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糟了!”士英一进了书斋,便跌足的叫道,脸色灰败的如死人的一般。
大铖不敢问他什么,但知道史阁部带来的必是极严重的消息。眼前一阵乌黑,显见得是凶多吉少,胸膛里空洞洞的,霎时间富贵荣华,亲仇恩怨,都似雪狮子见了火一般,化作了一滩清水。
“圆海,”士英坐了下来叫道:“什么都完结了!北兵是旦暮之间就要南下的!许定国做了先锋!这罪该万死的逆贼!还有谁挡得住他呢?史可法自告奋勇,要去防守两淮。但黄得功和二刘的兵马怎么可靠?怎么敌得住北兵正盛的声势?我们都要完了吧!”
象空虚了一切似的暗然的颓丧。
沉重而窒塞的沉默和空虚!铜壶里的滴漏声都可以听得见。阶下有两个书童在那里听候使唤。他们也沉静得象一对泥人,但呼吸和心脏的搏动声规律地从碧窗纱里送进来。
太阳光的金影还在西墙头,未曾爬过去。但一只早出的蝙蝠已经燕子一般轻快的在阶前拍翼了。
“我们的能力已经用尽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大铖凄然的叹道,那黄胖的圆脸,划上一道道苦痕,活象一个被斩下来装在小木笼里的首级。“依我说,除了缓兵或干脆迎降之外,实在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的!”
“迎降”这两个大字很响亮的从大铖的口中发出,他自己也奇怪,素来是谨慎小心的自己,怎么竟会把这可怕的两个字,脱口而出!
“说来呢,小朝廷也实在无可依恋了,”士英也披肝沥胆的说道,“我们的敌人是那末多。就使南朝站得住,我们的富贵也岂能永保?史可法、黄得功、左良玉,他们有实力的人,个个是反对我们的。我只仗着那支京师拱卫军,你是知道的,那些小将官如何中得用?十个兵的饷额,倒被吞去了七个。干脆是没有办法的!”他低了声,“圆海,你我说句肺腑话吧,只要身家财产能够保得住,便归了北也没有什么。那劳什子的什么官,我也不想做下去了。”
大铖心里一阵的明亮,渐渐的又有了生气。“可不是么,恩帅?敌是敌不过的,枉送了许多人的性命,好不作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听见史可程说过——他刚从北边来,你老见过他么?——”
士英摇摇头道:“不曾。但听说,史可法当他是汉奸,上了本,说什么‘大义灭亲’,自行举发,要办他个重重的罪呢。但皇上总碍着可法的面子,不好认真办他,只把他拘禁在家。用一个养母终老的名义,前事一字不提了。”
“可还不是那末一套,不过可程倒是个可亲近的人,没有他哥的那股傻八轮东的劲儿。他和我说起过,老闯进了京师,闹得鸡犬不宁,要不是他老太爷从前一个奴才做了老闯的亲信,他也几乎不免。有钱的国戚大僚,没有一个不被搜括干凈的,还受了百般的难堪的刑罚,什么都给抬了去。但说北兵却厚道,有纪律,进了城,首先便禁止掳掠。杀了好多乘风打劫的土棍。有洪老在那边呢,凡事都做得主。过几天,就要改葬先帝,恢复旧官的产业,发还府第了。人家是王者之师,可说是市井不惊,秋毫无扰,那里象老闯们那么暴乱的?我当初不大信他的话,但有一个舍亲,在京做部曹的,也南来了,同他说的丝毫无二。还说是南北来往可以无阻,幷不查禁京官回籍的。”放低了声音,“确是王者之师呢。周府被老闯夺去了的财物,查明了,也都发还了。难道天意眞是属于北廷了!”说至此声音更低,两个头也几乎碰在一处。“听说北方有种种吉祥的征兆呢。洪老师那边,小弟有熟人;他对小弟也甚有恩意。倒不妨先去联络联络。”
士英叹了一口气道:“论理呢,这小朝廷是我们手创的,那有不与共存亡之理?但时势至此,也顾不得了,‘孺子可保则保之。’要是天意不顺的话,也只好出于那一途了。”又放低了声音,附着大铖的耳边,说道:“洪老那边,倒要仗吾兄为弟关照一下。”
大铖点点头,不说什么。他向来对士英是卑躬屈节惯了的,不知怎样,他今天的地位却有些特别。在马府里,虽是心腹,也向来都以幕僚看待,今天他却象成了士英的同列人了。
“要能如此,弟固不失为富家翁,兄也稳稳还在文学侍从之列,”士英呵呵大笑的拿这预言做结束。
桌边,满是书箱,楠木打成的。箱里的古书,大铖是很熟悉的,无不是珍秘的钞本,宋元的刻本。他最爱那宋刻的唐人小集,那么隽美的笔划,恰好和那清逸的诗篇相配称,一翻开来便值得心醉。士英也怪喜爱它。还有世彩堂廖刻的几部书,字是银钩铁画,纸是那么洁白无纤尘。地上放着一个小方箱,是士英近几天才得到的一部《淮海诗词集》。箱顶上的一列小箱,是宋拓的古帖。两个大立柜,放在地上,占了书斋的三分之一的地盘。那里面是许多唐宋名家的字画。地上的一个哥窑的大口圆瓶,随意插放着几轴小幅的山水花卉。随手取一卷来打开,却是倪云林画的拳石古松。
窗外是蓬蓬郁郁的奇花异木,以及玲珑剔透的怪石奇峰。月亮从东边刚上来,还带着些未清醒的黄晕。一支白梨花,正横在窗前,那花影被月光带映在栗色的大花梨木书桌上,怪有丰致的。
大铖他自己家里,也正充斥着这一切不忍舍弃的图书珍玩。他总得设法保全它们。这是先民的精灵所系呢!要是一旦由它们失之,那罪孽还能赎吗?单为了这保全文化的责任,他们也得筹个万全之策。
那一夜,他们俩密谈到鸡鸣;书童们在廊下瞌睡,被唤醒添香换茶,不止两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