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之后,我当时曾在小石川的一座庙里寄宿,那里的和尚以占卜为副业,薄暗的门厅里时常摆着算筹和筮签。本来就不是挂牌公开的买卖,每天前来问卦的多至四五人,少的时候夜晚连捻搓筮竹的声音都听不见。我本不重视根据《周易》判断运势吉凶,故于此道可说同和尚无缘。很长一段时间,我隔着一道隔扇静听和尚同问卜者的谈话,和尚总喜欢顺着当事人的愿望,说些婚配方面的好话。可我同和尚从未面对面谈过这类事情。
一次,谈话时不巧涉及到相面和风水等和尚分内的事,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的未来如何呢?”
和尚久久凝视着我的脸,答道:
“没有什么坏事。”
没有什么坏事,等于说也没有什么好事。实际上是宣告“你的命运很平凡”。我无可奈何,只好沉默不语。于是,和尚说:
“你见不到父母临死的面。”
我说:
“是吗?”
他又说:
“下回你将一直向西,一直向西。”
我又说:
“是吗?”
最后,和尚劝我:
“早些留胡子,早些买地皮盖房子。”
我说:
“我要是能买地皮盖房子,早就不会来打扰你啦。”
不过,我想弄清楚下巴颏留胡子同买地皮盖房子究竟有什么关系,所以反问了他一句。这时,和尚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把你的脸分成上下两部分,会发现上面长、下面短,结构很不稳当。留胡子能使上下匀称,整个脸孔基础稳固,安然不动。”
和尚对我的面孔巧作打扮,并加以物理或美学的批评,并以此支配我未来的命运,对此我只觉得好笑。于是,我对他说:
“你说得在理,在理。”
不到一年,我去了松山,接着又转往熊本,由熊本又去了伦敦,也就是和尚说的“一路向西,向西”。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死了,当时虽然住在同一座城市——东京,终于没有能为她送终;接到东京发来的父亲去世的电报,当时我在熊本。由此看来,和尚关于“见不到父母临死的面”,这句话也应验了。至于留胡子一事,从那时到如今,我天天刮得精光,所以买地皮盖房子是否能和留胡子一起获得实现,至今还是个未知数。
可是,在修善寺得病躺下后,面颊开始扎扎拉拉的了。每隔五六天,我都要一根根揪掉,但过不多久,从脸颊到下巴颏又密密扎扎长得不留一点空隙。和尚的提醒隔了十七八年才开始起作用,到底长出一脸胡子来了。妻说,干脆任它生长好了。我也有这个意思,不断来回抚摸那一部分。但是,头发好几天不洗不梳,满头油垢,不堪忍受。有一天,叫来理发师傅,躺着虽说不太彻底,也对头发好好收拾了一番,还刮干净了脸。当下的我又把买地皮盖房子的资格丢得干干净净。身边的人齐声起哄:
“年轻多啦,年轻多啦!”
只有妻子感到很惋惜,吃惊地问道:
“哎呀,怎么把胡子都剃光了呢?”
比起丈夫病体的恢复,妻子更想要的是地皮和住房。假如我不剃胡子就能保证置地买房,那么我一定会让下巴颏保留原样的。
其后,我一直保留刮胡子的习惯。每天一早从床铺里起来,眺望着对面三楼楼顶和自己房间障子门之间仅有的一角山峦,反复抚摸自己剃去胡须的光洁平滑的面颊,心情很快乐。看来,置地买房只好断念了,姑且享受这无尽的老后快乐好了。
客梦回时一鸟鸣,夜来山雨晓来晴。
孤峰顶上孤松色,早映红暾郁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