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饱斋僧当堂独桌
(原书第一页佚)
那知你生平只消做一件伤脑筋动骨之事,将这些好善的虚文,那敌得过行恶实际。此人是天有漏之因,虽多方奉佛,有何益处。怎奈这些执迷不悟的,贪痴到底,招得这班佛子一发轩张。要银钱就是银钱,要斋粮就是斋粮,要盖造就得盖造,要装修就得装修。那些法儿,生发无穷。有时生发尽了,倒反怪那数间的殿宇,如何尚未倾翻,两旁佛像怎么不遽跌倒,以致施舍无因,化缘无籍。此辈设心,何等险恶!假如今贫儒寒士无可控诉的,即欲向朱门乞其铢两,即欲向慈悲望他拯济,悉属鬼门问卦。何曾有百求一应,反添了许多憎恶不堪。但只是有一班人,学和尚之摇尾而不得者,皆系猥琐下流,非吾徒也。盖是贫非病,宁憎无怜,吾惟不食嗟来之食,虽至死而不变,斯其人为何等哉!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而作孽者,定然有报。朝廷立法原只是空空的,着成一部爱书,并不曾扯人下来,试试我的法看。如今的人岂不知祸,祸即在现前。偏生要钻到这法网里去,临期懊悔有何及乎!这段光景就象渔翁捉鱼的一般,当河中间,置一篾罾,那鱼儿偏喜悠悠扬扬,游将进来。触着机械,急要回头,已是迟了,断断游不出了。可怜朝泳江湖,夕存鼎鼐,只好供人咀嚼而已。昔有判僧尼一段公案,说得颇确,其略云:无君无父,曰僧曰尼。剃发作生,偏多青翠。披缁出俗,颇染脂香。掉三寸不烂之舌,平地兴波;摩一对大小之头,藏奸表里。才入富门,连声菩萨;一登宦室,百口弥陀。一串念珠为活计,几张疏簿作良田。数说轮回,报出报应,愚惑些老媪娇娘。更有不言隐事,启发尽童男稚女,无非诈骗为媒。油岂燃灯为佛,竟资炮炙之羹。米将作饭为炊,兼奉膏粱之豕。
知妖察祟,身夸佛老之灵;饶舌钩言,心蓄大蛇之毒。释名而贼行,呆呆世上之懒民;朋奸而共欲。直是色中之饿鬼。误人坏俗,彼既废呼其伦;毁刹焚经,我当处之以法。急置重典,断难轻赦。
话说那三茁和尚,一时恨恨不平,把王子弥抢白了这几句,只望他回心转意,照旧相交,岂知竟成反目,悠然而逝。不惟悠然而逝,骤然翻转脸来,竟到府堂上降下这一天大祸。那和尚还昏头搭脑,困在鼓里,且自在街坊上闲行摆踱,连自己也晓得,为着甚事这般精神恍惚。且去簇新寻了一个净室,搬去住了,叫做二即庵。他本好色之徒,倒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标榜本来面目。那净室如何幽僻:回山曲水,人迹稀疏。
修竹茂林,鸟声接续。
他也不揣自己文理不通,杜撰一对门联贴在静室,大大的二十二个字道:三百六十日和而不流,一年四季中尚亦有利。
大抵和尚清闲无事,未免胡思乱想。每想到微妙去处,不觉兴致勃发起来,就要无所不至的形容出来。你道他对联对子中藏和尚两字,一联是好色要不泄之意;一联是贪财要不空之意。
一日,三茁坐在庵里又寂地想起,说道:“我当初住在虎丘寺的时节,曾见那些游山女客,朝夕盘桓,好象玉女临几,天仙下降,个个千娇百媚,人人似玉如花。好端端我这两只眼珠,生刺刺常被她们勾去,但只是望梅而已,终不能止得渴来;画饼而已,如何可充得饥来。似我这般做和尚,何曾看了甚么经!何曾念着甚么佛!终日绫裤罗衫,摇进摆出。到晚来?o厌饮,极欲穷奢,只有这件要紧东西,煞是可怜可恨。到那危急之处,无可奈何,只得将这几个嘴鼻子孙汤风抵浪。也只好先叫他们洗刷干净,曲躬静待。我把平日所心慕的,不拘是男,不拘是女,观想一人,移花接木,借此作彼而已。就是东邻西舍人家,何尝没有妇女,何尝不与小僧往来,却都是些平常粥饭。这样的货物,也还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用了多少的钱钞,挨了多少的时日,吃了多少的惊惶,才得到手。况用那肯打和尚的婆娘,又偏有许多认色;满颊油光,三寸面皮三寸粉;浑身漆黑,一人行货一分钱。
身边带了一个海葫芦,恨不得将我们做和尚的,不拘大小,一齐都要收拾在内,不露一些影响才好。那如得梁、张二公所见的倚妆、文娟、弱芳一班儿,这等俏丽。我为着她们也不知虚空摹拟,害过了几十场单思大病,咽过了几钵头沫唾涎津。
睡梦间也不知,错认为几百遭徒子法孙;暗地里也不知,错叫了千万声宝命心肝。就是醒时节,也亏我挨过了几十次的黄昏夜雨,月朗风清。真个为她死边得活,有苦难言,几首罗老子即日具请。
近闻得她们装娇做势,难以图谋。况她们结交的都是大模大样,极不济的也是在庠的相公。动辄要将和尚挥拳凿栗,如何敢虎口撩须,故此忍耐到今。如今闻得她们为花案一事,焦彦枷死在察院门前,余丽卿已经逃窜别处,并无影响。打呼得那察院老爷仁宽宥,只处死焦彦贵一人,余党尽行不问。那倚妆等情痴不断,还在那里思想他们。我如今心生一计,不如假造讹言,先去惊吓倚妆的妈妈,骗她收拾些行装,奔往别处。
我便从中设起机关,任凭她诺大鲸鲵,不怕她不入我渔翁之网。
算计已定,预先空欢喜了一夜。等不到半夜,开门打户,乱了两个更次。只见东方上有些白影,即忙披了袈裟,戴了僧帽,竟往倚妆家里,直抵厅堂。妈妈连忙迎接,三茁恭然合掌,轻轻的说道:“客厅人杂,不便密言,有甚么静僻去处,细细一谈。贫僧是个出家之人,论起来不该多管闲事,唐突造府,只因做和尚的心肠极软。况有我们佛门中,以慈悲方便为第一功德,所以不拘形迹,造次请谒,望妈妈恕罪。”妈妈道:“老师父上刹何方?素不相识,有何见谕?乞道其详。”三茁道:“实有所见,不是传闻。贫僧昨日有一薄事,打从察院门前经过,正值察院老爷升堂理事,好不威势。两街总甲巡风,栅外不许闲人行走。贫僧到了那里,无可奈何,只得闪进一家施主门内。只见声声扬扬说道:‘大老爷目今为余秀才谋反,昨日打死了焦彦贵,今朝会同各衙门官商议,要拿花案有名的男女人犯,要按法处死。’贫僧彼时听见,只好念得一声阿弥陀佛,这个如何使得。心里想道:人命关天,如何轻易说个尽行处死。
那时欲得是探听花名,谁敢传出一些消息。少顷,只见有一个公差,手里捻着一张朱票,从院里走将出来,唧唧哝哝一路念道:‘仰该地方官,速拿花案犯倚妆等一十七名,解院正法毋违。’贫僧那时耳朵里偶然听得他念这几句,吃了一惊。妈妈,你道贫僧为何吃这一惊,只因倚妆这个名字,曾在耳根头听得甚熟,觉得有些关碍,贫僧一时再想不想。自听见之后,直到想今朝,方才有些影响。贫僧记得倚妆与余丽卿相公相知,余丽卿当日又与贫僧是忘年之交。但不知这倚妆与妈妈是何等样称呼?”
妈妈道:“就是不才的小女。”三茁说道:“原来就是令爱,如今事势急如星火,老亲娘还该放出主意,预先躲避,省得临期致有失误。古人说得好:‘睛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
事到其间,那时迟了。此系贫衲一片热肠,特来告禀。就此告别。”妈妈听了,慌做一团,再三留坐,还要问他一个明白。
三茁假意,只是要走不肯坐下,望外去了。
妈妈即时唤出倚妆,一头拭着眼泪,一头埋怨说道:“你这大胆婆娘,干得好风流事,如今身命难保,不指望靠着你赚些银子回来,巴个快活日子,到要我老人家吃惊吃吓。未知究竟如何?”倚妆道:“为甚原故?且说一个明白。”妈妈就把和尚的话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即要逃躲,暂避风波。
倚妆道:“不可轻信着他。我也曾识得这和尚,不是好人。当初在虎丘寺里,我同姐妹们玩耍时,被这和尚跟来跟去,百千做作,逗留我们。今日莫不是他乘此机关,希图奸骗,也不可知。妈妈若要搬移,还须叫个的当之人,到院前打探,有了的实,那时移也未迟。况且一个三院拿人,毕竟要经由地方官,辑获中解,且等解到方才尽法。如何这般迅速?就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如何先写说’解院处死,沿路读与人听?也不似三院行事密不通风的格式。万一堕落奸谋,穷途遇害,那时懊悔也是迟了。”
你道倚妆为何不肯轻易搬去,只因她意中还一心只想着丽卿,万一移远了这个所在,丽卿一时寻找不着,如何是好。故此要妈妈打听得一个明白,直到没奈何田地,逃避未迟。那妈妈听了倚妆这话,把头乱点说道:“说得是,说得是。”就叫一个小使跟了,同到院前仔打听。原来和尚所言,毫没一些踪影。已知贼秃设弄机谋,心怀叵测。
却说三茁见过妈妈,一路思量,走到庵里,欢天喜地,朝天大笑说道:“这一番才是第一出奇计,还要想许多奇计出来,方可赛过陈平。”自言自语了半晌,猛然跳起来道:“妙哉!
妙哉!毕竟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等妈妈搬移,依法制度。”
跑到佛前,深深的稽首道:“只求我佛护持,诸天着力。”
不想过了几日,竟不见响动,好等着不耐烦。只得又来探信,请问妈妈消息,更比前番捏出些凶狠话头,激动妈妈。那妈妈已曾先与倚妆算计停当,骗那三茁进内去坐。及至坐了,摆出无数酒肴,称觞致谢。妈妈开口道:“不是师父一段美情,我们也不知这般厉害,只是一霎时就要搬动,也难寻得安稳去处。况且囊中羞涩,如何轻易行得。”一面将些言语挑动和尚,一面着人就到院前抄了安民的榜文,私下放在身边,作一个把柄,就中还有许多妙用。
和尚听见妈妈说话,句句的打入心窝,暗道:问我去处窝凹的所在,凭我指引;说到囊中,不过做些钱钞,可以任我发挥。连忙答应道:“妈妈不须愁虑,当日孔夫子曾有言,君子周急不总富,见人患难而不救者,其人必不仁。贫僧有一俗亲,现住杭州西湖十八涧,屠沽为业。地方幽僻,居址清闲,妈妈何不暂避他家。设使搬运无资,这个不难,即刻即奉白金百两,赠作穷途之费。若使贫僧吝此些须,日后倘与余相公相见,有何面目?请问平日要结交朋友何用,况且贫僧最恨的是个锦上添花。”三茁口里不曾说完,只见门外一个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与妈妈打个照会。妈妈开门出来见了,连忙假哭,转身对三茁道:“适才又有人来说,察院老爷已行文书到府拿人,张挂大告示,不分首从,依律处死。不知此信果是真否?今日料已搬移不及,须得挨到明早就好了。满望老师父大发慈悲,慨然周济,定当衔结。还要相恳同老身到察院前探听消息。老身系是女流,又不识字,又无熟识,开口告人,甚是苦恼。”三茁道:“这事想是的确,不消再探得了。”妈妈道:“总是今夜收拾,明日五更起身,这半日是空的,走一遭也好。”可笑这三茁和尚,只道妈妈一片真情,连自家也忘记,前边是火囤说谎,即便立起身来,叫妈妈同行。妈妈又唤了一个小全使,身边带了抄的告示,三人径投察院来。
正值察院坐在堂上,妈妈假装怕惧,探听觳觫的模样,猛地里一把揪住三茁,尽着死力,拖他到栅门左侧,高声大喊。
你说,察院门前人山人海,岂没个解交?见是婆子扭着和尚,必有非常冤屈之事,所以人反拨刀相助。惊得那和尚屁滚尿流,竟不知甚么头由。妈妈这般光景叫做:心关机械天难问,运落风波梦亦惊。
那和尚虚心病发,陡见这般势砂,如何不怕。死命千求万告,挣脱要走。却被妈妈紧紧扭住胸襟,死不放松,叫道:“淫僧指官局骗,望大老爷青天正法”察院老爷虽是堂高路远,却如空谷传声,听得叫喊声音,即时叫那巡捕官:“外边甚么人大胆?”只见几个牢子手赶将出来,把妇人、和尚一齐锁将进去。察院老爷问道:“那妇人叫甚么名字?有何冤枉,扭住这和尚,敢来本院叫喊。”妈妈道:“在老爷听禀。”禀道:“具禀老妇马氏,生女倚妆,幼亲文墨。偶遇狂生余梦白,伪扮花案,冒犯爷台。恩蒙宽释,明示安民。突出淫僧三茁,不守清规,素谋奸骗,指称爷台朱票,擒拿花案人犯致死根由,前来通报,诱氏母女,即时避居,彼族希图,设网打捞。切恩神明公断,止将首犯典刑。覆载之恩,有如天地。大胆奸僧,敢行诓骗。若不予鸣,民等必遭阱陷。情极喊叫,冒犯青天。
伏乞依律诛奸,恩同再造。上禀。”察院老爷听了大怒道:“何物奸僧!肆行无忌。指官吓骗,王法难容。你如今在本院跟前,还有何辩说吗?”三茁只是叩头流血,哀求速死而已。
正在施行拷打,不意恰好府里,将王子弥中解到院。公差投递申文:除未获和尚一名,照提在案。一面添着捕缉,带了子弥一齐跪在丹墀,伺候发落。哪里得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子弥跪在堂下,一眼看着堂上,只见在上头拷打的就是三茁。子弥喊叫上前,从头到尾,一一禀明。察院老爷不觉大笑,说道:“作孽投网,扑火自焚。如此淫僧,罪不容死。”一发把这娈童一并开除。可见凡人不要奸险过火。
你看,王子弥,不过因受那几句狼籍,就要去害那三茁,三茁不过一时间妄想,就要去骗那倚妆。总是一般狠毒心肠,那知道究竟害了自己,自己吃骗而己已。可见天道昭彰,报应都在现世。我看如今世上的人,大凡设心,总没有一个不是子弥小官,总没有一个不是三茁和尚。看到此处,各人也要稍稍省悟些儿才好。古人说过的:“如此如此还如此,点点滴滴不差移。”察院老爷即将子弥、三茁二人叫取大样毛板,各打五十。子弥原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年,如何熬得起这板子,他的性命也不到打完,先归乌有。独有那打不杀的和尚,打到二十五双了,还是好端端的。察院老爷又叫取院前样枷,枷号一月。
喊屈妇人,逐出免供。我说可怜不可怜:一个白雪雪的东西,乱敲青竹;一个圆光光的物件,高托方盘。到此莫提身后事,几时还作出圈人。何消一月,不够一时,不怕不圆成正果。正是:佛经果不谬,自作还自受。
和尚与小官,一旦同休咎。
好一个花枝小官,忽自投黄堂法网;好一个伶俐和尚,倒落在老妇套中。子弥告人而被擒,太守认真到底;三茁被告而不到,老妈作法迷僧。浪打东西,萍踪忽合。杖下蔽辜,板上结果。都是无端作合,烟云缭绕。看将起来,这些未发觉的和尚,与那正得时的小官,俱要各各惊戒,切不可犯。三茁终归拙,子弥由自迷。只是那焦彦贵虽经正法,还有不服输的妻子母夜叉孽债未完,魔头未断,料她是不安祥的种子,必有甚么计较出来。看官们吃杯苦茗,待不佞为她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