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依然不见得好。只有逐渐见坏。除了她所抱怨的形容憔悴之外,又加大烧大冷,还有眉粱里一阵阵抽筋似的发痛使她时时头晕,眼睛看不见东西。一阵阵头晕晕得她不能起立。她全身的重心仿佛是坏了,她站起来想要走几步,身子总是偏向旁去,勉强挣扎着要走到门边,但是不由自主的跛向至少离门四尺远的左边。玛丽扶她回到床上,她躺了一会,注视她面前无数的平行线好像织布似的奔命的穿来穿去,这些平行线过了一会互相缠绕,绕了又绕,绕成极紊乱复杂的花样使她一看便要头痛。
所有这些东西她都形容给她女儿听,她摹仿正在她面前织着的花样有如此的精细,使玛丽差不多可以看见了。她又讲论这病情的因果,又解释那使她发烧发寒的热度和冷度,与痛的扩张,扩张到了可怕的最高一点,便渐渐缓和下来,及至缓和到了最轻时,又像一个橡皮槌子扎了一下似的。她们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请医生。在这种情形内医生是不大请的,连想都不大想到。一个人生病都是根据某种牢不可破的,规定的,不能克服的定律,要反抗这种定律乃是呆子,一个人病好了,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总不能病一辈子。疾病偷偷的侵入健康正如同黑夜慢慢的钻进白天一样,自然有一种确定的方法可以疗治她的病症,这种方法只于做医生的要来横加干涉。并且医生给人治病还希望报酬——出了意外的,可笑的奢望。那些在平常还不够供给一位面包司务的人,病的时候当然更没有力量去酬谢一位医生了。
莫须有太太虽然病着,但是她很为生存的实际问题着急。她的最后的七便士买了食物早已吃得忘记了。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后来无穷尽的日子的生命的需要一齐都拥上前来吵着要求立刻的注意。那位房东的幽灵坐在她床边勒索房租,恶狠狠的威吓她不给钱便叫搬走,两者之中听她自便。还有面包司务,肉铺掌柜,杂货店老班的恶鬼都在房角里磨牙侧目的吵闹。
每天玛丽总要带点东西到当铺去。她们靠着她们唯一的资本——她们屋内的破烂家具——暂时活了几天。只要稍有一点价值的东西都已卖光了。玛丽的几件衣服够她们活了六天。她妈礼拜天穿的裙子又养了她们一天。一床粗毛毡与一个破脸盆架维持她们不至于饿死。一个水瓶和一条油布暂时敲了敲豺狼似的牙齿便没有了。那挂窗帘还不够搅扰那饿透了的肚子。
结果那间屋子弄得精光如同旷野一般,差不多不堪居住了。没有家具的屋子真是一个鬼怪的地方。屋内发的声音也是怪声怪调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一点人气,变成一种凄凉,空洞的回声,这种空洞的回声颇有点冬天的冰霜的色彩。再没有别的声音像一间空房子里的回声那样死寂,那样沉闷,那样颓丧。躺在床上的瘦小妇人看去倒还不比她的屋子瘦小,到这时屋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往当铺里或旧货摊上送了。
奥康诺太太寄来一张明信片用一种照例对于一种通信的命令口气,叫莫须有太太明天早晨八点以前到她那边去。莫须有太太读了这封信长叹了一声。这信就是工作,饭粮和赎回家用的什物,她知道明天早晨她决不能起床的。她躺着想了一回,于是唤她女儿过来。
“囝,”她说,“明天早晨你到这地方去一趟试试,你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告诉奥康诺太太我现在病着,说你是我的女儿可以帮忙,你可以好好的做一时试试。”
她把她女儿的脑袋搂到胸前,自己低头悲痛起来,因为她知道这种工作是一个开端,也是一个结束,一个可以抚摩的,搂着颠摇的,随便教训的小女儿的结束,便是一个成年的妇人的开端,她渐渐长大起来,长得比她还大,她便会隐瞒,藏匿种种感情,希望,冒险,连做母亲的都不能与闻。她知道这种工作就是堕落,将她女儿的生命的前途扩充到萧条,穷困的地平线上,在这地平线内的云彩就是肥皂水和擦地板布,在这地平线外只有一种失望的没有办法,这种没有办法被饥饿搅扰得更没有办法。
“喔,我的囝,”她说,“我想到要你做这种工作,真是恨人,但是只做一忽儿,一礼拜,那时候我病也就好了。只于一小礼拜,我的肉,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