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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巧笼络念动一函 恶商量心输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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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巧笼络念动一函 恶商量心输三利

诗曰:

嗟嗟势利人,方寸残且狡,

至亲不相顾,仁义一笔扫。

所贪是何物?酒食与金宝;

偏有同流人,相见辄倾倒。

请托图骨肉,奸谋世所少。

夫妇乃大伦,婚姻事非小;

有父不使知,鬼蜮竟纷扰。

可怜绿窗人,忧愤满怀抱。

椿庭远莫诉,伤心背萱草。

话说李再思留白子相吃酒,初先说州里官员好歹,次说衙门人善恶,李再思搢弄一回自己的本事,逐渐便说到李绩身上来。白子相乃道:“如今大爷在山东剿贼,可有消息报来?”李再思道:“这塘报是日日有的。前日舍侄女也从山东回来了。”白子相道:“令侄爱小姐归家,自说知备细?”李再思便把乃兄升授破贼缘由,铺张了一回,白子相道:“令兄大爷文武全才,这些草贼不难剿除,将来入阁拜相,当朝一品,指日可望。”〔奉承得妙。〕李再思道:“家兄宦情,也是看得极淡的。”白子相道:“这是天赐富贵,要辞也辞不去。而今宝眷既已回家,令侄相公也回来了?”李再思道:“家兄生了舍侄女一人,家嫂先已亡逝,已后便不曾再娶。”白子相错愕道:“这怎么说!大爷今年高寿几何?”李再思道:“五十有九。”白子相道:“这也是伯道无儿,皇天没眼。如今令侄爱小姐自已出字?”李再思道:“尚未。”白子相道:“大爷既然无子,自宜急于择婿。为何至今尚未受聘?”李再思道:“只因游宦远方,所以未曾受聘。今若灭贼回来,进京覆命过,那时然后理这姻事。只是一件,舍侄女已是长大了,若是拣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又要子弟们发达聪俊的,只怕目前一时拣不出。”白子相道:“为什么?”李再思道:“乡绅子弟,到得十来岁,便都有了亲事,那得十七八岁还有未出聘的么?不是一时也拣不出。”

白子相拍手赞道:“二爷高明的人,深知情理。只是大爷与二爷手足至谊,总是一般的了,何妨便替大爷寻访一头亲事。况且如今大爷奉王命讨贼,不知几时才回,岂不将婚姻错过?这般大正经事,怎么二爷竟不提起?”〔责备得妙。〕李再思道:“怎不当心?白亲翁,你不晓得,我家兄却是一个固执的人,所以不好管他的事。”白子相道:“依令兄大爷心上,要怎么样的女婿才好?”李再思道:“我与家兄相别十年,不知他近来作何主意。若依情理看来,不过要女婿家里呢,是个阀阅世裔,名门旧族;人品呢,是个相貌出群,丰姿俊雅;才学呢,是个博古通今,渊源有识;祖父呢,是个积德累功,存心忠厚。不过这几般儿,想也中我家兄的意念。”

白子相哈哈大笑道:“小子道大爷要怎么样的女婿,若依二爷讲来这几般儿,如今目前却正有一个。”李再思笑道:“亲翁,不要说得容易。”白子相道:“确乎有,不是说得容易。”李再思道:“试说是谁。”白子相道:“说来甚近,就是二爷贵邻吏部刘公思远的二公子。”李再思顿了一顿道:“想起他家,也是个阀阅世裔,祖宗忠厚的了。只是刘思远已挈家入京,他的次子也从未识面,不知才学人品何如。这时在京中,也自然结了姻亲了。”白子相笑道:“原来二爷不晓得,他的二公子现在家中。”李再思道:“他的园虽对我后边,我只因事忙,不牢实着家;且他也不见出外与人交接,我亦并未相会,所以总不知道。”

白子相道:“这刘二公子是一个折节下帷的人,潜心书史,所以绝不与外人交接。无过读书之暇,就是晚辈闲讲闲讲,故此无人晓得他在家。即如今年正科乡试,他却告了游学,不愿下场。”〔连篇鬼话。〕李再思道:“这是为何?白子相道:“他说一出即成才有趣,若但去观场,反不如不去为妙。且待胸有成竹,然后去取功名如拾芥,方见得男儿饱学处。所以他一味沉潜熟玩,以待下科为必成之计。”李再思笑道:“这也是他的好处。但不知他人物何如?为何这时没有婚娶?”

白子相道:“这位公子,今年已十八岁了,却生得性子古怪。若说他才学时,方才说他这般折节下帷,也可见其大概;若说他相貌时,也不必代他称述。”〔故作顿折。〕李再思笑道:“为什么不好称述?想是有些毛病的。”白子相道:“有甚毛病?这刘二公子的为人,虽不可称貌似六郎,才如八斗,也可合适才二爷所说,‘博古通今,丰姿俊雅’的了。”李再思笑道:“原来有这样人在此,我实实也不知道。他的性子怎么古怪呢?”白子相道:“说来也可大发一笑。他道夫妇为人伦之始,我这般一个人,怎好把婚姻算做等闲事体?必要得一个才堪咏雪,貌可羞花的,方可与他作对。已前人家都道这位公子好,都要与他联姻,他却私下访得真实,或是有才无貌,或是有貌无才,竟一总回绝了,所以至今尚未曾出聘。二爷,这不是个痴念,可大发一笑的么!”李再思此时已有酒意,便笑道:“他既是这般性子,只怕才貌兼全的女子也还有。”白子相笑道:“二爷也不要看容易了。〔还话得妙。〕‘才貌兼全’的,不是稍称才貌,必要两样十全,方才称得才貌。”李再思道:“若不十全,也算得什么!别家我也不知道,只就我舍侄女讲,他自幼聪明,家兄把他就像男儿一般,教他读书作文,六七岁时便会做诗做破承题,笔下了然明白。这几多年我虽没有见他的学问,想道自然愈加进益了。若说相貌时,只怕涿州一州也没有第二个。”白子相听了,故意荡一句道:“二爷,天下事真个有不可必的,〔故作顿挫。〕所以说‘姻缘姻缘,事非偶然’。”李再思已知白子相有执柯之意,便也含糊答应。此时夜已深,酒已醉,白子相便起身谢别。

明日绝早,便去亲眷家还了回呈,即到刘世誉家,把昨日酒席上的话,一五一十,细细述了一遍。乃道:“李再思说相公是个阀阅世裔,祖父忠良的了,只不知才学相貌何如。如此看来,相公必与他见一面方可。”世誉大喜道:“虽则有些线索,只是我与他怎地相会?”白子相道:“我已思量一个计策在此。也不要相公上门去看他,也不要他上门来看相公。我昨日已扰了他,停日我便覆席,酒便摆在相公园亭上,只说借园看看秋景,再借一个小厮来服侍。李再思来时,我便吩咐说:请刘二相公,然后相公出来。李再思是个粗人,相公只消谈吐间丰雅些,举动间潇洒些,见得相公聪明博雅,他岂有不服输的理?况且相公这般人品,难道他不称羡么!”世誉跌足大喜道:“极妙。”当下留白子相酌酒而别。

明日,便与白子相商议请酒日期,吩咐园丁打扫园亭。次日绝早,白子相自袖请帖,到李家面请,翌晨候教。到了明日,世誉一面着人备办酒席,整肴添案,大席小席,各色俱齐。白子相笑道:“相公打出己资,我反做个情面,可有这般道理呢?”〔情景逼肖。〕世誉也笑道:“你为何今日却说起这般假体面话来?”大家笑了一回。

到晚间,白子相又到李家来请。李再思因许了是日赴酌,不好失信,到晚即归。白子相去时,便出来相会。坐下,白子相道:“舍下蜗陋,难容大驾,就借在刘思远先生园里,只是不成规矩。晚生先告禀了,全仗二爷海涵。”李再思道:“白亲翁说那里话来,我与你都是相知,何必如此作套!”当下李再思叫小厮们随了,即同白子相出门,一径来到刘家园里。

到园厅上,白子相重新作揖,叙坐茶罢,便到各处散步一回,然后到摆酒所在坐下。李再思称赞一回好园,小厮又托茶来吃过。白子相便吩咐小厮道:“去请刘二相公出来。”

小厮即进去,对世誉说道:“李二爷来了,白老爹叫请相公出去哩。”世誉便换了一顶簇新摺的儒巾,穿一套花样时服,把镜子照了一照,心下暗喜:“我这般人物,难道不像那戏里张生!”〔极其形容,亦是诛心之论。〕打扮毕,遂到园里亭子上来。白子相慌忙迎接,李再思也起身离坐,举目一看,但见这刘公子:

身材端正,面部整齐。眉目不具十分俊秀,专做那送意留情态度。未备一段风流,偏要去偷香窃玉。胸中实少文章,外面却娴礼数。盖为居养潜移,气体断然有别。市廛远迹,格局自是不同。正是:

福轻怎得为公子,买举须当中举人。

刘世誉与李再思作礼坐下,白子相替两下道了姓名。世誉先开口道:“寒舍与尊府比连,小侄未曾候教,疏慵之罪,其责何辞。”李再思道:“小弟碌碌风尘,未曾踵府奉谒。今因白亲翁见招,轻造尊府,兼接丰仪,实慰渴想。”两下谦叙数回。两番茶罢,小厮便摆上酒来。三人分宾主坐定,两下又叙了尊翁令兄的宦途,然后叙一回园里花卉,便讲到文墨上来。世誉便将平昔记得些典故,一总搬出,倾囊倒箧,满口雌黄。李再思是个鄙夫,见他说来,只道是好,频频点头。白子相又从旁点缀。那时刘世誉暗暗喜个不了,便放出雄豪态度来,尽量痛饮,杯盏交错,直吃得酩酊方散。明日,世誉便与白子相商议求亲。白子相道:“后日是个好日,我便到后日去。”此时刘世誉已满望一说即成,好不欢喜。到了后日,白子相也起个早身,到李家来。却好李再思尚未出门。相见坐下,李再思先谢了前日酒,说两句散话。白子相便将刘世誉求亲之事,婉转说了一番,李再思道:“前日席上相遇,看来自然是个大器,也无别说。但家兄那边,小弟也要差人去说知。就是世誉乃尊处,也待他定夺了,方好议论姻事。”白子相嘻着嘴道:“刘先生进京时,曾与他二公子讲过,已前人家来求亲,都被你访得才貌不全,以致总回却了。今后不如你自去,访得的确,我自然依你。这二相公因他乃尊吩咐过了,所以敢令晚生致恳。若令兄大爷处,二爷要差人去说,这是一定的道理。父母之命,有什么说!但是刘二相公之意,他以为因前拣择颇难,今既有淑女在此,岂可不遂遂好逑?若再迟缓,便非寤寐反侧之心。其意竟欲刻成才妙。———这是他的私念,也不可为准。〔下一断语,妙。〕若说令兄大爷处,而今大爷军务住偬,且大爷是一个盛德君,为国忘家,哪里还有暇管这事子?况二爷是至亲手足,就做一分主,亦不为过。———这个,二爷目有定见,也不消晚生多说。”〔下一转语,妙。〕李再思听了白子相说话,想来甚是有理,乃道:“这事再容斟酌。”白子相便起身道:“迟日晚生来求令侄爱小姐庚帖,必求二爷停当了。”李再思把头点点,白子相便别了去。李再思也随往州衙前来,一路心上盘桓,先已存了争礼钱、靠仗天官声势的念头。〔小人之心,大率类此。〕正是:

贪夫不论是和非,只解谋财在逞威;

借得豪家喧赫势,便知狼狈两相依。

且说白子相转到刘家,将上项话述过。刘世誉道:“好是好的,只是还不恳切。〔这般人再不肯说人是处。〕白子相笑道:“二相公又来性急了!我与李再思虽则相与,算不得十分莫逆,况且求亲一事须要委婉,他若有牵强,还要去笼络他转来。今日这话,还觉有些激切了。我方才一路上又想一个笼络他的法子,只怕该做。”世誉道:“怎么一个法子笼络他?”白子相道:“明日相公可开一个礼单,写这样:重礼十二色,代金二十四两;再写一个请帖,请他后日吃酒。吃酒时,把亲事一句休提。这叫做画个花押在他嘴上,便有些难回我了。”世誉道:“这礼送他作个甚么意儿?”白子相道:“以为相认了,把此为贽见之礼。”世誉道:“送礼也是突如其来,家人也不会道达;万一礼不受,酒一辞,如何是好?”白子相道:“明早我同去,自有话说,包管你礼竟受、酒来吃便了。”世誉依言办事。

明日黑早,白子相来了。世誉起身,令小厮捧出拜匣,内藏了名帖请帖,礼单礼金。白子相道:“相公,你还要去拜他一拜。”世誉道:“怎么自己去?”白子相道:“依着我,不差事。相公先去拜过,我同了这小厮就来。约莫你出他家门,我便进去送礼。相公你想,既已送礼请酒,且又从来不曾相与的人,那有不先去拜看的礼?〔白子相真个有算计。〕昨日回去,方才想到,所以今日早来说知。”世誉点头道:“是。”随即备了名帖,换了衣服,乘了轿,先到李家,随后白子相同着小厮来。

且说世誉到李家,李再思出堂相见。叙过礼,讲了一番套话,两次茶罢,世誉即起身作别。李再思送别进去。随传说白子相在外,便又出厅相见。坐了,先说道:“方才承刘兄赐顾,今日小弟有事,明早去答看他。亲翁会时,先替弟道致。”白子相道:“晚生也知道刘二相公来奉拜。他还有一个薄礼在此。”乃叫小厮走上来,小厮是吩咐定的,即将拜匣放在天然几上,取出名帖礼单,递与白子相;然后将礼金封筒捧出,安放天然几当中。白子相递礼单与李再思。李再思接了看过,连连的道:“这是为何?”白子相道:“这是刘二相公之意。因得拜识二爷,见二爷这般云天高谊,不胜仰止,既欲登龙,敢无见贤之礼?故此特具代仪,聊表诚敬。〔善于辞令。〕求二爷笑留,便是二爷容他侍教的了。”李再思放下礼帖,呵呵大笑道:“小弟又不为人师傅,亲翁怎讲那登龙见贤的话!乞亲翁致意刘兄,小弟断不敢领。”白子相道:“刘二相公因株守的人,世务未谙,二爷有综理大才,所以人都来请教。刘二相公故此亦欲拜投门下,仰瞻风范,言动举止,都是程式。岂单是相从举业,便为师傅?二爷若不收他的,叫晚生赧颜,回去如何报命?”李再思道:“刘兄是目不窥园的人,小弟在世务上亦是愦愦,总是无功受禄,断不敢领。”〔李再思虽贪财,谅其初心未必便做弄至亲。无奈白子相老奸巨猾,偏来与你缠个不了,遂致堕其术中,人品都变坏了。可见小人切不可与他作缘。〕

白子相道:“刘二相公唯恐管家们来,不善达意,故此特托晚生面致。若二爷不收,晚生也是一个无用的人了。”〔白子相真个会缠。〕李再思是一个最贪利的人,见了一文半分都是要的,那有见了二十四两银子反有许多做作呢?只为刘世誉是个体面上人,不好公然就收,又为真个无功受禄,所以再三推却。今见白子相谆谆代恳,心子里已明白,为着侄女亲事起见,只得故作勉强之状,令小厮收了。吃过茶,李再思要进去打发力金,白子相已取了请帖递过,李再思笑道:“怎又有请帖?”白子相道:“总是一义。既容晋谒台阶,自然要时常会晤,必要候去讲讲。”李再思因收了礼,不好反辞酒,也便受下。进内藏了银子,打发力金。出来向白子相道:“烦亲翁多多致意,明日面晤拜谢。舍侄女庚帖尚未写就,容日奉上。”白子相嘻着嘴道:“这个不妨,再迟一天罢。”随作别,到刘家回话。

世誉见李再思一总收了,不胜大喜。白子相道:“方才李再思倒提起庚帖事,说另日去取,明日席上千万不可再提,便叫我们不谙事了。”世誉点头道:“是。”一面吩咐家人整备酒筵,隔晚先行打点,须要极丰极洁。家人依命夫备办不题。

且说李再思见刘世誉这般送礼的念头,明知为着求亲之事,然不好在白子相面前道破。前边白子相来说亲,也还不甚在意;今日受了刘家的礼,便将此事着紧了。心上盘桓:“这刘世誉相貌,也看得过;才学虽不知他的深浅,但见他谈吐,尽是来得;兼之家世簪缨,乃父现居吏部,是这几般看起来,却也算得十全。我如今若竟许了他,就是我哥哥回来,见了女婿,料无别说。”再一转念:“这白子相说,刘世誉性格古怪,以致来说亲的都不成。他今日说了我侄女,何以这般着紧?我侄女才貌果系十全,他难道又在我家访得的确了?况且我侄女初回,又不曾有恁人在我家走动,却也无由察访。莫不是因我醉后,在白子相面前称扬了,他晓得我是不讲谎的,所以信为真实么?”又一转念:“这刘世誉忒煞性急。他又不是目不识丁的,又不是面目可憎的,若论外才,竟看得过,若论门第,人人都要攀。他既知我侄女有才貌,料我兄长在外行军,万无军中有暇择婿,何不且待回来?想情度理,论时论势,料也许他亲事。何故今日这等着急,先将这般盛礼送我,这是何故?”又一转念:〔李再思若扳定了不收礼,竟辞酒,世誉虽恶,却也无可如何。无奈已收了他的,凭你怎么样盘桓转念,终究转不出好念头来。故一着差,着着差。〕“刘世誉着紧处,也不过是少年人心性,一时就要妻子的光景,这且莫管他。但他来求亲,我也有允他之意,我兄弟是至亲手足,我也做得一分主。且待行聘时,礼金加厚,谢我时丰盛罢了,为何先输一帖?”又一转念道:“呸,我盘桓他做什么!他只管送我,我只管受他的,管他则甚!我且去侄女那边,问他生时月日,好出庚帖。”当下便迟出门,吃过早饭,到侄女楼上来。

丽娟看见,忙起身厮叫。再思坐下,说了些闲话,便问道:“你那时随爹爹福建去,才得七岁,屈指算来,今年是十七岁了。”丽娟道:“正是。”再思道:“你是三月里生的,却是三月几日,什么时辰?”丽娟见再思忽然问起生时,他是一个灵慧的人,岂不晓得?乃道:“叔叔问他何用?”再思一时不曾打点回话,便顿住了嘴,半晌道:“此事料难瞒你,实对你说罢。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宜家宜室,四书五经上都备载的,〔以为有理。〕你也自然明白。如今你年已长成,你爹爹又为着王事在外,归期未卜。方才适值有个朋友来说,对园刘吏部第二个公子,要求亲事。所以我来问你个生时,以便出个庚帖。”丽娟见叔叔问起日时,已知来意;及至说到刘吏部儿子,始懂着前日赵花婆来,盛称刘二公子多少好处,“我只道他说话无心,原来是他于中作线,必是他往刘家说起这事。”此时也顾不得羞涩,便道:“前日侄女回来,爹爹也曾吩咐,须待爹爹回家作主。叔叔不可造次。”再思笑道:“这事原该待你爹爹回来。但想你年已十七岁了,若要拣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才学风流的夫婿,却也少有。难得这位刘公子,恁般凑巧,前日我曾会过,果然相貌俊秀,才学充足,又是一个现任吏部的爱子,真是天缘凑合。恐待你爹爹回来,刘家别有所聘,岂不错过?我是你的叔父,〔再思心上原只有得这一件。〕我的眼力断乎不丑,故此来与你说。”

看官,大凡父母为女儿定亲受盒,也都避忌着女儿,恐在他面前说长说短,致他有一种羞赧不安的光景。那有这个李再思的痴子,在侄女面前只管论黄数黑,把个丽娟羞涩的好难立坐。况且他是个小姐家,可有与人当面议及自己姻亲的道理?虽则前与凌驾山酬和诗词,然是情之所钟,又当别论。况词中毫无一字涉及淫邪,倒有激励功名之语,也原不曾当面酬和。今日李再思却当面向他说亲,叫他如何回答?难道便好说许了刘家不成?且回家之日,父亲如何吩咐过来,这般叔子又非端士,怎么听得?心下暗恨母亲早早去世,爹爹又远在边疆,举目无亲,叔子又是这般不谅人情的鄙夫,公然将这事来说,不觉一阵心酸,吊下泪来。〔那不心酸!〕单说道:“爹爹料也就回,叔叔万万不可造次。”再思见得光景没趣,便也别了去。〔一走。〕

丽娼想:“叔子不是好人,万一贪了刘家厚谢,竟将我许了刘家,如何是好?”便叫春香去请二娘说话。不移时,二娘来到。丽娟便将上项话告诉二娘。二娘听了也气忿忿,甚是不平。乃道:“二爷那就这般可笑,这婚姻大事,须待大爷回来作主,怎么竟要自出庚帖?倘若拣择差了,岂不将小姐肮脏。小姐,你不必气恼,待我去埋怨他,阻了他就是。”丽娟道:“二娘,你是记得我月日的,若叔叔问你时,万万不可对叔叔说。”二娘道:“这个不消小姐吩咐。若问我时,也只说忘记了。”当下安慰一番方去。

将夜时候,再思回来,脱过衣服,果向二娘问丽娟的生时。二娘道:“二爷,你还要问这一句话。方才大小姐向我说,早丧了奶奶,无人看顾他,今日却把这般事去与他讲,叫他女孩子家好老大没趣。没趣事小,万一对头不中意,叫他终身的恨如何是了?”再思道:“好屁话!你想我与他是什么人?”二娘见说他屁话,不觉恼了,乃道:“什么人?不过是叔侄罢了。是什么人!”再思道:“你既晓得我是他的叔子,难道我好将侄女肮脏?真个你们女流不知个世事!”二娘一发气了半晌,道:“不是我阻你,你只念大小姐是个无娘女儿;况且大爷还在,有亲事没亲事自有他老子做主;你若做了主,大爷回来自有话说的。这刘家来说亲,我知道了,一定他许了你的重谢,所以你要许他。我只想,大小姐也是有主意的人,料刘家轿子来,大小姐也未必竟上了轿去。”再思向来欢喜二娘,见他人物也好,作事也有分寸;料理家计,酌量出入,都来的妥当;待下人一团和气,若再思要打要驾,他只是从中解劝,从来不侵人冷水;所以若大若小上下人等都喜欢他。所以他遇着家主做事不妥贴处,便敢侃侃直说。〔女人如此,便难得。〕再思今日被二娘说了几句,又道他得了刘家重谢,心下暗道:“刘家送来的礼,幸而没有对他说,若与他得知了,定叫我将侄女乱许人家。”当下假意恼将起来,变了脸嘴。二娘也不管他,自己吃过晚饭,卸了首饰竟睡。

再思只觉得没趣,反和平着声气问道:“今日可曾有人来寻我么?”二娘道:“没有。”二娘见再思平着气,又说道:“二爷,刘家再不要许他。若许了时,便要费出口舌来的。”再思反嘻着道:“厌物,只管说他怎的!”〔真情入书。〕当下睡在床上盘桓这事:“二娘说话,却也不差。只是明日刘家请酒,还是吃他的,还是不吃他的?但既受了他的礼,又已许了白子相,若不去,只道我坐不出。———且去扰了他,亲事成不成再处。”

明早起来,便不出门,绝早便往世誉家答拜了。少顷,刘家下了速帖,到午后,白子相来约,随到刘家来。大厅上相会,宾主坐定,李再思致谢一番,即便上席。此是第二番相晤,比前初会不同。主宾欢洽,觥筹交错,饮到日黑,点上灯烛,洗盏更酌。李再思心上唯恐刘世誉说及亲事,岂知刘世誉并不提起,止谈风月情怀,偶或说及两家宦兴,白子相便将别话混过。这晚李再思却得畅饮一回,酒酣席散,归家并不提起是刘家吃酒,叫小厮们都也遮瞒。

迟了两日,只见白子相来,李再思不好出去,乃着小厮吩咐道:“你说是二爷出门去了。若有话,明日会罢。”小厮将言回覆。白子相道:“怎出门恁地早?二爷晚上回来时,千万说声姓白的有要话相商。我明日绝早便来,必待一待方妙。”小厮答应了,白子相自去。

李再思心上想:“今日虽则回了去,明日定要见面,将恁话回他?若说个不成,我受了他礼,吃了他酒,如何消释?况且他家是个现任吏部,有势有力,我不过一个监生,却也敌他不过。万一这刘世誉恼了性子,对他乃父说了,寻事算计我时,深为可虑。若私下胡乱写一庚帖与他,刘世誉是不管真假,执此为凭,倘即要择吉过门,那时侄女推说不知,又不好捉他上轿,设或要死要活,岂不做尽话靶?话靶事小,刘家那肯干休?依旧归罪到我身上,原结下了仇恨。若如今再去向侄女说,前日光景如此,料也无益。”心上一阵焦躁,便恨道:“前日定不该受他的礼,吃他的酒。〔这一句是。〕今日到讨恁般烦恼!”又一转念道:“做媒的原不是自在的,且老着面皮再去侄女处,看个下落。若决不相干时,我拼着这银子不要,依旧还了刘家,料也不好怨我。”主意定了,便又到丽娟楼上来。

才坐定,便板着脸〔形状可想。〕说道:“小姐,我做叔子的也曾读过书,岂不知事之当行当止。〔如今一班人皆曰:“我读过书来,岂不知道理!”噫,可胜叹哉。〕前日刘家的亲事,你要待爹爹回来定夺,固是大义。但事有权有变,不好执一而论。你才貌两全,这刘公子也风流俊雅,这是一也;我与你这般官宦人家,子弟到十来岁定有亲事,也有在襁褓中便已联姻,那得有至十七八岁未定亲的?难得这刘公子凑巧,这是二也;你爹爹在仕途上,性格不合时宜,旁人侧目者众,若得与刘家结姻,他是现任冢宰天官,还有何人敢生嫌隙?这是三也。有此三件利处,所以我转念了几日,不忍坐视不理。事允之后,我原写信去知会你爹爹,有何不便?你是个通经达变的人,不比无见识的小家儿女,所以我只得再向你说。”

丽娟听罢道:“叔叔所言,侄女不暇详辩。但此大事,必待爹爹回来。若那家如乡蛮行事,便仓卒行聘过礼,叔叔要收,侄女也难来拦阻。若爹爹回来,叔叔何词以对?倘一时不得便回,那家更生毒计,我惟有一死,从母亲于地下!”说罢便哭。再思又见得光景没趣,往楼下飞走去了。〔两走。〕

兰英与众丫鬟都来解劝。丽娟收泪道:“叔叔何苦,只将这等不入耳的话来向我说!”兰英道:“二爷来说,小姐不以为意便罢了,理他则甚!”时春香又去与二娘说了,二娘随过来解劝安慰。丽娟将上项话说知,二娘也好生烦恼。到夜来再思归家,二娘又将他埋怨。再思一言不发。

明早,白子相果然绝早便来。李再思出厅相会道:“舍侄女姻事不妥。他的生时月日,弟因相别多年,都也忘记。就是小妾们也总不记得。两次在舍侄女处,将道理开说他听,他却执定主意,必要待家兄回来做主;甚至说及自尽,叫弟亦无神力可回。烦亲翁致意刘兄,多有得罪。少刻着小价将原礼奉璧,再容另日荆请。”白子相初意兴匆匆来取庚帖,今见李再思侃侃直谈,料非托故,好大扫兴。乃道:“二爷,你且从容。既是这般说话,待晚生即去刘处说知。二爷略待片时,看刘二相公有何别策,即来奉复,那时凭二爷进止。”李再思道:“有理。小弟恭候。”白子相便别了。

到刘家,世誉一见白子相,笑脸相迎道:“今日一定取得庚帖来了!我这里先已停当了待媒酒席。”白子相摇手道:“庚帖一事,竟休提起。”乃将李再思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刘世誉还狐疑道:“你莫不是来哄我么?”白子相道:“我怎敢来哄相公?其实如此。”刘世誉登时紫胀了面孔,失心风一般大叫道:“罢了,罢了,我若不得李小姐做夫妻,我要这性命何用!”白子相道:“相公且休性急,有话从长计较。今且耐了性子,直待李大爷回来,再行酌议罢了。”世誉道:“你闲人只说得闲话。据李再思方才说话,他家小姐已知有我求亲;若他父亲回来,小姐向他说了,依旧不允,如之奈何?”说罢,不觉一阵心酸,吊下眼泪,乃道:“我就死,要死在李小姐身边,方遂我愿!”〔竟为后日之搢。〕

白子相见刘世誉这般光景,也到有些感动,乃道:“方才李再思原候我等相公的回音,如今我叉想得一个计较在此。”〔真正白子相会歪厮缠。〕世誉听到又有计较,连忙转悲作喜道:“有恁么计较,可以济得此事?”白子相道:“莫信直中直,或者李再思说话过于装点,也不可知。如今我将利害去说他,只说出于相公之口,说是成了此亲事时,竟去京中与尊大人老爷说了,皆赖再思之力,立即选他一官,好地方、美缺悉凭拣取;若不成此亲事,刘二相公说,竟要与你作对,连令兄的前程也在未定。我想李再思是个势利人,将这话去提省,他定也心中着急。”世誉大喜道:“这般主意,我前日也有在心上的,因看做必成之事,倒也忘了。若成了亲事时,不是骗他,其实与他一官,以作相谢。吏部大堂要提拔一个监生,有如拾芥之易。你即将方才的计较即忙去与他说了,来与回音。”白子相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知可说得行哩。”即又走到李家来。

李再思出来会了,坐下,问道:“刘兄主意若何?”白子相道:“没有主意。刘二相公说,既无福不能扳附丝萝,即当打叠心肠,别图良偶。”李再思道:“既如此,请亲翁别过,郎着小价将原礼送还刘兄。”白子相嘻着嘴道:“这也不在话下。却有一件事,替二爷可惜。”李再思初先意欲起身,竟要催人作别的光景,及听见这一句说话,依旧坐牢了,乃问道:“白亲翁有恁事为小弟可惜?”白子相道:“也不必说了。二爷既已如此决绝,说他也无用处。”〔白子相真会说。方将“打叠心肠”出之世誉之意,随说“二爷如此决绝”;方说“有件事替二爷可惜”,随说“说他无用”。收一句,放一句,弄得再思从不得,违不得,真要被他缠杀。〕李再思道:“非我要决绝,其实无隙可乘。亲翁试说何事可惜?若刘兄处有甚高见,小弟可以用力处,无不领教。”白子相道:“这事全仗二爷作主。刘二相公又无昆仑、押衙之术,有甚高见?但刘二相公在这亲事上,真是念兹在兹,寝食俱废。方才临别,却有一句至要紧说话,叫晚生述与二爷。他说是若得二爷肯俯从这节姻事,刘二相公即着人向他乃尊老爷处讲,定授二爷一个州同州判之职,地方好歹,悉凭二爷拣取。晚生方才要先说,又恐二爷道晚生妄言。既见二爷这般决绝光景,所以道个‘说也无用’。”

李再思听到州同州判,如醉方醒,心下好生快活。便想道:“他家现为吏部,天下官员在其掌握。与我做个州佐等官,有如反掌之易,值得恁么!若结了亲时,不要说是肯先与;就不肯,我讨也讨得一官。我一向不曾在意,若不是他说起,我也懵懂过了。”又复沉吟一回,乃向白子相道:“这是刘兄美情,我非木石,岂不知此?但是恐小弟福薄,不能叨其荫庇。亲翁必有妙策,如何为小弟设处?”白子相见李再思说到这话,也晓得心中兴动了,不如趁势以害吓他,乃笑道:“二爷是至亲,尚无计较;晚生是外人,就有算计,终是隔靴挠痒。还有一句话,好叫二爷得知。”李再思道:“更有甚话?”白子相道:“刘二相公又说,若二爷执意不从,不肯结此亲事———”乃嘻着嘴道:“这也不敢在二爷面前唐突,料二爷明见的人,也要料到这地步。”李再思急问道:“小弟不懂这话,求亲翁说明!”白子相板着脸,皱着眉道:“方才刘二相公一闻二爷回他亲事,甚是气忿,说出话来未免过激;晚生承二爷一番青目,叨在爱下,又不敢不将这话述向二爷。他说:是若亲事不成时,便有一番播弄二爷的方法;即令兄老爷处,他令尊在京中略一翻手,深为不便。”〔见得这非福即祸。还是见好一边,故来述的;若不见好,竟由他做出,不来述了。恶极,恶极。〕

李再思听了,分明立在水缸里,直冷到心口头,暗道:“这事不差。我昨日已曾想到,一定生出许多枝节。”乃道:“有何播弄?亲翁与刘兄至交,必知其详。”白子相道:“刘二相公之意,他说二爷与州里各官来往,也有处伸人冤,尽有处枉人罪。只消各处访实了事件,先将他乃尊名帖致意州里各官,阻了二爷,不得进见,已绝了二爷日进之财。再将部文申饬了包揽公事出入衙门之人,然后便举发二爷平昔所管之事,弄到宪案钦案才罢。所来与二爷作对的,安家出外,他都贴助盘缠。就是这般播弄了。”李再思听罢,面如土色。正是:

趋炎慢道邀馀福,拂意先愁祸及身。

争似正人能立命,转移福祸不由人。

李再思为何听了做官的话,不见十分喜;听了后截说的,却有十分怕。这为甚的?只因他做官念头没有想到,也还在有荣无辱一条;只这怕刘家摆布的念头,先已横在心上,有如芒刺,唯恐肌肤点着。今见白子相说来,先绝了官府往来,再弄人来作对,这却是剥肤之灾,至切至近,致命真伤,全在于此。心上怎不着急?外面却又装个不足为意的光景。〔诛心。〕但道:“弟原知道亲事不成,在大家体面上,颇觉不妙。”白子相早已瞧料,也笑道:“成了时,只有好处,那有不妙?”〔更恶。〕李再思道:“亲翁周全之意,极蒙关切,这事再容计议。”白子相料得李再思心下已着实不安,乃起身辞别道:“二爷计议定了,晚生再来奉叩。”当下别过。

复到刘家,将上项的话,如此如彼,言外情形,说向刘世誉。世誉拍手大喜道:“这一番算计其实妙,你方才循序渐进,也说得有文理。李再思而今一夜的思量,倒有些难过哩!”白子相道:“我方才说话,其实有层次的。先把做官的话喜他一喜,动了念头;随即将摆布他的说话,又说得入情入理,吓他一吓。他如今的转念,定不把喜的记挂在心,一定将吓他的事左思右想。其实有把柄被人踏住,可以起得他的衅端,怕到极底时,定有一番极着做出来。明后日我也不去会他。”世誉道:“你怎么不去会他?”白子相道:“我为这事向他门上若干遭数,也等他叫人到我门上来一遭。”世誉道:“他竟不来,你有恁地本事遣他?”白子相道:“他若不来,方才又不着急了。他如今的病症,就像生了结痰症一般,一块寒痰塞在喉间,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将这事只管盘桓,不能委决。我明日不去,后日再不去,他定道相公恼了,不要做将出来,一定着人寻我。我有本事同他到相公这边来,相公可预备了酒席,待他一来,便拉他吃酒。初会时,做个不理他的面孔,吃酒后,竟把直话向他讲,其实成此亲事,便有好处到你,富贵不难;若不成时,我决不能忘情。这般话也不要太直截了,也要和平说出。他见相公这般恳切,或嘴里欲吞不吐,定有一个算计,只不便出口。那时相公须好言骗他,或做些苦肉计光景,我便好随机应变,探他口声,自有走我们路上的步。今晚我回去对家中说了,明后日我只在相公这边盘桓,看李再思可来寻我。”世誉喜道:“你见识出人头地,我只依着你便了。”便留白子相吃酒。只见小厮来说道:“赵妈妈在门外要见相公。”世誉道:“叫他进来。”

小厮出去,不移时,赵妈妈走到,叫声“二相公。”又道:“白老爹也在这里。”世誉与白子相都起身。世誉道:“赵妈妈连日不见?”赵妈妈道:“连日在人家穿珠翠,没有来看相公。”世誉叫坐了,赵妈妈道:“二相公、白老爹请坐。”乃各坐下。赵妈妈道:“白老爹在这边,一定说着李家亲事了,已曾说成了么?”白子相道:“也自然要成。”〔声口逼肖。〕赵妈妈道:“老婢子明日要去李家,二相公可有甚吩咐,可要领那李小姐在侧窗口看看么?”世誉摇头道:“不消,且过了这两日看。你到李家,还是有事要去,还是可以不必去的?”赵妈妈道:“也没甚必要去。恐怕二相公要差遣,故此来问。”世誉道:“若是这般,你竟不必去。且待用得你着时,定来叫你。”赵妈妈连连答应,便欲起身。世誉道:“我已吩咐,另取酒来你吃,不必一来就走。”赵妈妈嘻着嘴道:“多谢二相公,一来便有赏赐。”少时,小厮托了四碟菜,一大壶酒,放在前面轩子里。赵妈妈自斟自酌,吃罢先去了。白子相又坐一回方别。

明早,白子相便来。一连两日,不见动静。到第三日早,世誉对白子相道:“今日若李再思不来寻你,你却要去寻他。”白子相道:“这个自然。”约摸午后,只见门上小厮进来道:“白老爹,你家小官儿在外叫你,说有李家的人要找你说话。”白子相向世誉拍手大喜道:“何如?我的神机妙算,料事如见!”世誉笑道:“且莫搢弄,快去打探来说。”白子相道:“我去定同他来,二相公可备酒停当。”便出门到家里,只见李再思家里人迎着道:“我家二爷在家,立候说话,请你就去。”白子相随同着到李家来。

果是李再思两日见白子相不去,心肠放不下,故此着人来请。白子相既到,李再思出来,相见坐下。白子相道:“适蒙呼唤,不知二爷有何吩咐?刘二相公所求之事,作何计议了么?”李再思道:“便为此事,要与亲翁商议。这件事,若在小弟身上,可做得主的,便不难即允;如今主不由我,所以不好轻率。前日亲翁所述刘兄之言,其意是反疑着小弟了。弟也是世路上人,岂不知好歹?故此请亲翁来,欲搢大力,在刘兄处婉言,以明小弟心迹。”白子相道:“晚生自前日会过刘世誉,这两日有俗事缠绕,未曾去相晤,不知他前日那等念头可曾略解释些?〔恶极。〕二爷,你今日定空闲了,何不同晚生到刘家觌面一会,强如晚生传述。且恐未必周到,或者一人没有两人智,大家商议出一个良策,成此亲事,也不可定。”李再思沉吟道:“我不便去。〔不去极是。偏又去,堕他术中。〕若刘兄没有那一番说话,便去也不妨;今既有这般言语,我不便去。”白子相笑道:“二爷主意差了。天下事最妙在当头对面。如今刘二相公疑着二爷,二爷疑他有疑心,这叫做‘你疑我,我疑你,大家起疑’,便大家存了芥蒂。〔似是而非。〕若二爷一去,吐肝露胆,直截痛快,便将你我疑心,一总消释了。成与不成,一言可毕。怎么反说不好去?”李再思想了半晌,果是有理,乃道:“我今日也没有事,便同亲翁去会一会。”随起身同到刘家。

到大厅上,刘世誉出来相见,坐下。李再思频频致谢,局促不安。〔难过。〕世誉似有悻悻之状。李再思看了,一发难过。茶罢,说些套话,世誉绝不提起亲事。李再思也不便先说。白子相乃开口道:“二相公,前日你有一番说话,我去述与李二爷,李二爷也极道二相公厚情,巴不得联此姻亲,争奈事出两难,欲成则又不能专主,欲不成又恐拂了二相公尊意,所以方才同我计议一回。我说不如会一会二相公,或者大家商议出一个良策,两下周全,实是美事。故此同来奉看。”李再思把腰一恭,〔绝肖。〕头一侧,也要说出话来。世誉接口道:“此处不便细谈,请到书房里去。”便起身邀进。

白子相在前引路,转弯抹角,到书房里。李再思举目一看,但见中间设一席,席上罗列围碟,摆下许多珍错佳味,鱼肉等类。东西两座,下面一座,世誉便邀入席。李再思不安道:“怎么又好奉扰?”世誉道:“只是便酌,不嫌轻亵,足叨雅爱。”于是三人坐了。酒过三巡,食供五套,白子相又提起亲事,李再思道:“弟在刘世兄面前也不敢隐瞒,就是白亲翁也是相契,不妨直说。小弟虽是愚蠢,然也曾涉历世故,岂不知事?但世兄这节亲事,小弟是巴不得玉成,所以尊赐华筵,俱不敢却。事虽如此,然而家兄在外,即舍侄女,岂可不使他得知?却又不便直说,于有意无意之间问起生时月日,岂知舍侄女即知我有执柯之意,不惟生时不肯说出,反道我多事。亦曾多方开导,只是不理,甚至以死自期,唯有痛哭。即今轻率允了,到期原属未定,不是更开罪刘世兄了?所以托白亲翁奉覆。不料刘世兄见怪,致小弟措身无地。今日特同白亲翁踵谢,面述情节,实非小弟之过。”世誉道:“我等人家欲结姻亲,也不要看做难事。第我辈情有别致,必得才色兼全,方遂志愿。闻令侄爱是称淑女,深欲扳附丝萝,所以特求金诺。虽寒家凉薄,不足与府上抗衡,然亦不至有污阀阅。”李再思连连打恭道:“言重,言重。”世誉道:“前者已蒙俯允,何意忽欲不成?小侄岂肯默然,台驾便实有不利。倘邀乔木,不弃卑微,使葭莩有托,非惟岳丈永保富贵,即叔丈功名唾手可得。”李再思接口道:“方才弟已讲过,念切叨光,无奈事难专主。”〔本怀尽露。〕白子相道:“李二爷,刘二相公之意,尽在言表。二爷高明的人,自然择其善者。即愚见看来,亦是成了的好,却有无穷利益。”李再思道:“这有什么说。”白子相又向刘世誉道:“二相公,李二爷也是直截痛快的人,必有妙算,二相公不须性急。”世誉乃令小厮斟一大杯酒,送到李再思面前,李再思吃罢,回敬刘世誉,白子相早已送一杯来了,李再思只得也吃了,才回送去。世誉又是一杯。一上口,被两人送了五六杯,登时便有醉意。又小杯吃一回。天光已夜,李再思要别。世誉扯住不放,换了席,点上灯,李家随来家人也留在外厢吃酒,三人复坐。

李再思心上,怕刘世誉作对的念头,因酒醉,不知不觉只管露出来,频向刘世誉致罪。〔势所必至。〕白子相看了,乃道:“只求二爷成此亲事,二相公自然冰释。”李再思酒态道:“其实我作不得主,若白亲翁有恁妙算,小弟唯命是听。”白子相笑道:“如何却令我设计?我如今试设一计何如?”世誉道:“何计?”白子相道:“待李老爷回来,二相公然后搢二爷去求亲便是了。”世誉把头乱摇道:“这个那里等得?胡话,胡话!”李再思也笑将起来,复低头不语。白子相道:“妙计是有,〔心上有计,口中说不出也。〕只是令侄爱小姐深居闺阁,难于施展。”李再思侧着头,闭着眼道:“若舍侄女出门时,却便有甚妙计?”白子相笑道:“若令侄爱小姐有出门时,二相公必欲成此亲事,李二爷又肯于中玉成,〔原是那种意思,却分三句,郑重而出。〕未免就有一番举动了。”李再思嘻着嘴道:“怎么举动?”白子相道:“这一举动,却有三利:第一利,郎才女貌,门户相当,使君子遂好逑之心,淑女有室家之乐;第二利,李老爷得此贤婿,终身有靠;第三利更好,李二爷无专主之名,李老爷归来,又难责备到二爷身上,后来二爷得一官一职,显荣一世,岂不是这第三利更好?〔掀动处,便是安顿他,便可直截说出。〕若得令侄爱小姐出门,李二爷先通一消息,刘二相公备下聘礼,差管家们路上伺候。等令侄爱小姐轿子来时,竟抬了回来,一面将礼物送到尊府。这般举动,叫做‘抢亲’。凡古来世族大家,也都有这等事的。虽则粗莽了些,然在体面上也没有什么不好。”

世誉听了,不觉拍手跌脚的喜道;“此计甚妙。只求慨允,定以功名补报。”便出位向李再思深深两揖,〔苦肉计。〕李再思慌忙还礼。白子相道:“二相公,你且慢着性子,未知李二爷心下何如?更不知李小姐可有出门的机会?”

李再思此时想:“白子相三利之说,以上两利且不管他,只这第三利,既可免兄归埋怨,又可得刘家扶持。我如今计出两难,不过是一恐刘世誉作对;二又虑侄女不从。若半路抢亲,在刘世誉,既遂了心愿,便不与我作对;在侄女,一被抢去,其势不得不从;在我,又得高官美禄,我何不应承他的?”心下转觉欢喜,连酒都喜散了,乃道:“方才白亲翁算计,在我们大家,体面上觉道恶薄,况舍侄女是我至亲,怎么便这般举动?只为婚烟不可稽迟,急欲替他完聚,又难得遇世誉这般佳婿。”乃把桌子一拍,〔入神。〕奋然道:“也罢,两家才貌相当,也是天缘凑合,我岂可不成人之美!便依着白亲翁的计罢。只是家兄日后回来,定有一番不快,聘礼便当加厚,也好解释一分。就是我的事,必须令尊照拂。”

世誉见再思允了,不胜大喜,连忙出位,向李再思端端正正,深深作了四揖。李再思也出位还了礼。世誉又向白子相一揖,吓得白子相连叫“不敢,不敢。”揖过,俱各坐下。

刘世誉向李再思道:“叔丈功名,全在愚侄婿身上;只要一毕姻后,即便有佳音报喜。承吩咐礼金从厚,这个愚侄婿原有此意,决不敢有违尊谕。”白子相道:“只一件,还要斟酌。既承李二爷肯玉成其事,但令侄爱小姐无出门机会,如何是好?”李再思道:“我方才已是打算了,〔不是胸中原有算计么?〕舍侄女是无母之女,那得轻自出门?至十月初一日,我打发内眷祭扫祖茔,那时便来知会。”白子相屈指一算道:“到十月初一,还有三十多天,那时倘令兄老爷回来,这事不便举发,却是怎了?”李再思道:“如今贼尚未平,即料今夜剿灭,还要在地方经理一番,回京覆命。覆过命,还要候旨。或有升迁之事,家兄或辞或受,尚有斟酌。在朝官员,岂无一番交际?只怕极速也得岁底归家。”世誉点头喜道:“叔丈所料不差。若得那时岳父覆命在京,愚侄婿报亲在家父处,等他两位在京会过,知此意表之喜,更觉快畅。”〔却有这般作料。〕白子相道:“这事只有如此。但一件,二相公,这都是令叔丈二爷一片热肠,日后必须报谢。”世誉笑道:“你也来说没气力话,我与你相与有年,难道还不知我的情性?怎今夜却像不相知的?若我做侄婿的忘了叔丈美情,立刻七窍流血!”李再思也笑道:“我也深知你心,〔才得相与,便说深知你心,可笑。〕不必恁般罚誓。”当下三人讲得合意,开怀畅饮,直至三鼓时分,方才席散。李再思依旧吩咐家人一总瞒了。正是:

古云虎毒不食子,人反欺心弄至亲。

深夜月明灯焰落,互夸秘计妙如神。

李再思既许了刘世誉抢亲,以为神鬼不知,十拿九稳,不怕事体不成,不怕世誉不将官爵补报。越思越觉得意,日日巴望不表。

且说丽娼见叔子把刘家亲事来说了两遭,十分不快,便与兰英商议。兰英道:“二爷必定得了刘家贿赂,所以谆谆来说。今小姐已是十分拒绝,料二爷也不好再来支吾。”丽娟道:“你可懂着,前日赵妈妈在此,与二娘说刘公子的话,都是有意。这老乞婆,必系刘家所使,今后他来,可盼咐丫鬟们不许上楼。”〔是极。〕兰英道:“正是呀,前月小姐初回,开这侧窗,见对园一个人,想是这刘公子了。今后把侧窗关住,不要开他。”〔是极。〕丽娟叹口气道:“自家叔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只可恨我夫人早丧,爹爹年老,今复远离他所,又无嫡亲兄弟,剩我单身只影,遂致匪人非礼相干。不知老爷何时回来,这刘家与叔叔定还有一番播弄。”兰英道:“且待临事斟酌,小姐不须过虑。”丽娟道:“我伶仃一身,倘若无你做伴,教我遇此不平,却向谁行告诉?”说罢,不胜伤感。

绿窗红粉幽怀结,一腔愁绪凭谁说?新月上帘钩,支颐泪暗流。鹦哥催早起,妆罢拈针黹。挑动可怜情,春宵梦未成。———右调《菩萨蛮》

丽娟与兰英两个闲谈,真是小窗喁喁,情景凄切,虽说吉人天相,天既以如此德性才貌全付丽娟,自于冥冥中力为保护。但不看到下文,只就目前而论,不独丽娟深怀忧惧,即普天下锦绣才子,珍惜丽娟者,孰不为之寒心?只是作文要诀,自宜少作停顿。况凌、石、柳、张风流豪侠,虽已略见一斑,终未到扬眉吐气美满前程之候。至搢珩,虽已有室,然自搢珩别后,裘氏尚有许多磨折,苦尽甘来。柳俊虽未订婚,却已有一人,深受冤抑,后得安全,于归柳氏。以上头绪纷繁,俱于《三集》中一一叙出。看官慢慢看去。烟波钓徒有诗曰:

一缕文思万丈强,天空海阔任飘扬。

乍将健笔传豪俊,又有柔情说女郎。

褒美欲教魂起舞,诛奸直令影难藏。

兴酣忽作纡回句,留与知音细忖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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