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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山日记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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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8月16日)

晴。西辅有事诣沙河,凌晨便行。

捡箧得沤舸近作,音格日高,是必为后起诗人之杰,尚须以冷淡制其才气,以肃穆敛其聪明,以薜荔兰茝掩其思径,则吾无间然。初盛唐大家,过人处不在才智,在才智所不到处也。

沤舸问宋初史事得失,殊有识,但儒林好议,亦匪无根。范、窦诸公,当五季风教大衰之后,偶欠一死,以成其济时之志,未始非世主良佐,苍生厚幸。及其遗泽既斩,苛论遂出,罪彼者其惟《春秋》乎?故君子出处进退,必权以生平学识,身世从违,与当时之功,后世之名,皆合乎义,而后可以身许人,否则以此身还六合耳。韩王则起于宋祖幕僚,世宗时虽已服官,非所知拔,故责备稍轻,晚节之缪,论者且例以管仲、魏征之情而恕之。然则诸贤之不逮韩王,特不幸早达而已。

日将落,西辅登山,流汗喘息,言山下毒热不可耐。予迎笑谓言:“前日乍寒,子已觉人间暑退,似可归者,予逆知归且必悔,果何如哉?”荷担人旁睨而笑。然则西辅之怨热过于担夫,非西辅之懦,实天池一月清凉贻之戚也。富贵人一旦贫贱,更易失节,亦犹此耳。

窃欲以严寒方贫,酷暑方贱,果能耐寒暑而不怨不避,亦美德也。予有失德,当知自警。

天池崖下一里许,有竹影寺,本石洞也。老樵曾于少年时猱升而入,两壁磨崖字高于其身,最上石室可坐十许人,几榻皆石,洞外则有王阳明“庐山高”及“竹影寺”“白云天际”诸石劖。不谓卅年来,两壁渐合,仅能于洞口侧身望尺咫未合之处,斜光射入,石上字隐隐可读。设使非曩开今合,安有鬼工能入石罅刻等身大字者乎?以是悟古人往往于木石或水晶之中,见有书画及竹叶桃花,诧为奇绝,皆此类耳。山河大地,与天同气,本亦无时不生,无时不变,一息之暂,可喻沧桑,宁俟有力者负之而趋,始叹化机难测耶!

天池之芳冽固矣,不谓能以彼之清,浣物之垢,无浊不净。予居两旬,巾服皆洁如新制,窃叹其有体有用,真圣水也。行当破大竹,汲贮数瓯,归饮莲根诗社人,以表潜德。

为西辅荷担刘樵者,旦旦为人斫香薪,寸寸截之,负至南涧水碓中,舂为香末,诸兰若供佛之香胥赖焉。庐山深处水碓皆呼为“香碓”,本此。予比山居杂咏有“深溪转水舂香碓,几树蝉声挂夕阳”,盖偶眺南涧时作。山上不甚闻舂声,但闻蝉耳。

刘樵言:“斫香薪者,往往悬崖失足,辄无生理。有一樵为崖石所压,救至,群举石,则足已糜烂如醢矣。”压者接踵,至者仍绎络不绝,则信矣山民生计之艰也。

刘樵问宗慧工食多少,曰:“七八千耳。”樵叹羡曰:“子何修得此清福!吾日荷香,陟危岩,跕跕流汗,家复蚊而热,睫不敢交,则又裹糇上山去,终岁若此,所得才半于子耳。”西辅诘之以:“如子劳勤,亦何之不可?”樵曰:“吾宁不思逸,然父母老矣,吾兄弟六人,同力荷香,仅能不冻馁父母,更何忍畜妻养子,自累吾职。”舒白香闻之,肃然起敬而叹曰:“是真盛世良民也。昔贤任宰,衡司教养,脱能使天下民心人人若是,虽欲致君于尧舜不难,而顾疑三代直道,不在斯乎?自信不能识时务,然尝读历代之史,所见古时卿相以下,及郡邑有司之不若樵者,食君厚禄,自千石以至万钟,犹尚贪婪酷虐,不恤其民,以致获戾王章,籍没赃产,动辄逾数十百万。其甚者,婢仆优伶履珠炊玉,而堂北封君蹙额艰窘,不获名一钱济他三党,而翻为其子之仆妾宠嬖所轻笑者,比比皆是。无怪萧居士深恶其人,而肃然致敬刘樵也。”吾自闻刘樵之言,不复念宗慧私勤,第景慕刘樵公义。因忆明皇幸蜀时,田间父老面陈其过,不唯不怒,犹嘉叹焉。明皇之天质固高,亦实其德慧生于疢疾之验。倘使安不忘危,能于开元方盛时,殷殷察迩言,访良弼于刍荛侧陋之下,蒙尘之役,吾知必免。事固有数,惟君相不可言数,是《春秋》责备之义,即臣子责难之忠也。

己亥(8月17日)

晴暖。亭午雷,殆将雨乎?阴凉适意,遂题两绝句于四仙祠外粉壁上。书毕,数之得七行,就上首横读,竟成“天仙一人枝上飞”七字,居然可句,岂周颠仙人方游戏古松之杪,微示乩意于天香笔端为笑乐耶?无心巧合,良亦可喜,并记之。

庚子(8月18日)

晴。剃发人昨晡过此,以畏虎留宿,僧亦虑其虎食也,故往往留宿与餐。今晨遂为我煎香沐发,至三浣天池之水,可谓洁矣。

午颇热,于是暖天池之泉,浴吾尘垢,尽香皂三丸。然后振衣而起,则风雷大作,山无一寸不出云,云亦无一寸不雨。天忽变寒,呼汤稍迟则不复敢浴,可谓千古一时,生平快意之遭,莫胜于此。吾体作青莲香矣!

辛巳望(8月19日)

世尊佛以今日入胎,至明年四月八日始出胎,故后世七月十五作盂兰之会,报母苦也。晨起为先慈礼佛,遂以黄精饷老僧。竟日晴明凉爽,气若高秋,但不审人间热否。

日将落,度南涧缘崖而上,至文殊塔望东林、西林二寺,乃在平畴冈阜间,无甚清景,想直以高僧名士重于古耳。九江郡依稀一掌,介彼弥漫秋涨间,允称泽国。人亦何苦欲久视争雄于滚滚黄尘之内,不畏热耶?

步月还寺,见老僧负手太息。天池上一半尺金鲫,豢廿年矣,适以产子不落,毙而浮,人皆惜之。予谓小鱼寿若是,亦足抵人中老妇见七世孙者,犹尚产子,恶得无厄?且彼幸生天池,享尽清甘之福,又久叨佛芘,没于中元,缘命不小,以因果测之,当有庄姜、钩弋一流人生此江右。乙丑四月生,即此鱼也。随笔一笑。

壬寅(8月20日)

晴,凉。命宗慧浣敝葛袍。

西辅抄辑予少时词曲残稿,得一卷,钉之。

癸卯(8月21日)

晴,凉甚。着丝葛四重,行日中无汗,可谓爽矣。

捡行箧,得沤舸所选毛泽民小词,读而善之,为点识精神所在,装作一卷。

甲辰(8月22日)

凉爽如昨日,但微阴耳。浣枕衣于天池,甚洁,遂曝之矮松之上。枕此高卧,当可梦见陶贞白、张志和一流人也。

乙巳(8月23日)

冷,雨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唯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何异苏老泉本将才也,世主既以廷臣荐,召而用之,乃竟官之为邑簿,老泉亦拜受不辞,主臣皆失,一失于知人不明,一失于自信不确,聊以惜汤匙及之。

丙午(8月24日)

晨起开户,则白云冲帘入室,塞栋披帷,枕衾皆湿。因悟晓钟时拥絮如冰,殆误拥浓云卧耶?高唐之观,宋玉之情,只如此耳,乃后人唐突神女,讥刺襄王,疑议蜂起。痴人之前,固未应说梦也哉!

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以是窃叹肉食人孤负玉蔬,乘舆人孤负岩壑,生长富贵人孤负民间疾苦。果有志清修进道,尚其念哉。

入夜,塔铃相语,凉月在窗,蟋蟀哀吟,凄清欲绝。敬忆丑刻乃先子大事之时,不孝如我,然食息廿余年,尚忝人类,能复寝哉!

二十一日,丁未(8月25日)

先父守中甫保斋图六府君忌辰也。平旦盥沐,奉香楮,敬诣佛殿九叩首,回向资福,终日斋。

先二人同生己酉,府君终己亥,仅享年五十一耳。时以长兄牧永宁,迎养入粤,二伯父亦牧宾州。七月初,伯父适有事桂林,卧疾,府君冒暑往视,手调药,呻应按摩,坐床前通夕不寝。伯父疾良愈,则长兄奉檄襄事棘闱,当交割州事,府君复触热还署。桂林多山,舆者夜行踬险隘,府君惊焉。府君性乐善,宦辙所止无久暂,辄喜造桥浚沟洫及兴复有功之祀,虽贫乏必拮据蒇事。永宁多同乡贾,欲创许仙祠,多年未果,府君既就养州治,捐赀倡焉。七月祠落成,待府君归而主祭。府君既入城,则先谒真君,诸首事肃逆于门,且曰:“大夫捐金乐义,吾属无以酬令德,敬立生主于许仙之旁,永祈翁寿。”府君逊谢者再,众不从。然后执爵祀神,众兼酹府君生主,乐作于庭,府君意欣然感之,满饮数爵,然后归。时正秋暑,急解衣呼汤而浴,浴起即头眩潮热,遂病。长兄意皇皇,求医祷神,巫觋杂进。府君卧中闻祝咒之声,怒曰:“安用此?吾试诵吾咒以晓若曹。”于是衣冠起坐,喃喃诵数千百言,一僧窃听曰:“楞严咒也。”然府君生平不惟不习咒,并不信咒。既而大呼长兄名,兄跪膝下,拳拳捧州印,若辟祟者。府君曰:“痴儿,人谁不死。吾已受命为接引,行在今宵,同事者周元理及某某诸公皆善士,殊不寂寞。驺从如许人,迎候竟日,汝曾不劳以钱酒,而作此态乎?”长兄垂涕出,焚楮于庭。府君曰:“婢妪皆避,不可近室门。”太恭人泣于帏后,府君遥语曰:“勿泣,第远匿。”于是起立床前,整巾服,知未束带,则索带束之,且喟然语长兄曰:“生为正人,死为正神,夫复何憾!唯不应命梦兰归应乡举,致彼抱终天永恨,为可怜耳。”言次复趺坐诵咒而暝。呜呼!痛哉!呜呼!恸哉!此数端言行,稍近神怪,又非时俗所敬信,是以墓志行述中,曩未悉载,然不孝闻之母兄,藏诸胸腑,廿余年未忘一字,亦恐子侄外甥辈或未闻也,谨于先忌致斋之次,补记如此。至梦兰不孝之罪,糜磔难逭,终身之丧,恸深此日。犹记是科试卷,以钱坤一先生搜遗得荐,时余额俱足,惟领解尚阙其名,是用搜遗,颇蒙谬赏其四股义法,欲使充解。既见五策太冗长,有迂阔之论,乃复大索,得陈君解焉。孰知数千里外,已遭惨变十余日,梦兰尚懵然为此,悔恨何穷!故从此绝意省闱,不敢以不孝之躯侪多士矣。

戊申(8月26日)

夜来风欲卷屋去,达旦不眠。山僧言窗外虎迹纵横,盖虎亦从风而游耳。竟日阴晴不定,我时在云上,云时在我上,或复暴雨翻盆,不能见雨,则一室之内,两目之外皆云也。

晚饭罢,随喜至凌虚之台,反照射石崖,金翠耀目。俯视平畴,错错然浓云四起,若锦茵之铺絮未匀者。湖上亦然,则似河冰积雪为山耳。朝暮为此事,不遑暇食,恶得闲情更思及尘中事耶。

己酉(8月27日)

凉。老僧招予至后山看云,云已挟雨入山门,俄而大注,昼如晦。西辅坐云中抄诗,襟袖寒湿,急闭窗,谓恐有龙攫新诗去也。

知客师忽请赴斋,意在化缘。予笑谓古昔一僧携经及二钹入山,忽遇虎,以钹投之,为所食,复投以经,虎大惧而逃,僧以为得佛力也。雌虎见其雄仓皇来归,亟问故,雄曰:“遇僧。”曰:“何不当一斋啖之?”雄吐舌曰:“才吃他两张薄脆,便取出缘簿来矣,敢赴斋耶?”知客亦为之绝倒。盖予实金尽,无可施也。

庭户浓云,至夜久不散,将复大风雨为变怪乎?久居绝顶,始知山之灵者,其晴雨温凉,竟未可时推理测,譬诸美人才子,性情行事必有异于庸流耳。

庚戌(8月28日)

晓钟时梦觉,遂不复寐,以床下不见物,久卧未起。寺僧朝食,钟又鸣,然后启户,则浓云四塞,不审连日何故作此,剧欲逐客耶?然虽旦昼无光,终不似尘中昏闷,损人性灵,故乐居耳。

西辅怜予久绝蔬,托舂香人市得鸡子及小鱼二物,庖中居然有釜声。顷,予方漱,微闻宗慧白西辅,谓:“应食鱼乎?食蛋乎?”西辅问尚余几许,对曰:“蛋止一枚,二寸鱼则有三只。”予不禁吐水匿笑。如此大事,尚须请命而行,则甚矣天香之穷,而宗慧之近于古也。

予比年交游散落,索居寡欢,惟庄溪近在比邻,常枉顾。今春则值其兄子瘵没,爱女产亡,每相见,殆无欢语,不能笑。晴川塾课专,不轻与东家言笑。沤舸新春归,尚喜来会,或偶与庄溪相值,始闻聚笑之声。上元胡黄海自岭外归舟,过我,笑哑哑不绝。又携得李绣子见怀之诗,此两日笑声屡作。既而吴白厂弃官来访,饮之酒,彭秋潭不期而至,庄溪、沤舸、王省堂、黄仲实又适在座,于是纵谈狂笑,为之大乐。秋潭之笑声清而中节,白厂之笑则如蒲牢大吼,声震瓦屋。因忆昨秋胡果泉北上过我,极口称白厂快人,生平于痛饮狂笑之外,别无所求,信不诬也。黎湛溪南昌任满,始过天香馆,谈笑半日,其笑声严冷而媚,三尺之外,几欲不闻,与白厂相反而风趣过之,故亦可乐。刘恕堂往还两载,未尝真笑,一日送其宰弋阳之行,风雨骤集,久不止,于是乎略迹深谈,始知其胸中大有所见,为之一快,几交臂失此笑也。唐诗叹“一月主人笑几回”,或以为过,愚意则谓此犹是广交人语。因记半年来快心之笑,只此数回,乃欲得之旬月耶?云雾中闷坐无聊,随笔一笑。

午未间云散日出,居然辨髡者为僧,发者为西辅、宗慧。先是主僧自外入,犬迎吠,僧怒叱之,予笑曰:“公与犬皆在云中,恶得不疑而相谤?”因记《笑林》有耳聋一人访其友,其友外出,犬迎吠于门,则罔闻也。既而遇友于途,诘之曰:“君家何事夜不眠?”其友急摇首而辩,聋人不信,谓:“苟非彻夜不眠,何故君家犬频频呵欠?”

一沙弥朝暮撞钟,辄曼声朗诵诸佛号,如老妪夜哭,极为感听,风雨际尤觉凄惨,其貌亦劬劬可怜,终日荷锄执爨,无厌倦之色。师若弟皆轻侮之,予心识焉,来生当作一多男命妇,享福寿,或作官,则必以年劳超擢,白首无祸,但录录少奇节耳。一沙弥眉目颇姣,其师爱之,延知客教之诵经,夏楚诟詈声旦暮不绝,甚至握铃铎击鼓而诱,可谓勤矣。窃听所教,则皆世俗中荐亡祈福之语,与佛之所以立教、僧之所以为僧,未尝讲也,其意盖在博斋衬以为利耳。此沙弥晓暮击鼓,辄多躁妄之声,闻之生厌,固由质劣,亦未尝非教失也。三代人才之盛,自童稚父母之前,以及就傅交友,所闻善教,无非修言行以学,尽子臣弟友之职,利欲之戒又深入其心而不敢犯。逮其学识充明,朝廷始相德以官,量才而使,故所事皆有可观,非风教得其本根,何克臻此?沤舸今年在一家教读,每为学子说读书要切定身心求解,始真受益,其徒甚惊疑其说,以谓此圣人所制题目,留与后人干禄者,与身心何涉。沤舸偶笑述于予,予曰:“毋,此真可痛哭伤心之语,何忍发笑。第自勉之,勿令真正读书人以此童所志薄我可耳。”今见知客教沙弥,劳而无益,反不若荷锄执爨之僧,清真寡欲,不失人道,从可悟以利欲为教,竟不如不教为愈也。

龚沤舸本字适甫,立志修言行,文学益进。予往在汉江舟中寄一偈云:“灵关有秘钥,阅世常一启。中有窈窕人,颦眉出于世。或为大豪杰,甚至为圣贤。栖遁则为仙,救度则为佛。是皆通宿命,福慧靡不有。其或厄于遇,降为奇绝人。淖约若处子,倩盼独娟好。所事都不屑,岸然遨虚空。嗅彼曼殊花,吐为五色茧。抽丝作文网,万物无所遁。胥受此人役,世法半粗迹。但使百姓由,日用而不知。道妙恶可说,脱谓圣无秘。性道当易闻,脱谓圣有秘。性外却无道,至道若曲蘖。无论作何酒,不可须臾离。又如春在花,无论结何实,一花偷一春。人但谓花好,不知花即春。人但谓才美,不知为道灵。《易》载道之根,《礼》载道之干。《书》载道之实,《诗》《骚》道之葩。声节道之香,辞华道之色。其实本一物,幻为种种形。舍本而逐末,如捉隙中影。到死无所得,是名为俗学。近古鲜通才,多为学所误。甘为一世士,无怪为俗学。苟为百世计,必先穷道源。心与天为徒,一若我已死,岂复可富贵?一若我未生,岂复有嗜欲?随俗办人事,心断不可俗,是为奇绝人。斯文所托命,此数十祀。与彼神圣人,作一牛马走。百二灵关中,适甫必能到。”沤舸之所志,迥非俗学,与之言故如此也。偶以证沙弥释学之误,叹忆沤舸,遂牵连书之。

格物穷理,以致其心之所知,无时或息,若天运之健行焉。守身素位,安静无为,则效地体之镇而有常,此儒者居易俟命之学也。心妄动则欲念摇之,身妄动则人事扰之,皆由自取,毕竟无益。盖理明而德进,益也;殉欲而趋利,损也。

观人在居平无事时,能不从众逐嗜欲,则授之以事,可以有守。闻人言可乐可荣之遇,而不为动色驰情,则假之权宠,可以有为。然要在居平无意中观而察之,偶然矫饰,可暂而不可长,伪物必败,亦终不可欺人也。

理明则心开,气正则心平,方可望学问变化气质。苟不能穷理养气,则读书虽多,气质如故,竟谓之不学可也。

胡子问:“颜圣所好何学?二程子对作何等语?”此中最耐人寻味。

“心苗仗理培”,顷得此五字,并识之。

心不妄动,不惟是明德工夫,便欲学二氏“葆光”“炼神”“长生久视”“出生死”,亦不外乎此。果能永不妄动,渐如止水,影过鉴空,毫无计度,亦最是安乐法。吾极羡此境,深愧未能,始悟英雄才子不过鞭此妄心,以作为奇文创事,媚世惊人,自性本心因而全失。初意亦只谓慧中有剑,或可降魔,殊不审妄心狂慧即魔也。譬诸浇油救火,更无熄时,拆屋断火路,令火自灭,却又非矜才好胜人所能猝办。故往谓造道有存养,无捷径,先除妄念,庶几诚意有下手处,不自欺以充其智勇之量,则妄日除而诚日著矣。沤舸试庠序此理以为当否?

或问人品高下之别何为定评?予曰:“善哉问!自后世以石隐忘世者为高尚其志,而苍生社稷几成贪浊者渔利之薮,是诚学道者所当辨也。盖学以成己之德行为高,仕以求不愧所学为高,工贾以食力营什一,不作伪、不欺为高。农为本业,其迹近高,但能作苦有恒,以养父母,则品高矣。此四民高下之迹也。至于学士用心,义利诚伪之间高下之分,何翅霄壤。夫一念在义而出于诚,虽为人牧豕作佣,无害于梁鸿之高;一念在利而作伪,则虽谦恭尽瘁,取法金縢,适足重王莽之罪。人品高下实在乎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地。近道斯高,近欲斯下,出处显晦与执业同异,则所谓迹而已矣,高下之真不在此也。伊、吕、夷、齐同一高品,桀、跖、莽、操同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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