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归途 美国政治略评（其一） 村落思想 由旧金山至纽约经过十一国 两重之政府两重之爱国心 各省政府之发生远在联邦政府以前 组织美国之两原素自由非由革命而得

历史上共和政体之天然发达 小共和国中复有小共和国

九月初五日，遂自旧金山首途归亚洲。余本拟乘“高丽”轮船经檀岛西返，适“高丽”船开罪于檀岛之华人，我同胞与之断交通，以挟制之，故吾不便附焉。归后乃知檀人预备欢迎，意盛且厚，吾深愧无以对檀人也。遂由旧金山经屋仑、沙加免图、尾利允、砵仑、舍路，复至温高华，乘“中国皇后”船返日本。所经诸市，诸同志皆至车站，握手依依，余亦有余恋焉。惟砵仑小住一日乃行。

余在美所见美国政俗，其感触余脑者甚多。丛稿满箧，欲理之为一美国政俗评。匆匆未能卒业，姑述其略。若夫全豹，愿以异日。

今年美国大统领卢斯福巡行全国，所至演说，有常用之一言焉，曰：“铲除村落思想。”此实美国厉行帝国主义，日趋中央集权之表征也。然卢斯福何以龂龂为此言？是又美国至今日犹未能铲除村落思想之表征也。何也？村落思想者，实美国人建国之渊源，经百余年之进化，而至今犹未能脱其范围者也。

吾侪以寻常之眼瞥观美国，见其有唯一之元首（大统领），有唯一之政府，有唯一之国会（上下议院），且也其外交上有唯一之宣战、媾和、订盟、结约之机关，其外形与他国无所异，于是心目中惟有一联邦政府。吾侪游美国者，自旧金山上岸，经芝加高、费尔特费以达纽约，凡六七千余里，四五日汽车，然始终用同一之货币，同一之邮政，途中无税关淹滞之事，亦无复言语、衣服、习俗之不同，亦谓在一国内之旅行，例应如是耳。夫孰知此车声辚辚汽烟勃勃之间，已经过十一个之共和自治国而不自知也。

美国之政治，实世界中不可思议之政治也。何也？彼美国者，有两重之政府，而其人民有两重之爱国心者也。质而言之，则美国者，以四十四之共和国而为一共和国也。故非深察联邦政府与各省政府之关系，则美国所以发达之迹，终不可得明。其关系奈何？譬诸建筑，先有无数之小房，其营造不同时，其结构不同式，最后乃于此小房之上，为一层堂皇轮奂之大楼房以翼蔽之，而小房之本体，毫无所毁灭，毫无所损伤。盖小房非恃大楼而始存立，大楼实恃小房而始存立者也。设或遇事变而大楼忽亡，则彼诸小房者，犹依然不破坏，稍加缮葺，复足以蔽风雨而有余。故各省政府，譬则小房也；联邦政府，譬则大楼也。各省政府之发生，远在联邦政府以前。虽联邦政府亡，而各省还其本来面目，复为多数之小独立自治共和国，而可以自存。此美国政治之特色，而亦共和政体所以能实行能持久之原因也。

故他国之国家，皆以国民之一原素组织而成。美国之国家，则以国民及国民所构造之小国家凡两原素组织而成。故美国国会之两议院，各代表此两原素之一。其下议院则代表国民也（美国宪法第一章第三节云：“下议院议员每三万人以上举一人。”），其上议院则代表国民所构造之小国家也（第三节云：“上议院议员自各省之立法院举出，每省二人。”）。

论者动曰：美国人民离英独立而得自由。此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谓美国人之自由，以独立后而始巩固则可；谓美国人之自由，以独立后而始发生则不可。世界无突然发生之物，故使美国人前此而无自由，断不能以一次之革命战争而得此完全无上之自由。彼法兰西以革命求自由者也，乃一变为暴民专制，再变为帝政专制，经八十余年而犹未得如美国之自由。彼南美诸国，皆以革命求自由者也，而六七十年来，未尝有经四年无暴动者，始终为蛮酋专制政体。求如美国之自由者，更无望也。故美国之获自由，其原因必有在革命以外者，不可不察也。

“法儒卢梭言：欲行民主之制，非众小邦相联结不可。”德儒波伦哈克亦言：“共和政体之要素有数端，而其最要者曰国境甚狭。”吾观于美国，而知其信然矣。彼美国者，非徒四十四个之小共和国而已，而此各小共和国之中，又有其更小焉者存。即以新英伦海岸一带论之（新英伦者，今之马沙诸些、干捏底吉、洛爱兰、纽享布士亚、威绵、米因六省之总名也），当时如披里门士，如沙廉，如查里士汤，各自为独立之殖民地，而不属于洛爱兰；若菩列摩士，若纽肸，若婆罗域达士，若纽海文，各自为独立之殖民地，而不属于马沙诸些及干捏底吉。诸如此类，不可枚举。自十六世纪殖民以来，即已星星点点，为许多之有机体，立法、行法、司法之制度俱备焉，纯然为一政府之形。故美国之共和政体，非成于其国，而成于组织一国之诸省；又非成于其省，而成于组织一省之诸市。必知此现象者，乃可以论美国之政治；必具此现象者，乃可以效美国之政治。

四十四

美国政治略评（其二） 联合第一著 联合第二著 中央公会之无力 美人之僻见 当时几陷于无政府 联合第三著 制定宪法之困难 宪法实行之困难各省之猜忌

数伟人强制而成

窃观美国建国之困难，有深可惊叹者。当殖民时代各小共和团体之分立也，其所恃以联合统一之之原质无一物。藉曰有之，不过曰同用一国语，同为英王之臣属而已。及其不堪英之虐政也，以同病相怜故，不得不协力以相抵抗。于是1769年，始由九殖民地各派代表人开公会于纽约。及1774年，复由十二殖民地各派代表人开公会于费城。翌年，十三殖民地复会议。是为联合之第一著。虽然，当时此公会者，不过暂时设立之革命团体，其法律上之人格毫无所存也。及1776年，此公会宣告独立。翌年，又置一永久一致之条款，1781年各殖民地之政府皆批准此款。是为联合之第二著，始略带法律上之性格。虽然，彼时之公会，谓之为各政府之同盟体则可，谓之为一政府则不可。何也？彼各省者（即各殖民地），无大无小，皆有同一之投票权，不相统属，纯为群龙无首之气象。而此中央公会者，对于一市民，曾无有裁判权，曾无有征税权。中央之行政机关无有也，中央之司法机关无有也，仅恃各省之捐款，以充国用。而各省所捐，又皆缓怠，时或无有。至各省及其所属之市民有不奉中央公会之命令者，公会无如之何也。此何以故？彼等实视公会为赘疣，甚或视之为毒物故。其所以生此妄见奈何？彼等（指各省）当抗英王而自立之时，誓不欲复戴一权力于彼所固有之权力之上，即其所自择者亦不愿戴故。故当独立军未告成功以前，此公会之指挥既已不灵。读《华盛顿传》，观其军中屡次兵变，公会种种不相接应，其竭蹶情形殆可想见。及1783年，和议成后，外患既消，而内讧乃益甚。各省或不派代表人于公会，即派者亦往往后期不至。公会毫无威力，不惟不能使人服从，亦且不能使人起敬。商业上、交通上生种种障碍，各省又或滥发不换之钞币，或以金银以外之物品为通货，举国皇皇，不知所措。故华盛顿有言：“恶政府固恶也，犹愈于无政府。不图吾侪以八年血战，易此无政府之气象。”其言忾乎有余痛矣。是时美国之危，间不容发。幸也彼盎格鲁-撒逊民族根基甚深，经失败之试验，遂能幡然谋补救之方。1786年，五省之代表人，开会议于米里仑省之安拿坡里，谋所以整顿通商之法。遂乘此机，作一报告书，极言现时凋敝之情及将来危险之象，遂乃倡议以明年开大会议，再谋联合之巩固。迨翌1787年5月14日，遂开宪法会议于费尔特费。是为联合之第三著。自兹以往，而美国始得谓之一国家矣。呜呼！破坏固不易，建设良亦难。以美国之本来有无数小房者，从而加一大楼于其上，而其层累曲折也尚若此。苟非有群哲之灵，与诸国民之肃，则彼美者将不亡于战败之时，而亡于战胜之后也。嘻，亦危矣！

此次宪法会议，以华盛顿为议长，各省代表人凡五十三员，皆一时之俊也。凡经五月之久，苦心焦虑，乃以秘密会议，成彼七章二十条之宪法。论者谓此举之困难，实十倍于独立军云。其所难者，不徒在创前此所未有而已。彼离群独立之十三共和国，各有其利害，各有其习惯，地方上种种感情不能相容，彼此以恐怖嫉妒之念相见，于此而欲调和之，难莫甚焉。故哈弥儿顿（本华盛顿之书记官，联邦成后为户部大臣，当时第一流人物也。宪法草案半成于其手）尝云“当甲兵收息之后，乃能以国民全体之同意，制定宪法，实可称一异事。吾盖战战兢兢，至睹其成效，而乃稍自安”云尔。谅哉斯言。

犹幸也，此宪法成于秘密会议也。苟公议之，则今之所谓合众国者，其终不可得建。宪法草案既布之后，各省议论蜂起，以为立此强大之中央政府，则诸省之权利与市民之自由，将彼此而危。其言曰：“自由将亡。我辈以血以泪从佐治第三手中所夺回之自由，将亡于其子孙之手。”曰：“中央集权灭各省政府，灭地方自治。”此等舆人之诵，嚣嚣遍于国中。其最重要之省，若马沙诸些，若纽约，其反对为最力。使当时若如今日者以普遍投票法取决之（现今美国若有改定宪法之事，须由全国人民投票取决），则宪法之实行终无望耳。幸也彼时未知用此法，各省皆以其代表人决事。而所举代表人皆适当之人物，能知大势之所向，毅然任之。时草案所定，谓此宪法经九省认可后，即便施行。而纽约省、威治尼亚省犹且徘徊迟疑，虽他九省既已公认之后，犹自恃其省份之大，良久不从，直至1788年始画诺焉。呜呼，舆论之不可恃也久矣！谁谓美国为全体人民自由建立之国？吾见其由数伟人强制而成耳。以久惯自治之美民犹且如是，其他亦可以戒矣。

四十五

美国政治略评（其三） 政治进步之四大时期 两大政党之起源 哈弥儿顿与遮化臣 一自由之木铎也一秩序之保障 遮党之全胜 政党一衰 第二次政党中央集权党势复振

国权省权问题之消灭 哈弥儿顿之精神复活

美国政治进化史，有独一无二之线路焉，即日趋于中央集权是也。语其阶级，则自初殖民以至革命会议时，而进一步；至宪法成立，华盛顿为大统领，而进一步；至林肯为大统领，南北战争时，而进一步；至麦坚尼为大统领，西班牙战争后，而进一步。此其最著者也。其余百端施设，皆著著向于此而进行，不及备述。但美国支配政界之实权者，政党也。吾今请略语其政党。

美国百余年来之政治史，实最有力之两大政党权力消长史而已。两大政党何自起？即起于会议宪法时也。当会议之际，而两政见之相战，已非一日。两政见者何？其一则重学家所谓离心力，其二则所谓向心力是也。盖一则务维持各省自治之势力，一则务扩张中央政府之威严。赖华盛顿之调和宪法案，乃仅得就。及华盛顿任大统领，网罗一时之贤俊，以组织内阁，而阁员之中，两派生焉。即户部大臣哈弥儿顿为集权派之魁，国务大臣

[美国之国务大臣，殆立宪君主国之首相。译其本名，则云联邦之书记也（secretary of states），惟性质全与宰相异，其职兼掌外交] 。遮化臣为分权派之桀，旗鼓相当，各不相下。初次召集议院，而国会中之此两党已画然分明。及法国大革命以后，哈弥儿顿派鉴彼复辙，益觉中央权力之不可以已，持之愈坚。遮化臣怨华盛顿之袒哈氏也，率其同志退出内阁，以各省独立、地方（按：指各省所属之市乡）独立、个人独立三大义为楬橥，号呼于国中。及华盛顿退职后，而两党之形遂成。哈氏所率者曰“茀的拉里士”党（译言联邦之意），即今之“利帕璧力根”党是也。遮氏所率者曰“利帕璧力根”党（译言共和之意），即今之“丹们奇勒”党（译言民主之意）是也。是为美国有政党之始。

质而论之，则遮党者自由之木铎也，而哈党者秩序之保障也。此两义之在政治界，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而美国卒以此两者之相竞争，相节制，相调和，遂以成今日之治。而国民对于此两党之感情，亦随时为转移。当遮氏之初退出内阁也，热心鼓吹其自由主义，民多听之。时以华盛顿左袒哈氏之故，乃至谤言云起，昔也尊之曰“国父”，今乃嘲之曰“国之继父”云，其激烈可见一斑矣（附注：华盛顿实不偏于两党，当时敌党以嫉哈氏，故波及之耳）。虽然，哈党之根据地在新英兰诸省，为美国最有势力之地，且承华盛顿之教，民思慕之。故华盛顿八年退任之后，继任者为约翰·亚丹实哈党也。及1800年选举之际，遮化臣以其辩才及其伎俩，卒能被举为大统领（哈弥儿顿副焉），复再举，共任八年。退职后，其党人马丁逊继之者八年，门罗复继之者八年，于是凡二十四年间，政权归于利帕璧力根党。而茀的拉里士党于1810、1814年间，累失败，以失败而遂至灭亡。虽然，利帕璧力根党之所以能独占政权，非其才力之果能如是，实缘茀的拉里士党失其首领，而后此无复英才足以继之也（附注：当遮化臣再任大统领时，其党人有名布尔者，妒哈弥儿顿之能，乃挑之决斗，遂毙哈氏，全美国无不痛惜。此实美国政党史不可磨灭之耻辱也。呜呼，以最文明最自治之美国民，犹有此等举动，完全民政成立之难如是耶）。至是，而美之政党一衰。

凡生息于自由政体之下之国民，其万不能无政党者，势也。故旧党一灭，而新党直随之而生。至1830年，复有两党者起。一曰丹门奇勒党，即受持旧利帕璧力根党之主义者也。一曰利帕璧力根党，即受持旧茀的拉里士党之主义者也。其时所争者为奴隶问题，南方诸奴隶省皆丹党，北方诸自由省多利党，而丹党复制胜者十余年。及1860年之选举，丹党南北分裂，内讧以争候补者。于是利党乘此机，举林肯为大统领。至此而哈弥儿顿之灵魂始复继续，利党之势披靡全国，而南方十一省遂相率脱联邦以谋自立，遂有南北之战。而此两大政党及其党名，遂继续以至今日。

要而论之，则美国建国以来之历史，可中分之。其上半期为地方分治党得意时代，其下半期为中央集权党得意时代。虽然，尚有一事宜注意者，即遮化臣派所楬橥之主义，谓节制中央政府之权力也。然及其得政也，固亦知集权之不可以已，且决为有利而无害。故彼党柄政数十年间，人民此等僻见亦渐化去。至林肯时而全局已大定，两政党所争者，已非复国权省权之问题矣。此后所争者，则自由关税、保护关税其一也，用金、用银其二也，侵略主义平和主义其三也，此皆南北战争以后之大问题也。自林肯以还，其党势力继续以至于今（中间虽亦有十数年政归丹党者，然总可谓之利党时代），近今之麦坚尼、卢斯福，皆利帕璧力根党员也。

利党之大多数为资本家，丹党之大多数为劳动社会。现今之美国，对于内而实行干涉主义，对于外而实行帝国主义，皆利帕璧力根党之最新政策，抑亦其最旧政策也。盖自哈弥儿顿以来，其精神传于今日者，殆相一贯也。二十世纪之天地，纯为十九世纪之反动力，所谓自由、平等之口头禅，已匿迹于一隅。吾料利帕璧力根之党势，正未艾也。

四十六

美国政治略评（其四）政治家贪黩之原因 政治家多中下才 以官俸为饵统 领一易官舍为空 白宫 为请谒者所踢 倒 谄上与谄下 政党之兵卒政界之虱也 非民主之弊

亦民主之弊 共和政治之最大缺点 市政之腐败选举之频数 选举之次数五倍于欧洲 政治史即党派史之合本

美国政治家之贪黩，此地球万国所共闻也。吾昔求其故而不可得，今至美，悉心研究此问题。质诸彼地之口碑，参与书报之论断，今所略发明者如下。

凡认报国之义务以投身于政治界者，各国中国亦有其人矣。虽然，凤毛麟角，万不得一焉。其余大多数，则皆有所利而为之者也。其所利若何？则社交上之特权，其最歆者也。而此物固非美国之所能有，其最可歆之一端已失矣。而彼美国之政治都会，与职业都会常分离，一国之首都与各省之首府皆在一僻陋之小市，苟投身于政治，势不能兼从事于他职业，其视欧洲政家之营养自由者迥殊趣矣。以此诸因，故高才之士常不肯入政治界（其说详见《华盛顿篇》）。且美国政治家之种类与欧洲亦异，欧洲政党所竞争者，大率在政府之诸大臣，国会之诸议员而已。而美国大小官吏率由民选，且任期甚短，故选举频繁，一投身政党，势不得不以全力忠于本党，终岁为此仆仆，毫无趣味，故上流人士多厌之。除一党中数十重要人物之外，其余党员皆碌碌之辈也。而此重要人物者，又势不得不藉彼碌碌辈以为后援。而此碌碌辈果何所利，而为一党供奔走乎？既无社交之特权，亦非有可歆之名誉，然则所藉以为饵，官职而已。官职所以能为饵者，廉俸而已，故美国殆无无俸之官（欧洲则此等名誉职多有），此即所以驱策中下等人之具也。

美国自1828年以后，至1883年以前，其任用官吏法，殆如一市场。每当大统领易人之年，则联邦政府所属官吏，上自内阁大臣、各国公使，下及寒村僻县之邮政局长，皆为之一空。使新统领而与旧统领同党派也，则犹或不至此甚。若属异党，则真如风吹落叶，无一留者，此实千古未闻之现象也。此例自昃臣氏为大统领时（1828年）始开之，一就任即易官吏五百余人（前此华盛顿在任，八年中所免黜官吏不过九人。自遮化臣至门罗为大统领，二十年间免黜者不过六十人），以酬选举时助己者之劳。此风一开，遂成为例。故大统领林肯尝云：“区区白宫（按：即大统领官邸）遂将为请谒者（按：宁谓之要求者）所蹋倒。”而某氏稗史记大统领加弗自就任以至被弑时，凡七月间，除应酬党员之索官者，更无他事。纲纪泯棼，至是而极。盖数十年间，美国之官吏，成一拍卖场耳。

专制国之求官者则谄其上，自由国之求官者则谄其下。专制国则媚兹一人，自由国则媚兹庶人。谄等耳，媚等耳，而其结果自不得不少异。虽然，以之为完全之制度，则俱未也。

英国亦有政党，英国之政党亦竞争，然其弊不如美国之甚者。何也？窃尝论之，英国政党之战，惟有大将、有参谋、有校尉而已。美国政党之战，则并有无量数之兵卒。兵卒者何？即吾前所谓碌碌之中下等人物是也。此辈于生计上、学业上皆不能自树立，而惟以政治为生涯。其尽瘁于党事也，以是为衣食之原泉也，故此辈者实政界之虱也。

论者或以此为民主政治之弊。以余论之，则此弊实缘美国之地理上、习惯上而生者（参观《华盛顿篇》“第一流人物何故不入政界乎”诸节），使美国而易他种政体，其腐败亦当若是。使民主政体而行于他国，其腐败或亦不至若是。

虽然，美国国民何故默许此等举动乎？此不得不谓为迷信共和之所误也。当昃臣氏之破坏旧章而任其私人也，乃宣言曰：“官职之屡屡更迭，是共和政治之原理也。”于是国民咸翕然信之，流弊遂至于此极。此又与选大统领好用庸材同一迷见者也。

官职屡屡更迭之不利于国家，近今政治学者如伯伦知理、波伦哈克辈言之详矣。夫一国中重要诸职屡屡更迭，犹且不利，而况于各种之实务乎？官如传舍，坐席不暖，人人有五日京兆之心，事之所以多凝滞也。英国每次更易政府，其所变置之职位，仅五十员内外耳（大率皆中央政府各部重要之地位，日本诸国亦然）。而美国乃至举全体而悉易之，此实共和政治之最大缺点也。迨1883年，改正官吏登庸法案，其弊稍减，然犹未能免。

历代大统领中虽多庸材，然其以贪黩闻者尚无一人。盖大统领总算一党中上流人物，终知自爱也。而其最腐败者莫如市政，据布黎氏《美国政治论》所记，纽约一市，平均每年选举费（选举时投票场中建置、监督各费用）二十九万元，系由各候补人所担任者（无论何人，欲自为候补人可也。但无论入选不入选，必须担任选举费之一部分。两候补者争选举，则两人分任之。十候补者争选举，则十人分任之）。然公费之外，尚有各党派之运动费，共约四十余万元。合公费计之六七十万元（美金。附注：布氏书1890年出版，近日不知有增否），其势不得不皆出诸入选得官之人，而此辈者岂其自倾私囊以易此无足重轻之官也？其究也，仍取偿之于市而已。故市中极闲散之官吏，率皆受极厚之廉俸。得官者例须割其廉俸之一部分还诸党中，以为下次争选举之用。是市也者，以己之公产，扶持己之虐主，使其势力愈积久而愈巩固也。而其滥用职权，蹂躏公益，又事势之相因而至，万不能免者矣！故美国诸大市中，如纽约、费尔特费等，常为黑暗政治之渊薮，非无故也（附注：此布黎氏著书时之现象也，近屡改良）。布氏又论美国选举之频数，举阿海和省为代表而论之。

今以该省中最大之市先丝拿打为代表。其市中之投票所，则每一年所行之选举凡七次，每二年所行之选举凡二十一至二十六次，每三年所行之选举凡八次，每四年所行之选举凡二次，每五年所行之选举凡一次，每十年所行之选举凡一次，合计每年平均所行选举约共二十二次。夫以欧罗巴各国，每年平均所行选举不过三四次，最多至五次而极矣。而美国乃四五倍之。无论其人民政治上之知识若何发达，若何高尚，终不能举二十二种之人物而识别之，确信某甲宜于某职，某乙长于某才。此事之至易见也。于是乎不得不以政党运动员为虾，而自为其水母（按：余所见美国选举，多有同时并选数职者。各政党自印刷出许多投票用纸，上将某职举某甲，某职举某乙印出，投票者直取其纸而用之耳）。此大政党所以霸政界之原因一也。又如上所陈选举费、运动费如此其浩繁，其党派非有大力者断不克任，且不敢妄充候补人。此大政党所以独霸政界之原因二也。质而言之，则美国之政治史，实其党派史之合本而已。

以上所论，言美国民主政治之缺点居多。虽然，以赫赫之美国，岂其政治上无特别善良之处，而能致有今日者？其所长者多多，固不待问。余亦稍有所心得，但今以编辑之无余裕，姑略之，以俟异日。

四十七

美国风俗杂评 妇女之地位 其外文其内容 职业及法律上之权利 妇人选举权 妇人加入政界之非宜 劳力者之地位 优待劳力者如他国之优待军人

西人有恒言曰：欲验一国文野程度，当以其妇人之地位为尺量。然耶？否耶？凡游美者，皆谓美国之风，女尊男卑，即美国人亦自谓然。以余观之，其实际断非尔尔，不待辩也。虽然，谓美国妇人之地位，在万国中比较的最高尚者，则余信之。观其表面之现象，则凡旅馆、凡汽车以及诸等游乐之具，往往为妇女设特别之室，其华表远过于男室；道中男子相遇，点头而已，惟遇妇人，必脱帽为礼；在高层之升降机室中，一妇人进，则众皆脱帽；街中电车座位既满，一妇人进，诸男必起让坐（此风在东方诸市如纽约、波士顿等不甚行）。繁文缛节，如见大宾。然此不徒对于上流社会为然也，即寻常妇女亦复如是。此实平等主义实行之表征也。至其内容实权，亦有甚进步者。其在专门高等之职业，日与男子相争竞，如女医生、女律师、女新闻主笔、女访事、女牧师、女演说家，皆日增月盛。其他如各官署、各公司之书记，各学校之教师，尤以女子占最大多数，男子瞠乎后焉。其法律上之权利，各省虽小有异同，然其大端不相远。大抵一切私权，皆与男子立于同等之地位。无论既婚、未婚之妇人，皆有全权自管理其财产。夫死之后，皆得为其子女财产之代理人，此实美国妇人权利优于他国者也（附注：美国当1896年以前，犹未许妇人为子女之代理人）。妇人选举权之议，自初建国时即有倡之者。及放奴功成之后，其运动益盛。盖据独立檄文人类平等之大义，白黑种之界限既除，则男女性之界限亦不可不破，此其理想之原泉也。自兹以来，北部及西部诸省多数之国民，热心此事。屡以妇人选举权法案提出于本省立法部，且频议修正联邦宪法，加入此条。然此修正案殆未易得可决，惟威阿明、夭达、华盛顿三省之本省宪法，曾许可之，而夭、华两省旋改正废弃。今美国诸省中，惟威阿明省尚有此权云。实则妇人干涉政治，在今日之社会，实利少而弊多。伯伦知理辈论之详矣，其法案之久不能通过也亦宜（附注：澳洲之纽西仑、遏得力西澳、忒斯米尼亚诸省皆有妇人选举权。闻前十年纽西仑曾有一妇人被选为市会长，男子皆梗其号令，不久遂辞职云）。其学务委员之选举权、被选权，则现今有十四省许诸妇人者，然彼等大率放弃此权，不知宝贵。闻有某市人口二十万，当选举学务员投票时，妇人至者不过二三百。又马沙诸些省初行此例时，妇人至者甚众，其后年减一年云。由是观之，妇人之加入政界，非徒不可，抑亦不能矣。

美国劳力者之地位，亦日高一日。“劳力者神圣也”，此言殆美国通用之格言也。其原因盖由社会党自争权利之思想日炽，亦由上流社会慈善事业之日盛，两者相提携而得此进步。其庸率既日渐增高，而各大公司又往往多建房屋贷诸职工而不征其廛税，又或设特别之学校及游戏运动场者，以教育其职工之子女。此所谓富而好行其德者非耶？各市中之铁道电车，大率凡劳力者仅收车费之半额。各游戏场之景物，须纳钱乃得入观者，劳力家大率皆减半焉。要之，美国之优待劳力者，大率如日本之优待军人。彼劳力者，亦商战国最重要之军人也，其特别优待之也，亦宜。

其余琐屑风俗有趣味者颇多，丛稿盈簏，检阅眼花，太费时日。兹并略之，读者谅焉。

四十八

归舟杂记 加拿大维新会议会之成立 电报九十六通

初八日，复至砵仑。会所已迁，焕然一新。留一夕与诸同人作长夜谈，欢可知矣。翌日行。

初十日，复至加拿大之温高华。新建之会所，已于一月前落成矣。轮奂堂皇，整齐严肃，令人起敬。加拿大为维新会起点之地，而其内部之发达进步，亦为各市冠。今次以会所新成，合七省选举议员，以十一月开议会。各议员由会员全体投票公举，纯用文明国自治制度。卷端所列第二十八图，即其议场也（阙原图）。

十二日，遂乘“中国皇后”船返亚洲，其日接到各市同志送行电报九十六通。“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至可感也。午后登舟，送行于海岸者百余，爆声巾影，绵亘一时许。夜间至域多利，未登岸，遂行。翌日晨起，回望新大陆，青山一发，微横海天际而已。

廿三日，至横滨。翌日，诸同志开欢迎会于大同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