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义成看看吾孺夫人道:“你都详细听到了吧?不仅现在才明白了妖书的经过,而且我姐姐也更加大显威灵,还有何可怀疑的?闻此思彼,对自己所犯的过错我深感惭愧,但似乎已无须细谈。应该赶快召回亲兵卫,以讨灭妖贼。你去安慰一下滨路,如果还有何未说的,就都让她说完。快去!快去!”他说着急忙起身,立即去前厅。后宫的老侍臣和侍女长,在前后跟着,在铃间 (1) 一拉拉铃,在那里伺候着的两个侍童应声走过来,接替老侍臣和侍女长,陪同主君往前面的议政厅走去。
这天早晨,三位家老和有司们都来上朝,义成从后宫出来后,议政厅的门立即打开,他要决定今天的政务。典狱长出班启奏:昨晚在长须贺申明亭枭首的惯盗户郎六之首级已被盗,还有当晚所发生的种种怪事。有个看管首级的乞丐名叫坚市。据他禀报,那个窃首级的歹徒被个奇怪的尼姑击倒,尼姑并想杀死那个歹徒。跟在那个歹徒身后的坚市也被那个尼姑用咒语治倒,不省人事。另外还说那个尼姑挟着美女,并把那个神女之事也禀报得十分离奇。大家听后都惊叹不已,不知所措。只有义成心里明白,那是由于伏姬显灵,滨路公主才得以安然归来。当晚的情景也与现在所奏的相符,他心里暗自感叹。这时有司又来禀奏荒矶南弥六逃走之事。他说:“据说南弥六于昨日申时下刻说是去射野鸡便从东门出去,直至今晨也未见回来。我想可能是开小差了,便去他的住处搜查,在砚台盒内发现他留下一封书信。”有司说着将书信呈上。义成这才知道了南弥六侠肝义胆的详情:他与安西出来介合谋,想刺杀素藤,为欺骗逆贼,所以才带着在长须贺被枭首的犯人户郎六的首级,去了敌城馆山。大家又是十分惊叹,有人说:“原来盗长须贺首级的偷儿,不是户郎六的同伙,而是为报国主洪恩的南弥六。虽然他很有志气,但是为其助手的那个安西出来介,不是个智勇双全的人,所以南弥六即使有荆轲之勇,也难以成事。”
却说这一日议完政务,义成在另外的地方召集杉仓氏元、堀内贞行、东辰相等三位家老和部分有司,将昨夜滨路公主身遭危难,由于伏姬神女的冥助而被救了回来,以及那妖书之事,都详细说给了他们。大家都愕然地面面相觑,又惊又喜,这才知道典狱长所奏的神女乃是伏姬之神灵,那个尼姑就是妙椿。大家都不住称奇,齐声向国主祝贺,认为今后武运一定会更加昌盛。大家这样地祝贺,可是义成却面有愧色地说:“如今或明或暗的迷惑已经醒悟过来,感到实在羞愧难当。我怎犯这样的过错呢?毕竟因为把犬江亲兵卫打发走,所以妖贼们的邪术才能得逞。然而即使没有亲兵卫,如尽发房总两国之兵,也就不难歼灭叛贼。只是那样我方士卒将多受损伤,所以从一开始就采取缓兵之计。那素藤一定会诬蔑我无能。如今千悔万悔都来不及了,只有速将亲兵卫召回来才对我方有利。未知汝等意下如何?”氏元和贞行、辰相等听罢,一同趋膝向前奏道:“您说的很有道理。日前无故将亲兵卫打发走,不知您是如何考虑的?所以甚为担忧。如今已经发觉那是由于中了妙椿的反间之计,实乃公私之幸。然而能得到伏姬神女的冥助,定是我君施仁政所应得的果报。”贞行接着奏道:“臣等之愚见也与氏元无异。犬江仁虽已走了不少天,不知去往何处,但可以派人去有线索的地方寻找,何况又有神女的冥助,会找到的。”辰相也奏道:“召还阿仁最好派蜑崎十一郎照文和姥雪与四郎去,十一郎在亲兵卫小的时候就与他相识,蒙伏姬神女的指引和冥助,姥雪在富山伺候亲兵卫六年,因此由他们去传达您的旨意,并加以劝说,亲兵卫即使心中不快有意推辞,也不会不回来的。但是这两个人都在泷田城内,某愿做您的使者骑马前去,向老侯爷奏明此事,必会让那两个人去。未知此议如何?”他们都各抒了己见,义成满面笑容地频频点头。他说:“汝等所奏尽合我意。日前我错误地让阿仁去往他乡,父侯一定很不痛快,为此事义成虽想去泷田赔礼道歉,但不将紧急的要事办完,则有所不便。六郎你就代替我赶快到那里去,向我父侯赔礼,同照文和与四郎快快回来。”义成把写好的赔罪书的内容匆忙吩咐给他。辰相领命说:“那么臣就去泷田了。”他说罢急忙退下。
再说义成主君让有司们退下后,只有氏元和贞行在他身边,或称赞伏姬神女显灵的威德无量,或缅怀南弥六和出来介的忠诚义烈,感叹事情的吉凶实在莫测,估计明天殿台必定来人禀报,因而在议论如何使素藤伏诛之策。恰好这时听说蜑崎十一郎照文奉老侯爷之命带着姥雪与四郎一同从泷田前来。义成又惊又喜地说:“虽不知父侯有何旨意,但是来得正好,先召见十一郎。”于是他在那里等待着。蜑崎照文由近侍领着到静室来参见。义成将照文召至身边,先问候过老侯爷的安否,接着言道:“这里因有火急之需,正想向我父侯借用汝和姥雪与四郎,所以适才东六郎前去泷田,你在途中没有遇到他吗?”照文听了说:“也许在路上错过了,没有遇到辰相。”义成听了点头道:“这且不说,我想听听父侯有何旨意。”于是照文趋膝向前道:“老侯爷的旨意不为别个,请恕某冒昧,君侯让犬江亲兵卫外出游历一定很后悔吧?”义成听了一惊,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真是不可思议。”照文听了说:“这件事自然是有缘故的。老侯爷是偶然间知道您的心事的。他说:‘如果义成想召还阿仁,派你和与四郎前去最为合适。稻村虽然没来人说及此事,俗语说,好事越快越好,照文你要赶快同与四郎去稻村。我如没猜错,则会急需你们。’因此我便遵命,快马加鞭,飞速前来。与四郎虽是步行,但他的健步不减当年,一点也没落后。您和老侯爷想到一起去了,也从这里派辰相去泷田了,岂非不谋而合吗?”义成听了又感到诧异,他说:“这又奇怪了,父侯怎么如此清楚地猜到了我的心事?实令人莫解。”照文听了答道:“可能那只外国鹦鹉之事,君侯早已知道,臣且从头说来。距今十几年前的秋天,一只外国商船被台风吹到本国的洲崎海岸,由于君侯的仁恩,船被修好可以返航了。那些外国人很高兴,便敬献了不少该国的土产,其中有一只鹦鹉,送给了老侯爷。于是老侯爷便把它挂在居室的窗户柱上,饲养了许多年。那只鹦鹉今天早晨等待老侯爷起床后,忽然开口道:‘老侯爷请您听着,稻村将军已经知道日前把犬江亲兵卫打发走是错的了,如今非常后悔。其原因是由于如此这般之故。’于是它便将滨路公主遇难和神女搭救,以及妖书之事都概括地告诉了老侯爷。然后它说:‘稻村那里也在议论,要召回亲兵卫和其他七位犬士,最好派照文和与四郎去,您就将他们派去吧。如果等待拖延了时间,则赶不上今天的用场了。请不必怀疑。’它反复地禀奏了几遍。老侯爷十分惊讶,独自思索:‘昔日唐山晋朝时,张华养了只白鹦鹉,告知主人所做噩梦之凶兆,使主人得免于难,此事载于《事文后集》。其次唐天宝年间,长安的豪民、杨崇义之妻刘氏,与邻人李弇私通,于是他们定计一同将崇义杀死,埋在涸井之中,然后装作无事一般去举报。当衙门派有司去查看时,崇义养的一只鹦鹉便对有司说,杀死崇义的恶棍是刘氏和李弇。鹦鹉说得很清楚,奸夫和淫妇无法抵赖,立即供认了所犯的罪行,而被处以极刑。当时的天子玄宗皇帝,夸奖那只鹦鹉之忠,封为绿衣使者,载之于《天宝遗事》。然而如今之鹦鹉仅能鸣啭,即使仿效人语也只不过说一两句,似那样能言的鹦鹉实令人可疑。虽见之于宋明人之小说,但那些鹦鹉恐怕都是神鸟,不能与其他凡鸟相提并论。因此根据唐山之例,再想想眼前我这只鹦鹉的奇谈,恐怕此鸟所说的并非出自它的内心,而是伏姬的神灵让它这样说的。’他在心里这样猜想着确信不疑后,便急忙召唤臣和与四郎,告知上述之事,让臣等火速准备行装,赶来稻村,禀奏国主。他说:‘此事若果然灵验,汝等就留下听用。即使义成尚无后悔之心,也要把鹦鹉的奇谈说给他听,或许有助于把亲兵卫召唤回来。快去!快去!’小臣和与四郎惶恐地受命,觉得十分惊奇,并感叹不已,便急忙准备动身,如今来到这里,察看尊意似乎君侯也有此准备,让辰相去禀奏老侯爷,真是十分奇异绝妙,不胜惊异之至。”他一五一十地进行禀奏,在旁边听着的氏元和贞行,都对此奇谈感到惊讶。其中义成不觉额手称庆道:“啊,奇哉!妙哉!父侯的明察绝无失误;鹦鹉的奇谈,定是姐姐的神灵所致。真是神通广大,日前化作民间的童女指教我讨伐贼徒的缓急之理,又以暴风搭救了我方的伤员,昨夜又现身大显威灵,救了滨路,不仅惩治了妖尼妙椿,并在指出我被妖尼迷惑所犯的错误后,又引证史书论述了亲兵卫异乎凡童长得那么大的道理,姐姐的宏论博识足以解除世人之惑。最令人感激的是,今晨又通过泷田的鹦鹉,将我的心事赶快告知父侯,其用心真可以说无微不至。如将此事托梦告知父侯,则未免会有所怀疑,不是通过朦胧的梦境而是让鸟说话,使父侯毫不怀疑,立即派照文和与四郎前来,事情配合得十分巧妙。有关滨路和妖书之事,父侯既已知道,你也一定会听说,就无须再讲了。快去唤与四郎来!”近侍立即领命而去。留在门前哨所的与四郎由近侍领着,惶恐不安地来到义成面前,义成从远处看到说:“与四郎,你到跟前来。日前由于我考虑不周,让犬江亲兵卫远去,实是莫大的错误。因此想把他召回来。这个差使非十一郎和汝莫属,所以已派辰相去了泷田。可是因有奇异的鹦鹉的忠告,父侯立即派汝等前来,如此妥善的安排,使我深深感激。汝就同十一郎相商赶快启程吧。路费自不必说,并派士兵给汝等做随从。不只召回亲兵卫一个人,遇到其他犬士,也要传达我的旨意与之同来。听明白了吗?”他这样恳切地吩咐完毕,与四郎叩头后,抬起头来又对氏元和贞行说:“方才已经领了国主的旨意,尚有一事实碍难开口。从泷田出来时已同蜑崎大人商议过。你们也知道下总的市河是亲兵卫的故乡,行德是他母亲的娘家,小可打算和蜑崎大人分路而行,到那里去看看山林家的继承人依介夫妇,这虽然好似违背国主的旨意,但或许可打听到犬士们的去向。小可一个随从也不想要,即使同杂役走卒等国主的人一齐去也深感不安,而且行动很不方便,对这一点请谅情。另外小可先于主人道节在此受禄实非本愿,连音音都深感不安,所以早就想暂且请假去寻找道节和其他犬士们的去向。正在此时,听别人说犬江少爷也奉命离开此地,小可感到十分吃惊,未能同他前往,而竟将老朽留下。这次被选派了这个差使,随同蜑崎大人去迎接那八位犬士,实是难得的造化,使老朽增添了光彩。即使小可一个人,如能见到犬江和其他犬士们,也就可以劝说他们一同回来。”他很勇敢地如此禀告,氏元和贞行听了觉得有理,便向义成说情。义成莞然笑道:“他的请求实是出于无碍。我说派士兵跟着是以防万一,但也有不便之处,那就不必强求,可悉听其便。十一郎,你怎么想的?关于此事,我父侯在泷田有何吩咐?”照文听了答道:“正如方才与四郎所说,小臣打算去穗北的冰垣家打听,犬士如不在那里,便将去结城。君侯大概也知道,丶大法师有个心愿,想为昔日在结城以季基公为首的嘉吉之役中阵亡的将士们祈祷冥福,据说从春天就到那里去结庐修行,做举办法会的准备。本月十六日是各位英烈的忌辰,在那一天功德圆满,所以犬士们也定将同去结城顺便在法会上相见。如果他们不去,小臣也要代替国君父子在十六日结愿之时去参加法会,这是老侯爷的旨意。关于布施等项,老侯爷已照例交给小臣许多银两,放在柳条箱内,由随从们拿着。另外老侯爷还吩咐说:‘开始招募贤士是由我写的信,这次要带着国主的公文。’”义成听了点头道:“我父侯吩咐得甚是。那么我也给犬士们写邀请状,同时也应给祖灵带去些香奠。至十六日结愿之期所剩时间已不多,所以十一郎要在今晚由水路先去武藏,即使去向不同,也可同与四郎一起出发。十一郎除了十名士兵跟随,如无奴仆拿着东西恐多有不便吧?木曾介藏人要将此事传达给有司,速做准备。”大家领命后,一同退下。
在等待调配随从之际,义成为照文和与四郎赐宴送行,不久一切都准备停当,氏元和贞行把邀请状和香奠钱交给照文,同时也向与四郎交了召还亲兵卫的诏令和川资,并传达君命说:“纵然是汝之请求,也不能独行,要带一两个随从去。”与四郎不便推辞,只带了一个从泷田跟来的奴仆,随着照文离开了稻村。虽说春季日长也日影西斜,已是申时下刻。
且说照文带着十名士兵、五名奴仆和从泷田跟来的自己的随从,共二十多人,同与四郎来到附近的码头,当晚就乘海船去往武藏的千住。与四郎仅带了一个随从乘上另外一条船,奔向下总的市河。这时辰相从泷田回来向义成复命,奏道:“由于鹦鹉的奇谈,老侯爷那边已知道这边之事,并已派照文和与四郎前来,也就别无要事了。老侯爷对君侯知过、立即便想召回亲兵卫非常满意,所以很高兴。因此我又将南弥六和出来介的侠肝义胆之举和鹦鹉漏掉之事禀奏给老侯爷。老侯爷听了很受感动,他说:‘他们本非世代恩顾之臣,为了国主却肯牺牲性命,他们这种义勇之举,都是因国主爱士抚民所致啊!’”他将老侯爷的喜悦心情禀奏义成。义成也很高兴。从此国主父子的圣明被传为佳话,臣民对国主则更加爱戴。
到了次日黄昏时候,荒川清澄从殿台营寨派来的诘茂佳桔独骑抵达稻村城,向有司禀报了以下情况:荒矶南弥六和安西出来介为刺杀素藤进入敌城被杀害;同时因南弥六的怨魂在其首级上显灵而未被示众,由馆山的典狱长用另一颗首级予以代替。清澄听到此事,忙派士兵夺回了出来介的首级,并捉到一名敌兵,经仔细审问,他详细供述了南弥六和出来介浴血奋战的情况,素藤受了重伤,士兵也死了不少。另外那个典狱长所用的假首级,却是被南弥六杀死的贼徒野幕沙雁太的首级,实可堪一笑。出来介有遗书表明其志,忠义可嘉,所以将其首级埋葬在附近的山寺内,可在日后立碑。另外麻吕复五郎等五六人刀伤未愈,想令其回稻村城将养。他们都乘坐轿子,大概明日便可来到。佳桔禀报完毕,向有司呈上了清澄、高宗、逸友等联名的书信。有司接过去急忙禀告三位家老,当晚家老们就禀奏了义成。次日以复五郎为首的伤号们到来,被分别送回各自住处,义成令医生悉心治疗。另外他又向麻吕复五郎问道:“南弥六和出来介有子女和至近的亲属吗?”麻吕说:“南弥六无妻、无子,只有个名唤阿弥七的弟弟,是上总苏苏利村的农户。那个阿弥七有两个儿子,长子叫阿弥太郎,次子叫增松,都尚年幼。出来介的妻子已经去世,有个叫成之介的独子,今年大概十二岁。成之介亡母之叔父,是上总国夷灊郡距山田村不远、弓折冢引接寺的住持,出来介为让成之介读书识字,从七八岁时就把他留在那个寺里。”义成详细听了复五郎的禀报后说道:“南弥六和出来介是为忠义而死,即使功败垂成亦为他人所不及,胜过战死疆场,他日应予以奖赏,所以要将其家属、子女的住所、姓名记下来,不可漏掉。”他命令了有司。随后他又向佳桔说了有关妖书和那夜神女大显威灵惩治妖尼妙椿之事;同时还讲了南弥六的遗书和老侯爷所养的鹦鹉的奇迹以及为了召还亲兵卫等八犬士,已派遣照文和与四郎前去寻找的情况。所以在亲兵卫回来之前,他命佳桔转告清澄等必须加紧防守营寨,不得忘记那个缓字,并向清澄等下达了命令状。佳桔随即离开稻村城,又快马加鞭回了殿台。
话分两头,却说犬江亲兵卫,那日辞别奶奶妙真,在半路上让随从牵着马回去,他独自到码头雇了船,一夜顺风,当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已到了市河。他打发走船夫,找到父亲的继承人依介夫妇的家,与他们见了面。依介和水澪往日通过妙真的信,得知有关亲兵卫之事后,十分高兴。可是如今一见他竟长得如大人一般,他们不由得甚为吃惊,不禁呆呆地看着。亲兵卫也因为总算回到了已经去世的父母之家,起了怀旧之情,强忍着悲伤的眼泪,也默默地站在那里。依介和水澪稍稍定了定神,才急忙过去迎接说:“真想不到啊!竟是少爷来了,请先到里边坐。”他们说着走在前边,急忙打扫装卸货物的尘土,请他坐上座。亲兵卫谦让着,放下掖着的和服衣襟,解下刀来坐下。依介和水澪献上茶后,恭恭敬敬地给亲兵卫叩头,述说了多年不见的喜悦心情。依介说:“日前妙真太太来信说,您很幸运,由于伏姬神女的冥助,在富山被养育了六年,据说心智和身高都长如大人一般,听了这样的奇谈,我们一度很惊异,真说不出来是多么高兴。今日一见比想象的还高大得多,如不报名怎么也不知道是您。本想早去安房看望您,但是每日的货物很多,脱不开身,竟让您来看我们,真使人过意不去。水澪是您家的远亲,大概还没见过。喂,水澪!还不过来拜见。”水澪听了急忙叩头,趋膝向前,他们一同向亲兵卫亲切慰问。亲兵卫见他们如此诚恳相待,也觉得不是外人便坐在一起亲切交谈。依介提起了往事,给亲兵卫看由于那个舵九郎的暴行,在他的眉间所留下的伤痕。他说:“由于神的保佑,年老了能在故乡与您相见,真是幸会!幸会!应该备点儿酒,我们好好喝上几杯。”他说着便想站起来。亲兵卫急忙拦阻道:“老伯,这件事不必着忙,酒随后再喝。我今日路过此地并非私自旅行,而是受了君命。但又不急于前去,可在此逗留一两天。从祖母那里您可能也有所耳闻,我先于与自己有同样因果的七位犬士参见了侯爷父子,虽立了点功,但又因故并不那么顺利,我受命去寻找那七位犬士,然后再与他们同来。侯爷准我假又让我游历坂东八国,所以已成了万里的孤客。究竟要游历到何时,实难预料,因此想与你们夫妇见个面,然后再祭扫一下父母的坟墓,这才顺便到此。我想还是先去扫墓,请带路前往。”他说罢,向水澪要了点水,漱漱口,打听祖先龛在哪里,立即去给先祖的灵牌烧香。在此期间依介换了衣服,摘了一些后门旁篱笆上的水晶花。过了一会儿亲兵卫出来,见已为他准备好了草鞋,亲兵卫说声:“您太费心啦!”他把鞋穿在脚上便走了出去。
犬江亲兵卫走出依介的家门不远,来到双亲的墓前。依介为他提来水,并把带来的花儿插上,然后他说声:“请!”便跪在旁边。在房八和沼蔺死的时候,因为怕外人知道,所以未立墓碑。后来因已听不到浒我方面追捕信乃的命令,同时舵九郎一伙儿恶棍们也因为怕神佛降灾而远走他乡,可以不必再担心了,所以在房八和沼蔺的一周年忌辰,便由依介给建立了墓碑,刻了“义侠夫妇之墓”六个大字。在那次和三周年时所立的卒都婆 (2) 虽然都已陈旧,但还没腐朽。亲兵卫仔细看着,跪下合十,念诵了很久,思亲之情涌上心头,不胜悲哀痛楚。过了一个时辰才站起身来,恰好有树枝碰到了头上。据说那是在六年前由犬冢信乃种的一棵八房梅。关于这棵树之事,从前亲兵卫在富山时曾听伏姬神女告诉过他,所以知道。不过要比想象的高大,虽还是棵小树,但树冠却茂密地伸向四方,树枝弯曲得如同蟠龙一般。这时正是孟夏,树上结着青青的果子,无不是一花八果。依介指着它说:“这棵梅子树已长了五年,今年首次开花并结出了异果,村民都将它称之为八房梅。”亲兵卫听了抬头往上看看,只是不住地点头。他想到犬和梅都有八房,将其倒过来就是父亲的名字房八,这个名诠自性使他自感凄凉。春季已过,花落归根,他虽又回到故里,但却再也无法见到自己渴望的双亲,种树的好友也不知流落何方。郁闷的心绪难以排遣,不胜感叹尘世间并无一片净土。然而他却不能在此久留,又由依介带路,去参拜香华院。走了不过六七百米便来至院内,对祖坟献了花后,又去方丈处,要来名簿写了布施,住持与之相见,对他念了十声佛号。因为他布施得较多,所以住持斟茶献果颇为殷勤,谈了些闲话。亲兵卫有些不耐烦,看了看依介便告辞而去。回到犬江屋,水澪已备好酒菜,她与丈夫陪着亲兵卫,殷勤地予以款待。
却说这市河的村民不知什么时候得到了消息:大八真平自从被神仙抱走,已经过了六年光景,日前回来,如今虽是九岁的孩童,却突然长得很高,文学武艺自不待言,对诸事都颇有神通,被称为神童。他暂且被留在安房的稻村,为了给父母扫墓,今天回到这里。在狭小乡间这样一传便无人不知,从次日清晨便有四五个人联名送来一坛酒和海鲜,有的赠茶、赠果,无论贵贱老幼都络绎不绝地来到犬江屋为他祝贺道喜,前来求见的竟不知有几百人。有的稍有一点儿文采,虽不懂平仄韵律却好歹凑成五七言诗歪七扭八地写在纸上送来;也有的连助词都不会用,把文言和俗语混在一起咏成的三十一字和歌写在漂亮的纸上送过来。因此亲兵卫与依介商量,捣十五六斛米做粘糕分赠给全乡的村民;另外作为对送礼人的回报,把那些人请到家里来摆了一天的酒席进行答谢。同时也请犬江屋的船工们喝了酒。这些花费都由亲兵卫从携带的盘缠中支付,并送给主人依介五两黄金。依介百般推辞,亲兵卫不肯听从,极力劝说,终于交给水澪让她收下了。
亲兵卫受到村民的爱戴,逗留了数日突然与依介告别要去行德。依介和水澪百般挽留不放,亲兵卫便耐心地同他们说:“如果我是衣锦还乡之人,则确实感到很荣耀,但我并非得到里见将军的重用,高官厚禄而归。我只不过是个漂泊的孤客,奉君命去寻找七位盟兄弟的下落,即使是故乡也不能长此久留,那将是不忠不义。日后重逢并不难,咱们后会有期。”他说得很在理,依介和水澪见无法挽留,夫妻二人便约好在次日黎明将他送至行德,然后洒泪而别。
却说亲兵卫在那天早晨到了行德后,便去古那屋的香华院为外祖父上坟,然后去正殿进了香钱,便出来到海滨一带去眺望。外祖父文五兵卫的旧宅已卖给别人,也无处去拜访,只见外祖父旧宅主房上的瓦还留有古那屋的家徽。亲兵卫四岁前,母亲或祖母常常带着他来到这里,现在想起来犹如一场春梦,这一切只能引起无限怀旧之情。他不便在此久留,独自想:“从这里去真间国府台和葛西的墨田河,那里虽有很多名胜古迹,但我并不是游山玩水的,所以没必要到那里去。莫如先去江户游历了汤岛,然后再从金曾木去穗北,打听犬冢、犬山等三四位兄弟如今是否还在那里?”他正在这样寻思之际,听说有去两国河的快船,便讲好价钱上了船。正值涨潮和顺风,水路三十来里,只用一个时辰就到了。他弃舟登岸,当来到上野原时,见在一棵老松树下放了几条板凳,用苇箔圈起一个茶摊儿。在这里卖煎茶的茶道名师,大概是根岸或金曾木一带农户的妻子或母亲,是个年纪六十开外的老婆婆,戴着个眼镜在纺麻线,这是等客人上门间隙的手工活。亲兵卫天亮时离开市河,虽然走了五六十里路,但因四月昼长,现在太阳还很高,大概是未时初刻。离汤岛已经不远,亲兵卫想在这里歇息一下,便走到那个茶摊儿坐在板凳上。老婆婆抬头见有客人,便急忙摘下眼镜,把纺着的麻放在麻桶内,起身出来迎接说:“客官您来啦!今天从一清早就风和日丽,很暖和。”她说着把炉火烧着,沏了碗浓茶,用漆盘端来,说:“请用茶。”这时有几个好似这里的村民跑着说:“你们快来看呀!那个人太可怜啦,现在被从监牢里拉出来,已来到前面冈了。太残酷啦!南无阿弥陀佛,妙法莲华。他只能活到今天了。”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不忍池那边跑,看样子很慌张。亲兵卫甚是惊讶地问:“老奶奶!那些人跑着去看什么?是有将被处刑的犯人吗?”老婆婆叹口气说:“是呀!这些不懂事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怪吓人的,是不该去看的。这件事说起来有段很痛心的故事,您还没有听说过吗?早就听说今日在前面冈的申明亭将有囚犯被处决,据说他是扇谷家的第二代忠臣,名叫河鲤佐太郎孝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那人的爹爹权佐守如大人,是后宫的家老,因奉蟹目夫人的钧旨,想杀死新来的佞人龙山缘连,所以便将此事托付给一个叫犬阪毛野胤智的智勇双全的后生。那个缘连是犬阪父亲的仇人,因此商量好,在今春正月的某日,趁缘连及其两个同党去相模的北条家议和之际,犬阪埋伏在铃茂林附近,将缘连主仆及其副使鳄崎猛虎等击毙,其他名叫越杉骆三一岑和灶门锅介既济的奸党主仆,据说被悄悄帮助毛野的犬田和犬川二位勇士杀死。这件事很快传到了五十子城内,管领十分震怒,亲自带领三百多名士兵去追捕毛野。在铃茂林的海滨,有个名叫犬山道节忠与的炼马余党,及其盟兄弟犬饲和犬村两位勇士,带领七八十名猛卒分作两队埋伏在那里。他们突然出来从前后夹击,刀风锐不可当,管领一方的队伍溃散,被杀死不少。管领好歹同三四名近侍杀出重围,向五十子城逃跑。道节紧追,一箭射在管领的头上,头盔虽被射落,却幸而没有射穿,四名扈从,有两个被道节射死。五十子城很快听到了此事,夫人既吃惊又十分悲痛,心想可能是因为毛野想除掉缘连,而从他口中走漏消息告诉了那道节,因此不料使将军在中途遇到劲敌,险遭不测。夫人认为追究其根源都是她弄巧成拙犯了大错,她并非想害主君,而这颗赤心只有她死后他才能知道,便悲痛得自尽身亡了。河鲤权佐守如大人也并非神仙,他哪里知晓事情的底细,因抱怨毛野也剖了腹,在其弥留之际,给其独子佐太郎孝嗣留下遗言。他激励其子说,如见主君遇到危难而不能解救,则应想尽办法死在将军马前。这时犬山的盟兄弟犬冢信乃用计仅带领二十名士兵混入城内,放火厮杀,城被攻陷,杀死很多城兵。管领大人逃至高畷附近又受到犬饲和犬村两位勇士的追击,近臣皆被杀死,只剩下管领一人驰马来到冈边,他正待剖腹时,那个河鲤孝嗣让人用轿子抬着父亲尸体跑来,分出三十多名士卒从危难中救了主君,让他们往忍冈城逃走,他自己带领所剩之兵,以必死的决心隔着小河等待着敌人。可是犬饲和犬村这两位豪杰,被孝嗣的举动所感动,所以没有进攻。这时以道节为首的犬阪、犬川、犬田等,不料也来到这里。从毛野与道节等四犬士初次见面的对话中,孝嗣得知原来毛野并非与道节合谋狙击管领。他心里的猜疑虽已解除,不再恨毛野了,但出于不得已,便报名想与敌人决一死战。可是道节等很受感动,并未与他交锋。他们与毛野一同向前与孝嗣对了几次话,然后把捉去的马还给了孝嗣。孝嗣立即跨上马,回身射了一箭与他们告别而去。当时的举动实是可贵的武士本色。虽是敌我关系,但是犬士们都感叹不已。这是知此事者讲的。告别后,河鲤公子立即去忍冈城面见主君,禀奏了蟹目夫人和其父守如自杀之事,并说毛野并非与道节合谋而冒犯君侯,这从对阵时听到的毛野和道节初次见面的对话就可以证实。他对事情的缘由禀奏得很详细,所以管领也醒悟前非,十分后悔。次日天明,孝嗣公子便去五十子城,卸下了昨日犬山在海滨挂着的主君头盔,然后进入五十子城内。这时敌人已经撤离,由己方的残兵守着四门。于是他又回到忍冈城,交还了将军的头盔,同时禀奏了五十子城的情况,并念诵了信乃和道节在白壁上所留下的告示。他说这次主君所蒙受的耻辱,是由于奸佞的缘连想卖主求荣造成的。管领深感惭愧,嘉奖了孝嗣的忠孝,命他承袭其父原来的领地,留在身边做近臣。但是佞人们忌功妒荣,对此很不高兴,得机会便进谗言,说他坏话的人很多,管领又受迷惑,对那样的世代忠良竟产生怀疑,将他贬作非谪系的武士,不让他跟着去五十子城,而留在忍冈城内。孝嗣因怕群小陷害,便托病不上班,每天待在家里,可是佞人们还不罢休。其中有些与缘连亲近的,想趁机为龙山报仇,便做了封可怕的假信,说河鲤佐太郎孝嗣为毛野和道节等做内应,密谋想夺取忍冈和五十子两城,并披露了那封假信。管领震怒,命令有司将孝嗣逮捕入狱,用严刑审问,要他说出毛野和道节等在什么地方。这纯属莫须有的罪名,他自然不能招供。于是管领便让驻守忍冈的头领根角谷中二丽廉,每天严刑拷打孝嗣,同时又从五十子城派去美田驭兰二和穴栗专作协助。然而孝嗣大人宁死不屈,只是喊冤枉,什么也不肯招认。谷中二便和驭兰二商议,捏造了他的口供,因为毛野和道节听说孝嗣被捕,早已躲藏起来无法对证。经这样一编造奏明主君,可怜的孝嗣大人便被定了死罪,听说今天未时下刻被拉到前面冈开刀问斩。传说监斩官是根角大人,持刀执刑的是从五十子城来的穴栗大人。方才众人跑着要去看的就是此事。那些人真是狠心肠,不可怜被问斩的好人,还去那儿观看!”她说着往外面看看,接着说:“天虽然很长,已是未时中刻了。看我真糊涂,讲了这么长的一段故事,您一定听得不耐烦了。茶壶的水开了,再给您沏上一碗吧?”她拿起茶碗就要倒茶。亲兵卫急忙拦阻道:“请放下,我不想喝了。老奶奶,虽然您讲的这段故事解除了我的疑惑,但是忠臣孝子受到诬陷,因莫须有的罪名而丧生,不知是前世做了什么事的报应?没有比这个更令人不平的了。我至少要到那里去看看那人的面貌。前面冈就在那边吧?”老婆婆答道:“前面冈就是从不忍池畔往左走五六百米的前面那一带的山冈。距这里不远,大概有六七百米吧。”亲兵卫听了忙道:“原来是同名异地。我听说武藏有个前面冈,是名胜古迹。它在国府的南方,与玉川一水之隔,有连绵数十里不断的山冈,被称为前面冈。《万叶集》中有首柿本人麻吕的歌:
出见前冈花盛开,吾恋不成誓不休。
另外在《新敕撰集》也有首小野小町的歌:
武藏野中前面冈,悲痛胜似草根深。
所咏皆非忍冈之事。前面冈应该是国府附近的山冈,已有先哲加以考证,没听说这一带有与上述古歌中同名的山冈,大概是当地人随便叫的吧?”他这样一问,老婆婆点头道:“您说的有道理。您说的前面冈不是这一带的。有人把忍冈改称为前面冈。另外当地人把不忍池西边一带通往本乡的山冈也称为前面冈,这是当地人随便叫的名字,虽不可取,但由来已久,已不便追究。不是常言说入乡随俗吗?按习惯名称容易寻找。”她说着哈哈地笑了。亲兵卫也含笑道:“还是您说得对,那么我就赶快到前面冈去吧。”他从腰包中取出钱来付了茶钱,急忙拿起斗笠走出茶棚。他心下想:“真奇怪,听那个老奶奶说话的口吻,不像乡间的卑贱之人。那么她究竟是什么人呢?她是那样的有教养,实令人钦佩。关于河鲤父子之事,我在富山时,伏姬神女曾向我详细进过,今听那老奶奶所说的,完全一致,说得很详细,无一点遗漏的。她是怎么探听到城内的机密的?其中定有缘故。这也是件奇事,不管怎样,那孝嗣都是难得的忠孝之士。听说道节和毛野等都怜悯他而未与之交锋。纵然我只身一人没法搭救他,也要夺得他的首级,找个好的庙宇把它埋葬起来,这也算是对武士的一点情义。怎能袖手不管?”他一边这样寻思着,一边加快步伐,来到前面冈一看,已是行刑的时候了。只见年约二十左右的后生,面色洁白,前额半月形的光头已长出黑漆漆的头发,双手被倒背着捆着,跪在皮褥子上,此人大概就是孝嗣。看着好似监斩官的武士,身穿蓝缎子镶着黑绒边儿的和服裙,外披浅绿色呢绒的无袖罩袍,很威武地挎着朱鞘的双刀,坐在凳子上,他大概就是根角谷中二丽廉。另一个年约三十开外的武士,把和服裙高高撩起来,露着浅黄色的粗束袖带,拔出一口带有护手的明晃晃的太刀,跪坐在犯人的身后,这大概是穴栗专作。此外有数十名士兵,有的挥舞捕棍在轰赶靠近的观众,有的拿着枪、叉、斧、钺,列队在旁边守护着。其情景犹如五道冥官在屠杀饿鬼,蛮人庖厨在待宰猪,十分凄惨森严。背后是高高的山冈,冈上的芒草犹如刀山;前边不忍池内,好似张着血口的红莲尚未开放。人生真如一枕黄粱,一口气儿一断,则万事休矣。喊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今夜冤魂何处是家?对这种令人悲哀的惨状好似竟无动于衷,想观看斩首孝嗣的众村民,被轰走又聚了过来,还有不少攀登到树上看的。这时亲兵卫从山冈旁边茂密的树丛中走到刑场附近来,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察看。
却说根角谷中二登时对孝嗣说:“河鲤佐太郎汝听着!汝父权佐守如,是本家恩顾的老臣,却与炼马的余党犬山道节以及犬阪毛野等人勾结,狙击了独一无二的良臣龙山免太夫缘连等,破坏了与北条家议和,因而使君侯陷于危难之地。当把犬冢信乃放入五十子城时,守如害怕其奸诈的密谋被泄露而畏罪自杀。但孝嗣你竟伪奏守如为尽忠而死,迷惑了主君。另外汝又与毛野、道节等多次私通书信,想阴谋夺取五十子和忍冈城,其虎狼般的野心,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本应祸灭九族,但汝母早已去世,汝又无兄弟姐妹,所以念尔先祖之忠勤,只加罪于一人,就是眼前你这个将被斩首者。奉命执刑,就受诛吧!”孝嗣听他说完后嗟叹道:“真是众口铄金,岂能以忠义为叛逆,称奸佞为良臣?这岂不是绿衣黄裳,贵贱淆乱,冠履倒着,天地翻覆吗?伍子胥被诛而吴国亡,范蠡去而大夫种得罪,到那时我看管领该如何自存?尔等须知即使尸肥荆野,冤魂也必将变做天雷杀尽汝等这些谗臣。”不待他说完,谷中二厉声喝道:“不必听他那些废话,还不赶快将他斩首!”一声令下,穴栗专作应声道:“遵命!”他站起身来拢了两三遍孝嗣脖子后边的短发说:“你就念佛吧!”寒光一闪,把刀举了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武士忽然从汤岛那边飞也似地赶来,穿着胸甲与和服裙,刀上套着皮刀袋,浅紫色的刀绦打了个长长的结,是出远门的打扮。这个人走到跟前用越后的乡音高声喊道:“管领家的人请稍待!我是箙太夫人的随从,名叫巢雁骏平行深,奉老夫人之命,前来传达懿旨。请暂且刀下留人。”他举着扇子这样呼唤。事情来得过于突然,谷中二和专作十分惊讶,也来不及思考是怎回事儿,只好暂且住手,没有斩这个待毙的河鲤。说话间巢雁骏平已跑到眼前。谷中二忙离开凳子前去迎接道:“您是越国老夫人的随从吗?在下是扇谷将军的家臣,驻守忍冈城的头领,奉管领的将令前来监斩逆臣河鲤佐太郎孝嗣的根角谷中二丽廉。越国的老夫人为何事前也没打个招呼,便轻易地远道而来,实不甚理解。”骏平听了说:“您不理解虽然有道理,但是久居朱门的老夫人,突然前来不是没有缘故的。此事待参见老夫人时,自会明白。”还没待他说完,为老夫人在前边开路的随从们已经来到。但见:最前边的一队是四十名火枪手和弓箭手;第二队举着在绯红的油布上画有长尾家徽的旌旗,并抬着一对衣箱;第三队拿着用猩红色油布包着的眉尖刀;接着是三十名步兵,其后是老夫人的轿子,左右跟着二十多名老臣和年轻侍卫,都穿得非常华丽,头戴草笠盔,身着和服裙,系着护肩、护腿,排列整齐地在护卫着。然后是数十名杂役,以及医生的轿子和侍女们的十顶轿子。最后是骑马的老臣和持枪的随从以及携带的雨衣箱等等,还远远地在后边尚且看不见。一个妇人如此戒备森严,真是触目惊心。
却说太夫人的轿子既已来至近前,骏平忙跑过去,向护轿的老臣禀报了谷中二的姓名和其他情况。太夫人听了,命令说:“先让前边的人站住。”骏平领命让轿夫落下轿子,随从们整整齐齐地在左右列成两行。巢雁骏平又立即跑到谷中二身边道:“根角大人!老夫人为了想见你,已经落了轿,快去!快去!”谷中二应声跑到轿子旁边,趴伏在草地上。太夫人打开轿门,端坐在里边对谷中二说:“汝是根角谷中二吧?我这次突然从东国前来是因扇谷家已与我子景春议和,想前来贺喜并为亡女蟹目夫人上坟。可是在途中有神人托梦相告。汤岛的天满宫社神站在我的枕前详细地告诉我,侍奉蟹目夫人的权佐的独子、河鲤佐太郎孝嗣被含冤治罪,命在旦夕。他说:‘其父守如是难得的忠臣,因一时误会而自杀,可是谗臣们竟说他谋反迷惑主君,并听信奸党之言将其子孝嗣这个不亚于其父的忠诚后生,逮捕起来监禁了数日,在本月的某日,将在某处问斩。你要赶快去那里搭救孝嗣。’他说罢,我便忽然从梦中惊醒了。我急忙赶路于今天来到这里,对处死孝嗣之事,听里巷传说和梦中得知的一般无二。因此去参拜了汤岛神社就来到这里。我这就去五十子城向管领说这件事。汝快把孝嗣放了。”她说得很轻松,可是却把谷中二吓呆了。他说:“虽然您如此吩咐,但是孝嗣的叛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怎能因有至亲老夫人的求情,便饶恕了他呢?况且佛有教导,说梦乃无常的虚幻,请恕某直言,怎能相信梦幻中的神意?此岂非妇人之仁吗?”未待他说完,老夫人厉声喝道:“丽廉,汝住口!即使佛家有虚幻无常的譬喻,我也相信神的显灵。搭救无辜者的死罪,与相信佞人的谗言而斩杀难得的忠臣,哪个愚?哪个有害?孝嗣本来是无辜的,更何况守如他怎么会有叛逆之心?都是因那些妒能的小人们,忌良臣之殊荣,伪造假信予以陷害,以并未招认的假口供定罪,这是借君命以报私恨。他们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一定得斩首。汝以为如何?”谷中二被责问得无言以对,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他哑吧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老夫人呵呵冷笑道:“孝嗣无罪,我已解释得很清楚。另外,如果说像守如那样的忠良,都被说成有叛逆之心,那么忠贞的蟹目夫人也就白死了,等于是有恶名之人。因此我如不为死者伸冤,就枉为武门之母了。倘若汝不将孝嗣放出来,我就下令士兵刀枪相见,将汝等尽皆杀死,然后再将孝嗣放了。汝还敢说个不字吗?”她把谷中二逼问得没有办法。谷中二搔搔头说:“某遵命就是。然而要派人去五十子城,禀报将军,是放还是不放,得听那里的命令。”老夫人听了忙道:“去五十子城有十几里路,派人去一趟往返要等到何时?可以后再禀奏。即使管领不同意,汝等也无罪。一切都由我老太婆担待,这个你就不必多虑了。快将孝嗣交出来!难道汝就不要命了?赶快决定是交还是不交?磨磨蹭蹭的真不像个武士。”谷中二听了责难后说:“请容某一会儿时间。”他退下去与专作等商议:“早就听说太夫人有男子汉大丈夫的刚强劲儿,现在不便向她解释。如今放了孝嗣,即使以后有罪,也比死在这里强。莫如将孝嗣交给她,然后赶快去五十子城禀报,说不定会被免罪,除此之外,别无良策。”他们商议已定,谷中二又回到原处,拜伏在草地上说:“方才已将您的吩咐与那两个同事商议,对您的出于无奈而救人性命,某等难以推却。望您到五十子城后,一定向将军言明在下等无罪。”太夫人听了微笑说:“这个汝等放心。骏平,赶快去给孝嗣松绑,将他领过来。”骏平领命,让谷中二在前边走,一同来到河鲤的身边。
根角谷中二立即让专作解开捆绑孝嗣的绳索,然后对骏平说:“对老夫人的执意救人性命,某等不敢违命,已将孝嗣交出去,请准许我等立即去五十子城禀报将军。因为行动紧急无暇再去拜谒。这一点请您转致老夫人。”他说着对专作使了个眼色,先把执刑的士兵打发回忍冈,然后带着他身边的随从,与专作急忙同去五十子城。再说巢雁骏平陪同孝嗣来到老夫人的轿旁,将谷中二等所说的话转奏给老夫人。孝嗣趴在地上叩谢老夫人的救命之恩。老夫人听了说:“孝嗣!咱们是初次见面。因为你是个难得的忠臣之后,年轻有为,受到奸党的诬陷,枉遭杀害实在可惜,所以我才设法将你救了。然而如果与你同去越后,则一定又与管领家发生冲突,将破坏议和。虽然难以相舍,但还是就此分别吧。不是听说唐山有句老话吗?良禽要择木而栖,良臣要择君而侍。你是良臣之后,如为昏君不得尽忠而丧生,岂不是愚忠吗?在哪里都能出息发迹,我希望日后能听到你荣显的音讯。”孝嗣受到安慰后,不禁潸然泪下。他抬起头来说:“这个意想不到的再生之恩,比汤岛台高,比不忍池还深,何时才能报答您?真是一时难以预料。”太夫人听了笑着说:“不,这不只是为了你,是为了报答权佐守如侍奉蟹目夫人殉节而死的一片忠心,所以也就谈不到什么恩了。不忍心见你被人诬害而死,所以便在不忍池畔举办了个放生会,放了河鲤之子这条活鲤鱼,这就是我老婆子的用心。”她说着往旁边看看说:“骏平!快把我备用的双刀拿来。”骏平领命,暂且退至后边将备用的金饰双刀放在涂漆的托盘上,恭恭敬敬地端来。太夫人立即对孝嗣说:“佐太郎!你如今成了个流浪汉,一个武士手无寸铁到哪去也有诸多不便,因此我把这两口刀送给你。然而你如不远离此地,恐有后患。快去他乡躲躲吧!当今东国的贤君,莫过于里见父子。安房和上总是个好的安身之处,你要记住这一点。”她说罢便将长短两把刀赏给他。孝嗣用双手接过去带在腰间,感激涕零地叩谢过救命之恩后才把头抬起来。他四下一看,不知为何?方才还在的太夫人主仆和轿子、眉尖刀、衣箱以及许多随从忽然一个都不见了,只隐约可以听到不忍池畔如同敲门似的水鸣声。这种神出鬼没的事情,实在使人莫名其妙。孝嗣被吓呆了,一时感到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他才想起来看看所带的双刀,一看竟是日前被监禁时,被根角谷中二拿走的、自己所佩带的、河鲤家祖传的宝刀。他心想:“原来所见的太夫人主仆可能是狐狸变的,悄悄将这双刀还给了我。不然就是汤岛圣庙显灵,从死中将我救出来,并还了我这双刀。可能就是这样。”他在胡乱地猜想,但一时还是难以解开这个奇怪之谜。“不能在此胡思乱想,倘若谷中二等醒悟过来,立即赶回,我就无法逃脱了。即使不然,这里离忍冈城太近,也很危险。然而身边没有盘缠该如何是好?虽想去参拜汤岛神社,但因身穿孝服也不便前往。还是先去浅草寺再作主张。”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从不忍池转过去,经过北边的村落,奔上野方面而去。
却说犬江亲兵卫,在树丛中躲了很久,箙太夫人主仆之事,他都看到了,对太夫人及其随从们的突然消逝,也甚感惊奇。还没等他走出来,孝嗣便自言自语地要去浅草寺,并见其绕过不忍池而离去。亲兵卫心想:“据说那孝嗣是个忠孝的后生。如今若能说服他做我家君侯的家臣,则可胜过万名士卒。然而只闻其名,今见其人尚不知其本领如何?待某试他一试,以便放心。”他这样想着从树丛中走出来,抄捷径走在了孝嗣的前面两三百米,在不忍池的另一端有棵老偃松,那里有一片草地,亲兵卫便以那根老松为枕仰面躺着,装作好似断了气的样子,等那个后生走过来。孝嗣哪里知道,他来到那棵郁郁葱葱的偃松旁边,只见有个出门打扮的少年,腰挎两口刀倒在树下,而且钱包从怀里露出一半来,谁都看得出里边定有不少盘缠。孝嗣在此停了步,独自仔细想:“这个旅客很年轻,怎么连个同伴都没有?是喝酒喝醉了,还是病倒了?倘若不是我,而是别人从这儿路过,见到那钱包一定顿起不良之心,将它夺走。把他叫醒吧。”他起了恻隐之心,不得不高声喊道:“这位客人请醒醒!请醒醒!”喊了几遍那人也没有应声。他又不忍丢下不管,便拉过手来摸摸脉,可是亲兵卫却用伏姬神女所传授的闭气法,把脉停了。孝嗣吃惊地放开手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连一点酒气都没有,不像是醉倒了;同时脉窝的脉很不正常,似有若无。我想一定是癫痫,突然病倒。不摸摸中脘怎知此人是死是活?”于是孝嗣便将亲兵卫的衣领解开,把手伸到他的怀里。亲兵卫躺着突然捉住孝嗣的手说:“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个强盗将待做什么?”他骂着起身,抓住孝嗣“呔!”地大喝一声,如同球儿一般把孝嗣抛起一丈多高。孝嗣也是有本领的,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到地上并没跌倒。他愤怒地厉声道:“你这个恶少年不要装死。我诚心地为你看病,你却恩将仇报动起柔道来,也让你看看我的本事,你且等着。”他怒气冲冲地猛力拔出腰刀,劈头便砍。亲兵卫毫无惊慌神色,抽出腰间的铁扇子将刀接住。一时二人你击我挡地交起手来。
这段很长,腹稿尚未写完,看官一定很纳闷,不大明白。此辑中帙虽然也是六卷,但因页数甚多,故将其分为七卷。即使这样也受到了一定限制。后话待本辑下帙刊出后,于第一百十六回分解。
出版《八犬传》之书店文溪堂等赘言:编辑本辑中帙七卷,与作者蓑笠翁有约,至五月下旬全部交稿,因此从今年乙未春二月六日,作者便开始执笔,果至五月七日,写至十一卷第一百十三回二十四页,将过半之稿本完稿,于是便交给笔工、画工和刻工,急于刊刻。然于翌日,即八日晨突闻讣告云:翁之独子琴岭先生,向无沉疴,而突于今日晨辰时易篑。先生姓泷泽,讳兴继,字宗伯,又称琴岭,号守忍阉,又号玉照堂,以医师为业,享年三十八岁。五月十日祔葬于小石川茗荷谷清水山深光寺〔净土宗〕 之祖茔,法号玉照堂君誉风光琴岭居士。先生生前性至孝;言行无不笃悫。呜呼哀哉!留有一幼子及二女。长子将入小学,余者更幼。翁之悲伤可知矣。遭此凶变而能得未完之稿,无异于获得骊龙之珠。事之有碍不只于此,约从六月,翁亦有恙。余常去看望,一日翁云:余老而不幸先丧琴岭,自是神疲志衰,背曲腰痛,待人搀扶才能起居,终日闭户不出,除观赏朝露夕槿,别无他事。然而坐食山空,由于患病而不得不更加苦度时光。心中之忧郁实难驱遣。然岂能久而如此,今请稍待,俟疼痛稍愈,将撰遗稿。余历年所编写之《册子物语》稿本,旁训(即汉字旁所注之假名)多有遗误,虽亲自复阅,然因匆忙仍有不少遗漏。因此每撰一二回,便先让琴岭校阅,注释也由他补充,多得其便。是以此次之稿本至卷十第一百十一回亦由琴岭校阅。至卷十一之半即第一百十五回十五页,乃于五月初一完稿。此时琴岭已病重,余不忍令其再阅,他得知后仍欲校阅,于病榻之上细心校正遗误,于余帮助甚大。今后将无助余校阅之人矣。此亦余之悲痛之一,故咏歌如下:
助余校阅已无人,今后撰稿倍凄凉。
翁撰稿之难可想而知矣。故实难再开口催索。幸而翁之病据说于八月下旬康复,是以第一百十三回之四五页余稿,及卷十二上下两册,至第一百十五回,得于十月望完稿。此事何只于余是一特大喜讯,恐租书铺与四方君子亦皆大欢喜。本辑第二帙前后之所以拖延至今方得发售,自有其故。仅以此向看官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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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铃间是有拉铃设备的房间,一般设在前厅与后堂之间。
(2) 卒都婆:是为了祈祷死者的冥福,在墓后所立的塔形木牌,上写梵文经句,又名舍利子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