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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生于民族的语言:意气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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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气”这种现象究竟具有怎样的构造?以什么方法可以阐明“意气”的构造、把握“意气”的存在呢?不必说,“意气”已经形成一种特定的意义,而且“意气”作为一个词汇的存在,也是众所公认的事实。我们首先要考察的是“意气”这个词在外国语言中是否具有一种普遍性。如果“意气”这个词仅仅在日语中存在,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意气”在意味上是具有特殊民族性的。既然它在意味上具有特殊民族性,也就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存在,那么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方法和态度研究它呢?在明确“意气”的构造之前,必须首先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

首先让我们来思考一下语言和民族通常有着怎样的关系,语言的内在意味和民族存在具有怎样的关系。意味的妥当性问题与意味的存在问题并不是无关的,甚至可以说,意味的存在问题才是最根本的方面。我们看问题必须首先面对具体性的东西。对我们来说,直接呈现给我们的就是“我们”自己,而将“我们”加以综合的就是所谓“民族”。当一个民族的存在样态凝聚为该民族某种核心的东西时,就会通过一定的“意味”表现出来,而这种“意味”又是通过“语言”来打开通道的。因此,一种意味或是一种语言,不外是某一民族过去乃至现在的存在状态的自我表述,也是具有历史传统的某种特殊文化的自我展示。由此我们可以说,意味和语言与民族意识的存在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前者的集合构成了后者,而是活生生的民族的存在创造了意味和语言。而且两者之间也不是一种局部先于整体的机械的构成关系,而是一种整体决定局部的有机构成关系。因此,某一民族所拥有的具体的意味和语言,必定体现该民族的存在,并带有该民族生活体验的特殊色彩。

本来,与自然现象相关的意味和语言具有很大的普遍性,但这种普遍性却不是绝对的东西。比如将法语中的“ciel”和“bois”与英语词汇“sky wood”以及德语的“himmel wald”相比较,其意味内容未必全然相同,但该国的任何一个人很容易马上就能领会。“le ciel est triste et beau”中的“ciel”,和“what shapes of sky or plain?”中的“sky”,以及“der bestirnte himmel über mir”中的“himmel”,由于国家及民族的不同,对这几个词的意味内容也有着不同的界定。有关自然现象的词汇尚且如此,那些关于社会特殊现象的词汇,在其他国家语言中就更加难以找到意味上严格对应的同义词了。比如说希腊语中的“城市”和“娼妇”这两个词,就带有与法语的“ville”和“courtisane”相异的意味内容。此外一个词汇的词源相同,它在成为某一特定国家的语言后,也会在意味内容上产生差异。就拿拉丁语的“caesar”和德语的“kaiser”来看,其意味内容也绝非完全相同。

用于描述抽象事物之意味的语言中也存在同样的情况。不仅如此,一些以某个民族特有的存在形态为核心而形成的语言,很显然在其他不存在相同体验的民族语言中是找不到对应词的。比如,“esprit”这个词语反映了法兰西国民特殊的性情和整个的历史。这个词及其意味实际上所表现的是法兰西国民的存在,因此不能从其他民族语言中找到完全相同的词。在德语中意思相近的一个词是“geist”,但是“geist”这个词义是由黑格尔哲学用语所确定下来的,因而它和法语的“esprit”含义并不相同。“geist-reich”这个词语也没有完全包含“esprit”所具有的内容及色彩,除非是有意识地使用这个词语来翻译“esprit”。但这样一来,它本来的意味中就被强行赋予了新的色彩。不,毋宁说,是在原来的意味之外又导入了新的意味。于是,这个带有新含义的词语就已经不再是本国国民的有机创造,而是从其他国家机械引进的了。英语中的“spirit”或者“intelligence”和“wit”也都不等同于“esprit”。前二者含义难以涵盖,而“wit”则表达得过分了。再举一个例子。“sehnsucht”是德意志民族创造的词语,与德意志民族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它表达的是被阴郁的气候水土和战乱所困扰的民族对光明的幸福世界的无限憧憬。对柠檬花开的国度的那种向往,并非只是迷娘[1]式的思乡之情,而是德意志民族对明媚的南方地区所带有的惆怅的憧憬,“是对梦中也遥不可及的未来,对雕刻家们所梦想的更温暖热情的南方,对众神载歌载舞、不以裸体为耻的那个地方”所具有的憧憬[2],是尼采所说的“fügelbrausende sehnsucht”(展翅飞翔的渴望),是全体德意志人共同的向往。然后,这种惆怅的情绪便被作为“noumenon”(本体)的世界,而具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情调。

因此,无论是英语的“longing”还是法语的“langueur”“soupir”“desir”等,都无法反映出这个德语词完整的含义。法国学者布特鲁在题为《神秘说之心理》一文中,论述了“神秘说”,他认为:“它的出发点是一种很难定义的精神状态,德语的‘sehnsucht’很好地描述了这种状态。”[3]他承认法语中没有一个词能够表达“sehnsucht”所具有的含义。

“意気”(いき)这个日语词也带有显著的民族色彩,我们来看看在欧洲语言中能不能找到相同意义的词汇。英语和德语中此类意味的词语几乎都是来自法语。那么,法语中有与“意气”相对应的词语吗?

首先来看“chic”(时尚的、别具一格的)这个词语。英语和德语中原封不动地借用了这个词,而在日语中,这个词也常常被译作“意气”。关于这个词汇的词源,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这个词是“chicane”的省略,原本的意思是精通如何将审判秩序搅乱的“巧妙诡计”;另外一种说法是,“chic”的原形是“schick”,是从“schicken”演变而来的德语,和“geschickt”一样是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手段“巧妙”的意思。法语中引进了这个词以后,意味有所改变,用来表示趣味的“élégant”(优雅)。之后,这个包含了新意味的“chic”又作为法语词汇再次被德语辗转引入。因此,这个词语现在所表达的,绝对不是像“意气”那样的特定的意味,其外延更为宽泛。也就是说,它包含了“意气”“上品”等词义的要素,与“粗野”“下品”等相对立,表达趣味上的“纤巧”或者“卓越”。

再来看看法语词汇“coquet”。这个词语来源于“coq”,描述了一只公鸡被几只母鸡团团围住的情形,有表达“媚态”的意思。这个词也被英语和德语原封不动地引入了。在德国,18世纪时有人曾想用“fangerei”来代替“coquetterie”,但“fangerei”终究没能流行开去。“coquetterie”这个“法国式”的词语确实体现了“意气”的一部分意味。但同时,这个词如果不附带某种语境,就依旧不能表达“意气”的意味。不仅如此,它还会根据不同的语境与词语组合,而变成“下品”或者“浅薄”的意思。卡门唱着《哈巴涅拉舞曲》选段向唐·豪塞献媚的态度,可以说是“coquettene”的,但绝不是“意气”的。此外,法语中还有“rafné”一词。它来自意为“做得更精细”的“rafner”一词,表示“洗练”的意思,这个词语也输入到了英语和德语中。这个词固然也表达了“意气”中所包含的某种语义,但要真正形成“意气”的意思,还需要其他重要因素。而且,“rafné”这个词在某种情况下,还会变成与“意气”的意思相对的“涩味”的意思。

总之,欧洲语种中虽然存在和“意气”类似的词,但无法找到在意义上与之完全等同的词。很显然,“意气”是东洋文化——更准确地说,是大和民族对自己特殊存在形态的一种显著的表达。

本来,纯形式的抽象方法,从西洋文化中寻找和“意气”相类似的词,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对于理解作为民族存在样态的语言文化现象时,这并不是一种正确的态度和方法。对于包含着特定的民族性、历史性的某一现象,如果通过人为地随意转换,在可能的范围内将其“理论化”,那么所能得到的只不过是包含了某种现象的抽象的类概念而已。要理解文化现象,关键是要完整地、如实地把握其活生生的存在形态,不忽略任何具体事实。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曾说过,在“嗅到玫瑰香味而回想过去”的时候,并不是说玫瑰的香味让人回想过去,而是在玫瑰的香味里面,嗅出从前的回忆。现实中并不存在固定不变的玫瑰香味,也不存在五洲四海皆能通用的类概念,有的只是各种不同事物的味道。将玫瑰香味这种一般的东西,和“回想”这种特殊的东西联系起来,用以说明某种体验,这就如同把各国通用的罗马字母表中的几个字母排列起来,然后来确定各国特有的发音一样。[4]而从形式上把“意气”抽象化,然后从西洋文化所存在的类似现象中寻找普遍共同点的做法,和上述做法并无区别。在考察如何把握“意气”这种现象的方法论时,我们面对的正是“universalia”(普遍性)的问题。

中世纪基督教思想家安瑟伦站在“类概念”是一种“实在”这一立场上,拥护三位一体的正统派信仰。相反,洛色林则站在“类概念只不过是一种名目而已”这一“唯名论”的立场上,主张圣父、圣子和圣灵是三个独立的神,而甘愿承受人们对他的“三神说”的攻击。在“意气”这个问题的理解上,我们要有成为一个“异端者”的思想准备,从唯名论的角度来解决“universalia”问题。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把“意气”单纯看作是一种概念,然后归纳出一个将之包含在内的抽象的、带有普遍性的类概念,这种倾向于“本质直观”的做法是要不得的。对“意气”意味的体验性的理解,必须是具体的、事实性的、特殊的“存在体验”。我们在叩问“意气”的“essential”(本质)之前,必须先叩问其“existential”(存在、实在)。一言以蔽之,对“意气”的研究不应该是“印象性”的,而应该是“解释性”的。[5]

那么,在具体的民族文化形态中所体验的“意气”的意味,具有怎样的构造呢?我们必须首先领会“意识现象”中存在的“意气”,然后再进一步理解“客观表现”中存在的“意气”。忽视了前者,或者将研究的前后顺序加以颠倒,都不可能真正把握“意气”。很多人在试图阐明“意气”的含义时,都会陷入这样的谬误。他们往往先以“客观表现”为研究对象,然后在这个范围内概括出一些普遍性的特征,这样一来,就会连“客观表现”范围内的民族特性也难以把握。另外,如果把对于“客观表现”的理解直接看作是“意识现象”的理解,那么对作为“意识现象”的“意气”的解释会流于抽象的外部表现性,也就无法具体地、解释性地阐明具有历史性和民族性的“意气”的存在状态了。我们必须从与此相反的方向,从具体的“意识现象”入手开始我们的研究。

注释

[1] 迷娘:德国诗人歌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人物。

[2] 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hustra,teil 3,von alten und neuen tafeln.——原注

[3] boutroux,la psychologie du mysticisme(la nature et l’esprit,1926,p.177)——原注

[4] bergson,essai sur les donnees immediates de la conscience,20e ed,1921,p.124.——原注

[5] 关于“印象的”和“解释的”意味以及“本质”和“存在”的关系请参照下列书籍:

husserl,ideen zu einer reinen phanomenologie,1913,i,s.4,s.12.

heidegger,sein und zeit,1927,i,s.37f.

oskar becker,mathematische existenz,1927,s. 1.——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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