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涂回到马家院,没有看见菊英,见他老婆坐在灶火边的小板凳上、大媳妇坐在阶台上面对面谈话。以前谈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只从半当腰里见大媳妇惹不起说:“……翅膀榾棙越来越硬了!”他老婆常有理说:“不怕!她吃不了谁!也不只告过咱们一次了,也没有见她拔过谁一根毛!”糊涂涂听这口气,知道菊英不在家,也想到她可能又是去找干部去了,不过既然回来了,总得问讯一下,就向他老婆问:“菊英哩?”常有理说:“谁管得了人家?还不是去告咱们的状去了?”糊涂涂又问:“又为什么吵起来了?”常有理说:“家常饭吃腻了,想要你给她摆一桌大菜吃吃!”糊涂涂着了急,便催着说:“说正经的!”常有理说:“有什么正经的?如今妇女自由了,还不是想找事就找事吗?”糊涂涂更急了。他见老婆的回话牛头不对马嘴,怕拖长了时间真让菊英到优抚委员会诉什么苦去,便向老婆和大媳妇发脾气说:“忍着点吧!趁咱们的运气好哩?趁咱们在村上的人缘好哩?”他也再顾不上问什么底细,便走出门来去找菊英去。
凭过去的经验他想到菊英一定会先到优抚主任秦小凤家里去,可是走到小凤家,没有。他又想到她会到村长范登高家里去,走到范登高家,又没有。他见秦小凤和范登高也都不在家,连着想到头一天晚上小俊和玉生的事。他想大家一定是都在旗杆院处理那事,这才又往旗杆院来。
他走进旗杆院,见前院北房门上挤着好多人——有些是拿着簸箕、口袋或者别的家具往场上去的青年,绕到这里来看结果——因为婚姻问题是很容易引起青年的注意的。糊涂涂好容易挤出一条路来挤到里边去,见里边的人比外边的人还密。他先不向桌边挤,跷起脚来把一个一个脸面都看遍,哪个也不是菊英。他正扭转身往外走,桌边坐着的秦小凤却看见了他。小凤喊他说:“多寿叔!你且等一下!不要着急!我们给玉生写完了证明信,马上就调解你们的事!”糊涂涂见她这么说,知道菊英已经来过了,便向一个看热闹的人问菊英到哪里去了。那个人告他说去吃饭去了。他说:“没有回去呀?”那个人说:“难道不许到别人家里吃饭吗?”这些看热闹的人,见调解委员会把玉生的离婚问题调解得有了结果(没有平息下来,已经决定要向区公所写信证明调解无效,让他们去办离婚手续,也就算看出结果来了),其中有好多人本来正准备走散,恰好碰上菊英去找小凤诉苦,就又有些人留下来。小凤只听菊英提了个头儿,听她说还没有吃饭,就叫她先领着玲玲到后院奶奶家里借米做饭吃,才把菊英打发走了。这些情况,在场的人谁也听得明白——都知道菊英到后院奶奶家里去了,可是大家都恨常有理和惹不起欺负人;所以都不愿把情况告糊涂涂说。糊涂涂见人家不告他说,知道再问也无效,到别处瞎找也不见得能找到,也只好暂且挤在人中间等着。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年轻人,而且又差不多是在打场工作中间抽空子来的,流动性很大,一直挤进来挤出去,糊涂涂这个老头站在中间很不相称,又吃不住挤,弄得东倒西歪不由自主。还是秦小凤看见有点不好意思,便向大家说:“大家让一让!多寿叔请到这里来坐下歇歇!”大家给让开一条路,糊涂涂走过去,玉生站起来腾出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一会,证明信写完,打发玉生和小俊走了,看热闹的人差不多也走了三分之一,会议室里便松动了好多,主任委员范登高便向糊涂涂说:“是怎么一回事?你谈谈吧!”糊涂涂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呀!”有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向他开玩笑说:“一点也不知道,你来做什么呀?你真是糊涂涂!”看热闹的人哄笑了一阵子,糊涂涂把他才从场里回来的情况交代了一下之后,秦小凤说:“还是把老婶婶和大嫂子请来吧!”便打发值日的去请常有理与惹不起。
又停了一阵子,菊英也来了,常有理和惹不起也来了。范登高说:“好!大家都来齐了!各人都先把事实谈一谈,然后我们大家再来研究。菊英!你先谈吧!”菊英说:“我不是已经谈过了吗?”登高说:“你再谈一下,让她们两位也听一听,看事实有没有出入!”菊英说:“很简单:我从早起架上磨,早饭只喝了一碗稠粥,吃中午饭也不让卸磨,直到他们碾完了场才卸下磨来。这时候家里早吃过饭了,只给我和玲玲留下些面汤……”惹不起说:“说瞎话叫你烂舌根!我给你留的没有面!”常有理接上去说:“大家吃什么你也只能吃什么!磨个面又不是做了皇帝了!我不能七碟子八碗给你摆着吃!”范登高拦住她们说:“慢着慢着!还是一个人说了一个人说!菊英你还说吧!”菊英说:“我说完了!她说有面我没有见!”小凤说:“究竟有没有面,我提议连锅端得来大家看看!”菊英说:“端什么?她早给驴倒到槽里去了!有没有面有翼和满喜都看见来!不能只凭她的嘴说!”惹不起说:“放着面你不吃,我不能伺候到你天黑!”登高说:“你就接着说吧!她已经说完了!”惹不起说:“我也说完了!”登高又让常有理说,常有理倒说得端端有理。她说:“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媳妇自然也都是我的儿媳,哪一根指头也是自己的骨肉,我也犯不上偏谁为谁!可是咱们这庄户人家,不到过年过节,每天也不过吃一些家常便饭,我吃了这么大也没有敢嫌坏。大家既然都吃一样饭,自然也没有给媳妇另做一锅的道理——我和孩子他爹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有另做过小锅饭。今天的晌午饭是黄蒸和汤面,男人们在地里做重活,每人有两个黄蒸,汤面管饱;女人们在家里做轻活,软软和和吃顿汤面也很舒服,我和大伙家吃了没有意见,不知道我们的三伙家想吃什么!人和人的心事不投了,想找碴儿什么时候都找得出来!像这样扭扭别别过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我也不会说什么,请你们大家评一评吧!”登高问菊英还有什么意见,菊英说:“照我娘说的,好像是我不愿意吃汤面,可是我实在没有见哪里有汤面呀!吃糠也行——我也不是没有吃过,不过要我吃糠也得给我预备下糠呀!”在座的张永清,因为得罪过常有理,半天不愿意开口,到这时候看见双方谈的情况对不了头,便出主意说:“我看就这样谈,谈不明白事实。菊英刚才不是说满喜和有翼看见过她们争论吗?我建议请他们两位来证明一下。”委员们,连看的人都说对,并且有人自动愿意去叫。惹不起听说要找证人,有点慌。她说:“他们回来抬了个风车就走了,哪里知道什么底细?自己要是不凭良心说话,找谁也是白费!可知道别人的话是不是凭良心说出来的?”小凤说:“大嫂子!这样说就不对了!难道人家别人都跟你有仇吗?”登高说:“就找他们两个来吧!能证明多少证明多少!证不明也坏不了什么事!”这样决定下来,便有人去找有翼和满喜去了。
这两个人一来,登高便把案情简单向他们说了一下,然后先让满喜来作证,满喜对头天晚上和惹不起吵架的事仍然有点不平,便趁这机会把那件事埋伏在他的话里边。他说:“看见我倒是看见的,可是这证人我不能当!有嫌疑!”登高说:“有甚说甚,那有什么嫌疑?”满喜说:“我说的不是今天的吃饭问题,是人家军属的名誉问题!咱可担不起那个事!”他卖了这么个关节,大家自然要追问,他便趁势把头天晚上惹不起说玲玲“有娘”“有爹”那些话一字不漏说了一遍。还没有等满喜说完,看热闹的人中间有好多军属妇女就都叫起来。有人向委员们说:“……且不要说今天的事了,先把昨天晚上的事弄清楚!先看她拿的是什么证据!要是拿不出证据来,血口喷人不能算拉倒!”登高说:“已经过去就不要提了,还是说今天的吧!”军属们仍然坚持不能放过去,说菊英担不起这个名声。菊英不愿转移吃饭问题的目标,便向大家说:“由她说去吧!只要别人信她的!”小凤说:“我是军属,也是优抚主任。我代表军属和优抚委员说句话。我也觉着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不过菊英不追究了也就算了,再要那么说我们就要到法院去控告她。”登高说:“过去的事,已经说开了就算了。满喜!你还是谈谈今天的情况吧!”满喜说:“我还是不谈!谈了她会说我是报复她!有翼是他们家里人,可以先让他谈谈!”登高说:“也好!有翼你就先谈谈!”有翼还没有开口,常有理向有翼说:“看见就说你看见来,没看见就说你没看见!不要有的也说,没的也道!”有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范登高说:“我没有看见!”满喜说:“咱们走过去,不是正碰上她端起锅来往外走吗?你真没有看见吗?”有翼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注意!”满喜说:“好!就算你没有看见!你晌午吃了几碗汤面?”有翼说:“两碗!”满喜说:“第二碗碗里有面没有?”有翼又向他妈看了一眼,支支吾吾地说:“面不多了!”满喜说:“不要说囫囵话!有没有一两面?”有翼又看了他妈一眼,满喜追着说:“我的先生!拿出你那青年团员的精神来说句公道话吧!有没有一两面?”有翼再不好意思支吾,只好照实说了个“没有!”大家又哄笑了一阵,满喜说:“这不是了吗?也不能说一点面也没有,横顺一样长那面条节节,每一碗总还有那么十来片,不用说一两,要够二钱也算我是瞎说!”大家又笑起来,常有理气得把头歪在一边,指着有翼骂:“你这小烧锅子给我过过秤?”登高说:“事实就是这样子了。现在可以休息一会,让我们委员们商量一下看怎样调解好。你们双方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也都在这时候考虑考虑,一会再提出来。”说了便和各委员们离开了座,往西边套间里去。满喜截住登高问:“没有我们证人的事了吧?”登高说:“没有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说着便都走进套间——村长办公室里去。
常有理觉着没有自己的便宜,拉了一下惹不起的衣裳角,和惹不起一同走出旗杆院回家去了。
糊涂涂坐着没有动,拿出烟袋来抽旱烟。
一伙军属拉住菊英给她出主意,差不多一致主张菊英和他们分家。
天气已经到了睡起午觉来往地里去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大部分都走散了,只是军属们都没有散,误着生产也想看一看结果。
套间里的小会开得也很热闹:范登高主张糊涂事糊涂了,劝一劝大家好好过日子,只求没事就好。秦小凤不同意他的意见。小凤说:“在他们家里,进步的势力小,落后的势力大,要是仍然给他们当奴隶、靠他们吃饭,事情还是不会比现在少的。让一个能独立生活的青年妇女去受落后势力的折磨,是不应该的。”范登高说:“正因为他们家里有落后的,才要让进步的在里边做些工作。”范登高这话要打点折扣。实际上他也知道菊英在他们家里起不了争取他们进步的作用,可是他知道菊英要分出来一定入社,保不定也会影响得糊涂涂入社,所以才找些理由来让他们维持现状。小凤说:“想叫菊英在他们家里做些工作也是分开了才好做。分开了在自己的生活上先不受他们的干涉,跟他们的关系是‘你听我的也好,不听我的我也用不着听你的’;要是仍在一处过日子,除非每件事都听他们的,哪一次不听哪一次就要生气。”别的委员们也都说小凤说得对。登高见这个理由站不住,就又说出一个理由来。他说:“咱们调解委员会,不能给人家调解得没有事,反叫人家分了家,群众会不会说闲话呢?”小凤说:“你就没有看见刚才休息时候已经有人悄悄跟菊英说‘分开’‘分开’吗?大多数的人都看到菊英在他们家里过不下去,要不分开,群众才会不同意哩!”登高最后把他和金生笔记簿上记的那拆不拆的老理由拿出来说:“要是咱们调解委员会给人家把家挑散了的话,咱们这些干部们,谁也再不要打算争取他们进步了!”张永清反驳他说:“想要争取他们进步,应该先叫他们知道不说理的人占不了便宜。让落后思想占便宜,是越让步越糟糕的。”范登高说:“难道除分家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小凤说:“有!叫她们婆媳俩向菊英赔情、认错、亲口提出以后的保证,把菊英请回去,那是最理想的。你想这都办得到吗?”有个委员说“一千年也办不到”,别的委员都说对,小凤接着说:“不行!哪个人的转变也不是一个晌午就能转变了的!可是要不分开家,菊英马上就还得回去和她们过日子!咱们先替菊英想想眼前的事:要不分家,今天晚上回去,晚饭怎么样吃?婆婆摔锅打碗、嫂嫂比鸡骂狗,自己还是该低声下气哩,还是该再和她们闹起来呢?”登高说:“那也只能睁一只眼合一只眼!才闹了气自然有几天别扭,忍着点过几天也就没有事了!”小凤说:“难道还要让受了虐待的人再向虐待她的人低头吗?”登高说:“就是要分家,今天也分不完,晚饭还不是要在一块吃吗?”小凤说:“不!要分家,就不要让菊英回去了——让菊英暂且住在外边,让他们家里先拿出一些米面来叫菊英吃,直到把家分清了然后再回到自己分的房子里住去!我赞成永清叔的话——不能让不说理的人再占了便宜。”大家同意小凤的意见,登高也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小会就开到这里为止,大家便从套间里走出来。
会议又恢复了,只是缺两个当事人——常有理和惹不起都回家去了,打发人去请了一次也请不来,糊涂涂便作了她们两个的代表。
范登高问菊英的要求,菊英提出和他们分开过。别的军属又替她提出追究造谣和虐待的罪行。范登高作好作歹提出“只要分开家过,不必追究罪行”的主张。糊涂涂没有想到要分家,猛一听这么说,一时得不着主意,便问范登高说:“难道再没有别的办法吗?”没有等登高答话,有一个军属从旁插话说:“有!叫她们婆媳俩先到这里来坦白坦白,提出保证,亲自把菊英请回去!”糊涂涂一想:“算了算了!这要比分家还难办得多!”永清劝他说:“弟兄几个,落地就是几家,迟早还不是个分?扭在一块儿生气,哪如分开清静一点?少一股头,你老哥不省一分心吗?”别的委员们也接二连三劝了他一阵子,年纪大一点的,又直爽地指出他老婆不是东西,很难保证以后不闹更大的事。说到再闹事他也有点怕,他的怕老婆虽是假怕,可是碰到管媳妇的事,老婆可真不听他的。他想到万一闹出人命来自己也有点吃不消。这么一想,他心里有点活动,只是一分家要分走自己一部分土地,他便有点不舒服。他反复考虑了几遍,便向调解委员们说:“要分也只能把媳妇分出去,孩子不在家,不能也把孩子分出去。”小凤说:“老叔!这话怎么说得通呢?你把孩子和媳妇分成两家子,怎么样写信告你的孩子说呢?要是那样的话,还叫有喜怀疑是菊英往外扭哩!事实上是她们俩欺负了菊英呀!”别的委员们又说服了一阵,说得糊涂涂无话可说。
这点小事,一直蘑菇到天黑,总算蘑菇出个结果来:自第二天——九月三号——起,三天把家分清;已经收割了的地分粮食,还没有收割的地各收各的;先拿出一部分米面来,让菊英住到后院奶奶家里起火,等分清家以后再搬回自己房子里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