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夜渐次亮了起来。随着包围房间的黑暗离开床铺远远退去,我又照常看到枕头边人们的面孔了。那面孔是平常的面孔,我的心也是平常的心。我一身轻松躺在床上,真不知疾病跑到哪里去了。对于没有必要动一动的我来说,完全没有想到死犹在附近徘徊。睁开眼时,我只是恍如昔日梦境般地远望着昨夕的喧骚(即使没有忘记)。死,随着黎明前的暗夜一同消退了。我如此大胆地想象着,心中没有任何挂碍,痛痛快快地将身子曝露于从障子门照射进来的朝阳之中。实际上,死欺骗了无知的我,它不知不觉潜入我的血管,随处追索着我的贫乏的血流。
“询问体况,医师说虽然很危险,但只要绝对静养,或许会有转机。”
这是妻子当天早晨日记上的一句话。后来我听说,没有一个人料到我能活到天亮。
我吐在白色搪瓷盆底的血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像琼胶一般凝结的腥臭,时常萦绕于我的鼻端。我把想象中的血的分量和由此引起的衰弱加以比较,始终弄不明白,就这一点出血量,怎会如此剧烈地影响身体呢?我听说,人若失去一半的血液就会死亡,失去三分之一就会昏迷。我将无意中吐在妻子肩头的血的分量加在想象的天平上,即便命运相对的一侧加重了分量,我也绝不会想到能够硬撑着勉强活了过来。
杉本大夫即将回东京(他那天一早就回东京了)。他说:原想多待些时候,但因为忙,只得失礼了。但他表示,走之前打算为我充分治疗。他换上崭新的衣领和领饰,坐在我的枕边时,我想起昨晚夜半他穿着旅馆里短小的浴衣,悄悄打开障子门,向森成大夫问我怎么样了。我对杉本大夫只留下这点记忆。据说临出门前,他回头看看妻子,提醒道:
“要是再呕一次血,那就恢复无望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昨晚也确实有再次呕血的危险,随即靠注射吗啡制止住了。后来,当我详细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后,也感到很出乎意料。其实那时的我心里非常沉着冷静,像平时一样,没有任何痛苦地睡到天亮。——话题扯远了。
杉本大夫一回到东京,就亲自给护士会挂电话,他要求护士会立即派两名医生到我身边。因为他当时打电话的语气很着急,说如果派迟了就来不及了,所以护士们也对我的生命抱着疑惑,以为即便乘火车去,恐怕也无济于事了。她们商量说,要是晚了到那里一切都来不及,那可就糟啦!——这是在我逐渐走向康复,同护士聊起我的病情时,直接从她们口中听说的。
就这样,十个人有九个对我不再抱有希望,而一无所知的我,却像被丢到旷野里的婴儿一般,四顾茫然。没有痛苦的生命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烦闷。我只感到一种事实,那就是一直躺着,一无烦恼地活下去。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我获得了周围的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比起健康时,我深感仿佛躲开了世俗的恶风,向安全地带跨进了一步。实际上,我和我的妻子住进了山里,这里还没有流入由生存竞争带来的的令人惨苦的空气。
今宵露瀼瀼,
静静卧病床。
死后的意识
我很早就预见自己会碰到妖怪,这是胆小鬼的特权。我的血液中至今大量流淌着先祖的迷信。当文明的肌肉受到社会的鞭子毒打萎缩的时候,我便时常相信幽灵。然而,就像畏惧霍乱而不生霍乱的人,以及祈祷神却被神所抛弃的孩子一样,我活到今天,都没有真正获得遭遇此种奇怪现象的机会。我有时会怀着一种好奇心,觉得挺遗憾的。不过平素心里总觉得碰不到妖怪也是当然的事。
坦白地说,八九年前,我躺在床上阅读安德鲁·朗格1写的《梦和幽灵》的时候,就是看鼻尖下的灯光也感到一阵阴冷。一年前,我被《灵妙的心力》这个标题所吸引,特地从外国购买了弗拉马里翁这个人的书籍。不久前,我又读了奥里弗·洛奇2《死后的生》。
死后的生!从书名看已经够奇妙的了。我们的个性保留到我们死后,继续活动,有机会还能同地上的人对话。以研究心灵主义而闻名的梅耶尔似乎是相信这一点的。将自己的著作呈现给这位梅耶尔的洛奇,看来也具有相同的想法。至于最近出版的的波德莫尔3的译著,恐怕也属于同一系统吧。
十九世纪中叶,德国的费希纳4就阐述了地球自身存在意识的学说。如果说石头、泥土和矿物都有灵魂的话,那么,妨碍这种可能的就不是它们自身。但至少从这种假定出发,人们自然会想象:所谓地球的意识,是一种具有怎样性质的东西呢?
我们的意识有着一条门槛般的境界线,线的下面灰暗,线的上面明亮,就像现代心理学家对于一般认识所进行的论争一样,对照我们的经验也是无懈可击的。但这些都是伴随肉体而活动的心理现象的作用,不能认为我们黑暗中的意识就是死后的意识。
大的包含小的,虽然也要注意这些小的,但被包含的小的一方只知道自身的存在,而对于自身周围聚合在一起的全部则麻木不仁,认为自身同它们风马牛不相及,这本是詹姆士对意识的内容加以解析之后又结合为一体而得出的结论。与此相同,个人全部的意识也包含于更大的意识中,且孤零零的,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存在。他依次类推所作的假定,都是有意迎合心灵主义的。
假定是人们的随意推想,有时又是研究上必要的活力。尽管我胆小地指望着看到幽灵,迷信之极想做奇怪的梦,但是仅仅依靠假定,我没有信心信奉他们的学说。
物理学家计算分子的容积,断定为不及一粒蚕种(长和高一毫米)大小的立方体的一千万分之一的三乘5。所谓一千万分之一的三乘,就意味着“一”下面加二十一个“〇”这么个庞大的数字。具有恣意想象权利的我们,是不大容易想象“一”以下二十一个“〇”这个数字的。
尽管生活于形而下的物质世界,相当多的学者经过绵密的手续,发表的数字上的结果,我们也只能凭借数理的头脑给予最大的肯定。不用说,即便是数量的大概,也关联着无法应用的心灵的现象。纵然物理学家对于分子的明确认识,有机会照亮我等心灵生活,我的心依然是我的心。只要是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不论多么绵密的学说,都不具有支配我的能力。
我一度死去。这种死的事实,就像平生想象的那样经历过了。果然超越了时空。然而,这种超越并不意味任何能力。我,失去了我的个性,失去了我的意识。只有失去的事才是清楚明白的。怎样才能化作幽灵?怎样才能和比自己更大的意识冥合呢?胆小且迷信的我,对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有等待他人回答。
点燃迎魂火,
穿起罗纱褂,
等待谁人到我家?
注释
1 安德鲁·朗格(1844—1912),苏格兰人类学家,童话作家。
2 奥里弗·洛奇(1851—1940),英国物理学家,心灵精神学家。
3 波德莫尔(1855—1910),英国社会学家,心理学家,笃信超常现象。
4 费希纳(1801—1887),德国哲学家,试验心理学之祖。
5 “三乘”,即三个同一数字相乘,如2的三乘是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