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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己经十六岁了,但她却不曾有工作。她妈不愿意她的小女儿去尝试劳苦的工役——唯一的职业她能替她想法的,就是帮助她自己佣工的生活。她打算把玛丽送到一家店铺,一家衣服店或是相类的行业,但那个时候也还远着。“况且,”莫须有太太说,“要是我们再等上一年半载,也许有别的运气碰出来。你的舅舅,他到美国去了二十年了,也许会得回来,他要是回来,你就用不着去做事了,乖乖,我也用不着了。再不然过路的人也许看上了你来问你求婚,那都是说不定会来的。”她有无数的计划,她想象无数的偶然,都可以助成她女儿的安乐与光大她自己的尊荣。所以玛丽在她妈出去佣工的时候(她差不多除了星期是每天去的)总是闲着,随她自己爱怎么玩。有时她住在家里不出去。她在楼顶上后背的屋子里缝衣服或是结线,修补被单与毛毡上的破绽,或是念她从开博尔街的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但是照例,她收拾了屋子以后,她愿意出门去在街上闲走着,爱上哪儿就哪儿,逛着不曾走过的街道,看着店铺与居民。

有许多人都是面熟的,差不多每天她总在这里或那里看见他们,她对于他们觉得有一种朋友的感情,她常常跟着他们走一小段路。整天的寂寞往往像一种重量似的压在她身上,所以虽然这些面熟陌生的脸子做她远远的伴儿,她也安慰了。她愿意在这人群里打听出几个是什么人。——其中有一个是有棕色长胡子的高个儿,他穿着笨重的大氅好像穿着一把铁铲似的;他戴着一副眼镜,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好像永远要发笑;他一路去也是看着店铺,他好像人人都认识。每走几步路便有人停步与他握手,但是这些人从来不开口的,因为这个棕色长胡子的高个儿一见他们便刺刺不休的来一大阵,使他们没有说话的分儿,要是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他便自言自语的咕a着。到了那种时候他眼睛里看不见一个人,人家都得让开道来让摇头摆脑的,两眼注视远远的一个地方,迈着大步望前走。有一两次玛丽在他身边经过,听见他独自唱着世界上最悲痛的歌。还有一个人——一个瘦长黑脸的男子——他的样子很年轻,他常自在窃笑,他的两片嘴唇永远没有休息过一分钟,有几次他从玛丽身边走过,她听见他嗡嗡的像只大蜜蜂。他从没有停步同一个人握过手,虽然有许多人向他行礼他并不理会,自己却窃笑着,轻轻的哼着,放开脚步直望前走。还有第三个人她常常注意的: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已经穿上了许久,一向没有脱下过似的。他有一张长长的苍白脸,一片漆黑的胡须悬挂在一张很美丽的嘴上。他的眼睛很大很无精神,并且不大像人的眼睛,它们会斜着瞟——一种最亲密的,有意的瞟。有的时候他除了走道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却什么都看见。有一次他看了看玛丽,把她吓了一跳,当时她脑中就发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这个人她在几百年前曾经认识过,而他也还记得她似的。她心里怕他,可是又喜欢他因为他的样子很文雅,很——他还有一种样子玛丽想不出一个字来可以形容的,但是这种样子仿佛在许多年以前她曾见过似的。此外还有一个矮小,清秀,苍白脸儿的男子,这人的模样好像他是世上最疲劳的人。他总像心里有心思似的,但是没有旁人那样的古怪。他又像永远在那里倒嚼他的记忆;他看看旁人,似乎都引起他回忆那些久已故去的人们,而对于这些故去的人他只有思念,并不悲悼。他虽在人群之中仍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有一种冷峭的态度,就是他的笑也是冷峭的,孤高的。他在路上走过时玛丽看见许多人都拿肘子互相轻轻的一推转过脸来又看了看他,便咬着耳朵唧唧哝哝走去了。

这些人以及许多旁人她差不多每天看见,她常常带着一种朋友的感情去留心他们。别的时候她走到一排站在栗薇河边的码头上,望着基内斯的那些快船吹着气顺着河流而下,与几千白鸥在黑水面上忽起忽落的玩着。后来她又走到凤凰公园,那里有人比赛板球与足球,也有些年轻的男子与姑娘们抛球的,也有孩子们玩着放鹰捉兔的,也有追人的,也有在日光底下跳舞,叫嚷的。她的妈每逢没有工作的日子最欢喜带她去逛凤凰公园。离开了那条又大又白的马路,这条马路上有许多脚踏车,汽车接连不断的,射箭似的飞过,走不上几步便有几条清净的小路,路上阴森森的遮满了大树a荆树的丛林的影子。在这路上你走了半天可以遇不见一个人,你以随便躺在树荫下的草上或看着日光射在绿草地上与在树林里闪烁。这地方是非常的寂静,住在城内的人初见此地一定很感到惊奇,美丽,并且这也稀奇:在这白日之下举目看不见一人,除了那绿草的随风翻叠,树枝儿的轻轻摇动与蜜蜂,蝴蝶,小鸟的没有声息的飞翔之外没有一点别的动静。

这些东西玛丽看了都爱,但是她妈却爱看孩子们的跳舞,汽车的奔忙,那些身上穿着鲜艳的衣服,手里举着美丽的洋伞的来往的人们与休息日的各色各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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