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铖回了家,抱琴哭丧着脸,给他一张揭帖。
“遍街贴着呢,我们的照壁上也有一张。说不定那一天会出事。您老人家得想想法子。”
“坊卒管什么事的!让这些泼皮们这样胡闹!”大铖装着威风,厉声道。
“没用,劝阻不了他们。五爷去阻止了他们一会,吃了一下老大的拳头,吓得连忙逃回家。”
“不会撕下的么,没用的东西!”
“撕不凈,遍街都是。早上刚从照壁撕下一张。鬼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一张贴上去了。”
大铖心头有点冷;胸膛里有点发空。他只在书斋里低头的走,很艰难的挪动他那矮短的胖腿。
“您老人家得打打主意,”门上的老当差,阮伍,所谓五爷的,气呼呼的走进来叫道,“皇上的銮驾已经出城门去了!”
“什么!”大铖吃惊的抬头。“他们走了?”
“是的,马府那边也搬得一空了。小的刚才碰见他们那边的马升,他押着好几十车行李说,马爷骑着马,在前面走呢。”
他走前几步,低声的说:“禀老爷,得早早打主意。城里已经没了主。刚才在大街上碰见一班不三不四的小泼皮,有我们的仇人王福在里面,仿佛是会齐商量什么似的,我只听见‘裤裆子阮’的一句。王福见了我,向他们眨眨眼,便都不声不响了。有点不妙,老爷。难道眞应了揭帖上的话?”
大铖不说什么,只挥一挥手。阮伍退了出来。刚走到门口。
“站住,有话告诉你。”
阮伍连忙垂手站住了。
“叫他们后边准备车辆。多预备些车辆。”
阮伍诺诺连声的走去。
大铖是一心的忙乱,叫道:“抱琴,”他正站在自己的身旁,“你看这书斋里有什么该收拾收拾的?”
“书呢?古玩呢?”
“都要!”
“怕一时归着不好。”
“快些动手,叫携书他们来帮你。”
“嗻!但是没有箱子好放呢,您老人家。”
书斋里实在太乱了,可带走的东西太多,不知怎样的拣选才好。
一大批他所爱的曲本,只好先抛弃下,那不是什么难得的。但宋版书和精钞的本子是都要随身带走的。还有他自己的写作,未刻成的,那几箱子的宋元的字画,那些宋窑,汉玉,周鼎,古镜,没有一样是舍弃得下的。他费了多少年的心力,培植得百十盆小盆景,没有一盆肯放下。但怎么能带着走呢?箱子备了不到五十只,都已装满书了。
“有的东西,不会用毡子布匹来包装么?蠢才!”
但实在一时收拾不了;什么都是丢不下的,但能够随身携带的实在太少了。收了这件,舍不下那件,选得这物,舍弃不掉那物。忙乱了半天,还是一团糟。从前搜括的时候,只嫌其少,现在却又嫌其太多了。
“北兵得什么时候到呢?”他忘形的问道。
“听说,沿途搜杀黄军,还得三五天才能进城,但安民告示已经有了。”抱琴道:“那上面还牵连爷,您老人家的事呢。”他无心的说。
“什么!”大铖的身子冷了半截。“怎么说的?”圆睁了双眼,狼狈得象被绑出去处刑似的。
“说是什么罪,小的不大清楚。只听人说北兵是来打倒奸贼,解民倒悬的。倒有人想着要迎接他们哩!”
大铖软瘫在一张太师椅上垂头不语。他明白,自己是成了政争的牺牲品了。众矢之的,万恶所归。没法辩解,不能剖释。最后的一条路,也被塞绝。
逃,匿姓隐名的逃到深山穷谷,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还须快。一迟疑,便要脱不得身。
挣扎起身子,精神奋发得多,匆匆向内宅跑去。