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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对方只是轻轻敲着,但是一直没停。我猜可能敲了好久,直到这声音穿透到我的梦中。我翻过身来仔细听着,有人试图拧开门把手,发现行不通又继续敲。我看了下手表,微弱的荧光显示刚过三点。我起身走到我的行李箱旁,从中取出手枪,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一个穿宽松长裤的黑影站在门口,好像还穿着风衣,头上围着深色的头巾。这是个女人。

“干什么?”

“让我进去——快点。别开灯。”

正是贝蒂·梅菲尔德。我拉开门,她像一缕轻烟飘了进来。我关上门,拿起浴袍裹在身上。

“外面还有别人吗?”我问道,“你那屋没有人?”

“没有,我自己。”她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我从外套中翻出一支微型手电筒,对着屋里晃一圈,找到暖气开关,然后把一束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躲避,抬起手来遮挡。我把手电筒放到地板上,借着光线走到窗边,关上两扇窗户,拉下百叶帘,然后回来打开灯。

她松了一口气,一言不发,仍然靠着墙。看起来她应该需要喝点什么。我到厨房倒了些威士忌,然后把酒杯递给她。她摆手拒绝,但接着又改变了主意,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坐下点着一支烟,这种套路化的反应如果别人做起来我肯定觉得没意思透了。然后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等她开口。

我们两个的眼神越过无话可讲、无事可做的深渊后,终于遇到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伸手到风衣的斜口袋中掏出一把枪。

“哦,不要,”我说,“别再这样了。”

她低头看着枪,咬着嘴唇,并没有对准任何人。她从墙上挣扎着站起来,过来把枪扔到我的胳膊边。

“我见过这把枪,”我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上次我看到米切尔拿着它。那么?”

“这是我上次把你打昏的原因,我怕他会向你开枪。”

“哦,那可会打乱他的计划——不管那计划是什么。”

“嗯,我也不确定。对不起当时打了你。”

“也谢谢你的冰块。”我说。

“你不看看这把枪吗?”

“已经看过了。”

“我从卡萨一路赶来,现在待在这儿,我——下午刚刚住进来。”

“我知道。你租了一辆车赶往德尔玛尔车站,想赶上晚间的一趟火车。然后米切尔去堵你,又把你载回来。你们一起吃饭、跳舞,闹了点不愉快。一个叫克拉克·布兰登的男人用他的敞篷车把你载回旅馆。”

她目瞪口呆,“我没看到你在那儿啊,”她最后终于说,但声音听起来似乎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我在酒吧里,而当时你正和米切尔在一起,他扇了你耳光,你警告他下次最好穿上防弹衣再凑过来。然后你背对着我坐在布兰登的桌旁。我在你离开前,就早已经先到外面等着了。”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是侦探了,”她平静地说,再次把眼光停在手枪上。“他没有把枪还给我,”她说,“当然我也没办法证明这一点。”

“这意味着你想证明来着。”

“那对我会比较有利。当然也可能起不了多大作用,等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后。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

“坐下吧,不要一直说个不停。”

她慢慢走向椅子,在边缘坐下,身体前倾,眼睛盯着地板。

“我知道有些真相还没有揭开,”我说,“因为米切尔发现了,所以我也能发现——如果我想查清楚的话。任何人只要有线索都能发现。我现在还所知有限。因为我受雇于人,只负责联系和报告。”

她立刻抬头看我,“你都照办了?”

“我报告了一次,”停了一下我说,“当时我跟丢了。我只提到圣地亚哥。反正他也会从接线员那里知道。”

“你跟丢了,”她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他一定很看重你,无论他是谁。”然后她咬了咬嘴唇,“抱歉,我不是有意讽刺你。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

“慢慢来吧,”我说,“现在才凌晨三点二十。”

“你又在嘲笑我了。”

我看看墙上的暖气,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但房间里好像变得不太冷了。我决心倒杯喝的。我去厨房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回来。

现在她手中多了一本小仿皮册子,她拿给我看。

“我这儿有五千美元的支票——和一张百元钞票大小差不多。五千美元,你能帮我做些什么,马洛?”

我呷了口酒,一副慎重思考的神情。“按正常的支出标准,这笔钱可以充当我好几个月的全职佣金。前提是,我恰好想赚那笔钱。”

她拿着皮夹子,轻敲着椅子把手,另一只手却紧张地抓着膝盖。

“你会想赚这笔钱的,”她说,“这只是起价,我能出大价钱。我的钱多得你难以想象。我最后一任丈夫很有钱,有钱到让人痛苦的地步。我从他那里得到整整五十万美金。”

她面无表情,冷冷地坐在那儿,并给我充分的时间适应这种表情。

“我接受,不过我不必去杀什么人吧?”

“不必杀人。”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我看着旁边这把枪,至今我都没有碰过它。她大半夜从卡萨赶来,为了把它给我送来。而我没有机会用它。我盯着这把枪,弯腰嗅嗅气味,现在还是没有机会用它,不过我知道会用得着。

“谁装了一发子弹?”我问她。屋里寒气沁入骨髓,血液几乎都要结冰了。

“只有一发子弹?你怎么知道?”

我拿起枪,打开弹夹,看了一眼,又推回去,弹夹“啪”地响了一声。

“哦,也可能有两发,”我说,“弹夹中有六发,这把枪一次可以装七发。你可以在枪膛里推一发,然后在弹夹中加一发。当然你也能用掉所有的七发子弹,然后在弹夹中放另外六发。”

“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对吧?”她慢慢地说,“不用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吧。”

“好吧,他在哪儿?”

“在我房间阳台的躺椅上躺着。那边的所有房间都有阳台,阳台之间是一堵水泥墙,客房或套房之间的墙末端朝外倾斜。我想即使清理烟囱的人或登山者也得不负任何重物才能爬上来。我在十二层,是顶层,楼上就是阁楼了。”她停下来,皱起眉头,然后那只紧抓膝盖的手向前一摊,摆出无助的手势。“我知道这么说有些老套,”她继续说,“他只有经过我的房间才能到那里,但是我真的没有让他进入我的房间。”

“但是你确定他死了?”

“十分确定。死透了,尸体冰冷僵硬。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没有听到动静。确实有什么声音惊醒了我,但那并不像是枪声。不知怎么他就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惊醒了我。但是我没有起来,我只是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再也没有睡着,过了一会儿我开灯起来,走到阳台上想抽支烟。接着我就发现雾气已经散去,这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月光不是照在地面上,而是照进屋里的地板。我走到阳台,仍然能看到楼下的残雾。天气无比寒冷,天空中缀着无数的星星。我靠墙站了一会儿,接着就看到了他。我知道这听起来也十分老套——甚至还有些不可思议。我无法想象警察会相信——至少开始不会信。但是——但是,事情就是这样,我反正是百口莫辩了——除非有人帮我。”

我站起身来,把杯子里的残酒一饮而尽,走到她身边。

“让我先说两三个疑点。首先,你对这件事的反应不太正常,你的反应虽然不是冷酷至极,但是也太过于平静。没有恐慌,没有情绪失控,什么都没有,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其次,我下午听到了你和米切尔之间的全部谈话。”

“我卸下那些灯泡来听的”——我指了指墙上的暖气——“把一个听诊器贴到隔板上。米切尔知道了你的身份,而这个身份一旦公之于众,你就不得不再次改名换姓,躲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去。你说你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姑娘,所以才活到了现在。现在一个男人死在了你的阳台上,被你的枪击中,而这个男人恰好是米切尔,是吧?”

她点点头,“是的,是拉瑞。”

“但不是你杀的他,据你所说。你说警察一开始不会相信你的说法,接着又说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我猜你一定有前科。”

她仍然抬头看着我,慢慢站起身来。我们的脸离得很近,彼此死死盯着对方,但心中并没有杂念。

“五千美金不是小数目,马洛。你若想拿到,并不难。这世上还有许多美丽的地方,你和我可以在那儿享受美好人生,比如里奥的海边那些富丽堂皇的大房子中就有属于我们的一栋。我不知道这个美梦能做多久,但是成事在人,不是吗?”

我说:“你简直是个千面女郎啊。现在你又表现得像个流氓的姘妇。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你是个有教养的娴静淑女。你不喜欢米切尔那种混混向你献殷勤,而后你给自己买了包香烟狠狠地抽,一脸不屑。但是来到这儿,你又让他搂着你。然后你又在我面前扯破衬衫,哈,哈,哈,你这个样子就像公园大道上的骚货。等你那大方的男人一走,你又让我搂着你,接着又用酒瓶砸中我的脑袋。现在你又畅谈在里奥的美好生活。真能实现的话,我都不知道早晨醒来,躺在旁边枕头上的会是哪一个你?”

“先下五千块订金,事成后还有更多。报警的话,警察连牙签都不会给你。如果你不以为然,那儿有电话,你只管打。”

“拿了这五千块,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她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危机已经解除。“那个旅馆建在悬崖边上,墙脚只有一条狭窄小路,非常窄。悬崖下面是岩石和大海。现在正是涨潮之时,我的阳台正在大海和悬崖上方。”

我点点头,“有防火梯吗?”

“在车库。从地下室电梯门旁边上去,距离车库那层只有两三阶,但是要爬上去并不容易。”

“为了五千块,我要穿上潜水服爬上去。你是从大厅出来的吗?”

“从防火梯。车库里有一个值夜班的,但是他在一辆车里睡着了。”

“你是说米切尔躺在躺椅上,流了很多血吗?”

她畏缩了一下,“我——我没注意。我想一定是的。”

“你没注意?你都近前看到他冰冷僵硬了。他哪里中的弹?”

“我没看到。一定在他身下。”

“枪呢?”

“在地板上——就在他的手边。”

“哪只手?”

她稍稍睁大眼睛看着我,“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知道哪只手。他好像横躺在躺椅上,头往一边耷拉着,腿在另一边。难道我们要一直谈这个吗?”

“好吧,”我说,“我可一点儿也不了解这里的潮汐。说不定明天他的尸体就会被冲到海岸上,当然也可能两周后才被发现。假设我们处理掉尸体,假如很长时间没有人发现他被枪杀了,也有可能——尽管可能性不大——这件事石沉大海,根本不会被发现,水里不是常有梭鱼和其他的海怪吗?”

“你考虑得倒是周到,不过让人作呕。”她说。

“好吧,凡事要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也在想有没有可能他是自杀呢。那样的话,我们就得把枪放回去。他是个左撇子,你知道。所以我才想知道枪在哪只手上。”

“哦,是的,他是左撇子,你说得对。但不是自杀,这个只知道傻笑、自以为是的家伙是不会自杀的。”

“人们说,有时候一个男人会干掉他最爱的东西,为什么不会是他自己?”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简短而坚定地说,“如果我们够幸运的话,人们可能会认为他是从阳台上掉下去的,反正他当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而那时我已经在南美了,我的护照还没到期。”

“你护照用的哪个名字?”

她伸出手,把纤纤十指放在我的脸颊上。“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一切了,耐心点。我会把赤裸裸的真相都告诉你,不能再等等吗?”

“好吧。那就先从赤裸裸的美国支票开始吧。还有一两个小时天就亮了,雾气可能还要持续更长一段时间,你先签支票,我去穿衣服。”

我伸手从夹克里拿出一支墨水笔递给她。她坐在灯下签下她的第二个名字。舌尖在唇齿间若隐若现,她签得很慢很仔细,签的是伊丽莎白·梅菲尔德。

可见她在离开华盛顿前就计划好了改名的事情。我边穿衣服边想,这女人不会蠢到以为我真的会替她处理尸体吧。

我端起杯子向厨房走去,顺手把枪塞进怀里。关好门,我把枪和弹夹扔进炉台下的垃圾箱,然后开始清洗杯子并擦干。我回到客厅,穿上外套,而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她继续在支票上签名,签完后,我一张一张翻看,检查签名无误。这一大笔钱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把支票夹丢进口袋里,关了灯,走到门边。我打开门,她已然挨着我,紧紧贴上来。

“悄悄溜出去,”我说,“我会在高速公路捎上你,就在篱笆尽头。”

她把脸转向我,稍微向我靠近一些,“我能相信你吗?”她轻声问。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

“至少你是诚实的。如果我们跑不掉怎么办?如果有人报警发生了枪击案,如果他被发现了,如果我们出去而外面已被警察包围,我们该怎么办?”

我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让我猜猜,”她的声音十分轻柔缓慢,“你会很快出卖我。如果那样,你别想拿到那五千块,那些支票只会成为废纸,你别想兑换一张。”

我还是一言不发。

“你这个混蛋,”她以同样的声调轻声骂道,“为什么我偏偏要找你呢?”

我捧起她的脸,吻她的双唇。她推开我。

“不是因为这个,”她说,“才不是。还有件事要提醒你。这事微不足道,我知道。从专业老师那里我学会了这些,经历了许多漫长而痛苦的教训。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的确确没有杀他。”

“或许我相信你。”

“不信就算了,”她说,“没有人会相信。”她转身沿着走廊下楼,轻快地穿过树丛,消失在三十英尺远的浓雾中。

我锁上门,钻入租来的车中,驱车离开寂静的车道,中途经过旅馆服务台,看到服务铃上的灯仍然亮着。整个地区还在沉睡中,但是山谷间运送建筑材料、石油和大宗货物的卡车轰隆驶过,有的挂着拖车,有的没有,它们装满了货物,而这些东西正是一座城市赖以生存的基础。一路开着雾灯,卡车缓慢而沉重地爬上山坡。

大门五十米外篱笆尽头,她从阴影里闪身出来,爬进车里。我打开手电筒。海边雾号声响起,海面上出现了一架北爱尔兰直升机,它伴随着海浪的呼啸声飞行。我还没来得及用车上的点烟器点着烟,它已经划过天际飞远了。

这个女孩坐在我身旁,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一言不发。她没有看浓雾,也没有看前面卡车的车尾。她什么都没看,只是像座冰雕那样坐在那儿,神情僵硬而绝望,像要上绞架的犯人。

我真是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演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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