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神龙自从那一夜间被崆峒派大力黄能师徒十人围攻,败走以后,他打量此辈未能擒获自己,绝不甘心,定有放火烧房之举,所以次日并未回家。又知他师徒耳目众多,胡剑秋手黑心毒,一击不中,必生二计,并不以为自己当晚脱身,便可无事,所以从此昼行夜伏,从未露面。
飞天神龙为人机智。他早料定此番决敌不过来者,早已备下万一之计,便是在那晚交手之前,早在身畔放了二三十两碎银子,以备万一之需。果然败走以后,意欲离乡远避,还不至断绝资斧。他在五天之后,黑夜里悄悄回到村里,打算看看情形究竟如何。不料房舍已烧为白地,并且在村子口外,设了哨探,随时探听飞天神龙是否回村,足见他们一计不成,尚有二计。幸而飞天神龙武功精纯,身形飞快,哨探不曾察觉,但如果逗留过久,难免被其发现,寡不敌众,不如且自退走。
从此,飞天神龙就变成无家可归。他此刻心上最惦记的就是精一兄妹,苦在无法打听,继而一想,好在他二人已是一身武功,虽少些经验,究竟不至吃甚大亏,事到如今,没奈何也只得由他,索性离了吉安府,姑往建昌府南丰县找一客店,暂时住将下来。他要慢慢考虑,自己应当到哪里去最为妥当。自己虽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但是性喜恬静,又知收徒不易,所以除去教了精一兄妹一身本领外,其余只有两个门人,便是杨晋、杨仁鹤二人,前文亦已表过。这二人本身也还收了不少徒弟,因隔了一代,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想到自己此次所遭,绝不是召集门徒所能解决,细细考虑一回,觉得要想解决此事,只有去找师弟闹海神蛟邱乙揆和独臂金刚胜超二人商量。
邱乙揆是福建建宁府南平县人,胜超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邱乙揆原是南平一个富户,以往飞天神龙也到南平访过几次。此次来访,二人见面之后,未及稍叙阔别之情,先已提到复仇之事。
邱乙揆向志道恒说道:“大力黄能现掌着崆峒本门,门下徒子徒孙何虑百数,我们武当却远不如他人众。虽说你我不至惧他,总以小心为是。小弟之意,我与师兄先访胜老弟商量以后,还许再去嵩山叩见师叔祖云溪上人罗老祖师,求他老人家指示此仇是否能报,这样办比较妥当,不知师兄以为如何?”
飞天神龙素知这位师弟足智多谋,不但武功独到,更是长于水底功夫。他能入水数十丈,伏底三昼夜,不言不动,故有闹海神蛟之誉。更仗着武当内功,三日不食不饮不眠,毫不饥渴疲倦,即此一端,也就无人能比。至于胜超,别号北海,世居义乌山乡,家本务农,不脱乡农本色,勇猛豪爽,尤具侠肠。少年时曾在辽东一带,匹马单鞭,保过暗镖,被仇家埋伏,数十名好手围攻他一人,左臂中了毒弩,经医疗治,毒已太深,竟割去左臂,才保得一命,故有独臂金刚的雅号,从此不欲再冒大险,只是闭门习武,不问外事,后来又经人引入武当派掌门人萍江一鹤志清照的门下。这志清照就是志道恒的伯父。志清照爱他性直志坚,毫无虚饰,十分器重,因此他得了萍江一鹤许多不传之秘,便是侄儿志道恒也未得传授的,就如“一苇渡江”、“单掌摄魂”和“观音足”等奇特武功。
当时志、邱二人商妥以后,邱乙揆因老弟兄别久重逢,很自不易,坚留飞天神龙在南平盘桓数日。好在这不是忙在一时的事,所以飞天神龙也不便固却。匆匆十日过去,二人正要一同起身赴浙,偏偏邱乙揆老母患起病来,一时不敢远离。飞天神龙自也劝他暂留,由自己先访胜超,在胜家等候。邱乙揆俟母病稍愈,再行随后赶来,会齐了同赴嵩山。
邱乙揆便道:“既是如此,小弟只好暂时失陪!好在家慈并非重症,不过略欠违和。有十天八天的工夫,准能大愈。那时小弟自当提前去浙,免得兄等久候。”
飞天神龙自是称谢。
次日一早,飞天神龙别了邱乙揆,独自上路。离了南平,经由建安,直奔浦城。由浦城出浦峰溪,经浮盖山,越二十八都,就奔了仙霞岭。这仙霞岭是闽浙交界的一个紧要关口,地势险隘,真有一夫当关,万军莫入之势。飞天神龙自离建安,因贪看山色,所以沿着建安以北的杨梅岭、翠峦、北峦、青潭、西峰,白云、北斗冈、云峰诸山,迤逦慢慢地行去。那地方也是关北峰峦佳处。时正早春,闽中气候温和,一眼望去,翠黛横空,白云飞絮,风景异常清旷。
有一天,春雨初霁,气候稍寒,满山绿茸茸的一片新碧,正是浦城南面的云峰山麓,峰峦起伏,直伸到浦城地界。飞天神龙就在浦城落了客店,一打听,从浦城入浙,只需越过浦峰溪,经过二十八都,就是入浙的关隘仙霞岭。飞天神龙又向店伙问了些路径风俗,就早早安歇。
次晨,晓色迷濛中,算清店账,背了行囊和随身兵刃,步出店门,向北行去。一路上晓风扑面,清气袭人。出了浦城,村舍渐渐稀少起来。约行十余里,见前面一带清溪碍路,远望去,从上流头下来,曲曲折折,似乎经过许多峰峦。那一泓清泉,纷纷沸沸,异常清冽,面积最广的地方,也有二丈余宽,聚着大小成堆的山石,上面还长着许多野树。泉流至此,由潴洼里分流出几脉细泉,白石流沙,都从林石间澌澌向下游流去,曲涧萦回,自饶雅趣。飞天神龙看着点头赞赏,心想,怪不得人说闽中山水清奇,便是这小小溪山,已足引人入胜,一望溪南半里以外,横着一座独木桥,平畴野渡,真有些个画意。
飞天神龙贪看风景,不由脚下放慢了,缓缓行去。将要行近小桥,便闻得一阵清香,冷芳扑鼻,令人神志一爽。到了桥头,向去路上一看,远远露出一带矮树林子,枝头上满堆了红苞绿萼,晨旭中映成一片耀目的花光,原来是极大一片梅林。飞天神龙真想不到这条路上有如许好景,不由游兴大发,忙走近梅林一看,近观更比远望不同,冷森森的一片幽香,顺了人的呼吸,一阵阵沁入心脾。那一种恬适美妙的意境,真是耐人寻味,无语形容。走进林子里面,看这大片梅花正在怒放,弥望清花照眼,足有五七亩方圆,真不愧一个香雪海。
飞天神龙徘徊花下,不忍远去,便拣了一方青毛石,坐在林下,静静地玩赏。此时晨曦初上,照得四面一带梅林,花光闪闪,发出阵阵暖香。不少的野鸟儿,曳着长尾,不住飞翔于香光日影之间,花香鸟语,啁啾成韵,上下飞鸣,好不自在。飞天神龙瞧着这些鸟儿那等悠闲,心中兀自钦羡,觉得人生碌碌,哪里及得这些雀儿自由自在!
他正自沉吟观赏,见林子后面似有一个人影,正在探头探脑。飞天神龙心中有事,自然格外留心。正想上前看个明白,忽见那人一手提了一个竹篮,一手握着一个竹柄的长钩,向那边山脚下缓缓走去。看他穿着一身蓝色布棉袄裤,戴了一顶破毡帽,远远的虽认不清面貌,看装束确是一个乡村间人,也就不曾将他放在心上,在林下兀自坐了一回,终为赶路要紧,就站了起来,慢慢地离了梅林,向着前面山脚下走去。
前面是虎头山和师山,山势虽不十分险峻,却也连绵不断,一望无际。飞天神龙直走到午后申牌时分,这一带并无人家,也没法打尖。他只在路上草草用了些干粮充饥,待过了师山,经过南湾,将到深坑地方,已将落日衔山,晚风四起,还是找不到村舍。
飞天神龙因早晨贪看梅花,耽误了行程,所以一时赶不到仙霞镇,竟无处投宿。他虽一身武艺,不畏风露强暴,但是孤身作客,能找到村舍人家,毕竟总是投宿的好。于是足下一紧,向仙霞关大道奔去。
哪知在仙霞关和二十八都之南,有一个地名叫深坑,是个僻处浙闽交界的山坑,并无人家,前后左右都是一片崇山深谷,虽离官道不远,因地处两省交界,常为萑苻出没之处,他们利用那些深邃的幽谷孤岩,作寄身之所。
飞天神龙走到日落西山,远望山脊边一轮红日,早已暗沉沉地向山后隐将下去,回看东边林间,却涌出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来,心中暗忖:转眼就到黄昏,看去山势依然绵延不绝,一时还到不了仙霞镇,说不得今夜只好在山中找一个地方歇足,明日再走。要知此种环境,如令常人遇上,当然觉得害怕。飞天神龙身怀绝技,久闯江湖,什么惊险场面都见过,仅仅这些山野夜色,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何况闽北一带,他向未走过,并不知道这一条路上的危险,所以他此时一意想找一个地方安心过宿,并未想到其他意外之事。
他东看看,西望望,好容易在一条岭脊的阴处,望见有一所破庙。从岭上翻下去,还有半里来路,就在暮色苍茫中跑上了岭脊,依稀辨出一条极窄的樵径,曲曲折折,走了下去。一到下面,发现原来是一个深壑,只见四面的山岭,巍巍然都高踞在这壑的上面,因此将壑底像木桶般地围成一个深坑。本来天色已晚,一到壑底光线越发黑暗,而且壑底深草没胫,杂树丛生,似乎久无人迹,细一辨认,杂草间似有许多兽类蹄迹,不用说这竟是一个野兽出没的所在。在粤闽等地山行,除了遇兽,还须谨防毒蛇。福建山中,几乎遍地都是蛇虫,幸而此时未过惊蛰,气候尚寒,蛇虫都还蛰伏未出,否则就是毒蛇一项,也就叫人防不胜防。
再说飞天神龙在昏暗间,向那所破庙走去,到了庙前一看,只剩得半壁颓垣,早已没了庙门,一座破败的大殿,赤裸裸的,矗立在昏黄夜色之间,殿前残砖碎石堆了一地,兀自从砖石缝里长出长长的野草,尽在夜风中摇摇摆摆。惊鼯野兔一见人影,唰唰地向杂草中乱藏乱躲。飞天神龙一概不去理它,又望殿上走去,见殿上正面门窗早已全无,只剩凉亭般一座屋顶,进殿一看,黑影中模模糊糊,也看不清塑的什么神像,黑黝黝一座神龛已塌了半边,偏偏还分垂着两幅又黄又黑的神幔,却是一长一短,斜拖在龛前,神案虽在,只剩了两条桌腿,倚在神龛上,四面一望,东墙前面上半截早就塌了,只剩一个斜形的缺口,从墙外透进夜光来。再看屋顶上,也露着一个大窟窿,倒像开了天窗,使得殿内无灯自明。
飞天神龙一看殿上连个拜垫都没有,只好收拾了一把乱草,在神案前地砖上扫了扫尘土,便一歪身,倚了神案的一条桌腿,坐在地上。正想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猛听殿后似有窸窣之声,心内狐疑,忙将干粮藏起,起身提着宝剑,向后殿走去。一看后面果然还有一层院落,荒凉更甚前殿,而且后殿房屋完全倒塌,只剩西配殿一间整房,一门两窗竟自完好。飞天神龙练就的目光,虽在黑夜,也能一样辨别五色。他一看西配殿那一间未倒的屋子,似乎比较完整,心想此屋倒能住得,正想走进看看,一眼看到门上扣着一把锁,立即心内一惊,知道这是一间现有人住的屋子,便悄悄掩到窗外向内探看,见屋内仿佛并无床铺,只有木榻一具,破桌一张,屋角还有一只破椅,桌上却摆了许多书籍和一些笔墨,但无灯火。
飞天神龙心下狐疑,暗忖如此荒山绝径,除了盗寇匪人而外,谁愿在这里住家呢?且看屋外更无炊厨之具,也不像个住家的,心里一注意这间屋子,就忘了方才闻声追视的本意。停了一会,才想起方才前殿所闻窸窣之声,究自何来?是否此屋主人回来呢?一面想着,一面又在内院查勘了一遍,也不过和前边一样荒芜而已,倒还没有什么异样,就慢慢走回前殿,仍坐原处,正一伸手拿起方才未曾动用的干粮口袋,只见口袋下多了一张纸条,心里一怔,立刻取在手内,殿中虽是昏黑,借着屋顶星光,还看得出上面有字。飞天神龙心中大惊,握了纸条,借着月光向纸上一看,影影绰绰认出是“今晚留神”四个字,又一细看,似乎墨汁犹润,像是刚写的一般。
这一下,真把个久闯江湖的飞天神龙看得发愣,心说此人暗地送信,自是好意,但是以自己的能耐,却让别人将字条送到自己口袋里来,还不曾知道,此人的能耐,又比自己如何呢?他所嘱咐的“今晚留神”,究令我留哪一方面的神呢?莫非荒山多兽,叫我防备兽袭?又一想不对,如为防兽,正好露面直讲,何必暗递消息。又想到,递消息的人究是何人?是否是后殿所住之人?还是后殿住着匪人,所以才叫我留神?那么此人又藏身何处,在何时送来消息?又想他嘱咐留神,莫非仇家崆峒派已经派下人来跟踪至此么?
飞天神龙此时一手捏了纸条,正自默忖前后形迹。忽听从殿后唰唰飞过一阵鸟声,直到庙前,接着就听庙前墙外野树上噼噼噗噗的,似有宿鸟惊飞觅宿之声。飞天神龙立刻心里加了警戒,知道左近必有多人走来,以至惊起宿鸟。纸条所示“今晚留神”,正是这个意思,此时更不待慢,立即走到前院,四面查看,静悄悄毫无朕兆,重又回到殿内,仍倚坐在神案之前,一面安心吃着干粮,一面细细地揣测今晚之遇,暗自提防。
寂静中,时间过去得格外迟缓。看看月到中天,满屋里透进月光,照得甚为明亮。飞天神龙饱餐以后,也就不再移动,就在神案前半坐半倚地靠着休息,闭目养神。仿佛刚闭上眼,正有些朦胧之际,忽闻院内似有簌簌草动之声。飞天神龙因为得了字条的警告,格外留神,一听得响动,立刻睁眼向殿外望去,似有两条人影在院中一晃,当即翻身起坐,“唰”的声抽出秋镡剑,却仍蹲伏龛边暗处,观察动静。
就在这时,前院人影竟不再现,正自疑怪,忽觉自己隐身的神龛旁陡然飞过一阵刀风,既劲且疾,直从肩背上下来。飞天神龙一声断喝,立凭手中剑向身后扫去,接着一转身换了方向,脸朝着神龛望去。黑影中,见一人浑身纯黑衣裤,手持一对虎头双钩,晶莹夺目,身法更如猴猿一般,十分矫疾,纵跳时一点声息都无,果是一个能手。
飞天神龙那一剑扫去时,此人一纵身,早又闪到飞天神龙身后,一起左手钩,向敌人面门一晃,跟着急递右手钩,直向敌人前胸扎去,其势极快,饶是飞天神龙那等身手,也不敢待慢,忙横摆手中剑,想去削断他的右钩。那人知道这是一柄利剑,不能硬磕,立即撤回右手钩,使了个“拔草寻蛇”招数,用左手钩向敌人下三路一捲,只听“嚓”的一声,飞天神龙双足腾起,虽然躲过那一钩,却是所垂玄色万寿花纹丝条,竟被钩去半尺有余。飞天神龙惊怒之余,心想自己半生闯荡,纵遇强敌,从未伤及毫发,今天虽不曾被敌砍中,但衣带竟为所毁,认为一生奇耻,立时动怒,一紧手中宝剑,向着敌人嗖嗖嗖一连三五剑,真如拨风掣电一般,只击得来人只有招架的份儿。
来人忽然开口喝起彩来道:“名下无虚,果然是武当嫡派乾坤八步剑法,好本领!”他一边乱喊,一边还招,虽不致手忙脚乱,但也无暇还击。
可是因他这一喊,仿佛其余隐身左右的敌人,也被他招呼了出来,一个个跃身而出。只见从殿外跳进二人,一人持单刀,一人持钩镰枪,一长一短,一齐奔飞天神龙而来。飞天神龙一摆手中长剑,拨风也似正敌住三人。忽又从后殿跃出两个身材短瘦的人来,一声不响。第一个平递着一柄短剑,向飞天神龙胸口刺到;第二个跳到飞天神龙身后,一摆手中双锏,窥定隙处,向飞天神龙腰脚两处,一上一下,分左右扫来。此时飞天神龙也真豁出去了,一柄剑敌住五人,长短七件兵器,兀自从容应付,进退闪避,一丝不乱,便是这几个敌人,也不禁心里赞叹。
飞天神龙杀了半日,到底还是不明白,敌人因何在此荒山穷谷间苦苦相逼,又不愿向这些人去问,事实上刀枪并举,真是喘息的工夫都不容得到,哪还有这些工夫去问这些话,也只好瞎打瞎撞罢了。不过自己忖量,平生素无深仇大恨之人,这回多半又是崆峒派的仇人,但细看今晚出现的人物,似乎大力黄能以下诸人,一个未到,真是令人莫测究竟。他一面打着,一面想着,被五个人团团围住,苦不能脱身,心下暗忖,不打发一两个上路,绝走不了。主意拿定,抖擞精神,留心机会。
此时,一对虎头钩上下翻飞,直奔自己而来。飞天神龙一剑荡开虎头钩,正要回手刺去,恰好那柄钩镰枪正戳到腿边,飞天神龙猛一蹲身,并不躲避,却用左手一捞,立将钩镰枪握在手中,向怀里一带,右手宝剑顺势向枪杆上斜削上去。那个使枪敌人,见兵器被人捏住,心内正自一惊,剑锋早已削到手上,“哎呀”一声,忙不迭缩手,左手五指早已被剑削去,右手自然也握不住了,一个大撒手,枪与人离。
飞天神龙倒捏枪杆,就趁这呼吸之顷,力摔左手,将钩镰枪杆向众敌人使了个“秋风扫落叶”,呼的一下,只听“啪啪”两声,因为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立刻扫中了两个敌人的腰腿。那两人虽还不致重伤身死,但是飞天神龙却是将气力全运到左手上才摔出去的,其势极猛,其力自大。一个用双锏的和一个使单刀的敌人,各人挨了一下重的,使单刀的被打腰部,受伤虽重,还不致跌倒,只倒退了两步;那用双锏的却被扫到脚骨,“哎呀”一声立刻倒下地去。
飞天神龙就趁此时机,一个平地拔葱,斜着身体,从殿内直飞到院中。正喜脱身而出,打算向方才进壑那条曲径逃去,还未容他起步,早从他身后打来两点寒光,直奔飞天神龙两腿。飞天神龙眼望着前面,做梦也想不到殿外还有埋伏,只听“噗哧”一声,左足腿肚上早中了一只毒弩。立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还想飞身而起,不想就在此时,一阵迷惘,便自栽倒在地上。
再说殿内五人,三人已经受伤,只剩了持短剑与用虎头钩的两个。飞天神龙飞身出殿,他们知道他逃不出去,所以竟不追出,直到飞天神龙受伤倒地,才一齐跃出,来打死老虎。
正想上前一人给他一刀,忽听屋面上有人止住道:“且慢,这是要活口的。”
众人听说,就一齐住手,屋面上人也跳下地来,指挥众人将飞天神龙上了绑。此时,除了被飞天神龙削去手指和打伤腰部的二人以外,其余一人腿骨受伤,此刻尚能挣扎,和未受伤的二人一齐动手,将飞天神龙四蹄倒扎,捆了个结实。此时从屋面跳下二人,一人身材短小,和小孩儿一般,也就是暗放毒弩的人;另一个人却是一个老者,仿佛是一个首领,众人都听他指挥。他找了一根木棍,穿在飞天神龙手足之间,命众人抬猪似的扛了起来,又带三个受伤的同伴跟在后面,一同向西面谷里走去。
这一所深壑本是入谷口的一座盆地,从外面山路上往下来,只能看见岭脊后面有一所深壑,壑底还有这所破庙,可看不出里面更有通谷的道路。所以飞天神龙一到岭脊上,只看见壑底,却看不见另有谷口。此刻,一行人抬着飞天神龙从破庙后殿瓦砖堆中翻过后墙,又从一处荆棘林内钻了进去,转过丛树,才看见另有一个小小山坡,向下斜倾,一行人顺了这条斜径,一步步向下走去。他们走出二三百步远近,仿佛两边的岩石挡住去路,实际这一大方岩石当中,却有一条二尺余宽的石隙,刚能通过一人。这条石隙竟有数十步深浅,倒像一条窄胡同似的,因此站在岩石外面,上有榛莽掩护,真看不出这里还能入谷,夜间更不必说,便找也找不着。通过石隙,才见一个石洞似的缺口,高三尺,宽仅尺余。爬进缺口,才是谷口,再向前进,尽是整块的岩石,大小重叠,倒像八阵图似的,堆成许多左右逢迎的大石堆,高约丈余。这一带曲曲折折的,更不易进入,要转过十余处石堆,才有一方宽长相等,约有三十余亩的平地,这就是谷底,四面围着七八丈、十余丈不等的岩石,将谷底围成一个大坑。最奇的是,岩石上和地面上都是一棵树都不长,成了一方秃地。据说“深坑”的地名,便是指的这方谷底。若干年前,乃是一个盗薮,一路进来,那些重叠的石堆,也就是当初的堡垒。
这一干人迤逦行来,将飞天神龙抬入谷底,当然是预有布置的。此时飞天神龙因中了毒弩,早就昏昏沉沉,任人播弄,枉自一身绝技,竟至毫无抵抗能力。
闹海神蛟邱乙揆于母病愈后,心中惦记着飞天神龙浙行之约,就在十天之后收拾了简便行装,携带了随身武器,匆匆上道。他和胜超因邻省相距不远,平时常相往来,每到年终,还有礼尚往来,所以这条路上,邱乙揆却是走过几次,不像飞天神龙会错过宿头。
几天的行程,也就到了浙东义乌境内。胜超住的地方名叫胜家坞,全坞百余户都姓胜。邱乙揆到了胜家门上,投进名帖,不一会胜超出迎。二人见面,握手道故,胜超就将他请到客厅内。邱乙揆满以为飞天神龙必然在坐,四面一看,并无志道恒的影子,胜超也竟不提到他只字。
邱乙揆坐了下来,忍不住开口便问飞天神龙。谁知胜超闻言,十分惊异,瞪着一双虎眼嚷道:“志大师哥吗?他没有来呀,倒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这一句不打紧,直把闹海神蛟愣在椅上,口中连称怪事。胜超是性急的人,不由追问原由,才知道志道恒近遭崆峒派仇人暗算,闹得家破人亡,原与邱乙揆约定,先到义乌来访自己,专等邱乙揆母病痊愈再来此间,三人会齐了商量办法,还须上嵩山拜求师叔祖云溪上人做主呢。约定至今,已有十余日,飞天神龙竟未来此,不但邱乙揆觉得出乎意外,胜超也连称奇怪。二人瞎猜一阵,究竟猜不出是何缘故,更不知飞天神龙现在何处,是因另有别事逗留呢,还是又入了仇人的掌握呢?
胜超对邱乙揆说道:“志大师哥身怀绝技,人又精细,不比我这个老粗。我想不致为敌所算,也许另被别事缠住了,一时走不脱身,也未可知。二师哥既到寒舍,不妨在此多住几天,索性静候大师哥到来再说。”
邱乙揆口中唯唯答应,心中却认为定有别情,因他与飞天神龙已经计较再三,知道飞天神龙意在速行,更无他事足以使其中途留恋,但事已如此,更无别法,也只有耐着性在胜家等几天再看吧。
一眨眼,老弟兄二人已等过了十天,连飞天神龙的影儿也不曾看见。此时,邱乙揆已十九料定,这位师兄准在半道上出了岔儿,忙和胜超商议寻找的方法。但是,想他从自己家乡南平县到浙省义乌县,这一条道也有几百里路程,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出的岔,又是被什么人截住,真连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又上哪里去寻访呢?而且以飞天神龙的本领而论,差不多的人哪能坏了他的事儿,即使路上遇到什么凶险,他也足能防御,何至于十余日来,仍是音信杳然?莫非半路上又遇到崆峒派仇人吗?
二人又商量了几天,仍商量不出一个眉目来,最后还是邱乙揆想到,从南平入浙,必须经过仙霞岭。他知道在闽北边境,离仙霞岭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二十八都,是一个险隘山径,虽说不上里面的详细地形,可也有些知道那里有好几处深山穷谷,向来不大好走,莫非飞天神龙在那一带失了风?
他想起了这个可疑的地方,便对胜超一说。
胜超道:“既是这样,我们也只好瞎碰瞎撞,姑且到那里查访一下再说。”
邱乙揆闻言,正自心中怙量,如此荒谷穷山,到哪里去察访,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忙对胜超说道:“胜老弟,你可还记得在两年前我路过仙霞岭,夜宿木城关的那回事吗?”
胜超仿佛想不起来,便摇头道:“我已不甚记得,二师哥提那事作什?”
邱乙揆叹道:“老弟,你忘了,那一年我经过二十八都时,被一伙仇家骗入木城关的一回事,你……”
胜超忽地将手一拍,高声道:“想起来了!但那是后来听一班徒儿们传给我听的,以后咱们哥儿见面,也没曾细谈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内容如何?”
邱乙揆意在和胜超商量搭救飞天神龙,找出一条适当的路子来,便不得不将几年前那档子事情重叙一回。
邱乙揆不但武功得有真传,而且更长于水性。他家家道殷富,原是经营药材的一个巨商,自己备有大船数只,专一往来川广,收买药材。长江一带,更是他们必由之路。那时两湖两广,早有长毛军的踪迹,当地的土匪和江湖豪客,也就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常常在长江流域偏僻码头,或是半路上趁火打劫。邱乙揆为保护自己的船只货物起见,每年就带了几名壮健的伙计,或来或去,随船护航,习以为常。
偏偏有一年冬季,将近年底,邱家船只正从川里载了满船药材,又在宜昌、荆门、武汉一带顺便收账,以备回家过年。他一行水程是到九江为止。从九江起岸,便奔都昌,经鄱阳,再由兴安,奔上饶、广丰等地,斜经闽浙边界的仙霞岭,南下直达浦城,然后才到南平家乡。这原是他们历来的行程,都是如此。这次因年关在即,太平军在湘赣边界颇为伸展,同时又是遍地萑苻,邱乙揆为求安全计,从九江起岸后,多雇了十余辆大车,一路紧赶紧走,想在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前赶到家里。邱乙揆在这条道上走了多次,从未出什么事故,因而胆也大了,况且自恃武艺,也真不把那些毛贼放在心上。
那一天,大众离了上饶,到达广丰,那地方倒也是一个往来要隘。大家宿了一夜。次晨,离了广丰,由水路奔了二渡关。那正是二十八都与浮盖山之间,是闽浙赣三省交界之处,所有匪人往往都在这一带下手。邱乙揆在船中,远远望见前面山影横空,寂无村舍,又值冬令,木叶尽脱,北风撼树,呼呼作响,气象越发萧索。
不多时,二渡关的水路已经行尽,众人纷纷又将车辆、行李运到岸上,打发船资,向二渡关岸道进发。其时已在下午申、酉之间,在这条路上并无人家,没法打尖,过了二渡关,才有人家可以借宿。邱乙揆已走过多次,素常倒还平安,不过如今是残年将尽,未免担了一份心,忙吩咐众人加紧赶路,至少要在日落赶到关上。
哪知冬日苦短,走了不大一会儿,天色渐渐晚将下来。虽然人多胆壮,毕竟山行不比平地,人人都有些颤兢兢的。这时偏偏有一个雇来的伕子,向邱乙揆建议说道:“这条路的不安靖,只在二十八都一带,别处都很太平。我们最好是不奔二渡关,却从山道小路中翻过岭去,够奔封禁山东南上的铜塘,便可直奔木城关,不必再绕过浙江的仙霞岭了。”
邱乙揆一听,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从二渡关山后小道翻到封禁山那边去,连一条羊肠曲径都找不出来,而且那种僻径是否安全,也正是一个疑问。二十八都和木城关都是一般成问题的区域,木城关不见得比二十八都治安要好些。但是,邱乙揆当时只求平安回家,也不暇仔细考虑,便容纳了此人的建议,命大家从乱山中折向南行,去寻找小路,以便翻到隔岭的封禁山去。
其时,已是日影衔山,一望四山杂遝,竟找不出一些路径。好不容易才发现,从一座高岭翻过去,那里有条樵径,但是路虽觅得,那些车辆却成了问题,不得已,由几个人共挽一辆,帮着牲口从山道中慢慢拉出去,那就要费大了事了,自然足下也更慢将下来。
邱乙揆到此时,才知道上了那一个人的当!可是如果再翻回二渡关去,岂不更费周折吗?没得说,只好咬着牙向前赶去。只赶到戌末亥初,时当冬月下弦,一路漆黑,别提多么难走。时时怪石迎人,朔风刺面,益发令人毛发悚然。幸而人多胆壮,大众提起精神来向前跑去,只望一步就到了木城关。
要说这木城关,原只是一座木栅,高高地耸立在山腰上。早年间原设有卡子,也有守护的官兵,后来闽浙交通大道改在了仙霞岭,这地方无形中便已废弃,也就不再派兵把守,年深月久,此地益发荒僻。今天,邱乙揆带了如许人车经过此地,还真是近来少见之事。
他们这一行人到了亥子之交,昏暗中望见山脊上有一团黑影。有人说是到了木城关了。大家紧行几步,又走了半里多山道,果然爬到了关上。邱乙揆一看,是一座高约二丈五六尺,阔有一丈三四尺的木栅子。正中大栅门,左右各有小栅门一扇。中间大栅门早已不见,两边小栅门却七零八落地掩在山墙上,一望而知,是多年没人过问的了。过了木栅,已算过了关界。走进栅门约有十余步的路旁,却有一排将倒塌的房屋,这便是当初卡子上官兵驻扎之处。离屋不远,还有个颓败凉亭,亭内壁上嵌一神龛,龛内塑着一尊金甲赤面之神,早已尘网密布,彩色剥落。邱乙揆一见此屋,不由大喜,忙招呼大众不必前行。
时候已到半夜,大家早走得筋疲力尽,好容易在这荒山中发现这样一所房屋,不管它如何颓败,总可以暂息劳倦,无不欢天喜地。大家匆匆忙忙将车辆停在屋外,牲口卸下辔头,拴在树上,人都进入屋内,只派两名赶车的守夜,看着车辆和牲口。邱乙揆等进屋一看,本是三间房,早成了一大间敞庭,真所谓家徒四壁。因为除去墙壁,连一扇门窗也看不见。屋内的颓败,更是难以形容。邱乙揆和几名管事人却搬了几方砖石进来,权当椅子,坐在屋角上休息。别看屋子那么破烂,究竟又有墙壁,又有房顶,比较屋外大道上要暖和得多。
邱乙揆走了一个整天,也觉得非常疲倦。众人还都在打开干粮口袋,预备吃饱了睡觉,他却早已倚在壁间,倦眼朦胧,即将入梦。大家吃饱了肚子,也感到格外疲乏,便在屋内横七竖八地就地躺下,不到一刻时,一天的劳倦,全从这片时中得到了舒适的报酬,一个个呼噜呼噜地放胆大睡,霎时从岑寂的荒山中,立刻起了一阵鼾呼酣睡之声。
邱乙揆疲乏了一整天,好容易得到如此饱暖境遇之后,倚在墙角上,闭目静坐,也不禁精神模糊起来。邱乙揆虽然是在迷盹中,究竟一颗心还是惦记在那些车辆、货物上,刚闭上眼,似梦非梦的仿佛看见方才凉亭上塑的那尊金甲神,手里握了一柄钢鞭,仅仅向自己这群人马车辆上拂了一拂,自己一大群人早已跌跌撞撞,纷纷倒下地去。金甲神哈哈大笑,又将钢鞭一指,只听轰轰之声,连响不绝,自己的车辆货物,仿佛一闪眼的工夫,早被金甲神摄走。
邱乙揆梦中一惊,忙要上前拦阻,却就在这一惊的当儿,立刻醒来,睁眼一看,一屋子的人依然睡在地上,呼吸间忽然闻到一阵浓烈的气味。忙道一声不好,立即闭上呼吸,从身上取出两粒药来,向鼻孔一塞。原来,邱乙揆一睁眼,就闻到一股“五鼓鸡鸣返魂香”的气息,知道中了江湖上的道儿。他用上解药,正要起身,忽然听到远远有一阵牲口的嘶声和隐隐有许多人蹄的喧声,忙不迭回手取过身畔的长剑,只喊了一句“外面有警,你们大家快起来”!早已纵身而起,从地上睡着的人们身上跃出屋去。不言邱乙揆催促大众起身,大众竟如充耳未闻一般,连一个动的都没有,真令邱乙揆又是奇怪,又是忿怒。
再说邱乙揆到了屋外一看,原停在屋外的那些车辆牲口,竟连个影儿都没有了,这一来真惊得他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偶一回头,星光下见那个凉亭之下,似有一堆黑影,蠕蠕而动。邱乙揆一个箭步,纵到跟前一看,原来正是先前看守车辆的那两个伕子,早被捆作一团。邱乙揆忙将塞在他俩口内的棉花取出,然后用剑割断绳索,那两个伕子才慢慢地舒了舒手脚,站将起来。
经邱乙揆盘问,原来这两个伕子也略懂些拳脚,邱乙揆派他们看守前半夜,二人就守在屋外,专待后半夜人来接替。没想到天到四更,后半夜替人未至,忽从身后跃过四个黑色短装之人。他们还不及叫喊,早是两个人伺候一个,将二人口内塞了物件,然后四马倒扎蹄,捆好了向道边一丢。此时,就看见还有十多个人一齐从山后绕将出来,纷纷将车马货物,悄悄地全数由屋后小路上拉走,离着邱乙揆出屋时,也只有一会工夫。
邱乙揆闻言,又想立即追贼,又想回屋去招呼众人,又因众人内也有三四个壮年伙计,懂得武艺,平时并由自己传授过一点,就想进屋喊他们出来,一同追贼。但最奇怪的,方才自己惊醒出屋之时,即已高呼众人起来抓贼,何以这长时间,屋里竟还声息俱无,难道还是一个人不曾醒吗?
邱乙揆想到此处,陡一颤抖,连叫不好。他已想起,方才初醒之时,仿佛闻到屋内有一种闷香气息,莫非这一大堆人竟都中了贼人的五鼓鸡鸣返魂香了吗?他忙不迭三脚两步回到屋里,命两个守夜掌起亮来,向屋内众人一看,立时将他脸都气黄了。原来这一干人果然中了闷香,一个个昏昏沉沉,兀自睡着不醒。这一下,任你闹海神蛟有通天的本领,也断难丢下这许多同伴不救,先去追赶贼人。可是这一来,邱乙揆的货物车马,总算是闪失了个十成十了。
此时,邱乙揆立命守夜从行装中拿些水壶来,挨个儿用凉水慢慢地泼醒。这一耽误,时间可就大了。一会儿天也亮了,人也醒了,可是受毒新甦,大都软弱无力,一时还不能起身。邱乙揆忽然想到昨日建议翻山走木城关的那个伕子,一经查点,偏偏少了此人。此人正是在广丰起岸时在当地新雇的一名脚伕,谁料他竟是盗党的眼线,后悔却已无及。
邱乙揆吃了这次大亏,回到南平,闷闷地过了个年,正想四下访寻这路贼人的踪迹,忽然有一天半夜睡醒,他在帐内偶一抬头,仿佛窗前有一团光亮一闪。近日心中因有了警戒,所以立即翻身自帐中跃出一看,窗前并无丝毫痕迹,仅仅在窗销子上插了半幅花笺,心下大疑,立刻点上灯火,一看笺上写着两行小字,是:“木城之役,出于误会。经愚疏解,彼方愿意如数退还。倘能推爱勿究,可于三日后三更时移玉浦峰溪北。俾还璧归来,前愆可解。愚为顾全双方,免启嫌衅,厕身调停,非好事也。峦峪想安,晤希致侯。”一笔行楷,娟秀刚劲。他一望便知出自妇女之手,下面却署着一个“静”字。
邱乙揆看了这一张笺子,当然想的这是一位善意的高明人,为两家解怨,但不知这个“静”是个何等人,何以要为自己和贼人来化解此事。看上面有“峦峪想安,晤希致候”八个字,知与自己师门有关,因峦峪乃嵩岳云溪上人师叔祖罗老禅师修行之地,来人特意表明与师门相识,这正是疏解的一番本意。最奇怪的,以自己的武功,此人夜入卧房,自己丝毫不能觉察,细察窗口,又无丝毫痕迹,而字条却端端正正放在销子上,凭这一手能耐,自己就应折服。
邱乙揆望了花笺,细细揣摹,见她自称一个“愚”字,对于峦峪的云溪上人,但称致候,这都显出她的辈分高出自己,足见是一位前辈女英雄。要知此人来历,非到嵩山叩询师叔祖云溪上人不可。莫说师叔祖时常云游在外,便是她约我三日后即往浮盖山下取货,也万来不及先到嵩山去叩询。没奈何只得抱了个闷葫芦,等到次日便带了十名伙友,先期去往浦城守候。
邱乙揆知道此番前往赴约,绝不致双方动武,索性不带兵器,表示大方,所带的十人,虽是他平日训练最优的几个好手,也吩咐不许携带兵刃。他们一行十一个人,匆匆吃了午饭,在日晡后从浦城向北出发,行至日落西山,已将到浦峰溪。时值新正上元节后,月光未上,星辉初明,稀微的月光中望见溪流曲折,界破在一片暗沉沉的绿绮青黛之间。少时月光东吐,银虹似的一条溪水,亮晶晶横出众人面前。邱乙揆叫众人向溪南小桥行去,渡过浦峰溪,见有一片十亩来宽广的梅林(按:即上文飞天神龙独坐赏梅之处),此时尚都含萼未放,虽未吐出芬芳,但静夜之间,一片清气,也足令人神往。
大家越过梅林,林隙中漏下一缕缕的月光,照得疏影横斜,甚是清晰。邱乙揆见溪北似将行尽,举目望去,前面却是静荡荡的一座山脊,什么也不曾见到。他又一想:“花笺上叫我三更到此,想必时候还早。”就叫众人不必向前,大家就在梅林之北一片山坳内坐等。
等来等去,等到月上中天,依然绝无朕兆,心里不由焦急起来,依着留字人的说法,绝不致言而无信。素知这一流高手人物,也从来不肯失信,不妨再耐着性子等她。谁知等来等去,直等到残月横斜,晓风四起,还是不见一个人影,更不用提到什么原物归来。邱乙揆心头怒火,不由燃到了眉头,看看一会儿便要天亮,分明没了指望,只得吩咐众人暂时回转浦城再说。
邱乙揆强捺住一腔怒火,领着众人仍由那带梅林中,向南走了回来,不料刚刚转到梅林南面,众人忽然发出一阵惊奇的呼声。邱乙揆忙望前一看,只见梅林外面,一排列着十余辆大车,车前套着牲口,车上载着货物,端端正正,停在那里,再一看,谁说不是自己那晚木城关丢了的东西呢?
此时邱乙揆心中,正是说不出是喜是怒,是惊是奇,站在车前呆立了一会子,想到自己一身武艺,曾受武当真传,竟不知道敌人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将这些笨重之物送回来的?自己这些人虽说候在梅林之北,但是林隙中不能一点儿都看不见,即使看不见吧,敌人拉着这么多笨重车辆和牲口,彼此相隔也不过半里之遥,静夜中还有个听不出一些声息的吗?邱乙揆想着想着,觉得敌人能耐实在太高,这一位做调人的老前辈,看来还真是爱护自己,不但不让自己栽跟头,还给自己这么大面子,正是她一片苦心孤诣哩。
邱乙揆一时明白过来,正要指挥众人拉了车辆,向来路浦城回去,忽听从空中“呼”的一声劲响,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一辆车靶上却已中了一支短箭。邱乙揆立即先向短箭的来路望去,只见三百步外那一片梅林,静荡荡的,毫无些动静,便连树枝儿也不曾见有一些摇摆,这条路原是自己方才的来路,敌人送还车辆却在前面,怎的此时又从后面发来此箭?心中越发不解,随即抢到车前,将那支短箭从靶上拔了下来,见箭尾穿着一张字条儿,也来不及取下来,忙就着手中一看,上面写道:“完璧归赵,敬希验收。”下面并没有署名,也不知就是前晚送信的那一位,还是另有一人?还是就是木城关盗物的敌人?细看笔迹,却与前晚的花笺不同,看来另是一人,随手连箭带字条向身傍掖起,仍指挥众人拉了原车,一同回到浦城。
从此邱乙揆不但不愿再去探听那些人的来路,就连这件事都不愿向人再提,每年虽也仍往川广黔滇等地采办药品,但只派几个年老懂事的伙计悄悄地采办了些儿,便附在航船上载回家来,绝不肯再去大张旗鼓,自己也绝不再去押送。
过了一年,他因别事去到嵩山拜谒云溪上人,顺便问起这位署名“静”字的异人来。云溪上人闻言甚为注意,立刻追问起根缘来,邱乙揆便将前事详述了一遍,上人才点头说道:“这是她念在武当派与她们的交谊,出面疏解,其意甚好,于你们大为有益。此后如再遇到这位异人,就替我寄声致意便了。”
邱乙揆仍想探一探此人的来历,哪知上人早又将双目闭上,默不作答,知是不愿说明,也就不敢再问。
这件事在邱乙揆心中始终是个疑问,不过知道连上人都不愿多讲,自己益发不敢大意,所以两年来,对于任何人也不曾提起这档事和这个人,但是曾经共事的伙计人数甚多,哪有不向外称奇道怪的?所以渐渐也就传入胜超耳内。此番因飞天神龙自闽入浙,必经仙霞岭一带,至今失约不至,想到这条道上的人物厉害,才对胜超又将旧事重提。
飞天神龙至今音信杳然,在邱、胜二人看来,不外两种原因,第一是在仙霞岭木城关和二十八都那一带出了岔儿;第二是遇到了崆峒派仇人,寡不敌众,为人所算。他们商量了一天,也商量不出一个好方法来。最困难的就是,飞天神龙虽说是在自南平到义乌这条道上失踪,但是这样漫漫长路,跨着两省,究竟他在哪一个地方出的毛病,丝毫没法查考,致使邱、胜二人一时无从着手访查。他二人愁眉相对,一无办法。后来邱乙揆认为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只好和胜超同往嵩山峦峪,叩求云溪上人指示。
邱、胜二人决定自浙经苏,过皖入豫,到嵩山拜求云溪上人,这条路程,却有水旱两路走法。水路是由义乌先到金华府,再到兰溪县,然后由富春江乘船向钱塘江进发,再由杭州内河通到苏州;旱路是由义乌经诸暨到萧山县,渡钱塘江入杭城。邱、胜二人为专程晋谒,没打算在路上察访,又贪图水路舒适快速,所以打算走富春江这条道。
那日他们过了金华府城,进入兰溪县境。兰溪为金华府城第一大县,倒也富贾辐辏,热闹非常。二人到了兰溪,落店后当即招呼柜房,明日要一只中号篷船,自备伙食,去往杭州省城。柜上答应,自去备办不提。
这里邱、胜二人共住一间客房,要了些酒菜,又买了一斤煮熟的金华火腿,这是兰溪著名土产。二人便对饮起来,一时又谈到飞天神龙失踪一事。胜超是一个豪迈不拘的人物,三杯酒入了肚,不由勾起一腔牢骚,一举起他那只仅存的右臂,在桌面上“轰”的一声拍了一下,口内嚷道:“你我弟兄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来不曾做过鬼鬼祟祟的事儿。大丈夫既有一身本领,什么事都应光明正大,千万不可效法鼠窃狗盗之行,枉负了一副好身手。便如师兄对我说前二年在木城关被盗之事,当时分明使的是江湖上最要不得的五鼓鸡鸣返魂香,才将师兄的货物盗走。试想,如果来人是一个人物,何至于使这种人所不屑的东西来取胜呢?”
邱乙揆是当初身临其境的人,又十分佩服那一位留字送信、署名“静”字的老前辈,而且性情也比胜超沉静多智,所以当时听胜超一嚷,虽说是在自己屋里,究竟客店中鱼龙混杂,焉见得不是隔垣有耳,庶几有人?因此默然不答,端起一杯酒来,一仰脖子,喝了个干杯,正想将杯儿向胜超面前一照,偶一抬头,见自己房内北窗外,似有一个人影儿一晃。邱乙揆心中虽知道旅店中客人甚多,不甚介意,但似乎又想到屋子是坐北朝南的,南窗外正是院落,往来的客人伙计正多,并不足奇,这北窗外是在屋子后面,莫非屋后面还有后院和客房吗?
邱乙揆为人精细,想到立即站起,假作观看景物,向北窗外面望去,才知这是一所最后的屋子,屋后虽还有余地,却是一座空院,连一间房屋也没有,空荡荡的长了满院乱草,后面一带七八尺高的土墙,已是十分剥落。邱乙揆向空院中留神细看,竟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心下便有几分嘀咕,一眼见胜超面上红红的,大约酒已饮到了六七分醉,还是肆无忌惮,发挥他的宏论。
邱乙揆正想打断他的话头,他的话锋忽又转到了那位好意调停、署名“静”字的老前辈身上,接着唉了声道:“师兄,我虽不曾见过那位老前辈,但是我对她的举动,也有个批评。她替你们在中间调停,果是番好意,毕竟应该露出本来面目,不应该这样藏头露尾,终究算不得光明磊落。她还说和师叔祖有交情,我看未必。不是你问过师叔祖,师叔祖不愿意提起她吗?我想此人大概也不是一个端人哩。”
邱乙揆自从方才发现北窗人影以后,心里早就怀疑,此刻听胜超的酒话越来越多,心里越发不安,忙打岔道:“胜老弟不必发牢骚了,我们明天还要赶路,今天少饮一盏吧。”说完,连连向他使了几个眼色。
偏偏胜超多喝了两盅,越发意兴勃勃,听邱乙揆拦住他的话头,竟把醉眼一瞪,说道:“怎么样?你嫌我说得不对吗?”
邱乙揆瞧了好笑,忙敷衍他道:“哪里的话,实情既要赶路,还是少喝一杯,我们用饭吧。”说完了,也不再等胜超答话,便一迭连声催着店伙装饭来。
胜超觉得话不投机,也就低头吃饭,闷闷的不再开口,邱乙揆看了好笑。
二人饭罢,伙计沏上茶来,又喝了一壶清茶。胜超酒足饭饱,倚在床上,不一时竟已呼呼睡去。
县衙前送来谯楼二鼓,小城中市面收得比较早,这般时候,早已全院都黑,偶然有几个迟睡的客房内,还有些灯光。邱乙揆见胜超兀自鼾呼未醒,也不去唤他,自己向周围的门窗板壁上查看了一回,又借着小便,溜到后院,黑暗中看了看,觉得全店静悄悄的,一无异状,也就放了胆子,回房睡觉。
再说胜超酒足饭饱,自然格外睡得好觉。睡到半夜,正在香梦沉酣之际,忽觉自己仿佛坐着摇篮一般,整个身躯直在空中晃荡。起先倒晃得很有味儿,时候一久,觉得晃得头晕眼花,有些不大得劲,嘴里直喊着别摇啦,别摇啦,可是身不由己的,越摇越凶起来,恍惚中一睁眼,才知道正在做梦,不由得好笑。
谁知道梦是醒了,自己睡的那张床,竟还在摇摇晃晃,这一下真将个独臂金刚诧异得什么似的。忽然,他心中起了一个警觉,立即将身从床上跃起,要想下床看个究竟,哪知一经跃起,方才摇摇晃晃的那张床,立刻稳如泰山,因在临睡前早已熄灯灭火,乍一醒转,只觉满屋漆黑。他满想看一看到底怎会如此摇动,却是一点也看不出。
他正自焦怒,打算从床头打亮火石,先看个明白,还未及动手,忽觉窗前有一阵凉风直透进来,心想,方才临睡时明明见邱师兄关窗的,怎的此刻会有凉风吹入?一念未已,又闻窗下似乎“哧”的一声冷笑。胜超毕竟是一个好武艺的人,当此疑神疑鬼的当儿,既听到这一笑声,便猜到屋里已有人进来,更不待慢,立刻一回手,从枕下抽出他纵横半世的那根鹿角银棱豹尾鞭,直向冷风来处扑了过去,哪知扑到窗前,用手一探,虽然窗户半开,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胜超早又纵身跳出窗外。这扇窗也就是方才邱乙揆见到人影一晃的那扇北窗。胜超刚刚跳出了窗外,一抬头便见一颗似灯非灯、似星非星的火光正在前面二丈多距离的地上滚来滚去。胜超心中纳闷,也不管这是什么东西,一紧步下,就追了下去。那里本是一座空园,前文已经表过,胜超直着眼追去,偏偏那一点火光,非常灵快,胜超老赶它不上,一晃眼已到墙边,只见火光向墙头上腾起,立即飞出了墙去。
胜超大为奇怪,一跺脚追到墙下,正也要向墙上纵去,不知怎的,两脚刚刚离地,仿佛被人在脚踝上用力蹬了一下,出其不意,脚上一不带劲,差点没有摔倒,幸是自己功夫深湛,足下有根,立即稳住身躯,两足一摔,重又纵落在地上。他心中大为奇怪,向四面望了望,除去空园中一片荒草以外,更无他物,益发觉得今晚上的事儿有些奇异,本待追出墙去,这一耽搁,火光早就不见。自己想了想,没有办法,又想到方才匆忙离房,还没知会邱乙揆,不如先回去和他讨论一下再说,想着仍又走回北窗下,跳入房内,放下单鞭,摸出火石,打着了火,将灯点上,然后擎着灯想对邱乙揆去诉说方才的奇异,不料走到床边一看,邱乙揆床上空空如也,只剩了一堆衾枕,并无人影,又看衾枕凌乱,似乎是睡下后又起来似的。
胜超一手持灯,立在床前,不由看得发呆。心想自己出窗之时,不知邱师兄是否已经离室他去,还是自己出房之后,为追踪自己才又出去的呢?他料想是自己出窗之时,有了声息,将他惊醒,才又跟了出去,但自己并未离去这座空园,且已走回房来,师兄也该回房才对;怎的我已回房老半天了,他还不曾回来呢?胜超越想越怪,呆头呆脑地对着那张床傻看,不知怎样才好。
忽听见身后又是“哧”的笑了一声,胜超大惊,立即一个大翻身,转过脸来。他原想看看谁躲着发笑,不想转得太快,用力太猛,迎着风,一下就将手中灯火弄熄,要看也看不清了。当时就急得他大声咆哮起来,哪知在他咆哮声中,那笑声越发清晰,听去就在窗前左右,但胜超一点也看不出是谁在作弄自己,越发火上加油,登时开口大骂道:“什么活鬼,见不了人面,偏来寻你胜爷爷的开心!是好的,赶紧滚出来比画几手,才算有种!这样躲躲藏藏算什么东西,再不滚出来,我就不客气了,连你们的祖宗八代也要骂上了!”
一句话不曾说完,忽见眼前一亮,接着“噗”的一声,自己脸上就中了一下,觉得又凉又湿,打在脸上,冷冰冰地顺着下巴壳儿直往脖梗子上流下去,忙不迭向后一退步,用手去擦摸,又是“吧唧”一声响,早已掉在地上,原来是一大块冰雪,还带些儿烂泥。这一下,气得胜超暴跳如雷,立刻开口大骂。谁知骂了半天,一些反响也没有,自己心里也着实嘀咕,知道今晚上必有能人前来与自己作对,只是想不出是怎么一个来由,又不见邱乙揆的踪影,心里越发怀疑。他也是一个久经大敌的能手,今晚这一个遭遇,虽不至于害怕,却也觉得十分奇怪,一面心里捉摸,一面慢慢地回到床边,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地咕哝个不住,人却往床边上坐将下去。
不料刚刚坐下,只觉屁股底下一晃动,因是出其不意,屁股早就坐下,立觉从短裆里冒进一阵凉气,屁股上早已湿透,真将个杀人不眨眼的胜超吓得跳了起来,这一起身,便听呼噜一声响,随即听到流水之声,原来,不知何人竟在床沿上摆了满满的一盆水,胜超一屁股正坐在水盆里,腿底下一软,心里一唬,站了起来,水盆也早已侧翻在床上,立刻从床沿上顺了床脚滴滴溚溚的正流水呢。
胜超恨极,正要祖宗三代地痛骂,立见一人影儿向窗口跳出去,望去身形矮小,活像是个孩子,哪里还容他逃走,立即一声断喝,提着单鞭也向窗外追了出去。偏偏那人影身法飞快,胜超才跳出窗外,那个影子早已跑到后院,似乎向墙角边一隐,立时不见。胜超追到墙下,四面一看,不见人影,盛怒之下,立即飞身过墙,才一过墙,似乎见那人影就在前面胡同口,口里一声吆喝,向胡同口赶去。
正举步间,忽听邱乙揆正叫唤自己,回头一看,原来邱乙揆在四五十步以外的地方,正向自己这边走来。胜超这一喜,也顾不得再追人影儿,忙迎着邱乙揆问道:“师兄半夜三更,你上哪里去了?”
邱乙揆伸手拉住胜超那只臂膀,低声答道:“咱们回屋里说去。”边说边拉着他走到墙下,二人一同跳进墙内。
邱乙揆忍不住问道:“师弟,你手持兵刃,在追赶谁呢?莫非有人找到门上来吗?”
胜超闻言,唉了一声,直摇头不说话。邱乙揆见他神色十分忿怒,却又带着些颓丧,正测不透何意,二人已到北窗外面,悄悄地一齐跳进房内。邱乙揆打明火石,点上油灯,还不及讲话,一眼就看见胜超床上的被褥,汪起了一泓浊水,地上也湿了一大滩,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胜超又唉了一声,锁着眉头说道:“别提了,先听听您的,您好端端的在屋里睡觉,怎么会从外面望回里跑呢?”
邱乙揆向胜超一摆手,悄悄地说出下面一番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