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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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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克莱德·乌姆纳办公室这样的小律师事务所遍地都是,墙上镶嵌着垂直交叉的刨光的胶合板,看上去像个棋盘。灯光柔和,地毯柔软,家具是浅色系的,椅子看起来很舒服,当然这儿的收费可能也很高昂。金属窗框朝外开着,屋后有一个整洁的小型停车场,每一个车位上都有一块白色牌子,上面喷着漆注明车主姓名。奇怪的是克莱德·乌姆纳的车位是空的,所以我把车停在那儿。可能他有私人司机接他上班。这栋建筑有四层,外观崭新,里面都是医生诊所和律师事务所。

我进去时,弗米利耶小姐正在以梳理一头栗色秀发的方式迎接一天的繁忙工作。我觉得她这次好像不如上次靓丽,可能是穿着的问题。她放下小镜子,给自己点了根烟。

“哎哟,看看谁来了,‘硬汉’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乌姆纳在等我。”

“要叫乌姆纳先生,小子。”

“该叫兄弟,大姐。”

她立刻火冒三丈,“别叫我‘大姐’,你这个下贱坯子!”

“那么别叫我下贱坯子,你这个‘高级秘书’,今晚怎么安排?别告诉我又要和一群水手出去。”

她的脸立即变得红一块白一块。她一把抓起一个镇纸,但终究没有把它砸向我。“你这个婊子养的!”她尖声骂道。然后她在通话机上按了一个键,待对方回应后说:“马洛先生到了,乌姆纳先生。”

然后她向椅背上一靠,摆出冰冷的面孔,说:“我有一些朋友,能把你修理得老老实实,让你再也猖狂不起来。”

“有人曾经这么干过,他们可付出了不少努力,”我说,“不过努力并不等同于有天分。”

我们俩突然爆出一阵大笑。门开了,乌姆纳先生探出头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进去,但是眼睛却看着那个栗色头发女郎。

我进去不一会儿他关上门,走到那张巨大的半圆形办公桌后面,墨色的皮质桌面上堆放着重要文件。他是个整洁干练的男人,衣着讲究,可惜腿有些短,鼻子稍长,头发稀疏。一双清澈的棕色眼睛使得他这律师的角色显得十分可信。

“你在跟我的秘书调情?”他以十分清晰的语调问。

“才不是,我们只是说说笑话。”

我坐在客座上,摆出一副尊敬的神情看着他。

“她看起来好像被气疯了。”他盘踞在那把主管的椅子上,脸色十分难看。

“那不怪我,她已经安排好了三个星期的约会,”我说,“我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我警告你,马洛,趁早放手,她是私人财产,不会给你机会的,这女人除了是个漂亮尤物,还聪明伶俐得很。”

“你是说她‘也会’打字和速记?”

“什么叫‘也会’?”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受够了你的胡言乱语。小心点,别玩过火。我在这城里有足够的影响力,随便动动嘴就能让你寸步难行。现在让我听听你的报告,简短些,直接说重点。”

“您给华盛顿打电话了吗?”

“别管我做什么,我想现在听你说,其余的是我自己的事。金小姐此时在哪儿?”他拿起一支削尖的铅笔,从一个黑银相间的保温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们做个交易,”我说,“你告诉我找她的动机,而我告诉你她在哪儿。”

“我花钱雇你,”他厉声说道,“不必向你报告任何事情。”他语气仍然强硬,但是多少有软下来的迹象。

“我还没有说愿意成为你的雇员,乌姆纳先生,我并没有兑现您的支票,也没有和您签合同。”

“你接了案子,收了订金。”

“弗米利耶小姐是给了我二百五十美金作为订金,另外二百作为开销。但是我从来没有兑现过,还给你。”我从口袋里拿出两张支票,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最好先收回这钱,等弄清楚你是想找一个侦探还是只想找个唯你命是从的家伙,然后我再来决定是否要接受这个活儿,顺便想想自己会不会蒙在鼓里,被当个傻子耍弄。”

他低头看着支票,一脸不高兴,“你已经动用了这钱。”他慢慢说。

“当然,乌姆纳先生。我还有点小积蓄——你可以扣除这些花费。我也没白费力气,从这个案子中得到了不少乐趣。”

“你是个榆木脑袋,马洛。”

“可能是吧,但是我必须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否则恕难从命。我告诉你,这个女孩被勒索了。你的华盛顿朋友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委。如果她是个骗子,那也好,但是得告诉我一声,有人出更高的价钱等着我呢。”

“有人出高价你就见风使舵啦?”他愤怒地质问,“这可不道德。”

我大笑起来,“现在跟我谈道德。看来我们聊到点子上了。”

他抽出一根烟,然后用一个打火机点着。这个打火机很考究,和桌上的热水壶、文具是相配套的。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副嘴脸,”他低声咆哮,“到昨天为止我对这件事的了解并不比你多,我相信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绝不会要我干什么违背法律、有违道德的事情。既然这个女孩并非逃亡,那么我猜可能是家庭纠纷一类的事情,比如她是一个私奔的妻子或女儿,一个不肯配合但又无法继续扣留的重要证人等等。这些只是猜测,今天早晨,事情有了一点进展。”

他起身走到大窗户前,动手调整百叶窗角度,避免阳光直射他的办公桌。然后他站在那儿抽烟,向外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办公桌前,再次坐下来。

“今天早晨,”他继续缓慢地说道,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我跟华盛顿的同行谈过后才知道,这个女孩原来是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的秘书——但没有透露这大人物是谁——她携带着一些机密的私人文件逃走了。这些文件如果公之于众,会对他造成巨大的损失,至于多大的损失我无从得知,可能是他偷税漏税的证据,这年头什么事都有。”

“她拿这些文件勒索他?”

乌姆纳点点头。“这是合理的猜测,否则这些文件对她毫无价值。这个大人物,我们姑且叫他a先生,等到他发现这个姑娘跑了时,她早已远走高飞了。一检查档案,他才发现一些文件丢失了。他不想惊动警方,猜想这个女孩是想逃到一个觉得足够安全的地方,再重重敲他一笔以交换那些文件。他想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这个女孩,然后轻而易举地抓到她。尤其要防止她和一些嗅觉灵敏的律师接上头,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这类人真是遍地都是。这些人一旦插手,这个女孩恐怕连受审这关都能逃过。现在你说有人要勒索她,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情况?”

“如果你这个故事站得住脚,那有可能是因为他有把握让她的计划无法得逞。”我说,“可能他抓着她的一些把柄,而不必受她控制。”

“你说如果我的故事站得住脚,”他奋然作色,“你什么意思?”

“你这说法漏洞多得和排水孔一样。我看你也被耍了,乌姆纳先生。如果文件像你说的那么重要,又不得不保存,人们会把它放在哪儿?当然是在一个秘书不能轻易找到的地方。另外,除非在她走之前就得到她要逃跑的消息,否则怎能派人一路跟踪她到车站?其次,尽管她买了去加利福尼亚的车票,但是她可能在中途任何一站下车。所以,车上一定有人一直盯着她。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需要我去跟踪她?第三点,如你所说,这是一家分支机构遍布全国的律师事务所的案子,竟然让一个人去完成跟踪任务,这也太冒险了,它怎会犯这种白痴的错误。我昨天就跟丢了,还有可能再次跟丢。任何大范围的跟踪任务,标准的跟踪人员最低配额是六个,而且正如我所说——这是最低标准。在大城市甚至需要十二个人。这些人员需要吃饭、住宿、换装,如果开车跟踪,还需要有人换班,这样找停车位时才能继续跟踪,而大型百货公司和旅馆可能有六七个出口。在洛杉矶总站,这个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晃了三个多小时,而你华盛顿的朋友所做的就是寄来一张照片,给你打个电话,然后回家去看电视。”

“分析得条清缕晰,还有吗?”他面无表情地说。

“还有一点。为什么——如果她事先不知道被跟踪——她要改名换姓?如果预料到被跟踪,为什么她又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我告诉过你,还有两个家伙也在盯着她,一个是来自堪萨斯的私人侦探叫戈布尔,他昨天就到了艾斯梅拉达,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她,谁告诉他的?我为了追踪她,不得不贿赂一个出租车司机,用他的无线电找到她乘坐车辆的行踪,这样我才不至于跟丢。那么为什么要雇我做这件事?”

“你会知道的,”乌姆纳简短地应付我,“你说那两个盯着她的人是谁?”

“一个花花公子叫米切尔。他是本地人,在火车上遇到那个女孩,为她在艾斯梅拉达订了房间。这两人关系就是这样,”我伸出两根手指交叉在一起,“不过这女孩恨这个家伙,他似乎抓住了这个女孩的什么把柄,她因此而怕他。他知道她的身份,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我只听到这些,不足以准确地判断。”

乌姆纳讽刺地说:“这个女孩在火车上当然会有人盯着,你以为我们是白痴吗?你不过就是个诱饵,来诱出她的同伙。鉴于你的名声——尽管不咋地——我指望你能演出水准,让她注意你。我猜你知道‘明饵’吧?”

“当然,派一个人故意引起目标警觉,然后目标就会想办法甩掉他,这样另一个跟踪者就能趁其不备抓住他。”

“你就是那个人,”他轻蔑地对我咧嘴一笑,“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她的下落。”

我不想告诉他,但是我又知道不得不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接受了这份合同,退钱只是威胁他的手段,逼他告诉我一些信息。

我伸手到桌上拿起那张二百五十元的支票,“这张支票我拿走,当作这个案子的全部费用,所有开销都包括在内。她现在在艾斯梅拉达的卡萨旅馆,用贝蒂·梅菲尔德的名字登记的。她携带巨款,不过当然你那家神通广大的东家一定已经事先知道这些了。”

我站起身,“谢谢你给我派了这趟差,乌姆纳先生。”

我走出去,带上门。弗米利耶小姐从杂志上抬起头来,我听到她办公桌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咔嗒”一声。

“很抱歉刚才有所冒犯”,我说,“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算了,就当我们扯平了。再这样几个来回,我没准就喜欢上你了。你这种小流氓还有点可爱。”

“承蒙夸奖。”我边说边走到了门边,用“如饥似渴”来形容她或许有些过分,但是把她搞到手不会比搞到通用汽车公司的控股权更费力。

我又转过身来关上了门。

“我想今天晚上不会下雨,是不是?真可惜,如果是个雨夜,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喝酒,聊聊天,如果你恰巧不忙的话。”

她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去哪儿?”

“你来定。”

“要我接你吗?”

“求之不得啊,你那辆弗里伍德可是能给我撑好长一段时间的门面。”

“我想的可不是这一点。”

“其实我也是。”

“那就六点半左右,我要挑一双好丝袜。”

“我满怀期待。”

我们对视了一眼,随后我便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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