便你不是骨子里的猎人。你没有提你放跑了野兽,没有提你中途放弃打猎,不辞而别地回到城里,直到晚上才又现身。毫无疑问,这一切十分反常,违背了日常的社会规范。你本该提一句上午的事情……但你只字未提,仿佛我们早上并没有一起打过猎一样。你谈的都是别的话题。当你进屋时,当你跨进客厅时,你问克丽丝蒂娜晚上在读什么书。克丽丝蒂娜回答,她在读一本关于热带的书。你们就那本读物聊了好久;你向克丽丝蒂娜询问书名,追问她对那本书的印象,你想了解热带生活,你对那个话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似乎你对它一无所知—我只是后来才从城里的一位书商嘴里得知,这本书和其他与那个话题有关的书,都是你在几天前借给克丽丝蒂娜的。可在那天晚上,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你俩的聊天将我摒除在外,因为我对热带一无所知。后来,当我明白你俩在那天晚上骗了我,再回想当时的场景,忆起你们的对话,我从心里佩服你俩滴水不漏的表演。我很粗心,对你俩的谈话没起丝毫疑心:你们在谈热带,谈一本书,一本普通读物。你想知道克丽丝蒂娜的看法,尤其想知道,一个生长在其他气候带的人能够忍受热带地区的生活条件吗?克丽丝蒂娜是怎么想的?(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她—克丽丝蒂娜—是否认为一个人能够在沼泽和原始森林中央忍受那里的雨水、蒸腾的水汽、令人窒息的热雾和孤独?……你看,话又说了回来。四十一年前,当你最后一次坐在这里,在这间屋里,在这把扶手椅里,你谈的是热带、沼泽、热雾和雨水。刚才,当你回到这个家,你的第一句话谈的也是沼泽、热带、雨水和热雾。是啊,话语在轮回。一切都在轮回,事情和话语周而复始,有的时候在世界上转了一大圈,然后相遇,交往,结束什么。”他用平淡、迟钝的语调说,“总之,你跟克丽丝蒂娜最后一次谈的是这个话题。将近午夜,你叫来自己的马车,动身回城。这就是打猎那天发生的事。”将军说,听起来像是在做报告,感觉有板有眼,条理清晰,从他的嗓音内发出老年人沾沾自喜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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