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莫须有太太回家来身子似乎很疲倦,她抱怨她在奥康诺太太家的工作比她以先做过的几家都辛苦。她历举那家的许多房间:那些铺着地毯的屋子里四边露着的地板都得上蜂蜡,其余的,只有一部分铺着小块的毛毡的,满得要上蜡。楼上的几间都没有铺地毯,也没有铺毡子,因此得用水刷洗。地窨子里一共有两间铺红砖的厨房,一间碗盏的贮藏室都得打扫。那位女主人特别注意扫除板壁和门窗。楼梯的上半截是光着的,得要从上擦下来,底下的半截通那条夹道,铺着一条窄长的地毯,两旁都用铜条按着,两边露着的地板也得上蜡,铜条又得用油擦。还有这里,那里,满屋子里尽是些用不着的,讨厌的铜器。这一家内除了奥康诺太太和她两个姊妹以外还有四个孩子,所以洗濯的东西简直接连不断的,多得可怕。
在吃茶的工夫莫须有太太又记起那家客厅里的壁炉架上与钢琴顶上的各种摆设。炉架的一端立着一个瓷制的牧羊女,手里挽着一篮花,那一端上也有与它同样的,丝毫不差的一个。架的中间是一只有斑点的大理石的大自鸣钟,钟顶上驾着一所穹顶的小屋,面前有两根歌林多式的石柱子,屋顶上又立着一位弓箭手,一手挽着一张弓——弓箭手的上面便没有别的东西,因为那里没有余地了。这些东西的每个空当里立着一个个小的镶着镜框的奥康诺太太的家属的相片。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有一面刻玻璃镜,镜的两旁是斜坡的,左右都有许多层木架。每层上都摆着一只茶杯或一只碟子或一只瓷碗。壁炉的左首挂着一张金属制成的画片,片上是一个少女,穿一件天蓝色的长衣,跨着很清楚的一级级的石阶,渡过一条窄小的但是急流的小河,【画】片之中央饰着一头牛,地平线上是两只白羊,一只棕色狗,一个喷水泉和一个日规。壁炉的右首是一个少年,穿一件紫红外套和一a黄色,齐膝的半截短裤,臂下挟着一顶三角帽,他也在渡一条小河,形同对面的是一模一样的,并且他的配景也是同样的紊乱。每堵墙上有三张画片——屋内共有九张,三张画的是羊,三张是战争,两张是神画,是两个形容憔悴的人各自坐在一个特别令人绝望的荒野上(每块荒野上有一棵仙人掌同一只骆驼)。这两人中的一个很注意的凝视着一个骷髅,那一个却在竭力回避一个不大表致的妇人,妇人身上穿着一件太露肉的白色长衣:长衣上部隐约露出一截胸膛——大概这就是那人竭力回避的缘故。最末一张画片是一个小女孩子坐在一把太师椅内,好像很有学问似的在那里读一部本子厚大的圣经:她戴着她祖母的帽子,还戴着一副眼镜,样子很可爱却很庄重。她的一旁坐着一个挺胸凸肚的洋娃娃,地板上一只小猫专心一志的在追逐一个绒线球。
以上这些东西都是莫须有太太讲给她女儿听的,她又讲到那地毯也许是在土耳其或旁处织的,那碗柜大约不是花梨木,那些椅子脚与有的桌子腿因为受过震动都得了软脚病,那些淡黄色的窗帘,内加一层毛织厚窗帘,外加一层百叶窗。还有一个鹿头立在门的木架上,这个大约是他们家里的人在梦中射得的,还有几只银杯子放在这猎得品的侧面,大概是锡制的。
莫须有太太又用一种刻薄的口气,她虽然刻薄但还不敢十分放肆,批评那家主人的模样,品性。她有一个毛发茸茸的下巴,莫须有太太说,她有一嘴露牙与一种笨笑,往往人都早已知道他们的事情应该怎样做,她还要刺刺不休的叮嘱他们怎么做。除了这种絮烦她什么也不说。——这位太太让她给洗五间房间,一长条楼梯,所给的胰子没有普通人家给的多,但是,也许,有人和她熟悉了,可以知道她并不是恶意。
玛丽突如其来的,问她妈有没有女子嫁给巡警的,并且当巡警的是不是好人?
她妈回答说大家所以都要找巡警做丈夫却有许多层理由——第一层,他们是体格魁伟的男子,体格魁伟模样总是好看的;第二层,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他们的尊严当然是无可疑的;第三层,当巡警的薪水可以满足无论哪一个家庭,只要这家没有不需要的,过分的浪费,并且他的薪水之外常有各种补助的方法,这种方法人们在谈话里隐约提起的;第四层,一个巡警受了许多年的训练或者可以成一个很好很顺从的丈夫。在莫须a太太个人的意见并不羡慕巡警——他们太自私,他们不断的捉拿罪犯不断的与罪犯接近,他们自已的道德未免也会堕落,并且,因为某种女子十分倾佩他们,他们的道德不断的常受妨害,给这样人当妻子须要竭力从那些狡猾的,纠缠不休的女性队里保全她的丈夫,真要把人累成影子了。
玛丽说她想假使有别的女子爱一个人的丈夫也是佳事,但是她妈却不赞成这句话,她说这种女子一点不是真情,她们无非是要满足一种愚笨,过甚的傲慢与要加苦痛给那些正经的,已婚的妇人罢了。总之,一个巡警并不是结婚的理想人物。他回家总没有准时候的,不免时时要提心吊胆,这种情形对于治理家务不甚相宜,况且,假使一个人在家里老是心神不定,一切规则与一切真正的家庭生活全都废了。为一件事不能不说他们是好的——他们都爱小孩子。但是,从全体看来做书记的比较算是一位好丈夫:他的时间是准的,可以知道什么时候他在什么地方,这样也就使人安心了。
玛丽急于要将白天的冒险告诉给人听,但是她对于她妈虽然向来没有秘密,这件事情她可不能告诉她。有些原因——也许因为年龄的不同,还有一种害羞——使她不便开口。她希望她能认识一个与她同岁的,和善的姑娘,或者还比她年轻些,她便可以对着她的乐听的耳朵诉说她的故事。一面背诵,一面可以互相紧紧的拥抱,她又可以过甚其辞的形容那胡须,头发,眼睛等无数的琐碎东西,对于这种东西的趣味老年人心里是不希罕的。
她妈说她身上觉得不很舒服。她并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过好像比她可以记忆的许久以前累的更利害。满身筋骨酸痛,四肢发冷,她头发朝后梳时,头皮都有点隐痛,所以她今天上床比往常格外早。至于玛丽,往常睡觉的时间早已过了,她还蹲在地板上,在几块未冷的煤块之前。她瞅着那红光,细嚼快乐的幻像与不能实现的奇怪东西,这些幻像却温热了她的血,举起了她的心,将她放在一双轻飘,颤抖的翅膀上,她耳内听见一种歌声,这种歌声使她永远听不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