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黑屋子。那些窗子都是七零八落的掩在粗硬的窗帘后面,外边的光线不容易射进来,因此屋内光线很坏。那些门都是藏在厚毛绒的幔后。那些地板都很有规矩的躲在红黑的厚毡之下,四边露着的地板又被蜜蜡所盖,所以没人知道有它们在那里。那条窄的夹道壁纛的立在黑影里,因为从房顶的木棍上挂下来有两个距离六尺远的黑绒门帘。还有同样的绒幔挂在楼梯的每个踏步上,屋内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从别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如同坟墓里发出来似的,空洞的人声。
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玛丽洗濯完了,奥康诺太太进来看她,玛丽一听她的命令就知道是她。这位太太把洗完的东西逐一的特别检查,检查之后,脸上一笑,忽又一板,嘴里说可以。于是她把玛丽领到厨房里,指着一杯茶两片面包请她吃早饭。她自己出去让玛丽独自在屋里。过了六分钟的工夫她好像做木人戏里的木头人似的忽然闯了进来,指挥玛丽洗她的茶杯和碟子,又叫她洗厨房,这些事情玛丽都做了。
她身上立刻觉得疲倦起来,但是倒不至于没有精神,因为厨房里有好多物件可以瞻仰。那里有各种形状各种质料的水壶,大小的锅子,各色样的瓶子,还有一套茶具排列在搁板上,墙上挂着许多大锅盖,这些锅盖她好像在小说里读着的野蛮军人的盾牌一般。厨房的桌子底下放着一列靴子,都已用得起皱纹了,每只靴子都带着一种人样的,差不多聪明的样子——一只皱纹很多的靴子往往有一种疯狂的人的样子,可以迷住了,差不多可以催眠了那个观看的人。她把这些靴子扔在半边,按着每只脸儿的模样,给它们一一的提了名宇。有格兰托勃斯斯洛舍尔,吞勃吞勃,好必脱,推脱尔,哈特厄危和蕃雷贝尔。
她正在工作,一位年轻的姑娘走进厨房里来拾起那双称为蕃雷贝尔的靴子。她进来时玛丽急忙向她钉了一眼,遂即低下头去洗东西,继又极仓惶的偷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年纪不大,修饰得很整齐好像日光里的花园似的。她的脸上堆满着笑容和自由好似一个满天晴霞的早晨。她走起来很轻快,很高兴的一纵一跳,每步都像预备要跳舞,又轻又快又稳当。玛丽心里一动这人她是认识的,她低下脸去,脸上渐渐发红,红得比她所擦的红砖还红。她像电闪似的认得她。她的脑筋里大声的“我在哪里,哪里见过的?”虽然还在追问之中她已经有了回答,这过姑娘就是到丽华戏院子去在她那个高大巡警膀子里摇摆的那一个。这个姑娘很和善的说了一声早,玛丽心里又怕又急向她溜了一眼,小声回答一声早,这位姑娘便即上楼去了,玛丽继续擦她地板。
厨房收拾完以后,检查过了,也得到认可了,她又被叫出去洗刷前面的过道,她便立刻动手。
“你给快一点擦,愈快愈好,”那个女主人说,“我的侄子快来了,他不喜欢看见洗刷。”
玛丽听了赶快低下身去刷。现在她不觉累了。她的两手在地板上毫不用力的上来下去移动得很快。实在她的动作差不多是机械的。那个正在思想的审查的我仿佛与那在水桶上面湾曲着的身子和那擦地板的,浸在水桶里的,拧布条的两双手不相联的。她擦完过道的三分之一听见门外很尖脆的弹了两下。奥康诺太太不声不响的倏的从厨房里飞出来。
“我早知道”她很难过的说,“他来之前你一定擦不完的。赶快把那水迹渗干了,好让他进来,把胰子拿开,不要挡着道儿。”
她站在那里一手按着门把,玛丽听了她的指挥,两次急忙的动作移去了剩余的水迹之后,奥康诺太太拔开门键,她的侄子进来了。他在门口玛丽一眼便认识他,她的血立刻吓得冻住了,一会又羞得沸腾了。
奥康诺太太伸手挽了那个大的巡警进来,和他接了吻。
“我没有法子叫这种人按时候做事情,”她说,“她们都是这样慢。把你的帽子,外套挂起来,到客厅里来。”
那个巡警,目不转珠的盯着玛丽,伸手脱去身上的外套。他的两只眼睛,他的胡须,所有他的脸子,他的全身仿佛都在那里看她。他成了一个莫大的,a怕的问号。他摸摸他靭的胡须,从水桶边绕着过去,他又在客厅门口站定了,用他的怪样对着她。他好像要说话,但是他的话说给奥康诺太太了。
“怎么好?”她说,于是那扇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玛丽这时极慢的重新跪下去在水桶边动手擦地板。她擦得极慢,有时在同一地方擦了两次三次都有。她一声一声的叹气,可是不觉得苦痛。这种叹气好像不是属于她的。她知道她在那里叹气,但是不能很确实的知道怎么这种抑郁的声音会从她的唇边出来,当时她并不想要叹气,也不是有意的努力去做。她的脑筋里纯粹是空的,她什么也想不了,只看着水桶里地板上,一个个胰子泡的破裂和布条上挤下来一缕一缕水流的样子。这时有一桩事情她可以想的,如果她愿意想,但是她不愿意。
过了一会奥康诺太太出来,看看那过道说了一声好了。她付完玛丽工钱,告诉她明天再来,玛丽便回家去了。她一边走着,心里十分留神,不要踹着石路的线上,她在这些线的中间走,但是很感困难,因为这些线的距离不是一样的,所以她走时须用不一样的长短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