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在庄严的仪式中进行。
“我们留在这里。”伊姆加德坚决地说,“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座楼里。”
罗伊·贝蒂说:“我投票杀掉伊西多尔,然后藏到别的地方去。”他和他的妻子—还有约翰·伊西多尔,一齐紧张地望向普里斯。
普里斯低声说:“我投票我们留在这里。”又提高声音补充说,“我想,约翰知道我们是仿生人,对我们利大于弊。显然,如果我们生活在普通人类中间,肯定会被发现。那就是波洛科夫、加兰德、鲁芭和安德斯被杀掉的原因。所有人都是这个原因。”
“也许他们曾跟我们现在一样,”罗伊·贝蒂说,“信任和依赖一个特定的真人,他们觉得与众不同的人。就像你说的,特殊的人。”
“这并不是确定的事实,”伊姆加德说,“只是个猜想。我想,他们,他们—”她做了个手势。“到处转悠,或者像鲁芭那样上台演唱。我们太相信—我告诉你,罗伊,我们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太相信我们这种见鬼的超级智力!”她瞪着丈夫,小巧尖挺的胸脯迅速起伏。“我们聪明过头 了—罗伊,就像你现在这样。见鬼,就像你现在 这样!”
普里斯说:“我想伊姆加德说得对。”
“那我们就把生命寄托在这个劣等无能的—”罗伊开了个头,然后放弃了。“我累了。”他简单地说,“来地球的旅途很长,伊西多尔。但显然还不够长。很不幸。”
“我希望,”伊西多尔高兴地说,“我可以帮你们愉快地待在地球上。”他很确信自己办得到。对他来说,这简直易如反掌,有鉴于他一生的积累—以及他今天上班时在视频电话上找到的自信。
当晚,里克·德卡德一下班就驱车穿过城市,来到动物专卖大道:好几个街区的名牌动物经销商,巨大的展示窗,妖艳的霓虹灯。先前心里充斥的那种可怕古怪的沮丧情绪,这时还没消失。来这里跟动物和经销商打打交道,貌似是那片沮丧阴云中唯一的弱点。只要抓住这个弱点,他就可以烧光整片阴云。至少按以往的经验,一看到动物,一闻到大笔金钱交易的味道,他就会心情大好。这次应该也一样。
“你好,先生。”他正站在那儿无助地呆看着展示窗,一名衣冠楚楚的动物销售员过来跟他搭话,“看到什么喜欢的动物了吗?”
里克说:“很多动物我都喜欢。不喜欢的是价钱。”
“告诉我们你想要什么样的价位。”销售员说,“你想带什么回家,想怎样付款。我们把整个交易打包拿给销售经理,他肯定会大方批准。”
“我有三千块现金。”他问,局里下班前已经把赏金付给他了,“那一家兔子要多少钱?”
“先生,如果有三千首付,一对兔子对你来说就太低端了。一只山羊怎么样?”
“我好像没考虑过山羊。”里克说。
“能不能问一下,这对你来说是个新价位吗?”
“嗯,我通常不会随身带三千块。”里克承认。
“你一提兔子,先生,我就知道。兔子有一点不好,先生,就是人人都有一只。我想让你升级到山羊,那才配得上你。坦白说,你一看就像是养山羊的人。”
“山羊有什么好处?”
销售员说:“山羊最显著的好处就是,你可以教它顶小偷,谁敢偷它,它就顶谁。”
“但要是小偷先用麻醉枪打它,然后从悬停的飞车上爬绳梯下来—”里克说。
销售员毫不气馁地继续说:“山羊很忠诚。它有自由天然的灵魂,不会被笼子羁绊。山羊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你可能不知道。你经常花大价钱把一只动物买回家后,某个早晨却发现它不小心吃了什么放射性的东西,死了。但山羊不怕受污染的东西,它可以随便乱吃。那些东西就算能放倒牛或马,特别是猫,也放不倒山羊。作为长期投资,我们觉得,对认真养动物的人来说,山羊—尤其是母山羊—是无与伦比的选择。”
“那只山羊是不是母的?”他注意到笼子正中央站着一只黑色的大山羊。他朝山羊走去,销售员紧紧地跟着他。里克觉得这只山羊美极了。
“是的,这只山羊是母的。努比亚黑山羊,个头超大,你也看见了。这是今年市场上的超级抢手货,先生。而且我们现在有一个特别低、特别优惠的价格。”
里克取出皱巴巴的《西尼目录》,查到了山羊,黑色努比亚。
“是全现金支付吗?”销售员问,“还是你会贴换一只旧的动物?”
“全现金。”里克说。
销售员在一张纸条上涂了个价钱,半遮半掩地给里克看了一眼。
“—太贵了。”里克说。他拿过纸条,写了一个更适中的价钱。
“山羊的进货价都不止这个数。”销售员抗议道。他又写了另一个数字。“这只山羊还不到一岁。她的预期寿命很长。”他给里克亮出数字。
“成交。”里克说。
他签署了分期付款合同,交出三千块现金—这是今天所有的赏金—作为首付。很快,他晕乎乎地站在飞车旁,看着动物经销商的工作人员把山羊箱子装进他的车里。我拥有一只动物了,他想。一只活的动物,不是电子的。这辈子第二次啊。
巨大的开销,合同上的高额欠款,也把他吓着了。他发现自己在颤抖。但我不得不买,他想。与菲尔·雷施共事的经历—我必须把自信找回来,把对我自己、对我的能力的信念找回来。要不然就保不住工作了。
他用麻木的手驾车飞上天空,往家的方向飞去。伊兰肯定会生气,他想。因为她会担心欠款要怎么还。而且,既然她整天在家,大部分维护照料任务也会落在她身上。他越想越郁闷。
他把车在自家楼顶停好后,坐了一会,在脑中编织了一套套逼真的故事。我的工作需要它,他想,不然就要触礁了。这是地位的象征。我们不能再养电子羊了,因为它太打击士气。跟她说这条估计就行了,他决定。
爬下车后,他设法从后座把箱子移了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放妥到地上。在这过程中,山羊一直在箱子里滑来滑去。它双目炯炯地与他对视,一声不吭,似乎洞察到了什么。
他下到自己的楼层,走过熟悉的走廊,来到自家门前。
“哎,”伊兰正在厨房里忙碌地准备晚餐,跟他打了个招呼,“今晚为啥这么迟?”
“到楼顶上去,”他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你买了只动物 。”她解下围裙,下意识地向后捋了下头发,跟着他走出房间。他们在走廊里急切地大步前行。“你不该自己一个人去买。”伊兰喘着气说,“我有权参与这个决定,这是我们要买的最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给你的惊喜。”他说。
“你今天又领到赏金了。”伊兰用指责的口气说。
里克说:“对,我今天消灭了三个仿生人。”他们走进电梯,一起往天堂的方向升去。“我必须买这个。”他说,“今天出了点事。消灭它们的时候出的事。要是不买只动物,我就没法继续工作了。”电梯来到楼顶,他领着妻子走入夜色,走向笼子。他打开全楼公用的聚光灯,默默地指着山羊,等着她的反应。
“哦,我的天。”伊兰轻轻地说。她走到笼子前,往里细看,然后绕着笼子转了一圈,把山羊从所有角度看了一遍。“真的是真山羊吗?不是假的?”
“绝对是真的,”他说,“除非我被骗了。”但那很少发生。造假的罚款非常严厉,是真动物市场价的两倍半。“不,他们不可能骗我。”
“是一只山羊,”伊兰说,“努比亚黑山羊。”
“母的。”里克说,“将来我们也许可以让它交配。然后我们就有山羊奶,可以做奶酪。”
“我们可以放它出来吗?放到原来那只电子羊待的地方?”
“还是应该拴起来,”他说,“至少头几天得拴着。”
伊兰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我的生命是爱和喜乐。’约瑟夫·斯特劳斯的一支很老很老的歌。记得吗?我们初遇的时候。”她温柔地把手放在他肩头,靠向他,吻了他一下。“很多的爱。还有很多的喜乐。”
“谢谢。”他说,抱住了她。
“我们下楼去对默瑟感恩吧。然后再上来给她取名字。她需要一个名字。然后你或许可以找根绳子系着她。”她抬脚就要走。
他们的邻居比尔·巴伯正在一边梳洗打扮他那匹名叫朱迪的马,这时向他们喊道:“哎,你们的山羊真漂亮,德卡德夫妇。恭喜恭喜。晚上好,德卡德太太。也许你以后会有小山羊。我说不定会用我的小马驹换两只小山羊。”
“谢谢。”里克说,跟着伊兰走向电梯。“这治好你的抑郁了吧?”他问她,“反正我的是治好了。”
伊兰说:“我的当然也治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向大家坦白先前那只绵羊是假的了。”
“没必要。”他小心地说。
“但我们可以。”伊兰坚持说,“你看,我们现在不用隐瞒什么。我们一直想要的东西已经实现了。像做梦一样!”她又一次踮起脚尖,倾过身来敏捷地吻了他一下—热切凌乱的呼吸吹痒了他的脖子。然后她伸手去戳电梯按钮。
他心中警兆忽现,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不安。他突然说:“我们先别下楼,先在这里跟山羊待一会。我们就坐在这儿看着她,喂她点什么。他们给了我一袋燕麦,免费的。我们可以叫她尤菲米娅。”可是电梯来了,伊兰已经快步走了进去。“伊兰,等一下。”他说。
“不跟默瑟融合,不去感恩,是很不道德的。”伊兰说,“我今天握了一会共鸣箱的手柄,抑郁有所改善—只是一点点,跟这个不一样。总之,我挨了一块石头,这里。”她举起手腕,他看到一小块瘀青。“我记得我当时还想,跟默瑟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美好,我们都变成了好人。尽管有痛苦。身体上痛苦,但精神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全世界所有人,所有当时融合进来的人。”她挡住正要关上的电梯门,“进来吧,里克。只要一小会儿。你几乎从来不去融合。我想要你把现在的情绪分享给大家。你欠他们的。只顾自个儿高兴是很不道德的。”
她说得当然很对。他进入电梯,一起下楼。
伊兰来到客厅里的共鸣箱前,啪一下打开了开关。她的脸上洋溢着欢乐,像有一弯刚升起的新月照亮了她。“我要大家都知道。”她告诉他,“我遇到过一次这种情况,融合的时候碰上一个刚买了动物的人。后来有一天—”她的表情黯淡下来,所有喜乐都消失了。“有一天,我碰上一个刚刚死了动物的人。但我们其余人跟他分享了各种不同的快乐—我没有快乐可分享,你知道—这样那个人才开心了一些。我们今天甚至可能碰上某个打算自杀的人。我们现在的情绪,我们的快乐,可能—”
“他们将分享我们的快乐,”里克说,“但我们的损失呢?用我们的情绪交换他们的情绪。我们的快乐就会损失。”
共鸣箱显示器这时开始流光溢彩。他的妻子深吸一口气,牢牢握住了两个手柄。“我们不会真的损失我们的情绪,只要我们在脑中牢记住我们为什么高兴。你从来没有理解融合是怎么回事,对吧,里克?”
“看来没有。”他说。但他第一次体会到,像伊兰这样的人从默瑟主义那里得到了什么。大概是今天他与赏金猎人菲尔·雷施的际遇,改变了他的某处神经触突,关掉了一个神经开关,却打开了另外一个。这可能导致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伊兰,”他赶紧说,把她从共鸣箱前拉开,“听我说。我要跟你说一下我今天碰到的事。”他把她牵到沙发前坐下,让她面对着他。“我碰到了另一个赏金猎人,”他说,“我以前不认识他。一个生性就喜欢杀戮、喜欢消灭仿生人的人。跟他相处以后,我第一次开始对仿生人改观。我是说,从前我对仿生人的态度跟他是差不多的。”
“不能等会再说吗?”伊兰说。
里克说:“我做了一个测试,只有一个问题,却验证了这一点。我已经对仿生人产生移情了。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你早上还说过,‘那些可怜的仿生人’。所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就是我买山羊的原因。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抑郁,跟你的一样。我现在可以体会到你抑郁的时候有多痛苦了。我一直以为你喜欢那感觉,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跳出来。就算自己跳不出来,也可以借助情绪调节器。但是,当你抑郁到那种程度,你就不再关心别的事情。冷漠,是因为感觉自己失去了价值。你感觉好不好根本没关系,因为你没有价值—”
“你的工作怎么办?”她的语气突兀,让他眨了下眼。“你的工作,”伊兰重复道,“山羊的月供要多少?”她伸出一只手。他条件反射般地立即掏出他签的合同,递给了她。
“这么多,”她尖声说,“这个利息,老天—光利息就这么多。你买山羊只是因为你抑郁了。不是要给我惊喜,像你开始时说的那样。”她把合同还给了他。“唉,都无所谓。我还是很高兴你买了山羊。我爱那只山羊。只是这个经济负担好重。”她的脸色灰暗。
里克说:“我可以换到别的岗位上去。局里有十种或十一种不同的工作。动物盗窃案,我可以转到那儿去。”
“可是还有赏金。我们需要赏金,要不他们就会把山羊收回去!”
“我会把合同期限从三十六个月延长到四十八个月。”他猛地抽出一支圆珠笔,在合同背面写写算算,“那样每月能省五十二块五。”
视频电话响了。
“要是我们没下来,”里克说,“要是我们待在楼顶上,跟山羊在一起,就不会接到这个电话。”
伊兰走向电话,说:“你在怕什么?他们是不会把山羊收回去的,至少现在不会。”她拿起话机。
“是局里的电话,”他说,“就说我不在。”他向卧室走去。
“喂。”伊兰对话机说。
还有三个仿生人,里克想,我今天本来应该去追踪它们的,而不是现在就回家。但哈里·布赖恩特的脸已经出现在屏幕上,这时要躲开已经太迟了。他拖着肌肉僵硬的腿走向电话。
“对,他在。”伊兰说,“我们买了一只山羊。哪天过来看看,布赖恩特先生。”停了一会,她把话机递给里克。“他有话要跟你说。”她说。她回到共鸣箱前坐下,再次抓住了两个手柄,几乎立刻就沉浸到里面去了。里克抓着话机站在那儿,知道她已经神游物外,知道自己又要独自面对世界了。
“喂。”他对话机说。
“我们找到了两个剩下的仿生人的踪迹。”哈里·布赖恩特说。他是在办公室打的电话。里克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桌子,以及乱七八糟的档案、文件和基皮。“它们显然提高了警惕—它们已经离开了戴夫给你的地址,现在去了……等一下。”布赖恩特在桌上一阵翻找,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材料。
里克下意识地找来一支笔,把山羊的付款合同摊在膝盖上,准备记录。
“3967—c号公寓楼,”布赖恩特局长说,“尽快赶过去。我们必须假设它们已经知道你干掉了另外几个,加兰德、鲁芭,还有波洛科夫。那就是为什么它们非法逃离了。”
“非法。”里克重复道。只是为了保命。
“伊兰说你们买了一只山羊,”布赖恩特说,“今天刚买的?下班后买的?”
“回家路上。”
“你消灭剩下的三个仿生人之后,我会去你家看看你们的山羊。对了—我刚和戴夫通了电话。我跟他说了你碰到的麻烦。他说恭喜你,让你下面更要多加小心。他说枢纽6型比他想象的聪明得多。实际上,他都不敢相信你今天一天就干掉了三个。”
“三个就已经够了,”里克说,“我干不动了。我需要休息。”
“但明天它们就跑了,”布赖恩特局长说,“跑出我们的辖区了。”
“不会那么快。明天它们还会在那儿。”
布赖恩特说:“你今晚就过去。在它们作好准备之前。它们不会料到你动作这么快。”
“它们当然能料到。”里克说,“它们会严阵以待。”
“怕了吗?为什么?是不是波洛科夫—”
“我不怕。”里克说。
“那是哪里不对了?”
“好吧,”里克说,“我过去好了。”他正要挂掉电话。
“一有结果,立刻通知我。我会在办公室里等着。”
里克说:“要是我干掉了它们,我要买一只绵羊。”
“你本来就有绵羊。我刚认识你时,你就有一只绵羊了。”
“那是电子的。”里克说。他挂掉了电话。这次是真的绵羊,他想。我必须买一只。作为补偿。
在黑色共鸣箱前,他的妻子蜷缩着,神色专注。他在她旁边站了一会,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他感受着温柔的起伏,那是她的生机,她的活力。伊兰没注意到他。与默瑟的融合,一如既往,是完全沉浸的。
屏幕上的默瑟,那个虚弱衰老、穿着长袍的身影,正艰难地往上跋涉。突然,一块石头飞过他身边。里克看着这一幕,心想,我的天,我的境况比他更糟。默瑟不用去做任何不熟悉的事。他很痛苦,但至少他不用违背自己内心的认同感。
他弯下腰,温柔地把他妻子的手指从两个手柄上掰开,然后挤开了她,取而代之。多少星期来第一次。纯粹是心血来潮,没有计划。一瞬间,融合发生了。
眼前是一片荒野,点缀着几丛乱草。空气中似有刺鼻的花香。这里是沙漠,没有雨水。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饱经风霜痛楚的眼中泛着疲倦和悲伤。
“默瑟。”里克说。
“我是你的朋友,”老人说,“但你必须前行,就当我不存在。你明白吗?”他摊开了空空的双手。
“不明白,”里克说,“我一点也不明白。我需要帮助。”
“如果我连自己都救不了,”老人说,“如何能救你?”他微微一笑。“你难道不知道吗?世界上没有救世主 。”
“那这个融合是为了什么?”里克追问,“你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知道,”威尔伯·默瑟说,“你并不孤独。我在这里陪着你,一直在这里。去完成你的工作吧,即使你知道这是错误的。”
“为什么?”里克说,“我为什么必须去?我要辞职,然后移民。”
老人说:“不管去哪里,你都不得不做一些错事。这是生命的基本条件,要求你违背自己认同的身份。在某些时候,每个活着的生命都必须这么做。这就是终极的阴影,造物的缺陷。这是终极诅咒,那个吞噬所有生命的诅咒。整个宇宙都是这样。”
“你只能跟我说这些?”里克说。
一块石头嗖地向他飞来。他一闪身,石头砸到他耳朵上。他一下放开了手柄,再次回到客厅里的共鸣箱前,他妻子就在身边。他的头被砸得剧痛,伸手一摸,发现血如泉涌,大滴大滴的明亮血珠从他脸颊上落下。
伊兰用手帕轻触他的耳朵。“我很高兴你把我撬开了。我真的扛不住这种打击。谢谢你替我挨了那块石头。”
“我走了。”里克说。
“去完成任务?”
“三个任务。”他从她手里接过手帕,向大门走去,仍然昏头昏脑,一阵阵反胃。
“祝你好运。”伊兰说。
“我抓着手柄也没得到什么。”里克说,“默瑟跟我聊了一下,但没什么用。他知道的不比我多。只是一个老人在爬山,爬到死为止。”
“那不正是启示吗?”
里克说:“我今天已经得到了启示。”他打开门。“回头见。”他走进过道,在身后带上门。3967—c号公寓楼,他从合同背面读道。那地方远在郊区,荒无人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只不过:晚上会有灯光。我就找灯光好了,他想。灯光啊。我追求光明,就像那只鬼脸天蛾。干完这桩,他想,以后再也不干了。我去做别的事情,找别的活计。这是最后三个了。默瑟说得对。我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但是,他想,我恐怕办不到。两个仿生人在一起—这已经不是道不道德的问题了。这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
我可能消灭不了 它们,他意识到。就算我想尽力,我也已经太疲倦。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也许默瑟已经知道,他想。也许他已经预见到会发生什么。
但我知道还能从哪里得到帮助。先前他们提出来时,被我拒绝了。
他来到屋顶。一会工夫后,他坐到车里,在一片黑暗中开始拨号。
“罗森公司。”接线女孩说。
“蕾切尔·罗森。”他说。
“您说什么,先生?”
里克咬了咬牙。“给我找蕾切尔·罗森。”
“蕾切尔小姐知道您要找她吗?”
“我敢肯定她知道。”他说,然后坐在那儿等着。
十分钟后,蕾切尔·罗森的小脸蛋出现在屏幕上。“你好,德卡德先生。”
“你现在忙吗?能不能说话?”他说,“跟你先前说的一样。”那几乎不像是今天发生的事。上次跟她说话简直像在上辈子。所有的重负,所有的疲倦,在他体内复现。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上的重压。也许,他想,是因为那块石头。他用手帕轻轻蹭了一下耳朵。
“你耳朵破口了,”蕾切尔说,“真遗憾。”
里克说:“你真的认为我不会给你回电话吗?像你说的?”
“我说过,”蕾切尔说,“没有我帮忙,总会有某个枢纽6型在你干掉它之前,先把你干掉。”
“你错了。”
“但你现在的确回电话了。终于还是回了。你想要我飞去旧金山吗?”
“今晚。”他说。
“哦,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再去。路上要一个小时。”
“我得到的命令是,我必须今晚干掉它们。”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原有的八个,现在只剩三个。”
“听上去你的经历一点也不愉快。”
“要是你今晚不过来,”他说,“那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追捕它们了,但我又没法消灭它们。我刚买了只山羊,”他补充说,“花的是今天刚领到的赏金。”
“你们这些人类—”蕾切尔笑了起来,“山羊的气味一点也不好闻。”
“只有公山羊才不好闻。我读过山羊的附属手册。”
“你真的累了。”蕾切尔说,“你看上去头昏脑胀的。你确定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同一天再干掉三个枢纽6型?从来没有人一天消灭过六个仿生人。”
“富兰克林·鲍尔斯,”里克说,“大约一年前,在芝加哥。他一天消灭了七个。”
“那是已经淘汰的麦克米伦y—4型。”蕾切尔说,“这回完全不一样。”她想了想,“里克,我做不到。我甚至还没吃晚餐。”
“我需要你。”他说。否则我会死的,他想。我知道,默瑟知道,我想你也知道。但我还在浪费时间,想要动之以情,他想。仿生人哪有情可动。
蕾切尔说:“很抱歉,里克,但今晚不行。只能等到明天。”
“仿生人的报复。”里克说。
“什么?”
“因为我用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抓住了你的马脚。”
“你以为我在报复你?”她睁大眼睛说,“真的吗 ?”
“再见。”他说,正要挂电话。
“听着,”蕾切尔飞速说,“你并没有真正用脑袋思考。”
“对你来说而已,因为你们枢纽6型比人类聪明。”
“不是,我是真的不明白。”蕾切尔叹了口气,“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真想今晚完成任务—也许永远都不想。你确定你要我创造条件,让你去干掉仅剩的三个仿生人?还是要我说服你不要去干?”
“过来吧,”他说,“我们开个酒店房间。”
“为什么?”
“我今天听到一个说法。”他嘶哑地说,“关于人类男子和仿生人女子。你今晚到旧金山来,我就放过剩下的三个仿生人。我们干点别的。”
她看了他一会,突然说:“好吧,我这就飞过去。我到哪儿找你?”
“圣弗朗西斯酒店。那是湾区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不太烂的酒店。”
“在我到达之前,你什么也别干。”
“我就坐在酒店里等着,”他说,“看电视上的老友巴斯特。过去三天,他的访谈对象一直是阿曼达·沃纳。我喜欢她。我可以这辈子都看她。她的乳房简直会笑。”他挂上电话,脑子空空地坐了一会。最后,车中的寒冷让他一激灵。他打着了火,顿了一会,往旧金山市中心飞去。那是圣弗朗西斯酒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