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坚引他到了大菜厅落座,先要了两瓶汽水,又问元荪饿不,元荪答说:“起来甚早,先吃一点也好。”伯坚道:“我昨晚打了一夜牌,三点才回饭店,刚起不多一会,只吃了一杯牛奶,肚子也发空,索性我们就吃吧。”随命伙计拿过菜单来看,二人都不吃牛肉,各将菜唤好,又要了白兰地,二人且谈且吃。伯坚看出元荪惜别情殷,笑道:
“人生聚散原本无定,我和老弟一见如故,情如昆弟,老天故弄狡桧,才期长聚,又赋离歌,固然使人扫兴,但我二人此别也只三五月光阴,一晃便到,何足介意呢?”随又殷殷询问元荪昨日伯父家中情形和京津亲友状况,问得甚是详细。元荪随口照实说了,没提少章的事,只说他昨夜归迟,人还未见。伯坚笑道:“老弟人品学问俱不寻常,早晚出人头地,但是人情冷暖,能识真才的能有几人?愚兄稍知风鉴,仗着频年流转,阅人已多,颇有一点经验。此去京中如不得意,我住那家是我好友,不妨搬去。我就今日无暇,到了济南也必与他写通知,至迟不过三五天必有信到京。他即是我,老弟到时千万不可客气,不过此人虽然肝胆,却是一肚皮不合时宜,整日沉溺声色烟霞,懒到极点。
只有人上他家去,近年永不看望朋友,老弟不要嫌他简略好了。我预定秋初到京,至迟不过中秋重阳之间也就相见了。”元荪想要探他此外用意,刚一开口伯坚便先答道:
“我的事本想告知老弟,只为昨晚答应人家不再转告第二人,过些日你看报就许能知道了。”元孙不便再问,改谈别的。
良友相聚,这顿饭直吃到下午两点,后来还是元荪听见钟声,才想起伯父家中该开午饭,不能不归,随起会账作别。伯坚也说有事,并未挽留,也不让账,只令少候,随出去转了一转,回来手中持有一大筒饼干,说:“自己今晚必走,已令人将行李送一朋友家中,晚来便由友家动身。”并嘱元荪:“此行机密,千万不可往送。老弟已有解意,现有朋友汽车等在门外,找顺便送老弟回家好了。”说罢,自持饼干筒同元苏走出。到了四面钟拐角,果有一辆新汽车在彼,二人一同登车,到了平和里口停住。元苏下车作别时,伯坚忽然笑道:“我真糊涂,只顾忙着走,把这大半筒饼干带去岂不叫人笑话?
请老弟代我吃了吧。里面还有我昨晚赠老弟的一首诗不可不看,你到家就看吧。”随说随将饼干筒递与元苏,一面招呼开车,风驰而去。元苏匆迫中接过饼干,正想此人真个热肠,只不知有何急事如此忙法。这是法国上等饼干,且拿去孝敬伯父也好。
刚要转身回去,忽听人唤:“三叔,到哪里去了一早晨?家中正开饭呢,爹爹都生气了。”元荪一看是雄图,所说早在料中,微应了一声。刚一进门,便听少章在房内大声怒说:“年轻娃娃真太荒唐,刚来半天就出游荡,亏得爹爹还夸他有出息。”招呼厨房过时不候,快些开饭来吃;同时又听阿细在旁帮腔。元荪心中有气,强忍着装不听见,本想将饼干分些与人,剩一半孝敬伯父,也懒得打开了。各自回到屋里,恰巧雄图在外没有同进,所有侄男女都在对过少章屋内。元荪坐定,暗忖堂兄如此无义,再住下去实在无味,明日藉词进京吧。又想起伯坚曾说饼干筒内有诗相赠,意欲取视,掀开筒盖一看,那饼干已被人取出了些,看神气取时甚是匆忙,零乱散置,迥非原样。刚拿出浮头几块,便见下面有一洋纸包,厚约寸许,仅有数寸见方,忙打开来一看,竟是十元一张的四叠钞票,内附一张纸条,字迹潦草,似是匆匆写就。元荪大为惊异,恐人进来看见,先把钞票包好,放人袋内,再看纸条,大意是说:伯坚昨晚到津往见某当局,谈得甚好,立照所计行事,请他次日即赴济南,事完留作竹游。赢了千余元,傥来之物,无意而得,并且此行对方所赠旅费颇丰,济南颇多旧友,也不愁没有钱用。老弟学识器度迥异恒流,定非池中之物,客途订交,幸为奇遇。但是世途险峨,人情淡薄,家况又复清寒,珠藏玉埋,一时恐难显达。长安不易居,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客边费用最不可缺,稍有困乏,不特行动不便,且易遭人轻视,累及营谋。本拟当面分润,因知老弟性情耿介,恐以推让之故损及清谈,故以诡道行之,不谋之愆,尚希鉴谅。白头倾盖之喻,古人已先我辈而言,吾弟达人,当不以此角尖小数为介介也。京中居停为十年老友,到京务祈望见。此公终日沉涸烟霞声色,中年哀乐,别有伤心,看似狂矫,实则性情中人,以后如有所需,不妨明告。明湖之行虽冀秋未能归,人事无常,成败运数实难逆料,此行无成,北京终须必到,惟时日久暂不能定耳。匆匆布臆,不尽愿言之怀,阅后付丙,前途珍重。
元荪看完,自己和伯坚虽只车中二三日之聚,深知他为人豁达大度、义侠肝胆,其意真诚,却之不恭,并且行踪无定,也无从还起,想不到一个邂逅相逢的人竟成了穷途知己,如此情深义厚,心中感激万分,不禁流下泪来。拿着那一张纸看了又看,不舍烧掉,刚郑重叠好放入小皮箱内锁起,便听对屋雄图对少章道:“三叔早回来了,我在门口亲眼见的。”少章道:“那就是自己知道错了,不敢见我,躲进房去了。跟我喊来,这非教训他几句不可,除非他自己有本事找事,不走孙家这条门路我就不管。”阿细又在旁做好做歹说些冷话。元荪先前只顾观看伯坚留字出神,想起自己有这四百元,过些日便可寄回家去,使老母安心,至少年内是不发愁了,对屋吵闹说闲话全未人耳。这时一听,越说越难听,以此例彼又气又伤心,决计孙伯岳也不想见,今晚禀明伯父,明早就走,现时先把礼节到堂,索性躲了出去,到晚再回。主意打好,便往堂屋走去。
这时外间正开午饭,少章一手持着水烟袋,一手拿着纸煤恰和阿细一同走出。元荪等阿细走向桌前,朝少章喊了声“大哥”,跪倒磕头,少章连手都未伸,只整着张脸指着阿细道:“老三,这是你新嫂嫂,和我共患难的夫妻。”一面手点阿细过来。元荪看出他是想就势叫自己给阿细叩头,忙装糊涂,站起道:“昨晚已听伯爹说过,先见面了。”阿细明白少章是想叫她过来一同受礼,等赶过来,元荪人已起立,把两片乌灰色的薄嘴唇皮一撇,冷笑道:“昨晚倒是见过,我也不知什么苦命,明明一夫一妻,家里头只我没有第二个,偏做人不得,自家人恨我不必说了,这位三老爷昨天晚上才到,我听说孝子头不值钱,见人就磕,我好不好总跟你一个被窝,就看不起我,也该看你面上叫我一声嫂嫂,不知道听了哪个小贼骨头的坏话,不要说是叩头,连个叫应都没有,这也是你们大家人的规矩,真个笑话。”少章闻言当时把脸一沉,刚喊得一声“老三”,元苏本就满心不愿意,又加喝了些早酒,气更粗些,闻唤知要发作,心想此人素来欺软,如不迎头堵住,等他发出话来再行回答情形更恶,便应了一声抢先答道:“大哥近况,昨日一到便听伯爹说起,并都吩咐过了。”少章呆得一呆,阿细一听越发气忿道:“我说有鬼不是,我跟这位老太爷也不知是七世冤家八世仇,老是熬我不得。”说时一边滴着眼泪赌气往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