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先丝拿打 诗奴隶省 寡头政体 黑人蕃殖问题 黑人之自由虚名耳 最可笑一事 待黑人之私刑 所谓文明者吾知之矣 西班牙风

闰五月十四日，由必珠卜首途之纽柯连，道经先丝拿打，被邦人絷留焉，一宿行。

先丝拿打者，美国第十大都会。属阿海和省，人口三十二万五千九百〇二人，华人九十余。市虽大，颇贫瘠，拉丁人种所麇集，文明程度远出他市下。余演说一夕，维新会成。十五日行。以溽暑节入热带地，坐汽车竟日，如入瓮然。口占一绝：

“黄沙莽莽赤乌虐，炎风炙脑脑为涸。乃知长宿水晶盘，三百万年无此乐。”

十六日至纽柯连。

纽柯连者，美国第十二大都会，而南部之重镇也。属路易安拿省，人口二十八万七千一百〇四人，华人千余。

此地西人、华人之生计风俗皆与东部绝异，至此耳目为之一新。

南部诸省，前此所谓“奴隶省”，而纽柯连实为之总镇。纽柯连即南部数省之摄影也，故吾至纽柯连，其特别之趣味独多。

南部诸省黑人殆三分之一，而纽柯连之比较率，恐尚不止此数。盖旧蓄奴者皆大地主，而大地主集于大都会，故奴数尤多。今虽自主，犹附著于土地也。入其市，几忘为白亚美利加，而疑为黑亚美利加矣。

南部诸省号称为共和政体，实则至今仍寡头政体也。其人民大率可分三级：其一曰上等之白人。即南北战争以前此地之殖民贵族（亦有新自北部移来者），而掌握地方上实权者也，其人数甚少，不过十与一之比例。其二曰下等之白人。此辈当用奴时代即已来住，但其时富家以蓄奴获利，一切垦辟耕耘之业，皆奴为之。此辈既不自有资本，求劳佣之业亦无所得，其生计之困难不可名状。坐是之故，更无余力以兴教育、受教育，其智识亦在水平线以下数级。其优于黑奴者，不过名义上有选举权，称自由民耳（此在南北战争前耳。若在今日，则黑人与彼等不能轩轾）。近年来矿业、制造业渐兴，此辈之困稍苏，然其进步究缓慢，远不逮上级社会。此等人约居十之四有奇。其三则黑人。黑人自解放后有选举权，与齐民等。然黑白之不敌，岂待论矣。黑人亦约居十之四。吾故谓南部之政治，非共和政治，而寡头政治，抑亦非寡头政治不足以靖南部也。

黑人蕃殖于美国之前途，其影响将何如？此亦一问题也。1890年之调查，美国黑人共七百四十七万四十人（最近精确之调查未见，闻约近九百万云），适居总人口十分之一。而据米因斯密之《社会统计学》（日本有译本）所论，有大足资研究者。即自1860至1870年，凡十年间黑人生产之数比前锐减。及1870至1880年，十年间忽骤增，计此十年，黑人每百人增加三十四人有奇，白人每百人增加二十九人有奇。及1880至1890十年间，其现象复倒置，黑人每百仅增加十三人有奇，白人每百增加二十六人有奇。三十年来，忽涨忽落，如波折然，其故果安在？

米氏对于此理由，未下解说。以鄙意度之，当初放奴时，彼等乍离其主，而未别得谋生之路，其惨苦为最甚。闻当时黑人怨林肯者甚多，曰林君虽不杀吾曹，吾曹由林君而死。情状可见一斑。其生不蕃，实由于此。及十年以后，稍稍得职业，白人晚婚而少育，黑人早婚而多育，其率之骤加也，亦宜。然此不过一时耳，白人竞争力终非黑人所能敌，且近年来美国由农业国而进为工商业国，工商业之生产力更非黑人所能任。故其生计复日悴一日，而生殖力随之，乃至由三十四人而减至十三人。何其一落千丈，至于如是也！嘻，不适之种，未有不减，此岂独黑人哉（又统计家言，现今美国之黑人实减百年前三之一云）。

黑人之自由权，不过名义上耳，实则其状态仍与前此相去无几。现纽柯连市之黑人，非得市会之许可，不能移住他市。南部诸省，大率皆然。盖昔则一人一家之私奴，今则一市之公奴也（中国人则不使来，黑人则不使去，咄咄怪事）。而彼等对于旧主人，亦若有恋恋不能去者。非余恩有以结之，实余威有以摄之也。有最可笑者一事，放奴之举本共和党所主持也，既放之后，旧奴悉有选举权，共和党以为吾有恩于彼，必可得其助，增数百万票以制胜。孰意投票之时，黑人票之全部悉加于合众党。盖南部之上等社会，悉为其主人者，皆合众党，而彼等不得不听其指挥也。彼奴性终古不放，可见一斑。

美国人有一种私刑名“灵治”刑者，以待黑人。此实文明国中不可思议之一现象也。初有农夫名灵治者，一黑人触犯之，乃缚之而悬于树上，以待警吏之来，吏未至而该黑人已死，后遂袭用其名。近所通用者，则焚杀是也。每黑人有罪，不经法官，直聚众而焚之。当二十世纪光天化日之下，而有此惨无人理之举，使非余亲至美洲，苟有以此相语者，断非余之所能信也。计旅美十月，在新闻纸中见此等怪报，不下十数次。初甚骇之，及习见亦不以为怪矣。查其统计，乃知自1884年以来，每年有此等私刑者，殆平均百五十七次云。嘻，俄罗斯杀百数十犹太人，举天下以为暴，吾不知美与俄果何择也！

黑人之举动，亦诚有足令人愤恨者。盖彼等以得一接白人妇女之肤泽，虽九死不悔，往往于暮夜林薄中强污焉，毕，复杀之以灭口。故“灵治”之案，十有九为此云。斯固可愤也。虽然，不有有司乎？而国家于妄行灵治之人，不加以相当之刑罚，抑又何也？无他，人种上之成见则然耳。美国独立檄文云：“凡人类皆生而自由，生而平等。”彼黑人独非人类耶？呜呼！今之所谓文明者，吾知之矣。

纽柯连市湫隘嚣尘，视东方诸市几若异国。除市中一大街外，其余道路，殆与吾北京无甚差别。

市中所谓下等白人者，多西班牙及法兰西遗民。其楼屋之结构有一种异色，土人语余曰：此西班牙风也。其市会议堂，今犹雕西班牙国徽章焉，吾来此可当游西班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