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无限的憧憬,怀念大海对面遥远的异国的山河风俗,此种心情……在外国时是个永远谈不完的话题,也是我有限的记忆之一……
在纽约住了两三年,从一开始就对美国人乏味的生活感到厌倦,对自己尚未见过的南欧的生活满怀羡慕。这种情绪越发使我焦灼不安。那时候,我在美国堪称兜町1的银行大道华尔街上班,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圈在设有窗口的一圈铁网里,位于打字机和电话铃响声不断的金库的后面,坐在桌子旁数钱、记账。在进行这种单调无味工作的同时,无意中耳里听到的是附近码头传来的轮船的汽笛声。我怀着难以排遣的心情,多么想追随消失在雾中天空的回声而去。
午餐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我在这个固定的时间内必然会去码头附近的公园看海。海面上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像、炮台以及建筑在岛上的移民局。有段时期,停泊于码头的帆船上,堆满了来自西印度群岛的芭蕉。每天都有允许登陆的移民,在规定时间内,到移民局办理完手续,然后胸前坠着写有验讫番号的纪念章,坐着小汽艇再回到码头。初次踏上这块土地的人们,会被这崭新的高大建筑以及高架电车可怕的轰鸣弄得目瞪口呆、随处乱转;而等着迎接他们的另一拨人,两方人马混杂在一起。我于其中听惯了五花八门的言语,看到了不同的人种和形形色色的行李和箱包。
这座码头附近,高架铁桥下,一条条细细的街道上聚集着运货的马车。那里有着和码头各种人群相应的众多便宜的餐馆。对于异国怀有难以割舍之情的我,感到只有这些小餐馆才是给我以慰藉的唯一梦乡。
也有匈牙利餐馆、波希米亚餐馆和俄罗斯餐馆,但我最常去就餐的地方是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餐馆。
当时正好在看诗人魏尔伦的逸事,那位诗人的嗜好尽是北方味,从言语发音之美来看,我爱上了西班牙语。还有,我听歌剧《卡门》,感动于热烈的斗牛士的音乐,听了歌词就一心想喝曼萨尼亚2酒。于是,每天少不了去吃西班牙料理。然而大体上来说,西班牙和意大利料理都使用大量香料,掩盖了本来的味道,对于我可以说没有任何区别。
每天去一趟那里,就学会一两个西班牙词语,深感动听悦耳。每次都是一位白发老年侍者来到桌边伺候我用餐。听说他是从巴塞罗那移居来这里的,也会说意大利语,但只知道法语的几种菜名。
或许因为平日都付小费,我一坐到桌边,不管有多少顾客,他都立即跑过来打招呼:
“你好吗?”他问。
“我很好。”我马上用昨天他教我的一句话回答。接着,我说,
“给我来杯葡萄酒。”
于是,这位胸前围着围裙的语言老师,冲着酒吧大声喊道:
“送一杯葡萄酒来。”
听到吆喝,酒吧的掌柜就从身后的酒瓶中倒上一杯酒。
不论是汤还是鱼,啊,当时对我来说,比起用英语点菜的饭食,南方的发音为我平添无限韵味和幻想。
归来的轮船上,我遥望着耸立于直布罗陀海峡对面没有一棵草木的光秃的山峦,用西班牙语高声喊道:
“你好吗?”……
对于今天的我来说,初闻西班牙语“你好”的这片土地,相比美国和缓而缺乏趣味的生活,反而使我感到无限怀恋。
明治四十二年(1909)正月草
注释
1 东京都中央区地名,东京证券交易所所在地,银行集中之地。
2 原文为manzanilla,略带咸味的西班牙雪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