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赋
天池之山，介乎翼轸之间，月西坠而可扪，日东升而可攀。跨虹霓而为梁，倚阊阖而为关。摘星辰之的，弄银汉之潺湲。溯泉源于玉阙，布膏泽于尘寰。面九奇之峰，背石门之涧。左佛手之香岩，右文殊之塔院。慨古刹之荒凉，考前规之轮奂：则有凌虚之阁，飞仙之观；披霞之亭，赤松之殿。昭明有读书之台，洪武勒周颠之传。讵金石之靡存，等烟霏之易散。其下则有锦涧之桥，绣春之谷；甘露之亭冠其趾，玄猿之洞踞其麓。清凉石罅，幽咽流泉，狮子岩端，砰飞瀑。吾尝卷桐叶而酌，掬涟漪而沐；浇磈礧之胸，洗离朱之目。识庐山之真面，伊岂无人？遂草野之初心，我原如鹿。于是蹑危蹬，牵藤萝；策邛杖，跻岩阿。怒石腾空而下压，盘鹰掠屐而斜过。嵌瑶缬翠，岌嵯峨。灌莽之深，虎多遗迹；林岚之险，鹘且难窠。仆夫骭颤而胆落，吾方击竹而高歌。引首天池，犹作非非之想。竭足力以探奇，喜精神之弥王。既登峰而造极，遂居高而遐望。俯衡岳之陂陀，挹燕齐之平旷。见岷峨之积雪，若彭蠡之新涨。田畴万顷，恍龟脊之横纹；峦嶂千重，藐湖漘之叠浪。离黄埃而屏扇，陟丹梯而挟纩。濯予缨于天池，消浊劫之尘障。慨水性之趋下，敬此泉之独仰。虽旱潦而不变，历沧桑而无恙。任怀襄之贪瞋，但清澄而廉让。鄙奔峡之喧豗，嗤飞瀑之扰攘。无一滴之旁流，抚三江而如掌。九河震荡，视同水国之雄；七泽弥漫，仅属降王之长。譬洙泗之无波，却渊渊而难量；譬垂拱之无为，觉太平之有象；譬渭滨之渔父，可投竿而作相；譬淮阴之乞儿，可登坛而拜将；譬净土之莲池，映宝栏而清瀁。贮南溟于一钵，坐须弥于方丈。读南华之《秋水》，勿纤毫之着相。睹金鲫之泳游，悟至乐于濠上。适心性之逢源，忽形神之交畅。触平生之宿好，寓孤怀之微尚。风前长啸，召园绮于商山；笔底生花，逐优昙而齐放。
舒子于是诣聚仙之亭，踞偃松之前。试龙井之茶，品天池之泉。听林梢之梵呗，赏木末之吟蝉。发鱼山之清悟，聊即景以参禅。既乃借野菊之文茵，翳干霄之宝树。负扶桑之朗旭，裛桂宫之凉露。剪梧叶以为笺，伐松毛而代兔。捉蟾蜍以研墨，著天池之云赋。则见翠峰新沐，碧空如洗。岩下白云，纷纷徐起。皎若凝脂，皓如堆絮，宝日映之，晶莹化水。虽渤澥之银涛，犹嫌不静；即昆仑之艳雪，亦难相拟。其始生之云，则由淡而浓，姗姗其来。曳裾搔鬓，顾我徘徊。欲窥帘而献媚，未入抱而先猜。恍玉桃之将叶，悟青莲之可胎。倚太末而长颦，怅孤亭之摽梅。云原如梦，我梦如云。依栖弥月，情倍相亲。爰恋我而不去，若知心之友人。我为云歌，云为我舞。忽袅娜以弄姿，复逡巡而却顾。待舒纨而障面，又凌波而微步。若怜余之修洁，欲相深以情素。破明珠十斛，换绝世之姝，未必若此云多情，傍三郎而踟蹰。散黄金万亿，结豪华之友，未必若此云淡荡，空五蕴而非有。
夫云性本傲，至天池而忽谦。但容容而下我，未矫矫以穿檐。夫云动物也，至天池而忽静。若玉人之晓妆，对明窗而窥镜。云又昏物也，至天池而独清。背晨曦而皎皎，向幽壑而亭亭。云固高品也，至天池而渐低。若子陵之狂态，遇伯夷与叔齐。云之心，好变者也，至天池而有常。犹荡子之晚达，比妖姬之暮孀。夫云惯从龙，忽起名山之兴。薄霖雨而不为，撼风雷而弥定。乐富贵之浮云，何若以云为富贵。见其聚，则俨若朱提白镪之充我闾也，却妙无争夺之虞。见其散，亦奚异金钗珠履之弃我归也，却免遗贪浊之讥。积四海之木棉，聚三春之柳絮，铺此崖下，不能百里。兹乃漫漫浩浩，极青目而难穷；奕奕绵绵，亘苍穹而无际。悬根老松，若怒龙之欲下，攫晴云而飞入九天也。云既为我而久立岩前，不忍上天池而溷我也，我亦笔不停书，不遑朝餐，犹恐或失云欢也。云迁延而缱绻，我挥毫而不倦。我看云而垂首，云望我而仰面。我随意以行文，云无心而舒卷。云苟千秋而不散，我亦千秋而不归。畅予怀之渺渺，适云性之依依。我书云而忘饿，云学我而忘飞。势将连地轴而不动，伴天香以娱嬉。此吾生之至乐，何众人之不知！
彼浮云之念重，薄神仙而不为。周颠之仙迹，卜兹山以为祠。殆闲云留之以作主，故明祖祀之而不疑。我欹松而操琴，仙飞翔而上枝。我乘云而冉冉，仙步虚而迟迟。恒相视而莫逆，每裁云而和诗。更有赤脚天眼，纯真导师。皆觑我而旁笑，为驱云而不辞。云乃仙之密友，仙谓我为云痴。欲绝粒而餐云，欲幞被而眠云，欲编竹而巢云，欲倚瑟而看云，欲扫迹以栖云，欲禁寒以衣云，欲负耒以犁云，欲种玉以生云，欲为山以兴云。倘作霖以济物，则幡然吾亦行云。是时也，人间醉梦之翁，若残云遇风，昏昏濛濛，不知西东。天涯行役之人，在云水之滨，车声辚辚，望此云而思亲。我虽泼墨如彭蠡之湖，不能染白云而使之乌也；运笔如泰山之峰，不能尽此云而为之图也。读百城之书，何若看千里之云？
彼多疑而易惑，此一悟而无垠。极文章之妙态，置我身于云外。倘置我于云中，便昏迷而兴败。欲订云而成谱，恨云情之狡狯；效机云之作赋，又迂缓而不快。盍信手以传真，了今朝之云债。岂肉眼之所惊，特云心之所爱。叹陌路之多岐，幸云衢之无碍。首天阍以翱翔，纫彩霞以为佩。羌意马之旁驰，觉云容之小变。化冰脂为玉叶，失晴岚之初面。惜尘世之劳人，望天香而不见。纵拨雾而呼我，隔扶摇之九万。但引手于云端，接吾徒之狂狷。天池之云自此而香，天池之水绣我心肠。状云情于俄顷，奏天籁之宫商。茗碗既罄，炉薰渐稀。衍波都尽，树影全移。云窈窕而升崖，若虑我之神疲。始暂与今朝云别，当更与诘旦云期。于是乎投笔大笑，揖云而歌曰：
云心兮茫茫，犹眷恋兮天香。何众草之无知，与崇兰兮齐芳。欲乘云兮轩举，遂远游于帝乡。挥流电之如鞭，约雌霓而为缰。策斑螭之婉娩，任缥缈以相羊。吸广寒之月露，酌北斗之琼浆。洗根尘之宿垢，发心性之灵光。亘万古而长乐，出生死而徜徉。云多情而送我，曷同憩于僧房。或暂栖于檐下，或留宿于予床。吾当抱云而高卧，作羲皇以上之文章。岂若浪子宋玉，风流楚襄。寄丽情于骚梦，赋云雨之高唐。犯绮语之大戒，诬神女之贞良也哉！
天池杂诗（二十一首）
道力驱烦恼，悲欢两境平。不须存我相，方可学无生。石罅松多偃，云端水易鸣。昼长天镜远，孤坐爱泉清。
其二
竹坞炊烟上茑萝，舂香樵子一身蓑。峰峦雨亦层层下，登瞩人随代代过。诗力渐于贫后长，愁心偏向客中多。朅来丹碧崖头望，但有高贤字未磨。
其三
六根无碍即明通，澄澈天池饮玉虹。一扇西窗千尺画，好山都在夕阳中。
其四
绝顶一泓水，湛然生暖玉。泉味已消渴，山光含宝箓。高松结遥秀，老桂生新绿。我本尘间人，乃向天池浴。何修得此遇，那更知荣辱。却忆万丈底，秋分暑犹酷。
其五
日光不竭，充塞地天。昼夜轮回，普曌八埏。分行二道，寒暑递迁。丝黍不爽，终古无愆。谁实使之，斯岂偶然？得其真宰，是谓玄玄。人生如水，二气如泉。泉源不涸，万世涓涓。日兮日兮，吾当爱汝以延年。
其六
罪福因心造，心空报亦空。人天虽有别，终在死生中。
其七
鹤梦先吾觉，琅函枕道书。雨来窗忽暗，云过竹仍疏。定慧时时长，尘根念念除。但留仙骨在，差许卧匡庐。
其八
落墨无多便欲仙，宝池清冷不生莲。朝来把笔泉边坐，悟得诗中一指禅。
其九
俗事不经耳，道心清若秋。何缘古豪杰，汗血思封侯。凡兹共世人，各有饥寒忧。无为急功利，役彼同犁牛。
其十
且喜天池接帝阍，七香车里渡天孙。盈盈莫更劳乌鹊，傍水牵牛已候门。
其十一
忍向洪崖又拍肩，俗情都尽即神仙。黄榆紫塞吟魂瘦，早我生天二十年。
其十二
绤不成暖，扇中风已凉。天池无热恼，禅榻有羲皇。翠壑蕃瑶草，鬘云郁篆香。尘缨了无垢，朝暮濯沧浪。
其十三
兰心太幽洁，梅格本孤清。要假冰霜助，无为怨不情。
其十四
万籁一时寂，千峰卫旅魂。夜阑鸱搏鼠，风过虎推门。瓦钵因僧热，绨袍为我温。客贫诗境富，岩际宝云屯。
其十五
记得前身踏踏歌，桃林稀处乱山多。勋名至竟输牛背，锦片年华但掷梭。
其十六
万仞秋分后，天池已欲冰。老鸱啼向月，寒鼠夜窥灯。虎过常留迹，云眠不碍僧。九霄都易到，香梦一层层。
其十七
砌草时时长，炉薰渐渐销。荣枯皆不息，培覆任人招。
其十八
雅爱匡庐静，山居已十旬。寺贫僧厌客，灯暗鼠欺人。世味淡于蜡，古欢浓似春。幸无冠冕志，留得薜萝身。
其十九
远避高轩入武陵，款关犹自怕人应。归时倘遇敲门客，却又疑为挂搭僧。
其二十
依依又别天池柳，回首丹林尚未空。叹汝一身同落叶，随风常在去留中。
其二十一
十旬高卧学枯禅，夜夜香云到枕边。惜别老僧犹堕泪，情痴何但美人怜。
自天池至五老峰寺示胡生西辅
幽岩适性倦登瞩，百日深居若沉醉。时时卧饮云上泉，非想天中作游戏。传言今日是重九，野菊香寒动秋思。僧庐有户未尝锁，鸟道无踪却须记。笠屐翩翩趁瑶鹤，松篁处处生仙吹。尘间五岳孰从游，眼底三山我能至。老胡秀才扶杖起，病足贪奇不贪睡。餐霞乘兴蹑高躅，陟险轻身酬壮志。灌莽没人石啮踝，履外皆空下无地。磨崖大字剥成藓，卧涧长楹昔为寺。青莲谷接凌霄院，五朵芙蓉向空坠。一筇始抵圆觉坪，四壁遥岑耀灵翠。直上犹需万千步，绝顶方能快吾意。指迷幸遇司徒全，天际清游自兹遂。
九月九日五老峰登高（九首）
万里一时到，目光真有灵。近顾澄西江，远盼清南溟。陂陀向东北，九叠开云屏。茕茕大孤山，隐隐浮一萍。濒湖两名郡，各在沙之汀。水亦不敢流，云亦不敢停。踞坐九霄上，笔锋点苍青。艳艳金芙蓉，轩轩入穹冥。海鹤戛然唳，卑飞见霜翎。重阳费长房，缩地非不经。今宵望五老，应傍少微星。
其二
雄秀乃若此，终古足临眺。蹲狮守灵谷，崩崖露元窍。孰谓鄱湖深，秋波但微妙。虎亦叹奇绝，为我发长啸。
其三
晴空恋高躅，四望如琉璃。五老各忻然，速客伸庞眉。中峰逊我坐，四老凭肩窥。风过一声虎，落笔千行诗。忽起万丈云，金光结神芝。悬崖与之合，动静开雄奇。是真造化文，欲赞翻无辞。
其四
开辟凿混沌，即应有兹山。白云来问道，羡我高且闲。挥袖出长风，晴湖呈玉环。人言九江郡，在彼丛树间。卑卑凌霄峰，数数劳跻攀。从知钓鳌客，乃近蓬莱班。偶与谪仙人，相将戏尘寰。脚踏兜罗绵，八表须臾还。
其五
昔在浔阳舟，仰观动精魄。栖贤北楼望，疑是补天石。今来绝顶坐，仍敷旧时席。始信薜萝身，远隶蓬壶籍。
其六
我初至绝顶，云雾昏如埃。目下一无见，迷闷生嫌猜。敬祝庐岳神，氛昏立时开。五峰森怪石，耸秀何雄哉！尘中百丈山，俯伏侪舆台。鬼工不可画，女娲洵妙才。区区磊块胸，万古同崔嵬。
其七
长云启天幕，一勺沧波清。海舶如群凫，欢呼不闻声。平畴真绣错，到眼生奇情。条条九江水，济济千雉城。三楚一呼吸，飞光跃长鲸。是为神景通，于焉会无生。我时坐峰头，饮泉饵黄精。
其八
中峰卓尔立，左右各怒张。石色亘盘古，岩岩竞坚苍。云本一弱物，傍之皆雄强。伟哉大块心，造此娱天香。
其九
万仞一举足，千岩逐履低。盘鹰见其背，碧落悬丹梯。俯观桑榆日，指顾高烟迷。我坐虎穴上，巉巉弄虹霓。五峰惟此最，山灵之所栖。照夜自有珠，辟寒自有犀。会当长住此，寿与松乔齐。
醉石
濯缨池畔柳，尚倚陶公石。一醉二千年，何须问今昔。
其二
醉人谁不卧，所贵卧渊明。炼得心如石，壶天万古清。
留别天池
又避霜风去，炎凉总未胜。担头添水竹，云里别山僧。石磴累千级，天香杖一藤。但留双屐在，仙路不难登。
归途题石
远寺秋林向客疏，此时犹幸坐匡庐。题诗作别山如梦，我在云中据石书。
欢喜石
苔痕恍入三生梦，世法都缘一悟轻。愁见半山欢喜石，来时云在此间迎。
其二
到此舆人笑拍肩，树根低处起炊烟。石床小坐生欢喜，回首碧云高拄天。
云际下庐山二首
画理诗情渐不同，眼看凋尽一林枫。乱泉声里云俱湿，悬瀑山头日又红。尘事极卑家可念，玉清虽远路原通。归来醉卧天香馆，夜夜匡庐入梦中。
其二
亚枝风叶学蝉鸣，忽忆前游动别情。绝顶天池应见日，隔林樵斧但闻声。篮舆我在云端坐，峭壁僧从树杪行。看得须弥同芥子，肯将高手拾浮名。
先生少作以才胜，骚艳绝伦，凡数变而至于《和陶》，海内名公悉称之。李绣子有言：“真实本领，尤在《和陶》一集。”惟先生胸次空洞，上下千古，乃遂与之颉颃也。华今读庐山诸诗，则谓惟藐姑射之神人，冰肌雪肤，吸风饮露，可拟其性情芳洁，诗格之变至是殆几于化矣。受业黄有华敬识。
甲子岁仲冬八日，读《游山日记》十二卷，步步引人入胜，至天池一赋，直欲仆《骚》，寻当读万万遍也。谨记其年月于此，有华又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